第一章 立威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优美冷然的声音响起,明明还十分稚嫩,却惊得李氏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 就在这个瞬间,她却忽然看到了戴在自己手腕上那只黄澄澄的足金镯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自己这是在扬州城的林府,并不是在京城荣国府。眼前的这个人也并不是二太太,而只不过是林家年仅三岁的大姑娘。 虽然都是主子,但比起人称“笑面菩萨”的二太太来,这个冷着一张俏脸的大姑娘就着实不够看了。 就算大姑娘方才这一声质问的语气的确冷得吓人,但再厉害,她也不过只是个三岁的小娃娃,又能拿自己怎么样呢? 想她李嬷嬷可是从京城跟来的老人儿了,明面儿上还是老太太亲自给大姑奶奶挑的人呢。就算大姑奶奶现下已经是林家的当家太太,都管着这一府几百号人大大小小的事儿了,平日里却也还是要给她李嬷嬷几分面子的,何况是大姑娘这个毛还没长全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不过是仗着大姑奶奶今儿去庙里祈福没在府上,自个儿跑来虚张声势罢了。 况且,那些阴私事儿,她素来做的隐秘,这小丫头是没可能知道的。 想到这里,李氏的腰杆子立刻又直了起来,冷笑着道:“大姑娘这是怎么说话呢。老奴自是个年轻媳妇子起,就跟着大姑奶奶到了林府了,一晃儿这都十好几年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儿,您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刮风呢。老奴这么些年,见天跟在大姑奶奶身边儿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这会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这么下老奴的脸子,可让老奴还怎么活啊。” 她说完,竟然忽然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嚎哭起来。 她这一闹腾不要紧,立刻惊动了内室,里面的婴儿也被惊得低声啼哭了起来。 只是那哭声不似寻常孩子那么响亮,很是微弱,而且很快就有些声嘶力竭,间杂着剧烈的咳嗽声,愈发显得细小可怜了起来。 李氏心中暗喜,却仍不动声色,只闹腾得更厉害了些。 她想着既然新生的小哥儿哭闹起来,少不得还是要自己这个乳母进去哄他。如此,这一次的危机就必定可以安然度过了。 谁料她这念头还没转完,那位大姑娘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淡淡道: “嬷嬷果然是‘劳苦功高’。只不过嬷嬷操劳了半生,想来现下也的确是年纪太大,脑子不大管用了,竟不知道什么轻重缓急,公然胡乱说起话来……看来,是时候该回了太太,准李嬷嬷去庄子上养养老了。如若不然,还倒让人觉得咱们林家亏待了下人们,没得让人寒心呢。赵嬷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旁边站着的管家媳妇赵氏闻言,心中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多言,只垂首道:“姑娘说的是。” “既然赵嬷嬷也觉得我说得在理,那就赶紧安排几个人,现下就将李嬷嬷送到庄子上去罢。”阳光下,女孩儿抬起小脸儿,美丽的不似凡人,却也冰冷得仿佛不食烟火。 她看了赵嬷嬷一眼,见这婆子还戳在那里没动,便有些漫不经心地继续道:“这就走的话,还能赶在天黑前头到庄子上。冬日天短,嬷嬷可要快着点儿安排才行。若不然,要是太太回来知道今儿李嬷嬷伺候得不好,叫默哥儿哭坏了嗓子,可就不是把她放到庄子上这么简单了。” 这话一说,不只李嬷嬷,便是赵嬷嬷也愣住了。 作为林家的管家媳妇,赵嬷嬷平素里也很能端得住架子的。方才刚得了消息,听说大姑娘带着人进了默哥儿住的这院子,将那李氏拿住质问的时候,她还觉得好笑来着。 就连她随后跟过来,也不过只是想来看看,免得等太太回来问起大姑娘的事儿的时候,她回得不清楚,惹太太不高兴罢了。 毕竟谁都知道她们家这位大姑娘虽然生来聪慧,但是平素性子冷淡,虽然小小年纪已经懂了不少事理,但却从来不会理会府上的庶务。 再者她于父母姊弟亲情上也不若寻常孩童那般热络。不过她在老爷太太那儿虽然不够热络,但也还是恭谨有礼、孝顺有加的。只是她待她那嫡亲的兄弟默哥儿却着实没有半点儿胞姐的意思。 想那默哥儿刚落草的时候,阖府俱都欢喜万分,独独这大姑娘却没有什么笑影儿,冷冷淡淡的,真真是个玉一般剔透、也是玉一般冰冷的人儿。 谁能料到太太今日不过是独自去了趟寺院祈福,留了大姑娘一个人在家,她居然不声不响地就做出这样大的事儿来了呢? 虽然说那李嬷嬷的手脚的确一直都有些不干净,但太太没管,她们这些下人碍着她是跟着太太从荣国府出来的老人儿,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听着大姑娘刚才那话,是说这李嬷嬷对默哥儿做了什么? 若真是如此,那她的那条老命就真的留不下了。 谁不知道这个得来相当不易的哥儿是老爷太太的心尖子,若真是有个什么,不说李嬷嬷了,就是她这个管家媳妇也要跟着吃挂落儿。 但事情的真相当真是如此么? 赵氏心中有些游移不定,却见那大姑娘忽然抬手叫她过去,让她的乳母王嬷嬷将手里的一样东西拿给她看。 一看到那东西,赵氏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再看着大姑娘那冷淡的目光,她的心中更是一阵发冷,再也不敢怠慢,立刻便叫了几个强壮的婆子将那李嬷嬷拖下去。 那李嬷嬷还浑然不觉、犹自挣扎叱骂,却早叫赵嬷嬷命人拿破布堵了嘴,捆结实了扔上了马车。 继而她自己也直接跪在地上垂首道:“今日之事,是老奴失职,还请大姑娘责罚。” 如同意料中的一样,大姑娘自然不肯为这事儿罚她。 而且似乎对她方才处置李嬷嬷的事儿十分满意,大姑娘还简单安抚了她几句,又吩咐她好生清理这院子里的人事之后,便就进了内室去看她兄弟了。 赵氏这才自己缓缓站起身来,撑着吩咐了下人们几句,便一个人匆匆回了自己屋里。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敢将手里那个用帕子包了一层又一层仍然有一股子淡淡的腥苦气味儿的东西小心地拿了出来。 大户人家,总有些阴私事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让女子毙命、婴儿夭折的物什也不要太多。这样东西虽然罕见,但是有经验的婆子嬷嬷们也有能认出来的——想必大姑娘的乳母王嬷嬷便是个识货的。 不但识货,居然还没轻没重地跟大姑娘说了。 这可真是难办了,如此一来,不但这回不能用,以后也都不能再用了。 仔细地处理掉,确定没有什么痕迹剩下之后,赵氏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想到这东西要是方才被李氏那老虔婆用在了默哥儿身上会有什么后果,赵氏气得就直接想骂人。 这个蠢货,亏得还是二太太亲自选的人,又是经老太太的手送来的,竟是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 希望她这回能到庄子上清醒清醒,再找机会滚得远远的吧。 就算真要要了默哥儿的命,这事儿也要从长计议,不能碍了老太太的大事才好。 说起来,今儿这事儿,还是得赶紧跟老太太知会一声。 赵氏暗暗下了决心,便立刻悄悄写了封密函准备交给外头的人带到京城去,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门外的一双闪着怒火的眼睛中。 谨园内室,代钰听了小丫头秋宜对赵氏动向的禀告之后,只淡淡一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气愤或是怨恨的情绪。 挥手让秋宜退下之后,她便小心地将自己外头的斗篷脱下来,这才缓缓靠近襁褓中的小弟。 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儿凉着他,她甚至只是侧着身子细细看了他一眼。 但即使是这样,她这位刚刚被替补李嬷嬷的新乳母孟氏哄着歇下来的小弟仍然不安地翻动了下,轻声咳了两声。 代钰吃了一惊,刚想躲开些,却见他的小手在半空抓挠了几下,竟一下子握住了她想要帮他掖被角儿的手指。 说来也怪,明明是姐弟俩之间的第一次碰触,他便似乎是攥住了什么安心的东西一般,立刻便又重新安定了下来,小声哼哼了两声,便睡着了。 饶是代钰素来冷淡,此刻心中也霎时间柔软了些。轻轻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他微凉的脸蛋,她暗暗道:可怜的孩子,放心吧,有姐姐在,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只不过,敌暗我明,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来。 今天处置这李嬷嬷,原也不过只是“杀鸡儆猴”,先立个威而已。她甚至都知道必定会有人将这老虔婆保护下来。 不过,她也知道,这老虔婆真正的主人恐怕没有那么好心,必定不会放过她的。 谁会留着一个已经暴露的棋子,等着让人用作反击自己的武器呢? 别人她不知道,反正那个女人定是不会。 所以那老虔婆死定了。 至于其他那些杂碎们,她也会一个一个,都替林家收拾干净了的。 谁叫这一世,竟并没有什么“绛珠仙草”来这林府投胎“还泪”,倒是叫她代钰成为了黛玉了呢。 那么,从此,林家便再也不会是此前那种悲惨的命运了。 虽然对手们不少,但她可不是那种任人宰割、无力还击的性子,更何况,她还有一样秘密武器,可以“出奇制胜”呢。 心念转动间,她已经登入了系统,瞥见“壹号药剂”和“贰号药剂”一红一绿两个进度条都已只差一点点就满格,她不由得有些欣喜。 很好,马上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不论心情如何激动,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代钰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然。随意敲打了今儿才上任的替补乳母孟氏几句之后,代钰便在她惶然的目光中退出了屋子。 刚刚出了院子,就见此前守在门口的贴身丫鬟春纤垂首回道:“姑娘,太太使人传话儿说,她们这会子已经从庙里往回走了,约莫午膳前就能赶回来。” 代钰点了点头道:“既然这么着,今儿午膳就同太太一道儿吃罢,正巧方才那宗事儿还要好生同太太说道说道。” 春纤躬身应了声是,便上前了几步搀着她往正房那边儿走。 出来的时候,代钰似乎不经意地扫了某个角落一眼,果然见到有个纤瘦的影子隐在了假山背后,一闪就不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心中却是一阵冷笑:对,快去报给你主子知道吧,林家大姑娘开始动手了。 第二章 交心 代钰从小弟住的院子回到自己屋里,重新梳洗换了一身儿衣裳之后,便到正房候着。 快到午膳的点儿时,母亲贾敏果然回到了府中。 代钰依礼上前请安,却暗自留心仔细看了看贾敏的脸色,果然见到她在满面喜色之中带了几分疲惫——不过只是去城外的寺庙一趟便就累成了这个样子,看来生产小弟之后,她的元气又是大损,愈发不如之前了。 代钰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也不显出来,只在外间儿候着贾敏更了衣,这才由着梳洗一新、强撑着缓过一口气儿来的贾敏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道儿至偏厅用午膳。 林家一向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故此这一顿午膳吃得照旧是十分安静。 吃过了午膳之后,她也照旧陪着贾敏移至花厅闲坐吃茶——林家几代人身体底子都不大好,故此在养生方面颇有心得,不但要在饭粒咽净之后才能喝茶,还不能吃过了饭立刻便就寝。也便是因着这个,才会有这饭后在花厅闲坐闲聊的规矩。其实闲聊还是其次,更多的还是为了养生计。 只不过,因着代钰人小体弱,吃得一向不多,跟着这个规矩来,与其说是为了养生,倒不如真是为了陪着母亲贾敏聊聊天。 平素的聊天不过只是闲聊,并没有什么内容,今日倒是的确有几件正经事儿要说。只不过,看着贾敏那张虽然有些疲累、但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代钰也没想着自己跳出来“直诉衷肠”一番。 好在今日的事儿可不只那一桩,既然贾敏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谈心”,她便大可以先聊聊贾敏去寺庙还愿、为小弟祈福的事儿——毕竟这才是一个年幼的嫡女见到外出归来的母亲的时候,正经该说的话题。 故此,等到落座之后,看着贾敏还是沉思着没有先说的意思,代钰便先开口问了问:“太太今日去了寺里,一切可还顺利?” 贾敏听她问起这个,微微一愣之下,倒是笑了:“一切都顺利,那住持大师还问起了玉儿呢。” 代钰奇道:“问起我什么?” 贾敏眼中稍微掠过一丝异色,继而却仍是笑着道:“并没甚么特别的,也不过就是些姐儿近来身子可康健,怎地今日未曾来之类的话。” 代钰便也陪着说笑了几句,心中却已经暗自留了神,想来那大师说的话,可绝没有贾敏说的那么简单。 不过,贾敏既然不同她说,她便也装作不知。 毕竟她这位娘亲可是出身国公府的嫡女,又是那位从重孙子媳妇儿熬到自己也有重孙子媳妇儿的厉害外祖母亲自带出来的爱女,不论出于什么考虑,有些事情,她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 反正不管怎么样,代钰相信她都是为着自己好的。 毕竟作为黛玉,代钰这几年里可是一直受到了贾敏真心实意的疼惜的。 那样一种拳拳的爱女之心,代钰切身感受得到,同时也对她生出一种怜惜来——可怜她耗尽了心血生养的那样珍爱的孩子们,最后却还是没能平安健康地长大,真是可惜了。 这种怜惜,便让她在同贾敏相处之时,除了母女之间的亲密之外,还多了几分纵容和尊重。故此,这几年她韬光养晦,除了在自己院子里调、教自己的那一群婆子丫头们之外,对外一直尽心扮演着乖巧听话的女儿形象,很少将自己的真面目显露出来。 更不要说,是直接暴露在贾敏面前了。 算起来,今儿处置了这李嬷嬷,倒也算是她第一次将本性在外头显露那么一丁点儿,不知道贾敏知道了,会怎么想。 老实说,即便是代钰,此刻也有些忐忑。 只不过,她素来控制力极好,便是心中有事,也绝对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 原本贾敏也是个同样脾性的人,只不过她现在的身体和精力,可不是能够这么肆意由着脾气来了。何况,她本也就想着借此机会,跟女儿说些东西,如若不然,恐怕,就来不及了。 故此,很快地,她便决定直接切入正题。端起杯子吃了口茶后,她便开口问道:“听说玉儿今儿处置了李嬷嬷?” 代钰也端起茶喝了一口,面色平静地应了声:“是。” 心中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暗道,总算开始进入正题了。而且看样子,也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意思,这是个不错的信号。 林府人口简单,此前一向是贾敏一个人操持,代钰从未插手过。 一来是因为她之前年纪实在太小,贸然出手恐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二来也是那起子人觉得林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又是个出了名的“先天不足”的,故此还并没有这么猖獗。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贾敏的身体还没有这么糟糕,隐藏的浅的早被她处置了,隐藏的深的,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直到默哥儿出生,贾敏因为生产伤了身子,无暇再如此前盯着那么紧,他们这才蠢蠢欲动起来,居然要将他在襁褓中就扼杀,这就由不得代钰再不管了。 按下这些暗中的官司不说,原本她作为林家嫡长女,帮着母亲处理下庶务也是天经地义的。 虽然说是如此,但是她一个人今天在家处置了人,还是跟着贾敏的老人,必定早就有人禀告了贾敏,这一次的闲聊,恐怕并不是真的闲聊,还有贾敏要同她这个忽然“凌厉”了起来的长女交交心的意思。 代钰心中有数,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淡笑着继续回贾敏道:“女儿也正想着同太太禀告呢。李嬷嬷今儿把默兄弟弄得大哭不止,嗓子都差点儿倒了。想是嬷嬷年纪大了,服侍不好默兄弟了,女儿便问过了赵嬷嬷,换上了孟氏服侍,请赵嬷嬷派人将李嬷嬷送到庄子上散心养老去了。” 贾敏听得代钰这话,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茶,看着她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的亮闪闪的眼睛,忽然觉得上好的庐山云雾喝在嘴里也觉得没味儿了。 这女儿是极好的,只是年纪还太小,尚且还不知道深浅。 但即便这样,今儿这事儿,平心而言,以女儿的年纪,办得也的确不错。 想她自己,也是幼年聪慧,还是被家里头老国公和夫人竭力称赞的。但即便是她,五六岁学着理家时,也未必能将事情办得这么干净利落。而女儿现在还不满四岁,便已经有此能耐,的确是个大有可为之才。 也是因了此,她若是如同训诫寻常小童一般训诫女儿,恐怕也不妥当。若是说重了,因此伤了女儿的心,阻了她的天资,便更是不好了。 但若是不说,又怕她惹出什么乱子来。 若不是自己的身子一天差过一天,又有个生下来比女儿还病弱的小儿子要看顾,她真不想这么早就让女儿操心这些破烂事儿。 一时之间,贾敏又是欣喜,又是心酸,真个儿是愁肠百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道,今日贾敏的心情原本是格外的好的。 因着她那个好不容易才得的小儿子不但撑过了满月,还撑到了九十多日。眼看着就要到一百天了,按照乡野的说法,摆过了百日宴之后,这孩子基本就算是养住了。 为此,她今儿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寺庙还愿,就是为了感激神灵能让她将这孩子留下。 不但是她,便是林如海也觉得这小儿子能够撑到百日,着实不容易,故此竟然没有拒绝上司的厚爱和幕僚们的提议,当真要为这小儿子办起百日宴来。 这百日宴就定在了三日之后,虽然有些仓促,但是林家人口简单,杂事不多,众多仆役们一齐动手,数日之间,倒也将这宴会筹办得似模似样。 贾敏操持了几日,看着基本没有什么大错儿,便也就放心地出门了。 因着她素来疼惜黛玉这个长女,又知道这女儿先天体弱,怕冬日天冷,小孩子娇气,出门一趟染了病,故此她这回是独自一个人出去的,没带着黛玉。 谁承想,还没进门,便有人同她说,她的陪房李氏被大姑娘处置了。 她心中吃了一惊,因素来知道女儿于这些庶务一概不理会,原本还有些不大相信。直到闻讯赶来的赵嬷嬷跟她“谢罪”,她才知道,内中竟然有这么一回事儿。 那李嬷嬷早年是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毛病,贾敏也有所察觉。但因着这李氏乃是她母亲史太君亲自帮着挑的陪嫁的人,且这她跟着自己入府以来,除了那点儿小毛病之外,也一直还算老实。 特别是默哥儿体弱娇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这李氏做他的乳母才能服侍得了他,故此贾敏才给了这李氏几分面子,私下训斥了她几次,见她听话地收敛了很多之后,便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没想到,这李氏不声不响地居然会直接就下这样的黑手——看来,这两年来她因为身子不好、到底是疏忽了门户,给了人可乘之机了。 这一次还好有玉儿在,不然,她的默哥儿恐怕还真的会叫人给算计了去。 想到这个贾敏一阵后怕,同时又有些忧心起来:林家虽然看着人口简单,但是背地里盯着他们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女儿年纪还小,若是冲动之下,锋芒太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坏了。 她生在公侯之家,府里头的阴私事儿便是没见全,出嫁之时也被母亲史太君抓着恶补了许多天。玉儿既然是个好的,如此便更不能让她出事。 贾敏心中这么一想,便想着怎么把这其中的干系委婉点儿、细细说给代钰听,未料才说了几句,代钰便笑着点头道:“女儿知道了,这一次是女儿办得欠妥当,下一回,定会办得更好。” 这话的意思就是还要继续办? 贾敏满腔的话都闷在心里,然而看着自家女儿洁白美丽偏偏又似带着锋芒的小脸儿,她却也不忍多说,只扶额叹息道:“玉儿也大了,只是好多事,并没有看着那么简单,以后行事,还是要更谨慎些。” 代钰又笑着应了,心中顿时轻松了起来。 看来今儿这事儿,贾敏是接受下来了。那么接下来的事儿,她就更加可以放手去做了。 虽然不过只是短短一席话,她已经明白了贾敏的心思。 原来她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直没法子而已。 这么多年了,府里头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想来她一个侯门贵女也是被压着难受了。这回好了,有个“年幼不懂事”的女儿替她出手,那么很多她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也可以借着女儿的手做了。 正所谓“母女连心,其利断金”,把话说开了之后,之前凝滞的气氛一扫而光,母女两人相视一笑,感情竟似更胜从前。 又闲聊了两句之后,贾敏忽然话锋一转,同代钰道:“三日后,便是你默兄弟的百日宴,到时候,会有不少人来。届时玉儿要好好准备,可得随着我好好待客呢。” 代钰笑道:“这个自然全凭太太吩咐。” 贾敏这回倒是忍不住真的笑了。 那住持大师说的没错,她这女儿果然不简单,那么,说不定,林家的运数真的有可能会改。 但愿如此罢。 结束了花厅闲谈之后,贾敏只觉得精神愈发不济,代钰的身体到底年幼,也觉得有些困倦,两母女便各自回房歇晌。 后晌起来之后,贾敏又独自撑着病体去盯着筹办百日宴的事儿,并没要代钰帮手。只命人将要出席的宾客名单儿给代钰送了一份儿来,还递话儿说“叫姑娘随便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代钰正是睡醒了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听说是贾敏叫送来的,便翻着那一份厚厚的单子看了看。 随手一翻,便见第一页写了几个眼生的名字,清一色,都是姓宗的。 她不由得便愣了愣,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这儿的皇室便就是这个姓氏罢。那么,一个巡盐御史家的儿子办百日宴,这些皇室子弟们来干什么呢?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打发时间的问题。 第三章 百日 心里有事儿的时候,时间过的总是飞快,三天的时间一晃儿便过去了,林家小公子的百日宴如期召开。 因着林如海是巡盐御史,手握盐政,算得上是又有权又有钱,与他交好的本地乃至临近几城的官员自然不少。 林家祖上也是列侯,故此京城中也有些旧识,闻此喜事,多少也会有些表示。 不过,林如海自来洁身自律,从无借此结党营私的意愿。故此这一次筹办自家备受宠爱的小儿子的百日宴,他虽然想要热闹一番,却也并没大肆邀请官员。便有同朝的官员要来参加,也多半因着要“避嫌”而只是上个拜帖便罢,或是干脆令女眷或是子侄代往。 了解林如海脾性的官员们大多低调行事,倒是同他私交不错的文人雅士来了不少,故此一时间也算是宾客云集。 外头男客已经不少,里头的女眷也不逞多让。 还没到晌午,正房偌大的左右两个暖阁已经坐满了女宾。 代钰被贾敏带着,一会儿同这家太太见礼,一会儿又接受那家老太太的赞扬,端的是好生忙碌。 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种盛大的宴会。虽然说对个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任务很是艰巨了些,但因着代钰壳子里早已经长成,贾敏又提前同她打了招呼,也细心地为她做好了安排,故此倒也真得让她都一个一个得体有礼地应付过去了。 这个活计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可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事儿。 要知道,在这种应酬的场合里,拼的除了有演技之外,还有日常的修养。 那些夫人太太们,俱都出身不低,一个个眼神毒辣得很,若不是自小儿严格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光是被她们看上几眼,就会露出马脚了,更不要说,能够被由衷地赞叹几句了。 好在代钰十分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代表林家的脸面,便是不喜欢这等应酬的场合,表现得也并没有分毫不妥。 如此走了一圈儿下来,便是最挑剔的夫人太太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来。倒是有几个地位不低的夫人不住口地同贾敏夸赞代钰之余,看着她的眼神也很有些灼热,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代钰对此并不在意,左右,她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先要“安内”,便是要“攘外”,也是看看外头来的那几位皇家宗室是何方神圣,可没功夫应付本城这些太太夫人们。 而且,若是她盘算的没错,今儿这种大日子,总有些牛鬼蛇神会忍不住搞风搞雨的,弄不好倒又是个处置人的好机会。 故此,她完全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异常配合地跟在贾敏身边儿,把该做的戏份全部都做足。 寒暄客套过后,便是时候准备入席了。 如同代钰预料中的一样,那几位皇族宗室是堪堪踩着点儿来的。 而且这几位虽然来了,却也用的是私人的名号,并未张扬。虽然不知道其真实的来意,但是,如此遮遮掩掩的,果然十分可疑,恐怕并不是单纯地来为她家小弟道贺的。 她心中疑虑,林如海和贾敏也是如临大敌。 因着来的是几位年轻的王爷、世子们,并无女眷,故而主要是林如海在外头应酬。但相关的消息自然还是会传给贾敏知道,有些细节的东西总要当家太太出马才显得周全。 果然酒过三巡之后,贾敏就暂且告罪离席了片刻,顺便叫乳母抱了代钰下去歇息——代钰年纪还太小,本来也就是出来见个人,不必陪完全天。能够坐了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很是难得了,故此也并没有什么人觉得不妥。 出来之后,猜到贾敏可能要去为林如海安排些要紧事情,代钰原本想着跟去见识见识,但贾敏坚决不肯,只命王嬷嬷和春纤等人服侍她回房午睡,便自己带着人匆匆走了。 如此,倒还就真是没有代钰什么事儿了。 她看着暖阁里那些一面端庄地坐着喝茶,一面八卦别人家长里短的夫人太太们,只觉得一阵腻歪。但今日家中如此热闹,她又怎能当真去睡,略想了想之后,她还是决定趁此机会到外头逛逛,说不定就能有个其他的收获。 林家在扬州这宅子并不算太大,但毕竟林如海的官阶摆在那里,又是侯府出身的,故此这宅子修的很是考究。每一处都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特别是那一处花园子,不但有本城园林盛景,还兼具姑苏园林之长,颇为曲折清幽。 好看是好看了,不过,就是因为太蜿蜒曲折了些,便也为有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儿提供了很好的场所。 代钰踏入这园子的时候,碰巧儿就遇到了这么一出儿。 隔着假山的空隙,代钰见到一个红衣的小丫头,正躲在假山的另外一边儿悄悄地往一个红漆的木盒子里放东西。 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动作倒是很快,放好了之后,便立刻又提着那盒子往内院走去。 若是她没看错,那个方向,正是小弟住着的院子。 代钰心中一动,立刻吩咐王嬷嬷带着两个婆子将那小丫头拦下来,又给春纤使了个眼色。 春纤会意,立刻上前问道:“你是哪院儿的丫头,怎么这个时候在园子里头乱跑?” 那小丫头想是没料到会碰到人,慌乱了片刻,却又很快镇静了下来,垂头道:“奴婢是小厨房上的,平日里少到园子里来,故而姐姐可能看着奴婢眼生。今儿灶上忙不开,又怕误了事,故此范大娘让奴婢跑一趟,给孟大嫂子送这碗补身的汤去。” 春纤冷笑道:“既然是送汤,怎地不好生一路送去,倒是在半道儿上往里头偷偷加东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听得春纤这话,那小丫头吓得簌簌发抖,眼圈儿都红了,半晌才小声说了句:“奴婢没有啊……”话未说完,便就落下了泪来。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春纤和她身边儿的王嬷嬷一群人,满脸都是一副“我同姐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姐姐为何非要睁眼说瞎话陷害我”的样子。偏偏她看着比春纤还小一两岁,又做出这个楚楚可怜的模样,倒真像是被欺负了一般,气得春纤脸都红了。 看着那丫头慌乱间,却仍然应对得体,被拆穿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装无辜,代钰愈发觉得这人来历不简单。 不过,既然撞在她的手里了,少不得就不能放过了。 算计谁都好,算计她们家的人,是绝对不能轻饶的。 敢给小弟的新乳母孟氏的汤里加东西,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想到这里,代钰也不耐烦再同这丫头废话,只往前走了两步,状似无意地弯腰朝那碗汤看了看,便起身退了回来,挥了挥手道:“既然是这样,那就劳烦嬷嬷们将这碗汤服侍她喝了罢。” 代钰人小腿短,又是一副“吃饱了、需要消散消散”的模样,说话的语气虽然冷,但是年龄和模样摆在那里,让那丫头完全放松了警惕,还以为她不过就是小孩子随便说着玩玩儿的。 直到王嬷嬷冷着脸指挥了两个粗壮的婆子当真将那碗汤给她灌下去,她还有些不敢置信,这小小年纪的林家大姑娘居然来真的。 不过,贵人早说过了,叫她往那碗汤里面加的东西,只是对体弱的婴孩有害,对大人和体壮之人无碍的。如此才可以放心给乳母食用,通过乳汁喂给那林家小公子的。想来她都七八岁了,身体也一向健壮,就算是喝下去了,应该也不至于怎么样。 故此,她一面继续挣扎哭泣,将一个被欺凌的丫头的角色演得十分到位,一面却在心中暗自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即便暂时办砸了差事,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谁料到,那碗汤下肚没多久,她便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那疼痛程度之剧烈,竟似立刻要杀死了她一般。她恐惧之极,想要哀嚎呼救,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音,很快地竟就那么生生痛晕了过去。 春纤等人惊骇莫名,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王嬷嬷却恨得不行,兜头就踹了那丫头一脚,狠狠道:“好歹毒的丫头,居然要毒死小公子,真是个白眼狼。” 代钰也没想到这“贰号药剂”居然有这么大威力,心中有些意外。不过看着那丫头虽然不动,但胸口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想来还没有死透,便吩咐王嬷嬷带着婆子将她拖到柴房暂时关起来,等着母亲贾敏忙完了今天的事儿之后再处理。 然后,便跟个没事儿的人一般,带着春纤等人回房午睡去了。 等着她们走远,身后的另一处玲珑山石背后,却又转出了几个人来。 第四章 病发 却是三个身着锦衣的少年。 虽然说是少年,但他们的年纪都不算大,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十来岁年纪,小的那个,至多七八岁。看装扮倒像是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俱都生的唇红齿白、俊秀异常,言谈举止也不似寻常人家之子。 内中衣饰最为华丽的那位,看年纪也是居中,正是今日来林府赴宴的皇室宗亲之一——十六王爷宗祈。 虽然现下还是冬日,他手中却仍是拿着一把折扇。看上去年纪尚小,却已经颇有几分风流之姿。然仔细看了便知,他的眉目生的漂亮之极,举手投足间却又带着皇室特有的威仪之气,俨然正是三人之中的首领。 这一次偷偷从席间溜出来闲逛便是他提议的,此刻也正是他率先开口同身旁一人低声笑语道:“没想到林大人家这园子不但能赏景,还很适合看戏。不过一介巡盐御史之家,竟如此藏龙卧虎。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水兄觉得,这位林家姑娘方才表现如何?” 他问的那人正是三人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乃是北静郡王的长子水淳。 看他的服饰华贵程度仅次于宗祈,显然地位也是不低,生的虽然也很俊秀,但面色冰冷,通身都带着几分傲气。他原本望着代钰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听得宗祈发问,方才回过头来,眼中却笼上了一层寒霜,颇为冷冰冰地道:“小小年纪,虽算得上聪慧,然并非仁善。” 宗祈闻言,“啪”地一声合上扇子,啧啧叹息道:“水兄真乃不解风情之人,正所谓‘三岁看老’,林姑娘这杀伐果决的性子,倒是颇合本王的心意。况且林大人同林夫人皆为容色出众之人,想来这位林姑娘他日长成,也必有倾城之姿。” 那水淳听得宗祈如此说话,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说。只是转过头去,似乎相当无语,懒得再理会他。 宗祈自讨了个没趣儿,一面暗自腹诽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一面转向了旁边,笑嘻嘻地道:“小余呢?你觉得这林家姑娘如何?” 被唤做小余的乃是三个人之中最小的,他的五官尚未长开,身量也未长足,但奇怪的是,看上去也并不觉得孩子气,竟隐隐有几分温润如玉的感觉。听得宗祈询问,他微微一笑,躬身道:“王爷垂问,原不该不答。但林家姑娘年纪虽小,也是女眷,咱们偷偷溜出来闲逛已是不好,如何又好在人家后园妄加议论。” 见他一脸正色,说得冠冕堂皇,偏偏却是避重就轻,对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不予评论,宗祈便愈发觉得没趣儿起来,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道:“余泽啊余泽,咱们从小一块儿玩儿到大,谁还不知道谁什么性子。不想说就算了,小小年纪,装什么‘假道学’。真不知道余太傅那般端方的人,如何养出你这么一条滑不溜手的鱼来”。 他刚抱怨了一句,谁料那水淳被余泽这么一提醒,也觉得他们三个在此逗留久了不好,便轻咳一声道:“王爷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说起来咱们离席时间也太久了,恐怕七王爷、十一王爷并其他几位伴驾的兄弟们已经等得着急了。” 宗祈愣了愣,却也知道再胡闹下去不大像话了,要是被林家和七哥的人找过来,那可真不得了。 这林海虽然看着好说话儿的很,但人家好歹是个三品大员,又是做的巡盐御史,是父皇十分看重的清流。这一次虽然他这个“小十六”是陪着七哥替父皇来给这位林大人贺喜的,不是他唱主角,但是要是他胆敢在人家家里胡闹坏了七哥的事儿,不说父皇那里了,就是七哥这里,他肯定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这里,宗祈愈发觉得没趣儿,便悻悻地点了点头,唤了身后的随从们一道儿离开。 只是他一边儿走,还一边儿犹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回头得跟母妃说一说,林家这小姑娘本王喜欢,得给本王留着。” 水淳和余泽相视一眼,都觉得十分无语,然而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是爷呢。何况这位爷打小儿就是这个性子,说起风来就是雨的,跟他认真你就输了。 于是,经验丰富的两人压根儿就没理会宗祈说的什么胡话,连话都懒得再跟他说,只淡定地跟在他后面又悄悄溜回了外头席间。有跟着他较劲的那精神,还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应付七王爷呢。那位爷,眼睛里可是揉不进沙子的。总觉得,这一次又要被十六爷给害惨了。 按下“偷窥”三人组不提,代钰回到房中刚刚睡了一会儿,便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她猛然惊醒,只觉得不知道为何心里忽然慌乱得很,翻身起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春纤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满面泪痕地道:“不好了姑娘,太太,太太她……晕过去了。” 代钰心中“咯噔”了一下,问清了贾敏现在在哪儿之后,她连梳洗都顾不上,披了一件披风就冲出门去了。 按理说,贾敏要等到她五岁的时候才会病倒去世,之前她身体虽然不好,但也没有差到动不动晕倒这份儿上,怎地这一次的病来的如此之快。莫非是有什么变数不成? 代钰心中焦急,脚下却跑得飞快,春纤和王嬷嬷竟险些都追她不上。 到得贾敏暂时安顿的暖阁门外,正见到一群人围住门口,林如海在门外谢客。见到代钰来,林如海面色稍缓,伸手招呼她过去小声安慰了几句,便放她进去了。 代钰简单同正在四散的宾客告罪行礼之后,便径直进了暖阁。看着贾敏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她心中很是难过。然则贾敏身边儿围满了人,几个大夫正在忙忙碌碌地诊脉、施针,根本看不清情况到底怎么样。 她原想靠近一些,仔细看看,谁料刚刚往那边儿走了两步,贾敏随身的大丫鬟便冲出来一把抱住她,哭着说太太最怕过了病气儿给大姑娘,根本不叫她上前,生生将她抱开了。 春纤和王嬷嬷也随后赶到了,看这个架势,当然也不会准许她拿自己的身子冒险——谁知道贾敏这忽然昏迷不醒、来势汹汹的是什么症候,她们是贴身服侍代钰的人,可不敢让她有什么闪失。 被她们三个一起拖着离开了暖阁,代钰心中愈发难过,再一次憎恨起自己年纪怎么还这么小来。但凡她长的大些了,遇到这种事情,也不至于如此无力。 心急如焚地在暖阁外套间儿坐了片刻,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再这么无所事事,往窗外看去时,依稀还能看见隔壁院墙上晃动的影子。 她心中一动,忽然又想起另外一种可能性来。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万一贾敏这不是“急病”呢? 不行,她不能再在这里干坐着了,得替贾敏陪着林如海去盯下场子才行。 想到这里,她立刻吩咐春纤和王嬷嬷替她梳洗,重新弄得整齐干净了之后,她便出了门,朝着林如海的方向而去。 林如海正一个人站在门口送客,冷不丁忽然见到代钰出来,倒是吃了一惊。问清楚她是来陪着自己送客的之后,看着这么年幼懂事的女儿,再想想躺在暖阁里的夫人,林如海忽然有些心酸。 然而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拉住了女儿的手,点头道:“既然是这么着,那玉儿就在这儿陪着父亲一起罢。” 说是送客,其实也没有几个人好送。 女宾们因着避嫌,早就在仆妇们的护送下先行离开了。就是男宾们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走在最后的是那几位宗室子弟和他们的随从。宗祈、水淳和余泽也在其中,看着年幼的代钰站在林如海的身边,父女两人均是处变不惊的模样,众人皆忍不住暗自赞叹。 七王爷作为这一群人的代表,又是皇帝派来的密使,自然要多同林如海说几句。 代钰作为一个陪衬,原本只是站在旁边妆个样子,顺便细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神色可疑的人。正边看边想的出神,宗祈却忽然走过来,半蹲下、身,一脸同情地跟她说了句:“林姑娘也无需太过担忧,我七哥已经派人传信给父皇了,定会派个顶好的太医来,为林夫人诊治的。” 对着这个不知道为何忽然凑过来的男孩儿,代钰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旁边林如海却早已经拱手道:“多谢十六王爷费心。” 代钰也随着道了一句谢,礼节上做的很到位,神色间却依然还是淡淡的。弄得宗祈心中也有些悻悻然,走出去了好远还在小声嘀咕“爷都那么上赶着跟她说话了,她怎么连笑都不笑一下?” 水淳照旧不想理他,余泽却忍不住说了一句:“王爷您消停点儿罢。正所谓‘母女连心’,林夫人急病晕倒,林姑娘又怎么还笑得出来。能撑住没哭,还知道陪着林大人出来送客,已经相当不错了,您怎么还想着让人家笑。” 旁边儿水淳虽然没说话,但满脸的鄙视已经充分说明了他的态度。宗祈讪讪道:“我也就那么一说,其实我也知道她难过,所以才想逗她开心开心。说起来,我得再提醒下七哥,记得请父皇选最好的太医,一定得要最好的。” 他说完就一溜烟朝着前头七王爷那边儿钻过去,剩下水淳和余泽继续相视无语,默默走在风里。然后果然毫无意外地在下一刻收到了前面转过头来的七王爷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个人不免又是相视苦笑:总觉得,皇子伴读这职业,真心没法儿干了。 皇室一群人带着明着暗中收集的信息打道回府,代钰也扶着终于送完了最后一个客人的林如海回了暖阁。 这个时候,贾敏的情况已经暂时稳定了下来。然而细问那几个大夫时,他们对贾敏的病因、病情却是众说不一。听得半晌也没有什么结果之后,林如海便一脸疲惫地让他们先暂时离开了。 代钰对医理并不怎么清楚,但看贾敏的样子和林如海的神色,也猜到情况不好。她心中难过,知道林如海现下心中恐怕更为难过,便走过去默默地抱住了林如海的大腿,算做安慰。 林如海弯腰将她抱起来,一时间两父女相对无言。代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老爷不要难过,太太会好起来的,家里还有默兄弟,还有我,太太不会丢下咱们的。” 林如海看着女儿清亮的双眼,心中愈发酸楚,但面上却还是露出一个微笑来:“玉儿说的对,太太不会丢下咱们的。” 他默默地将代钰抱得更紧了些,半晌才唤了人进来,吩咐道:“时候不早了,带姑娘回房里歇歇去罢。” 代钰听话地回了自己院子,刚刚躺回床上,便听见了熟悉的提示音。 “壹号药剂”的进度条终于满格,兑换成功了。 第五章 变通 代钰心中顿时一阵欣喜,连觉都顾不上再睡,立刻一骨碌爬起来,套上衣服,只带着春纤和王嬷嬷便径直去了正房。 正房外头自然是有人守着的,便是连林如海都还守在里间,因着白天那几位大夫都说夫人的症候凶险,他生怕贾敏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过去了。 听见说“大姑娘来了”,林如海也颇有些诧异,看着天色不早,夫人这里又到了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原本不想让代钰进门。但一被代钰寻了个借口,说了句“放心不下太太”、“务必要看她一眼、请了安才能睡得安稳”,他便又微红了眼眶,心酸之余,也就放她进去了。 代钰敛容进了内室,照旧是先跟林如海请安,闲话了两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年纪尚小,不可能久呆,须得赶紧寻个机会将那药剂给贾敏服下才好。 心念转动间,却忽然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帘子一动,立刻就传来一股子草药味。她转眼一看,却见是贾敏的大丫鬟绿衣正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想来是到了贾敏喝药的时候了。 代钰心中暗喜,也不等着林如海发话,便自己站起身来,朝着绿衣道:“绿衣姐姐,这药让我服侍太太喝了罢。” 绿衣微微一愣,目光却转向林如海,林如海本待拒绝,但看着女儿那热切的目光,终究还是没有忍心,只是顺手接过了那碗药,柔声同代钰道:“玉儿还小,这药碗太烫,便让为父替玉儿端着可好?” 代钰点了点头,然后顺势爬上了林如海的膝盖,从他端着的药碗里舀了一勺汤药小心地给贾敏喂了过去。 就在这眨眼的功夫,她已经将壹号药剂兑了进去。 一碗汤药并不算多,即使代钰喂得很慢,也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就完工了。 林如海将手里的空碗递给绿衣,便抱着代钰将她重新放到了地上,正想着叫人送她回去歇息,却忽然见到方才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贾敏忽然浑身抽搐了起来。 林如海大惊,忙唤人去请大夫,一面已经俯身扶住了贾敏,急声唤道:“夫人,夫人,你怎么样?” 贾敏虽然挣动得厉害,但却并未苏醒,自然是听不到林如海的呼唤的。不但如此,她一面抽搐一面却还咳出好几口血来,见此情形,林如海固然是吓得不清,代钰却更是吓得够呛。 按照系统提示,这“壹号药剂”明明是治疗用的灵药,怎么给贾敏服了之后,却居然有这么大的反应,难道说居然搞错了不成?那就真是太坑爹了。 代钰正在那里担忧气愤,却忽然见到贾敏咳出来的都是些乌黑的血块,心中立时一动,已经明白了贾敏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了。 这分明就像是在“排毒”的模样,莫非贾敏这果然不是“病”,而是白天当真是有人趁乱暗中给她下毒了? 她既然都看出了这个,林如海又怎么会没看到,他心中一滞,忙吩咐家人“不必去请其他的大夫了,只将城外的张老爷请来便是。” 看着代钰盯着他的不解的眼神,林如海本不想多言,又想让人抱她出去,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代钰却是已经直接问了出来: “太太这可不像是生病的症候,老爷如何只去请了张老爷来?他可是比白日里那几位更厉害的大夫么?” 林如海素来待代钰这个独生女儿极好,也素来知道她极其聪慧的,故此听见她问出这么一句很不像孩子的话来,虽然有些诧异,却也并未太过大惊小怪,只重新将她又抱在怀中,叹息了一声道: “玉儿也看出夫人这不是生病的症候来了?真乃吾与夫人之女也。” 他念叨了两句,心中本就有些激愤不已,再见到代钰盯着他的那么一副认真而探究的眼神,一时间没憋住,终究还是委婉地说了句:“这位张老爷,原来也是位太医,乃是宫里头出来的人。” 他说到这里,自觉失言,任凭代钰再怎么盯着他看,都不肯再多说了。 好在代钰也已经明白了过来,想必,这一位张老爷不是宫里头那位皇帝老爷的人便就是他的某个儿子的人了。 她家老爹这到底是卷入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件里头去了啊。 能跟皇宫里头的人扯上关系的最了不得的事情,恐怕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了。 这么一来,之前很多想不太清楚的事情,也渐渐明了了不少。 想不到,为了那把椅子,这些人还真是无孔不入,连巡盐御史的家里女眷都关注到了。监视也就算了,居然还下起毒手来,既然是如此,那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 代钰装作沉思的模样低下头去,目光却愈发变得凌厉,在这个瞬间,她已经决定等到弄清楚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之后,一定会好好给那个“幕后黑手”个教训了。 不过显然,目标虽然够远大,但现在她的装备还不足以让她有恃无恐地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加上她现在的年纪也实在太小,无论做什么都有些施展不开。那么,对于她甚至整个林家来说,暂时的韬光养晦是势在必行的了。 只是不知道,林如海想不想得通这其中的关窍。 想到这里,她便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希望那张老爷能救得了太太,不然就算他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林如海闻言心中一震,在这个瞬间,他竟忽然觉得女儿的眼神凌厉得可怕,半点不似个幼童,有种她已经洞悉了一切的错觉。 然而仔细再看时,却见到其中都是浓浓的担心和哀伤,同个担忧母亲重病的女儿并未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这女儿太过懂事和早慧了罢。 林如海一面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顶以示安慰,一面暗自感叹自己这大约是想多了,被宫里头的那些贵人们弄的有点儿“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不过他虽然想做个“纯臣”,但显然圣人现在的力量已经不足以能护佑得住他们这些纯臣了。正如玉儿所说的那样,便是他再厉害、日后再如何显赫,若是护不住家人,“那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他觉得很有必要在做好他的“纯臣”的同时,在这皇位即将更替的几年里为自己和家人们多打算打算了。 心念转动间,两父女均已经做出了各自的决定,这个时候,那位张老爷也终于急匆匆赶到了。 因为时候已经太晚,代钰年幼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就算再怎么想守着他们等候贾敏的诊断结果,也忍不住频频打起瞌睡来了。 后来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楚,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已经被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 套间外头是王嬷嬷和春纤,听到她的动静,两个人都掀帘子进来,服侍她洗漱。 看到她们两个人面带喜色,代钰心中已经有了个猜测,却还是开口问道:“太太如何了?” 春纤喜滋滋地道:“姑娘果然是先问起太太了,原本姑娘不问,我也正要回了姑娘呢。太太今儿大好了。昨儿晚上老爷请来的新大夫真是厉害,进去没多一会儿,就把太太救醒了。” 代钰点了点头,面上也带了些笑影儿。心中却暗道:这哪里是那大夫医术高,明明是姐那药的功效。不过,这样也好,自己这个“秘密武器”能不暴露就不暴露,敌人本就在暗处,那么自己这里也要好好潜伏才是。 她心念一转,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又问道:“那老爷呢?” 春纤答道:“老爷自然是欣喜的很。” 代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还是王嬷嬷成熟世故,知道代钰问的不是这种浮于表面的东西,当下开口道:“老爷欢喜得半宿没睡,拉着夫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今儿早晨又一大早就起来,还没上衙门就先去了书房,不知道写了一封甚么书简,封缄了递到驿馆去了。听门上小厮说,是要送到京里去的。” 对嘛,这才是她想听的话嘛。代钰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春纤有些惭愧地低了头,便随口说了句:“春纤这丫头是个好的,就是果然还是太年轻,以后嬷嬷多提点着她些,遇事儿多想想,也就是了。” 王嬷嬷和春纤恭谨地应了,这才扶着她往正房去。 不过是隔着短短的一夜,正房里的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昨日因着当家主母险些就没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满院子的人一个个也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没什么精神。今日贾敏既然醒了,她们自然也就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花儿似得全部都鲜活了起来。 打帘子的是两个二等丫鬟,远远望见代钰来,便笑着招呼:“大姑娘来了,太太刚还念叨您呢,快进去罢。” 代钰道了声谢,抬脚进了屋里,还没走到床前,就被贾敏伸手抱住了。 听着贾敏“我的儿”、“为娘险些就见不到你了”之类的话,代钰心中也很是激荡,两母女热络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梳洗,又摆早膳。 贾敏身子本来就不好,又经历了中毒这事儿,体力更是差了不少,初时几天都只能卧床,又过了三五日方才能够下地,但直到半个月之后,也没过那个劲儿,基本上也就无法理事,只得慢慢地指导着代钰为她代劳。 这一段时间内,代钰一直在默默地给贾敏的汤药中加料,但发现并没有太大的疗效,也就知道,这壹号药剂只是能够用来解毒救急,要调理体质,还要靠其他的型号。 好在能够救下贾敏一命,也是它的一大功劳,来日方才,其他的事情待她慢慢经营也就是了。 摆在眼前的,是怎么在这个皇位交替的关口儿“急流勇退”,不要做覆巢之下的那颗蛋才是正经。 不过这事儿她目前也是做不了主的,只有看林如海的想法。 好在她这位老爹也并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愚夫,贾敏醒来两个月之后,一日他从衙门回来,满面喜色,朝着正在喝茶闲聊的贾敏和代钰喜滋滋地道:“夫人、玉儿,快收拾收拾,咱们下月,要去江都扬州府了。” 第六章 沉浮 近来都中最大的新闻,便是原本深受圣人器重的巡盐御史林如海被贬官的事儿。 这一位林大人,说起来可是相当不简单,人家祖上可是袭过列侯的。虽则到了他这辈儿已经没了侯爵的位子,但是这一位林大人却是靠自己的本事从科举入仕,乃是圣上钦点的前科探花。 且更为难得的是,这林如海因为被圣人赏识,得了功名之后短短数年间便做到了从三品的巡盐御史,可谓是扎扎实实的中流砥柱、栋梁之才。 谁知道盛极转衰,他这好好儿的巡盐御史当着,还不到两年,便不知道怎地惹恼了圣人,忽然就被从巡盐御史的位子上撸下来,发配到了扬州府做了个知府。 虽然说扬州乃是鱼米之乡,知府也是个从四品的要员,但想想这位林大人是好端端地从巡盐御史这个从三品的肥缺上左迁下来的,整整降了两级,便知道天威难测,宦海沉浮,不过只是圣人一念之间的事儿。 偏偏此前林如海为官清廉、声誉甚佳,愈发显得此事的突如其来、不明所以。 有好事的人便暗自猜测起来,林如海这一次的被贬到底是何缘故。 很快就有有心人发现一切就是从林如海给他的独子操办百日宴开始的。据闻皇家宗室也派了人前往,倘或在那百日宴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未可知。 一时间众人皆唏嘘不已,但因着此事并不好宣之于口,故此只有私底下暗暗议论一阵。 又因着事关皇家,林家的许多以“明哲保身”为己任的亲朋好友们也并不好表现得太过同情,甚至一向跟林如海交好的几大家族也并没有过多慰问。其中还包括荣国府的嫡次子贾政,也即是林如海嫡亲的妻舅。 这位贾老爷现挂的职位是工部的员外郎,平素本是跟林如海十分交好的。然而出了这个事儿之后,他却连写封家书隐晦地勉力几句都没有,可见对此事有多么避之不及。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要不了几年林如海的仕途变化就会狠狠地打他的脸,让他悔之不迭、再扑过来抱大腿却已经嫌晚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林家这一次是翻不了身了。普通人们尚且对此事如此在意,相关人士心内更是百转千回。 因着圣人近来身子抱恙,长成的皇子又不只一位,故此早已经分了几派、暗中较量。内中便有代圣人亲去维扬参加林家幼子百日宴的七皇子。 只不过,相较于其他兄弟的蠢蠢欲动,这一位倒仍旧是老老实实地办差,让人半点儿都看不出什么来。然而他越是如此,越是让他的其他几个兄弟摸不透深浅,反而有些“投鼠忌器”起来。 如此,都中上下都因了这事儿而闹得沸沸扬扬,偏偏林如海一家子十分低调,没有半点儿要闹腾的意思。圣人的旨意一下,林家就立马迅速地从维扬的御史府邸搬到了江都的知府衙门,连例行的借着“整装”的由头拖延的样子都没做。 虽然维扬和江都两地不过只是一江之隔,但林如海的官职到底是实打实地降了两级,寻常人家再怎么样都会有些许不平,然则林家上下却是半分不快都没有,反而是一派喜乐祥和的景象。 只因这件事的确是林家求之不得的事儿。 还是林如海专门上了一本感人肺腑、荡气回肠的折子求来的。 从三品的巡盐御史之位的确是好,这可是个有钱又有权的肥缺,非圣人的心腹不能做。只要坐稳了几年,以后不愁没有更好的前程。 然而,一切的前提是“人”还在,若是弄成个“因公殉职”,就什么都白瞎了。 经过百日宴上贾敏莫名中毒险些丧命一事,林如海和贾敏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加上他们的掌上明珠、年幼的代钰“状似无意”地敲了敲边鼓,林如海自请贬官这件事就这么一锤定音了。 只是代钰壳子虽然是个小童,但心里可不当真是外表这么天真烂漫。虽然林如海没有多言,但代钰猜也猜的到,那位“胸有沟壑”的圣人肯定不会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他。至于有什么交换条件,那就是后面要费心的事儿了。 总之表面上看,他们一家子是暂时退出了权利的漩涡。能够暂且在江都修生养性几年,对代钰来说,时间就已经尽够了。 更何况,借了这个由头,代钰已经先办成了几件事。 头一桩,便是精简人口。 因着到了江都之后,并没有专门的府邸给林家人入住,林家举家便只能暂住在知府衙门。 那知府衙门不过是个三进的小院子,根本装不下那许多的家仆。再加上林如海的衙门公务也比原来更加琐碎繁忙,贾敏的身子本就不好,江都虽然与最繁华的维扬隔江相望,终归是有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便更是以此为由减少了同城内老爷夫人太太们的交往。 更何况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林如海这一贬官,原来同他亲密无间的同袍弟兄、以及和贾敏如胶似漆的闺中密友们一时间也自动都跟林家断了来往。这么一来,不但花销少了不少,也不必专门备着人伺弄那些花儿、果儿、茶水、点心并暖阁、花厅了。 林家人口本就简单,这一回连原来妆样子用的那些排场都不用了,只需要留下家中实际需要的人手便已经足够,故此,真正需要的人也就很少了。 当然,如何处置多出来的那些人,也是一门学问。 幸而当时筹备御史府邸的时候因为人手不足,很多外院伺候着的都是寻的维扬当地人。既然林家要迁到江都去,那代钰索性便就立时放了他们归家,并未带到江都来。 还有些是贾敏从都中贾府带来的老人儿,代钰便扯了贾敏的幌子,说念在他们常年在外,劳苦功高,便打发他们回了都中跟家人团圆去了。 更有一部分是林家从姑苏带过来的,林如海也同意代钰给了钱帛好生把他们遣回姑苏老宅去了。 如此一来,知府衙门虽然比维扬的御史府第小了不少,但是因为精简了不少人口,倒是显得比原先还要宽敞了。 当然,对于代钰来说,心中更是松快了不少。因为只有她同贾敏知道,减少的那些人里,除了少数几个年纪大些的,当真是送回去养老之外,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各个派系派来的“钉子”。 林家虽然现在看着不显,但是到底是百年大族,兼之林如海一直受圣人器重,被清流一派推崇,若是能拉拢了林家,那于皇位的争夺上显然便增加了一大砝码。 因此众派系都想着拉拢林家,同时也怕林家被别人拉拢了去。由此一来,家里头的钉子暗桩们简直就不要太多。好在借着这一次林如海被贬的事情,趁机把大部分的脏东西都扫除掉了。 没有了那些牛鬼蛇神们来碍眼,代钰觉得一阵轻松,接下来第二件事,就是要调养一家子的身体了。 不知道是遗传还是什么原因,他们一家子的体质真是不一般的差。幸好有代钰那药剂在,每天不间断地寻找机会给全家人加料,贾敏和林如海的身体虽然没有见好,但也没有更坏。 她自己因着有意识地喝药和锻炼,算是在慢慢恢复中,勉强算是有一定的效果。这么看来,全家人里,倒是只有她的小弟,对这药剂的吸收力最让人惊叹。短短几个月里,他就由个看着活下来都费劲的小婴儿,变成了个粉嫩白胖的肉团儿,连哭的声音都比之前要响亮多了。 只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到了快周岁的时候,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就是“姐姐,药苦。” 第三件事情,便是代钰借着给林如海送药的功夫成功混入了书房,开始了“父女共读书”的天伦时光。 当然,享受这种父女天伦之余,代钰还是在顺便收集相关的信息的。虽然现在还不到她显露这方面能力的时候,但早点准备总是没错的。至少要先弄清楚他们一家子站的队在哪一边儿,免得到时候抓瞎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林如海被贬官这事儿让很多人放松了警惕,代钰把这几件事情办了之后,短时间内还就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做了。 精神上放松了下来之后,时间过得就愈发显得飞快。 几乎就是一晃眼的功夫,林家在江都安顿下来已经有大半年了。 代钰已经满了四岁,林默玉也快一岁了。林如海的政务早已理得井井有条,这年冬月,眼看着衙门无事,江都百姓安稳,他便起了心思,想出去走一走。 知府乃是一府的父母官,扬州府管着三州八县,占地颇广。虽然府衙在江都县,但其他的几个州县,林如海却是极少有机会去的。作为一府之主,连本地的地皮都没踩熟,还谈什么“为民父母”。 林如海虽然是科举出身,但也并不是那种读死书的,也很是讲究“理论联系实际”的。他关注的也不光只是锦绣文章,更多的还是国计民生,故而才能在一榜举子中脱颖而出,被圣人相中,委以重任。 此刻,他虽然是个“被贬”的身,却还是那颗“清流”的心,便想着趁此机会,去各个州县看看,“微服私访”一番。 当然,既然是想要“微服”,就不能用官家的名义,他选的名号也是十分之好的,那便是要回姑苏老家祭祖。 姑苏离着扬州有好几百里,走水路最是便宜,且途中恰好经过扬州府下辖的好几个州县。若是要去走走看看,那实在是再方便不过了。 林如海敲定了这个方案,跟上峰报告了一番,毫无悬念地获准,很快便就准备出发了。 不过既然是要祭祖,那么全家人自然是都要去的。 于是代钰便同才满一岁的小弟一起被打包装上了去往姑苏的船。 江上风大,代钰和她弟弟当然是老老实实呆在舱中的,而她们家的太太则陪着兴致高昂的老爷在船头伫立,迎风赏景,对月赋诗。 代钰一面听着舱外时不时传来的说笑声和朗诵声,一面默默地喂小弟喝药。如此一来,全家倒也都不觉无聊,很快地,便行过了几个州县。 这一日,船行至大如州地界,因风雨交加,便暂且泊在岸边休整。 清晨一到,雨过天青,夹岸风景更是水洗过一般鲜明好看。林如海见岸上隐约有个村落,人烟十分稠密,便起了兴致,要去看看。 贾敏和代钰原本对去闲逛这事儿还无可无不可的,不料她家那位已经满了周岁的小弟猛然看见那么多从未见过的生人,忽然异常兴奋起来,表示也想去逛逛。于是全家便集体下船上岸,沿着河边集市闲逛。 大如州紧邻水道、田地肥沃、物产颇丰,百姓们也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林如海带着一家人信步闲逛,看着众百姓其乐融融的模样,心中很是欣慰。 贾敏和代钰带着年幼的林家小弟于闹市中穿梭采购,也是十分的兴高采烈。 就在这样的一片和谐喜乐之中,冷不丁却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苍凉歌声: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伴随着这歌声,一个一瘸一拐、疯疯癫癫、衣衫褴褛的道人拍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七章 幕友 他一面拍手,一面还在继续唱着“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听这唱词,这老道士似乎是有一个完整的套路,词中也似乎有着些玄幻而宿命的调调,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世外高人”的意思。 但是因着他模样实在吓人,声音也实在说不上好听,这种悲凉伤感的基调也实在同周遭其乐融融的景象十分不搭调,故此这不知名的曲子,听在人耳中就有些刺耳了。 集市上原本欢欢乐乐的气氛霎时间便凝滞了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周围几个小孩子因吃了惊吓,也开始放声大哭。 便是周围的百姓们也颇有些愕然,纷纷围过来指指点点起来。 有几个年轻的母亲因自家孩子啼哭不已,看着这老道士的目光便有些不快。 不过因着这老道士出现得太过突兀,众人反应不及,一时间竟也无人及时上前来喝阻他。 故此一片混乱之中,这老道士原本是要继续不管不顾地唱下去的。 谁料他无意中转过了头时,恰好就看见了林如海一家人,那声音便忽然顿了一下。 继而他整个人也转过身来,一面继续念叨个不停“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一面仔细朝着林家人张望。 他的嘴巴不停、眼睛也转动得飞快,不过眨眼之间,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将林家四口人全都扫视了一遍。那眼中有赞叹、也有惋惜,最后他的目光便停在了代钰身上,却是在赞叹惋惜之中突兀地冒出些惊愕来。 又仔细看了几眼之后,他忽然将手一拍,连歌儿也不唱了,只往前凑了两步,似乎马上就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骤然被这等奇人围观,代钰虽然觉得诧异,但也并未觉得他这样子有什么可怕。且她很不喜此人那大刺刺毫无礼貌的注视,便也冷冷盯住了他看。 她依稀记得原著里最不缺这种“狂放不羁”、“假痴作癫”的“世外高人”,动不动就是“施主同我有缘”或是“将这小施主舍我罢”,说的好听点儿是“度化世人”的“高人”、说得不好听些,跟拐卖人口的“神棍”又有什么区别? 看这样子,弄不好,她今儿还真遇到一个现场版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不能轻易放过他。在她印象中,原著里被这种“神棍”骚扰过的人,可是不少的,既然遇到了,可要好好过过招了。 代钰心念方转,却不料此前一直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的小弟默玉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对,竟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便也顾不上再同那老道士对视,只转身抱住小弟,先柔声安慰起他来。 贾敏也俯身扶住她们姐弟,一面柔声安抚,一面已经对着那老道士怒目而视。 林如海挡在她们母子三人前面,早将那老道士所作所为看得真切,饶是他性子平和,此时也忍不住怒火中烧起来。 他先时见那老道士转出来,便早已经将贾敏、代钰和林默玉护在了身后。因他此次是“微服私访”,本就要见识见识当地的风土人情的。之前见到这老道士唱着道词儿,林如海原本还以为他不过是有些“人来疯”,甚至还怀疑他莫非是有什么冤屈要伸来着。故此他本打算先观察一番,并不打算将事情闹大的。 此刻见那老道士死死盯着代钰看,林如海便心中愈发觉得他言谈举止颇为诡异,已经不是普通的游方道士那等不拘小节了。 至于伸冤什么的,那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了。 有功夫盯着人家的女眷看,那肯定是来者不善的了。 特别是他盯着的是自家的宝贝女儿,那更是有些居心叵测之感。 林如海心中十分不悦,一面命人将贾敏和代钰姐弟护住,一面已经上前了一步,正想着诘问这老道士几句时,冷不丁旁边忽然闪出一个老丈来。 但见这老丈五十上下年纪,布衣麻鞋,虽然形容憔悴,但是一双眼睛却仍有些精神。他手里拄着一杆竹丈,劈头便朝着那老道士喝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没得吓唬到了孩子。” 那老道士见这老丈出来,眼睛顿时亮了一亮,竟暂时撇了林家一行,又转头朝着那老丈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那老丈原本气势汹汹、很有些舞丈打“狗”的风发之气,谁料听见这老道士这一席话,竟忽然怔忪了起来。不知道他被这老道士一忽悠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满面俱都是悲苦之色,看他的眼神也有些涣散,竟似不知道陷入什么迷障里面去了。 林如海虽然命下人们挡在前面,但代钰人小个子矮,还是从人缝儿里看到了这一幕。她见那老丈年纪已经不轻,原本也是为了街坊邻居、甚至是她们一家异乡客出头喝止这老道士的,现在忽然弄成了这样,她心中很是为他抱不平。 再说了,那老道士说那一席话,虽然听上去饱含禅机、很是高大上的样子,其实稍微一想便觉得实在太过悲观无力了些。 代钰生平最烦这种不努力争取还自我安慰说什么天命如此的调调,合着生活本来就够苦逼了,还不许大家苦中作乐、靠自己的努力追求点儿幸福的生活了么? 简直不能忍。 故此,她当即推开了春纤和王嬷嬷,上前了两步,大声道:“道长说的不对。好便是好、了便是了,又有圣人云‘人定胜天’,可见若是想要好,便是了了也能好。”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待看清楚说这话的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童,众人更是惊叹起来。 虽然大家皆不过是山野村夫、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显然,代钰这话听着比方才那老道士的顺耳多了,他们喜欢。 此间乡风淳朴,众百姓们也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故此很快便有人拍手赞道:“女公子说得好,就是这么个理儿。” 一个人起了头,众人便也纷纷点头称是,乱哄哄地赞扬起来。现场哪里还有半分刚听了那老道士的唱词儿和解释的凄凉在,甚至都有人起哄嘲笑其那老道士来。 那老道士先前听得代钰那番话,面色已经大变,此刻见到众人竟然是如此反应,看着代钰的目光便愈发惊愕。 他又见到不远处似乎有人提着烂菜叶子围过来,不由得有些慌神,竟连反驳都没顾上,只喃喃道“哪里来的煞星,竟能破得了老夫此局,怪哉,怪哉”,然后便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他虽然看起来年纪老迈、腿脚不便,但跑起来却又跑得飞快,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只是他跑得到底是忒急了些,连鞋子都跑掉了也没顾上捡,哪里还顾得上再度化世人。 那布衣老丈原本痴痴迷迷、眼看着就要被这老道士一番话忽悠得心动、看破了红尘的,谁料忽然听得了代钰这一番话,真个儿如同当头棒喝,立刻便醒悟了过来。 想到方才的心境,他不由得出了一头冷汗。他本就是有些宿慧的人,若是再顺着那老道士的话头儿说上两句,说不好,此刻都已经随着那老道出家去了。若真是如此,他那可怜的老妻又要如何度日,他那苦命的女儿又要如何寻到? 由此可见,方才真是“命悬一线”啊。 这小姑娘一番话,简直是救了他们全家。 他想到这里,立刻双手作揖,朝着代钰施礼道:“女公子方才真乃一语惊醒梦中人,小老儿在此多谢了。” 代钰见他如此,愈发觉得此人十分正派知礼,一面口称“不敢”,一面侧身避开了他的礼。 此时林如海早上前同他见礼,两人顺势寒暄起来。 原来这老丈姓甄,单名一个费字,原籍乃是姑苏人士,本也是个乡宦,因家中出了事,故此来大如州投奔岳丈封员外。 方才就是那老道士一番话,让他想起姑苏城中的伤心事,竟险些抛家归隐。现下想起来他实在后怕,由此也愈发感激代钰,又见林如海风姿超逸、心中仰慕不已,便再三邀请林家一家到他家小坐饮茶、休憩一番,以作感谢。 林如海听得这甄费也是姑苏人士,竟是自家同乡,且言谈举止温文有礼、似乎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加上他方才的那场“见义勇为”,不由得便又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 此时见到他诚心相邀,加上时间也的确不早,便欣然同意,带着贾敏、代钰和默玉母子三人并几个家人一路,到封家歇脚。 到了封家之后,甄费又唤了老妻封氏出来见礼。 这封氏年届四旬,却也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听得自家老爷险些当街出家、幸而被林家小姑娘一席话惊醒之后,封氏一阵后怕,继而对代钰一家感激涕零。只是再三道谢之后,她看着代钰在旁,竟不知道怎地忽然掉下泪来。 林如海和贾敏不解,甄费却叹息了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拙荆想是看着贵女公子,想起了自家苦命的小女来了。” 林如海和贾敏大感惊异,却见甄费的眼眶也红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将此事的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这甄费和封氏两人子嗣上也不旺,年届半百,仅有一女,名唤英莲。谁料这女儿如珠如宝似得养到了五岁,竟于元宵节被人拐了去,至今已经有三四年,百般寻找、杳无音讯。兼且甄家姑苏城内旧宅,因旁边寺庙炸供走火,一夜之间给烧了个精光,甄费无奈之下才携妻投奔到大如州岳丈处,暂且安身,以图寻到女儿,再做打算。 谁料今日遇到这老道士,一番话便叫甄费忆起旧事,登时心灰意冷起来,一时间竟险些看破红尘、萌生去念,实在可叹。然经代钰那席话一提醒,他倒是又想起了自己的爱女之心,幡然悔悟之下,此番定然是不会放弃,要继续寻访了。 林如海和贾敏听得这话,不由唏嘘不已,各自安慰了甄费并封氏几句。因快到用饭时分,甄家两夫妇便收敛了情绪,恭恭敬敬地预备待客。 虽然屋子陈设简陋,但饭食却很丰盛,显然是用心准备、诚挚待客的意思。 甄家夫妇并林如海一家愉快地一起用了餐,正准备再喝茶闲聊片刻,却不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粗鄙的吼声:“成天介不务正业、吃酒空谈,真真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多早晚寻个正经事做,才不枉我嫁了女儿与你一场。” 听得这话,甄费面色一白,便是封氏面上也讪讪的。林如海和贾敏自然不好多问,然而却也不便再久留,只匆匆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 只不过林如海此前听得甄费讲述其遭遇,十分同情,现在见他有如此窘境,也是十分不忍。再见到他于如此困境之下,屋内仍摆满了书籍,可见也是个嗜书如命的人,便又起了些爱才之心。 临行之时,林如海借机又考问了甄费几句。这甄费果然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两人言谈甚欢。林如海有心帮扶这位同乡一把,兼且因他新赴任不足一年,那知府衙门中现下也的确有些人手不足,故此他便干脆寻了个空子问了甄费一句,是否想到扬州府做个知府幕友。 甄费犹自未反应过来如何话题便就转到了做扬州知府的幕友上头去,抬头见他这位林世兄看着他微笑不语,心中倏然明了起来——那位本年才上任的知府太爷,可不正是姓林的。 他心中一动,想着自己在岳丈家窝了这么久,也的确太过懒散,若是在知府座下效力,不但是个正经营生,还可借着州府之力继续寻访英莲。 最重要的是,这一位林知府,脾气秉性都很对他的胃口,有这样的主家,做个幕友,也是极好的。 故此,他半点都没有犹豫,朝着林如海躬身施礼道:“士隐愿从今日起侍奉老爷麾下。” 第八章 邸报 且说甄士隐既然甘愿做林如海府上的一名幕僚,行动起来端得也是雷厉风行得紧。 辞别了林家人之后,他便立即回去同妻子封氏商议,将才置办不久的那些微薄田产房屋变卖,预备举家搬到江都去住。等着林家人自姑苏祭祖回来之后,好即刻到知府衙门当差。 而直到这个时候,代钰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位甄家老伯,居然就是甄士隐——原著里那一位有名的苦命人甄英莲小姐的父亲。 想不到因为林如海仕途转折,途经此处,两家竟生出了这等缘分。既然甄士隐都没有出家,那么或者英莲的命运也能跟着改一改也未可知。 代钰隐约记起这英莲是被拐子拐去外地,养到十二三岁,预备卖给人家为妾的时候,被那“呆霸王”薛蟠强抢了去。算算年纪,也就是这三四年的事儿了。 只是不知道,没到时候之前,他们藏匿在哪里。此去姑苏,倒是可以去她家原址看看,说不定能帮个忙呢——看着人家好好的一家人骨肉分离,但凡是个人,能帮一把还是会帮一把的。更何况,虽然系统并未多言,她也明白,要解锁新的药剂,总是需要达成新的成就的。 正巧借着这个机会,试试看能不能有突破,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 按下代钰这些念头不提,既然招募甄士隐这事儿已经处理完毕,林如海自然还是继续原来的路线,带领一家人朝着姑苏前行。 路上又经过了其他几个州县,虽也有些小插曲,但也并无什么新鲜事儿好说。 只是代钰虽然每日里只同小弟玩耍,但也看出林如海的确也是借着这个机会在走访所辖州县风土人情。并且从他有时间就坐着奋笔疾书这一点上来看,他好像还颇有收获。 因着此番是一家人共进退,从他们的行进的路线和林如海的举动看,代钰倒是对自家老爹的打算隐约有了个猜测。不过到底是不是,还要等着回了扬州再看——她现在这年纪,就算表现得再“早慧”都好,林如海也是没可能同她讨论政务见解的。 有这功夫,还不如想着怎么逼小弟喝药呢。随着小弟慢慢长大、开始懂事之后,代钰觉得,喂他喝药这事儿,是越来越有挑战性了。看着愁眉苦脸不愿意喝药的小弟,她已经决定等着过了年之后,可要好好想个办法才行了。 除了林如海去岸上走访的时候之外,贾敏和林如海照旧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便是林如海奋笔疾书的时候,贾敏安顿好了代钰姐弟之后,偶尔也去舱中陪读,“红、袖添香夜挑灯”一番。如此一来,倒也不觉得旅途无趣,日子愈发过的飞快了。 其实认真说起来,虽然他们并未觉得自己走得多慢,但他们的行程其实并不算快。 算起来林家从冬月十五自江都启程,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腊月初十,差不多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才堪堪到了姑苏地界。 虽则都是江南水乡,但姑苏和扬州又自有不同。 还没入城,代钰已经被那繁华之景晃花了眼睛。到得姑苏城中,入了林家老宅,代钰才知道,原来自家的家底果真不薄。 单看这林家宅子的规模,便就已经对得起祖上袭过列侯这背景。等到再进了大门细看,她方才知道,林家不愧为百年大族,内中陈设摆饰且不说,便是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透着股子扑面而来的清贵之气。 只不过,好东西的确是够多,但人却实在是太少。 这么大一个宅子,除了几个看家的老仆,并在偏院寄居的一两家远方堂表亲之外,那么多个院落,就那么空着,也实在是浪费。 不过,等到代钰安顿下来,寻了机会看了看周遭的环境之后,才发现,不只他们林家如此,旁边儿离着不远还有另外几家也是同样的情况。 虽然看着宅子的规模与林家老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些大宅却是门锁森严,里里外外连个人影都没有,一派衰落的景象。就不知道是哪些人家何时置办的老宅,他们又有何遭遇了。 在老宅里安顿下来之后,就是要着手准备祭祖的事儿了,与代钰预料中的不同的是,这一次在老宅祭祖的事儿,竟然异乎寻常的顺利。 她原本想着,既然回到了老宅,还要见见故人,说不定就会有什么不明来路的牛鬼蛇神冲出来作死,还准备着大杀四方来着。 结果不管是看家的老仆还是那几个寄居的堂表亲,甚至住在城外的林家仅剩的几房人,看到林如海他们一家人都一个个老实得跟鹌鹑似的。 这原也难怪会如此。只因林家虽然是百年大族,但是到了林如海这一辈儿,人才凋零得不成样子。不单林如海年逾不惑才仅有代钰姐弟两个子女,便是他那几房堂表亲们,在子女上也很是艰难——有的仅有一两个子女,有的连一男半女都没有。 整个林家一大家族现存的人,也不过只有三五房,拢共加起来也就一二十个人。 就这么点子人,不要说争家产了,便是将全副家产都送给了他们,他们几家子人也住不满、用不完。 代钰看着那几个年纪或大或小的堂伯叔、堂兄弟姐妹们病恹恹的样子,实在可怜,便忍不住将已经被自家小弟嫌弃不已的壹号药剂兑在了茶汤中一回。 虽则她兑药的本意不过只是怕这大冷的天儿,这些同样体弱多病的亲戚们为着林如海这一房祭祖这事儿再倒下几个,连年都过不好。但她无意中办的这件事儿,过了几年却又有了意外之果,因此又引出一番故事来,倒是她当时始料未及的了。 不知道是那兑了水的药剂起了作用,还是单纯地靠着运气,在贾敏的住持之下,祭祖的事情顺顺当当地就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波折,总而言之,在林家老宅的二十多天,过得是风平浪静、毫无悬念。 只是,代钰原本想着去十里街,葫芦庙旧址,看看能不能帮甄士隐找到些英莲的线索这事儿,到底也是没有成行——贾敏自听说了那个故事,便将她们姐弟看得比什么都紧,特别是代钰。因为那英莲被拐走的时候也堪堪是五岁,跟代钰此时差不多是一般大小,无端让她更是紧张得不行。 故此,出行的计划便就搁浅,代钰每日在林家老宅里闲逛,愈发觉得日子有些太过平淡了起来。 大约也是怕他们一家呆的无聊,刚刚过完了年没多久,扬州衙门便来了邸报,道是三月里圣人要启程南下,到江南巡幸。 圣人南巡,这可是件大事。 此前圣人也不是到过江南,虽然落脚的地方各不相同,但每次都是要路过扬州府的。 只因当今圣人自幼极爱诗书,“烟花三月下扬州”乃是何等风雅之事,他又怎么肯错过。故此这一次,圣人早又下了旨意下来,虽则选了在应天府的行宫安置,但当然也是毫无例外地要巡幸扬州。 而林如海现下正是扬州知府,那么此番接驾的事宜,他自然也就要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了。 圣人出行,浩浩荡荡成百上千的人马,从怎么接驾到怎么安置、事无巨细都是大事,没个两三个月的准备,还真是办不下来。 故此,一接到这个邸报,林如海便坐不住了。连正月十五都没过完,他便带着一家人从姑苏老宅重新回到了扬州府。 邸报是先送到的扬州府衙,才转到姑苏老宅林如海的手里的。故此,等到林如海回到了衙门,他那些属官们早就聚在那里等着了。 不但如此,便是在大如州遇到的那位甄士隐也早早地赶到了。 他虽然是举家搬来,但全家人口也不过只有他自己、妻子封氏还有两个丫环并一个常随。 想来是被女儿走失的事儿和老宅失火的事儿连累,他家的人口简单不说,连家底儿也十分惨淡。 林如海见了愈发不忍,同贾敏商议之后,便让他们入住了府衙的偏院。 甄士隐感念林如海的提挈与关怀,很快便进入了幕僚的角色,开始为这一次接驾贡献智慧和力量。 虽然还没出正月,但是为了接驾,各项事儿也早都该预备起来了。 好在这么大的事儿,也不会只让林如海带着他们知府衙门单独忙活。二月初,等到基本的东西准备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他的上峰两江巡抚便亲自从应天府赶来了江都,同行的还有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 虽说他们来的目的是共同为接驾做准备,但是必要的交际也是不可少的。 何况这两江巡抚乃是林如海现下的顶头上司,自然需要小心应付。 至于那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后来代钰才知道,他却是借机来同林如海联络感情的。 甄家久居金陵,乃是当地最显赫的世家。最让人惊叹的是,圣人似乎也十分属意他们家。故此,游幸江南时常常驾幸他家。 他们家到现下为止都已经接过三次驾,这一次如无意外,圣人也是会幸驾他家的。听说他们已经为了迎驾修了好大的一座行宫,原本也该在家中热火朝天地准备接驾的。谁想到他这一次百忙之中竟跟着两江巡抚一道儿跑来扬州,虽然说是联络感情,但若是没有点儿其他的事儿,真是谁都不会相信。 因来的没有女眷,故此这两位都是林如海一个人出面接待的。三个人关在书房中,不知道都谈了些什么,到了晚间的时候,都还没有出来。 贾敏放心不下,却也不好冒然打扰。代钰借着请安的功夫陪着她隔墙守在书房外,命人换了几次茶水,才等到林如海出书房,转回到内院来。 贾敏满心欢喜地迎上去,还没开口,便见到林如海面色十分不豫,不由得愣了一下。只听得林如海无奈地道:“这回圣人巡幸扬州,不预备大肆宣扬,弄不好要驾幸咱们府里了。” 第九章 接驾 听了林如海这话,不单是贾敏吃了一惊,便是代钰心中也有些犯了嘀咕。 按理说,帝王出巡,那排场是要怎么大就怎么大的。衣食住行,哪样也马虎不得。其中,这“住”的方面更是尤其重要。若是住的要是不舒服了,那哪儿还有精神做其他的。 更不要说,圣人下榻的地方,除了舒适的要求非比寻常之外,那安全守卫工作的要求必定也得是森严得吓死人的。 其实近些年国泰民安,圣人下江南也不只一次两次了,此前虽然也有驾幸臣子家的先例,但,那可都是像甄家、贾家那种公侯之家,再不济也是王家、史家这种底蕴很深的伯爵之家。 这几个家族中的大宅十分舒适不说,还都有接驾的经验,在安全保卫方面也是很有心得的。 特别是甄家,都已经接了三次驾,着实是备受圣人青睐的心腹之臣。 此番就算是圣人觉得腻歪了,想换个地方住下,但这选择却也还是不少的。远的不说,在那金陵城中听说就已经修的有行宫了,便是扬州城中也有比知府衙门更好百倍的休憩之所。 退一万步说,就是圣人真想在林家下榻,也该选在姑苏城的林家老宅——那毕竟还是林家祖上老侯爷留下来的大宅子,也算是不输给甄家、贾家那些府邸的豪宅。然而皇帝好端端的为何偏偏要选在林家扬州府衙的小院子来驾幸,这事儿,还真是很有些耐人寻味。 到底不是在这世界长大的人,代钰对这政治方面的东西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林如海和贾敏显然比她有经验,两人的面色虽然凝重,但也没有到那种绝望崩溃的地步,代钰看了之后,心中便略微安稳了不少。 想来,这事儿到底如何办,他们两人心里还是有底的,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左右,万一真的要出了什么事儿,再想办法也来得及,没得在这里先杞人忧天起来。 话是这么说,但代钰原本也是还想在旁边站着略听上几句的,谁料贾敏一转身就看见了她,便直接让王嬷嬷将她抱走了。 对于四五岁的小姑娘来说,睡眠这事儿还是挺重要的。特别是贾敏总觉得代钰和她那个小弟一样,先天不足、身体娇弱,故此一来,恨不得将她们姐弟当成心肝宝贝儿来保护。平时为她们的衣食住行操碎了心还不说,当然也会认为她们姐弟没事儿多睡睡觉总是好的。 对于这么个理由充足的打发她的借口,代钰现下也的确没有什么底气反驳——体质的调养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行的事儿,她现在虽然不至于三天两头生病,但是到底没有普通小孩子那般中气十足。故此只有乖乖地跟林如海和贾敏请安道别,然后讪讪地被抱回了房中。 当然,她是睡不着的。因想起来小弟的药还没喝,于是索性爬起来开始调配新的配方——因为她家小弟刁钻挑剔的口味,那药剂的苦味儿就需要想办法掩盖一番,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开始了研制“养生汤药”。 此事原本不过只是一时兴起,倒也没有料到日后会有大用处。只不过,这汤药虽然好用,但研制的过程有些惨烈,弄得她家小弟的舌头受了不少罪,这倒是后话了。 因着年纪还不够大,除了每晚到林如海书房读半个时辰的书之外,代钰平素的事情便主要是在后宅厮混。 不过,有那半个时辰,倒也能知道不少事儿。 比如,没过几天,那日来的巡抚老爷和那甚么甄总裁便又来了。 这一回,却是给的准信儿。 那一位圣人果然是心血来潮,要来扬州住上几日,不过却不是要来知府衙门,而是在太子和众臣的劝谏之下预备住到扬州府的驿馆。 当然,照旧还是吩咐的一切从简,还美其名曰“体察民情”,想来是想好好体验体验生活的。 林如海听了这话,不由得便松了一口气。那两位大人看他如此,也不由得对视一眼,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当然,林如海身上的担子仍是没有完全卸掉。便是圣人改了主意,不到林家去了,到底还是要在扬州盘桓几日的。扬州府的驿馆虽然修的不错,但也着实简陋。虽有驻兵,但也完全不能掉以轻心。必要的布置还是需要的,可要好好准备才行。 作为资深的接待人员,巡抚大人和甄总裁对接驾的事儿十分清楚,但也是足足花了几日的时间,将各处细节都一一同林如海交代了,这才放心地走了。 因着定了大概的日子,扬州知府衙门上下,便就又都忙活了起来。差不多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候,总算是准备得差不多了。 这个功夫,圣人也早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自都中出来了。 接了圣驾途经各处送过来的驿报,算算时间,接驾也就是几天之内的事儿了。林如海愈发不敢懈怠,每日里一大早就起身出门,将早就打整好的充作临时行宫的驿馆又打整了一遍,生怕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让人没料到的是,邸报上清清楚楚写着圣驾还在路上,但是圣人一行却居然提前出现在了扬州。 不过,却并不是在林如海一行人准备了许久的驿馆行宫中,而是林家后院里。 于是一大清早儿就被抓起来见客、脑子还有些发懵的代钰和她家小弟,就这么着见到了本朝的帝王。 看到身着便装、笑得一脸和蔼、却仍然掩盖不住通身的霸气,身后还跟着一串儿儿子的当今皇帝,代钰面上淡然,心中却忍不住想要疯狂吐槽:感情皇上您老人家还真是“微服私访”啊。还有,亲爱的老爹林大人,非得按照那位的意思跟大家说这一位是“黄”员外,代号选的这么明显,这是想骗谁呢? 估计也就能骗骗咱家小弟吧? 看着才会说话的林默玉已经在地上乖巧地作揖,代钰也只有佯装懵懂地跟着一起行礼: “见过黄员外,并几位黄公子。” 她们姐弟话音方落,便听得上头传来一个极其和蔼的声音道:“这两位想必便是林大人的公子并千金罢。果然不愧为诗书世家,端得是芝兰玉树、仙露明珠。” 林如海恭敬地谦虚道:“不敢不敢,员外谬赞了。” 林如海话才说完,那老者还未答言,旁边另有一人已经笑道:“林大人不必过谦。早听得大人数年间先获佳女、再获麟儿,俱都生的神仙一般的品格儿。先时还觉得不过是坊间传说,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人言不虚。贤姐弟如此年幼,便已见不凡,他日必定是个有福气的。” 这回说话的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听着声音还很年轻,正如黄莺出谷,极其优美好听。 因着林家是诗书礼仪之家,虽然疼爱子女,但在教养方面也是十分严格的。故此代钰和默玉,虽然还很年幼,但他们的礼仪也是极其合乎规矩的。既然是来见客,自然不会胡乱东张西望。故此这女子的模样,代钰是直到后来单独见礼时,才看清楚。 说是见礼,原本却是该要磕头的。 不过因为“黄员外”对她们两姐弟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磕头就免了,然而厮见的礼节却还是不能废的。 听说自古帝王都有些喜怒无常,谁知道这一位是个什么性情,还是保险点儿的好。 看着林如海和贾敏殷切的目光,代钰愈发明白自己的猜测没错,只有无奈地跟着才学了些礼仪的皮毛、表现欲正是爆棚的小弟挨个人面前走了一圈儿。 见过了“黄员外”,便是那一群“黄公子”。 名字自然是不必互通,但是排行还是要说的。于是代钰便和弟弟一路厮见过去,从“黄三爷”、“黄五爷”到“黄十二爷”,四五个爷下来,也够头晕一阵子的。 见完了所有的“爷”,却是最后才见的女眷。 因着只有这么一位,代钰便知道这便是方才说话的那位了。 她们姐弟刚刚站过去,那“黄员外”已经开口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位如夫人,叫她惠夫人就可以了。”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但皇帝的女人,除了皇后,哪一位又不是如夫人。 这一位“惠夫人”既然能伴驾出游,还能那么自然地接了皇帝话而不怕被训斥,想必是十分受宠的了。 方才她出言虽然看着放肆了些但其实很为得体,有意无意地破了皇帝和林如海之间的僵局,想来不是个没脑子的。 而代钰虽然不过只是行礼的刹那同这位夫人有些目光接触,没有细看,但即便如此,她也看出这是位极其美貌的女子。 就是不知道这一位又年轻又貌美还有些头脑的娘娘,是哪位爷的生母了。 代钰心念转动间,已经行完了礼,没留神间手却已经被这夫人拉住了。那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代钰几眼,已经笑道:“这孩子生的果然好,看年岁同妾身的九儿也差不多大,但模样和性情可比九儿那个猴精强多了。若是能有机会,同九儿一同玩耍玩耍,便好了。” 那“黄员外”听了,便也多看了代钰几眼,然后拈须点头,笑道:“不错,小九这回听说咱们要来江南已经闹了好一阵子了,我已经答应了她,过几日想必也就到了金陵了,既然如此,便请林姑娘陪同一二,想来也是妙事一桩。” 得,就这一句话,代钰就被选定了由林如海带着,到金陵伴游去了。 虽然说这事儿弄的有些突然,也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天家的话,既然说出了口,又怎么能拒绝,何况不过就是做个公主的短期玩伴,想来也不能怎么样。 代钰淡定地谢了恩,便拽着自家的小弟准备告退,谁料又被那惠夫人爱不释手地拉着要一起用膳。 于是,贾敏便只有带了代钰和默玉,一道儿至后园单独款待女眷的小席面上用了饭。 至于林如海当然是要在外院伴驾。不知道皇帝都跟他聊了什么,第二日代钰去请安的时候发现他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儿,想来至少是聊到半夜才给回来的。看面色也十分凝重、愈发显得憔悴。 代钰心疼不已,忙不迭地奉上了自己亲手加了料的茶汤,这才转身告退。心中却也是不由得感叹,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圣驾在林家呆了三天,林如海也就整整伴了三个白天加至少两个晚上的驾。第四天上,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这一回却是去了之前准备好的扬州府驿馆。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队伍也同时到了,恰好同驿报圣驾到达扬州的日子吻合。 林如海便又陪着圣人做了一场戏,在闻讯赶来的两江巡抚和金陵体仁院总裁的率领下,到城外接驾。 圣人在扬州又停留了七日,这才启程往金陵去了。 同去的有两江巡抚和金陵体仁院总裁、当然也有不知道怎地又重新得了圣心的扬州知府林如海及其家眷。 第十章 伴游 林如海的家眷,当然就是贾敏和代钰、默玉了。 虽然说圣人当日指名到金陵伴游的只有代钰,但是她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到金陵去? 虽然说的确是有身为父亲的林如海带着,但他到底要在外头应付差事,倘或万一照顾不到,代钰有个什么闪失,他可承受不来,总是要身为母亲的贾敏随同照顾更为稳妥的。 而既然林如海和贾敏都要去金陵,就更是不能把才两岁的林默玉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于是,因着圣人和那一位惠娘娘心血来潮的一句话,等到圣驾往金陵去的那天,林家四口人便也就将自己打包装上了马车,成为了圣人钦点伴游的人员。 扬州离着金陵约有两百多里,圣人的车驾仪仗甚为宏伟绵长,故此行程上自然也太快不了。 代钰跟着贾敏和弟弟默玉坐在队伍后方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上,晃晃悠悠地听着外头车马辚辚、一派喧嚣,倒也算是热闹。但是她们却只能坐在车里,既不能出去放风,也不能胡乱朝外头张望,着实无聊得紧,没多久就打起了瞌睡来。 不得不说,这种古代乘坐马车的长途旅行实在太单调和无聊了。 贾敏先时还跟着代钰姐弟闲话几句,后来见她们俩姐弟年纪实在太小,精神着实不济,聊不了几句便开始打起了瞌睡,她便也没心思再聊了。 若是自家人出游,还可以走走停停,看看风景,而跟着圣上的銮驾出行,那是万万不敢如此放肆的。便是圣人要停下赏景,未经传召,她们也只有在后头候着。更何况,这条路圣人也不是第一回走,根本就没有要停下了赏景的意思,由此,这旅途就愈发显得无聊起来。 而显然跟她们一样感觉到了无聊的,还有那一位惠夫人。 马车队伍行进到第三天的时候,旁边便有人传话儿过来,说惠夫人请林夫人并公子小姐到前头去。 等贾敏依言带了代钰和默玉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她们这居然是被拉过去陪聊的。 惠夫人一个人坐在车里,显然也是足足无聊了三天了。 见到贾敏带着孩子过来,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激动之下,竟连见礼都免了,便直接拉了贾敏过去,请她们一起坐在她身边说话。 这一回,因着圣人不在这个车上,这位惠夫人说话的时候,便显得更为随意了些。 而虽然她说的也不过是些家常闲话,但是贾敏也好,代钰也罢,俱都小心应答,表现得不卑不亢,也绝无失礼,正是一贯的林家风格。 便是她家小弟默玉,虽然因着年纪尚小,又不惯赶路,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但一旦有醒着的时候,也表现得十分乖巧有礼,颇会利用年龄优势,哄得那惠夫人十分开心。 如此一来,虽然说陪人聊这工作并不十分让人觉得惬意,但也的确会让时间过得快些。加上这一位惠夫人也的确并不是那种让人厌恶的粗俗女子,不但人长得不错,还是很会聊天的,故此,代钰总算是顺利地应付了下来了。 至于贾敏,她原本就出身国公府,跟这种贵妇夫人们的交流更是完全没有问题。不但应对得体,还常常把惠夫人哄得十分高兴。 不知不觉间,五天已过,皇帝这一行銮驾终于浩浩荡荡地到了金陵。 听到传召的时候,惠夫人还犹自依依不舍,然则却也只有同贾敏母子三人先暂时分别。 恭敬地挥别了惠夫人一行人之后,代钰和贾敏对视了一眼,面色虽是如常,但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原本想着这一回林家人是不是就可以到驿馆之类的地方休息休息了。 谁料到,还没等贾敏代钰她们母子三人同林如海会合,圣人早使人传了话儿来,单叫扬州知府林家伴驾同住,还特别吩咐要将两个孩子都带过去。 这一回不单是林家人觉得诧异,便是伴驾的其他人听得这个特别旨意俱都有些瞠目结舌,但很多人却也很快就明白过来为何会是如此了。 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一回南巡,年幼的九公主也要跟着来,同行的其他皇子们至少都比公主大了好几岁,且到底是男女有别,想必是需要几个同龄的小姑娘做玩伴的。 圣人素来最宠爱九公主,这也是都中人人皆知的事儿。为了让公主高兴,宣了林家的孩子去伴游,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更何况,她的生母惠妃娘娘可是正伴着驾呢。 这一次,想必就是惠妃娘娘看中了这林家的小姑娘和小公子,想着要陪九公主玩耍罢。 说起来,这位九公主,可是圣人的心尖子。相比于那二十来个皇子,加起来不足十位、活下来不足五位的公主们显然更能让圣人放心地享受天伦之乐。 这其中尤以年纪最小的九公主最得圣人欢心。 因这位九公主今年年纪不过才五六岁,同前头的姐姐们差距最小的也在十岁左右,是名副其实的小公主。 兼且从大公主到八公主中长成的几位公主都早早地出嫁了,只剩下这么一个最小的还在身边儿,生的也是玉雪可爱、性格也是活泼可喜,自然就成了圣人手心里的宝贝、掌上的明珠。 也因了此,原本不怎么显山露水、连生了儿子都没自己养着的惠嫔也格外得了圣人的青眼,竟被封了妃。这不,这一回南巡,单单就把这位惠娘娘带来了。 虽然都中都传说惠娘娘封妃是沾了九公主的光,但生了公主的可不只她一位嫔妃,且每一位母家都比这位有权势的多。但却独独只有她被封了妃子,可见这一位惠娘娘,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原本她选了林家的姑娘同公主共游也没有什么出奇,但若是又带上了林家的公子,那倒是还有另一番可能了。 有那心思活络的,早已经想着九公主同林家大姑娘年纪仿佛,也就没比那林家哥儿大几岁,都在猜测着这位惠妃娘娘说不好会有更长远的打算也未可知。 毕竟,现下大位还未定,近来太子又颇为圣人所不喜,都中几位已长成的皇子们早已经蠢蠢欲动。便是没长成的皇子们,还有母族帮着筹划,也是跃跃欲试。 这惠妃娘娘虽然没有什么背景,但可也是有一位亲生的儿子的。 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抓住了一个家里稍微简单点儿的林家,继而通过林家聚集起一股力量,那可是大有干系的事儿。 这么一想,林家被宣召伴游这事儿,在有心人眼中便愈发有深意了起来。 不过,想象总是很丰满,现实总是很骨感。若是他们知道皇帝宣召林家人的真正原因,恐怕都要抑郁的吐血了。 按下心思各异的伴驾群臣不说,圣人的车驾终于停靠在了他最后才决定好的下榻的地点。 不过,同很多人猜测的不同,这一次,圣人住的却并不是那个修了好久终于完工的别宫,而仍是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府邸。 理由是,住得惯了,懒得换了。 圣人金口玉言,既然这么说定了,那便是再无更改的了。于是原本想着在别宫好好表现的众大臣便十分心塞地退到了一旁,看着笑得无比灿烂的甄应嘉上前迎驾。 因为已经接驾了三次,甄府后园中有专门的一个园子是用来给圣人下榻用的。而被光荣点名的林家四口当然便也就跟着住进了甄家的园子里。 看着那甄府富丽堂皇的模样,饶是出身荣国府的贾敏也没撑住,稍微愣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同代钰感叹道:“我原以为咱们家同你外祖家都已经算是钟鼎之家,谁料,同甄家一比,那竟都是远远不如了。” 对此,代钰也深以为然。这甄府可不是比那别宫也不遑多让。怪不得皇帝要选在他家住宿了。若她是皇帝,她也会选择住甄府的。富丽堂皇还是其次,毕竟都住了三次了,住的也习惯了。 睡觉这事儿,还是要熟悉的地方才更舒服嘛。 再者,听说甄家老太太原来做过皇帝的乳母,算起来这甄府也算是皇帝的半个娘家。这也就难怪,皇帝看着甄家的人都分外亲切了。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富贵荣宠,也无外如此。 然则想到要不了几年,这富丽堂皇的甄府就要倒掉,代钰又不禁有些唏嘘。 所谓过犹不及,想必就是这个理儿。 不过,这一切同她们林家却并没有多大关系。她们这回来金陵,不过就是个打酱油的。 林如海一路都陪着圣人,好歹抽了个空回了分配给林家的小院子一趟,专门叮嘱了贾敏和代钰几句。中心思想就是,一切低调行事,做一家子安静的伴驾人。 不过,他们这心态虽然是不错,但是事实却完全没按照预想的发展。 当天晌午,代钰便见到了那一位传说中的九公主。 而同时见到的,却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第十一章 真假 这位九公主殿下,年方六岁,只比代钰大了一岁。 然而看她的模样性情,却是跟代钰完全不同的。乃是个相当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她还没进门儿,已经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刚一进门,她便就扑进了圣人的怀里,如同寻常小女儿一般撒起娇来。 而原本看着不怒自威的圣人竟然也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慈爱地嘘寒问暖起来。 两个人看样子同民间的父亲与女儿一般并无什么不同。但恰恰也就是这种自然和随意,才显出这一位九公主的与众不同来。 天家无情,父子间寻常哪里会有这种天伦之情?果然这位九公主正是如同传闻中的一样,得宠的程度是与旁的皇嗣们不同的。 只是这么一来,他们父女亲近倒是亲近了,但却是将旁人都晾在了一边儿。不过看着圣人那么高兴的模样,一时间也无人敢做声。 那惠妃在旁边早注意到了这一点,瞅着那父女两人腻歪得差不多了,便笑着开口道:“九儿你平时不是最懂规矩的么?怎地一见到你父皇便又同个猴儿一样了。这满屋子的人,你可都还没见过礼呢。” 那九公主听得这话,竟当真红了脸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皇帝的怀里爬下来,规规矩矩地跟众人见起礼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代钰才知道,这位惠妃娘娘便是这位传说中备受圣人宠爱的九公主的生母。 这九公主虽然看着一团孩子气,但到底是皇家公主,礼仪方面自然是没得挑的。只不过,她跟其他人见礼的时候,多少是有些例行公事的感觉,唯有到了代钰这儿,她的眼睛中才总算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神采。 那简直就像是孤独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亲人一般的狂喜。 借着这股子高兴劲儿,她甚至都没等到代钰把那个礼行完,便就一把将代钰扶住,笑嘻嘻地道:“你便是母妃提过的那位林家的妹妹?生的果真是好看。” 代钰淡定地道谢,顺便谦虚了句:“公主谬赞了。” 她自始至终神态都很是平和,不但半点儿因为见到公主的羞怯紧张都没有,甚至连公主紧紧拉着她的手都处之泰然。 见到代钰如此上道,那九公主更是十分高兴,没多一会儿就跟圣人并惠妃告退,拉了代钰便往后头园子里逛去了。 代钰回头看了看林如海和贾敏,看到他们两个人点头示意没关系之后,便也就跟着告退,正式开始了她的公主伴游生涯。 这九公主作为土生土长的土著小朋友,十分地天真活泼。 她喜欢的活动也十分地具有童趣并且动感十足:比如说扑蝴蝶、捉迷藏、放风筝等等,都是动来动去的活动,没多久就把“先天不足”的代钰折腾得体力全无。 望着精力充沛的九公主,代钰又一次深深觉得自己的体力太渣了,不知道系统那里可有增强体力的药没有,回头可得去好好问问了。不然,这伴游没做下来,她倒是会先累倒了。 不过,现下既然已经累了,吃药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有停下来休息休息。装作没看见那些陪在公主身边儿的嬷嬷们的目光,她喘着气,抬手扶住了自己身边儿跟着的乳母王嬷嬷。 面对其他嬷嬷们的询问,她也毫无扭捏地如实说了。 累了就是累了,伴游就是伴游,陪的是人,可不是命。 想来从未见到过代钰这样的臣子之女,那些伺候的嬷嬷们颇有些怔忪、但面面相觑一番之后,也就由得她去了。 到底林家曾经是个大族,代钰虽然是臣下之女,但是也还轮不到她们教训。 何况,便是她们真的开口教训代钰一番,她也未必会听。要知道她可从来都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类型。故此等到九公主奔跑回来后,她不等那些人回报,便先开口,略带歉意地告罪道:“殿下,我跑不动了。” 看到代钰如此,那位九公主虽然觉得惋惜,却也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叹息了一声道:“原本还想着带黛玉你玩儿一玩儿其他的呢,你这身子确是弱了些,可寻了太医看过了?”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很容易就建立起来的,这九公主不过跟代钰说了几句话,一道儿玩耍了一阵,便就将她认做了好朋友。说起话来也俨然十分忧心,倒似个小大人的模样。 代钰心中觉得好笑,又想着这孩子毕竟是公主,很多事情不好明言,故此便只苦笑道:“有劳殿下垂问了,只我这身子自生下来就这样,寻了不知道多少位大夫了,也有太医来诊治过,都不中用。” 那九公主惋惜地道:“那真是好可惜,若不然,等我去禀告了父皇,请他派几个顶好的太医来再帮你看看罢。” 代钰笑道:“谢殿下垂爱,只不过太医们早有定论,说我这身子只能调养,急不来的,倒是不必再劳烦殿下费心了。” 九公主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好好歇歇罢。” 代钰欣然同意,少不得陪着她又玩耍闲聊了一阵。还不到顿饭的功夫,她已经发现这位小公主的确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幸而她这几年一直在吃那壹号药剂,身体的底子已经好了不少,疲倦来的快,去的也不慢,这么点子功夫,已经足够让她恢复过来了。 看着九公主陪她坐着实在难受,她便提议在园子里四处逛逛,虽然还是需要运动,但好歹不用奔跑,也是可以承受的。 而对于活泼的九公主来说,逛园子这事儿,也比在花厅里坐着好玩儿多了。至少还能看看花儿、草儿、高兴了还能捉个蝴蝶什么的,已经很是不错了。 于是,两个人便一拍即合,当即拉着手开始在园子里闲逛起来。 这园子是从甄府的后花园里建起来的。有角门可以通往甄府的花园,九公主人小胆子倒是不小,逛着逛着,一个没留神,就到了角门边上。 旁边早有伺候的乳母嬷嬷们上前禀告,说角门那边儿是甄府的园子,公主千金之躯,最好不要乱跑云云。 偏九公主因看着那半开的角门里有一片花儿开的好,便屏退了嬷嬷们,执意要拉着代钰去看看。 她动作很快,嬷嬷们也并不敢十分阻拦。眼看着她们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进了角门,嬷嬷们无奈,也只有跟着进去了。 九公主十分开心,认为这就是跟着好朋友一起探险了。 而对于这种事儿,代钰倒并不是十分在意。左右是奉命陪小姑娘玩耍,在哪里都是一样。何况,不管是皇帝下榻的这园子还是甄府,那都应该是极其安全的。特别是这种供天家贵人们游玩的场所,如无意外,应该都是清过场的。 方才她们俩在园子里瞎跑了半天,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这就是明证。 原本代钰觉得甄家既然接过了三次驾,在这方面应该是很有经验,不会出纰漏才是。 谁料到,她刚刚陪着九公主穿过了角门,进了甄家的园子,还没走几步,迎面就碰到一个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幸而代钰反应及时、眼疾手快拉住了公主,这才避免了被撞的杯具。同时也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 这人原来却是个小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着大红的衫子,头上抓了个小小的发髻,上面坠着一大颗明珠。 再看长相,真个是鬓若刀裁、眉目如画,眼波含情、面若春花,竟是个比女孩儿也不遑多让的俊俏娃娃。 公主的嬷嬷们立刻冲上前将公主护住,王嬷嬷和春纤也挡在了代钰面前。 按理说见了这个阵仗,对面的人该回避才是。 偏那男孩子还莽莽撞撞地道:“这两位神仙一般的妹妹是自何处来的,如何驾临到了咱们家的园子里。” 这话一说,嬷嬷们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代钰的心中也暗自吃了一惊,这种造型,还有这样的台词,怎么听着像是某块石头的风格。 然则此处是金陵,又不是都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念未了,早听得前面又有人笑道:“宝玉你又傻了。这是我们家九妹,咦?后面那个,莫非是林家的小姑娘?” 听得这话,代钰也有些傻了。 怎地这人还真是宝玉? 真的还是假的啊? 这不是甄府么?怎地不但有“宝玉”、还有认识九公主和她这个林黛玉的人呢? 代钰正在那里寻思,挡在前头的嬷嬷们已经开始行礼: “见过十六爷、世子爷,余公子,这一位是?” “这一位么?当然是甄家的宝二爷了。” 于是,下个瞬间,代钰便见到了四个风格迥异的、五至八岁年龄组的小男孩儿,正瞪大眼睛齐刷刷地站在了她和九公主的面前。 当中那个衣着最华丽的正举着把扇子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微笑:“林家妹妹,好久不见了。” 第十二章 双玉 虽然各种小说和电视剧里总是会出现只要古装的美男子做出手摇折扇、风度翩翩的模样,便会赢得一票少女们芳心的桥段。 但,那也要是正宗的美少年和少女们才行。 看上去年纪顶多也超不过十岁的小男孩儿什么的,就算做出再英俊潇洒的样子,也绝对没有可能让人一见钟情的。 更何况虽然外表年龄只有五岁还远远没到可以算作美少女、但真实年龄早就超越了美少女时代的代钰,骨子里压根儿对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美少年并没有什么好感。 便是她想有,也得这个对象真的是个已经长成了的美少年才行。 何况,这个穿得很烧包的小孩儿居然还挺自来熟。 他以为他是谁? 还“林家妹妹”,跟她很熟么? 再者,他刚刚说什么? 甄家的宝玉? 也就是,说此前那个穿的红彤彤地、像个红包一样、连路都还走不大稳当,却都已经开始“无师自通”地胡乱叫人家陌生小姑娘“神仙妹妹”的小胖子,果然是宝玉啊。 只不过,看起来,这一位倒并不是那块石头,而只是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影子罢了。 因着这一点,代钰破天荒地多看了那小胖子一眼,不过很快地就败在了他痴痴的目光中了。 不管是那块石头、还是这块宝玉,接触起来,好像都让人心情不快的样子,还是离得远点儿的好。 她这么一想,便立刻避开了同甄宝玉的视线接触,只安静乖巧地躲在了九公主的身后,开始装花瓶。 敏锐地察觉到了代钰对自己的无视,烧包的十六爷表示他很心塞。 不过,更加心塞的是,还没等到他再说点儿什么找回点场子,他那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九公主已经十分疑惑地道:“咦?我还不知道,原来黛玉你竟认得我十六哥么?” 看着九公主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瞬间亮闪闪起来的眼神,代钰果断地在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然后在那位十六爷面色越来越黑、黑得就快要完全挂不住了的时候,才终于恍然道: “原来这一位竟是十六爷,原是在扬州府见过一面的,还要多谢彼时十六爷赏面来贺我家小弟的百日宴了。” 这么一说,九公主倒是觉得没趣儿了,不过还是随口道:“原是三两年前那么久远的事儿么,我当时是什么呢。被十六哥方才如此一说,还以为十六哥你同黛玉多熟呢,根本比不过我嘛。” 这话一说,足以证明九公主乃是小女孩儿争玩伴的心思,却不料,她无意之中,却又给她亲爱的胞兄补了一刀。 宗祈听了妹妹这话之后,愈发心塞了。 合着这林家妹妹果然是不记得他了。 他原以为凭着自己这副英俊的面容、显赫的地位、体贴的性情,怎么着也会让林家妹妹十分难忘的。 谁料到,十分难忘的,只有自己。 想到那天在园子里看到的林家妹妹那杀伐果决的小模样,他就心旌动摇,恨不得立刻拜倒在妹妹的石榴裙下。 更何况,今日一看,妹妹她出落的果然更加好了。 这么看上去更加头晕目眩了怎么办。 看着他做出满脸痴迷的样子,旁边儿的水淳和余泽已经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他们这位十六爷的最近是愈发不像样了。原来不过只是无事的时候念叨念叨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自从听说林家也来了金陵伴驾之后,他就死皮赖脸地也跟着来了。 不但如此,他还想好了很多重逢的桥段,甚至连同那林家姑娘如何说话的措辞都排演了很多遍。 谁料到人家小姑娘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感兴趣的样子,甚至都完全不记得他了,这样也就算了,可以安静地走开啊,现在这位爷却还是杵在这里,痴痴地看着人家,感觉好丢脸怎么办。 水淳脾气一向不大好,他看着这情势愈发不像样,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便打算直接提醒宗祈,他这么做有些逾矩了。 谁料还没等他开口,那甄宝玉已经似模似样地作了个揖,脆声道:“原来是九公主并林家妹妹,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两位既然来了我甄家的园子,不如便由宝玉带着两位在园子里略逛逛。” 那宗祈听说,也立刻合上折扇,笑嘻嘻地道:“宝玉说的不错,甄家的园子是父皇的金口都夸赞过的,的确是可以好生游览一番。我们也正是听说了这个才来园子里头逛的,两位妹妹正好可以一起。” 九公主原本就想看看甄家园子里的花儿,听得她十六哥这话,倒也又多生出了几分兴致。故此她当即转头朝着代钰道:“玉儿,咱们就去看看如何?” 代钰因之前被甄宝玉和宗祈盯着心中十分不悦,原本并不想去。但是奈何九公主喜欢玩闹,加上那一位十六爷的活跃,到底都是皇家的人,她一时间竟也无法直接拒绝。 更何况,这里虽然是甄家的园子,但是皇家的耳目和密探们也一定是无孔不入的。若是表现得不够得体,很可能便会连累林如海和贾敏的。 不过,虽然知道是如此,但硬要她陪着这群半大孩子瞎逛,实在是太痛苦了些。正是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忽然灵机一动,决定装病。 暗中将贰号药剂勾兑着壹号药剂喝下去,她的脸色就立刻苍白了些。于是她立刻不胜娇弱地扶住了春纤的手跟九公主告罪道: “殿下,臣女身体不适,恐怕今日不能陪您再逛了。” 九公主见她面色如此,也是吓了一大跳,还连连问需不需要请太医。便是那位十六爷和甄宝玉也有些一惊一乍的。 代钰心中愈发无语,却也只有撑着道:“多谢殿下们和各位爷费心,并不必劳师动众,都是我身子不好,回去略歇一歇便好了。” 若是寻常人说起这话来,倒是有些推诿之意。 好在此前代钰已经陪着九公主玩闹了大半天,又素来有“先天不足”的症候,这个理由倒也不显得生硬。 再加上代钰用的乃是黛玉的壳子,风流袅娜、纤白柔弱,自有一种娇怯不自胜之意,谁都不忍质疑她这话的真伪。 于是,她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地就成功“告退”了。 被王嬷嬷抱回下榻的小院子的时候,贾敏还吓了一跳,当场想要给她找太医来着。不过她表示只需要安静地睡一觉之后,贾敏也并未坚持。 毕竟,只有她知道,代钰的身体已经比小时候好的多了。再加上代钰方才服下的那一丁点儿贰号药剂的效果,早就被她后面接连服下的大批量壹号药剂冲没了。 她的脸色早就恢复了红润,哪里还看的出半点儿不适。 贾敏这才放下心来,觉得代钰不过是小孩子劳累了。想起这个,她不免又心疼起代钰小小年纪就要如同自家老爷一般,开始应付起贵人们来,实在辛苦。早又让人去熬了补身子用的汤药,给代钰备着醒来喝了。 再说代钰,借着身体不适的借口躲回自己房里之后,便屏退了众人,自己躺在榻上研究。 最近她的神药系统兑换进度几乎没有什么进展,唯有方才在甄家园子里听到了久违的系统提示音,表明叁号药剂终于取得了些突破。 前两样主要是治疗和伤害方面的,就不知道这叁号药剂是做什么用的了。 可惜,必须要兑换出来才能知道。 那么,也就是说,这可能是同皇家或甄家的人有关系? 代钰有些不解,便借着“身体不适”的借口躲在房中自行研究。再说甄家园子里,九公主同宗祈、甄宝玉一行五人随便瞎逛。总觉得没有代钰,好像少了点儿趣味,没逛了多久,便草草散了。 同代钰预料的一样,园子里当然是有许多人盯着的。他们几个小孩子间发生的事儿,早有人传到了前头去。 惠妃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了愣,手里喝了一半的茶,便再也不对滋味,直接令人撤了下去。 甄家老太太听了这话,倒是起了几分兴致,转头问她最喜欢的一个媳妇儿道:“你们说,那林家的姐儿,也叫做玉儿?” 那媳妇回道:“正是呢,听说名唤黛玉,是个极漂亮、出挑的姐儿。” 甄家老太太抚掌笑道:“那挺好啊,两个玉儿,这可不是天注定的缘分。咱们家本就同他们家有亲,那玉姐儿的娘,听说是贾府里出来的姑娘?是老二家的姐妹?” 听她这么问,另一个媳妇上前道:“正是呢,那一位林夫人正是出自都中荣国府的,算起来还是媳妇嫡亲的堂姐妹,也是许久未见了。今儿接驾的时候恐怕人多看不清楚,要是老太太想瞧瞧她们,媳妇这便就下个帖子,待明日陛下的接风宴完了之后,咱们请她们娘儿们抽个空儿来园子里坐坐?” 甄家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于是当日贾敏就接到了甄府的帖子,邀她带着两个孩子次日待皇家的接风宴之后,过去甄家的园子里用晚膳。她看了看上头的名字,心中忍不住微微冷笑,但面上却丝毫不显,还是小心地收起来,笑着同送帖子的媳妇子道: “有劳嫂子回去同二姐姐说一声儿,就说若是圣人明儿没别的吩咐,我们娘儿们一定到。“ 第十三章 接风 既然是圣人南巡、驾幸金陵这么大的盛会,作为东道的甄家自然是要筹办接风宴的。 伴驾的官员和女眷们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如此一来,接风宴上的座次安排就很有讲究了。 然而甄家做这件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无巨细都是再纯熟不过,原本并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但这一回,因着有林家在,甄家老太太太太们又有个想跟贾敏她们攀谈的想法儿,故此在座位的安排上,便稍微灵活机动了些。 故此,当贾敏发现,自己和代钰居然被排在甄家女眷附近,甚至离着惠妃和九公主都不远的时候,难免就有些惊讶了。 论理,以林如海现在的官职,她们母女可不应该坐在这里的。这么简单的事儿,甄家没可能会搞错吧。 正想着差人委婉地去问问是不是排错了座位,那甄家二太太却早笑眯眯地过来攀谈道: “这一位可是四妹妹?“ 她的座位原本就挨着贾敏不远,这会儿皇家的圣驾还没到,自然可以过来说说话儿。 贾敏先是有些迟疑,半晌方笑着道:“这不是二姐姐么?多年未见,二姐姐一向可好么?“ 这甄家二太太年已过四旬,长了一张喜气团圆银盆也似的粉脸,算起来也正是出身贾府的一位姑奶奶。 只是不知道是日子过得太顺遂,还是纯粹中年发了福,她身上居然半点儿昔日的风采也不见,贾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认出来。 虽然贾敏接人待物的能力算得上是不错,也努力将这点子迟疑掩盖了过去,但却哪里瞒得过这甄家二太太如炬的双目? 特别是,对比自己早已不在的青春美貌,一见到贾敏那副眉目如画的模样、弱柳扶风的身姿,以及为人妻母后平添的几分风韵,她便早已经心怀不忿,这个时候便更是对贾敏最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十分体察入微,哪里还看不出,贾敏方才那点点迟疑。 要知道这位甄家的二太太、贾府的二姑娘,在闺中时便是极其厉害的,什么都要拔尖儿,同样样出挑的隔房嫡女贾敏原也就不睦,此刻见到贾敏如此,她心中愈发不悦,面上却仍是笑道: “劳妹妹挂念,我一向也就那样。听闻林家姑爷近年来在扬州姑苏一带任职,我们在金陵城,不过数百里之遥,竟也无缘见面,倒是姐姐我惫懒了。” 贾敏笑道:“二姐姐客套了,原是我该来拜访姐姐才是。” 两个人客套了两句之后,见到这位甄家二太太仍然没有转到正题的意思,贾敏终于忍不住道: “二姐姐,妹妹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她略一迟疑,已经将她家老爷现在不过是个从四品的知府,她作为这种等级的女眷,原本不该坐到这里的事儿委婉地提了提。 那甄家二太太见她如此,反倒笑道:“四妹妹还是那般知礼,不过今儿这座次,乃是我们老太太亲去求了惠妃娘娘的,娘娘原也想同妹妹亲近亲近,故此妹妹坐这儿再合适不过了。” 贾敏一听,倒也明白了过来:这是甄家故意同林家示好的意思了。 而且,好似惠妃那边儿也愿意给这个面子。 虽然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却也并不太忧心。 左右,林如海此前已经同她说了林家的方针,她只管多听少说,装糊涂扮懵懂便是。 至于这位昔日堂姐语气中掩饰不住的优越感,贾敏更是浑然不放在心上。 她一介公府贵女,陪着侯府出身但已经没有了爵位的林如海走过了十多年漫漫寒窗科举路,若是连这种程度的挤兑炫耀都受不住,那早就死的渣都不剩了。 更何况,越是这么炫耀,越是表明这会子是甄家有事情要求到她们身上不是?她可不会以为甄家的人会单纯地因为同她娘家贾家有老亲这层关系就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把她和黛玉弄到这个位子上来。 总之,任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便是。 打定了这个主意,贾敏便就继续用她最擅长的面子话儿来应付。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子感觉比此前好了不少,精力也没有那么不济事了,倒是让她有了不少精神思虑思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必再一一劳烦女儿黛玉去做了。 只是药也还是那些药,莫非真是女儿每日进的那一碗味道“独特”的养生汤的功效? 想到那汤药的味道,贾敏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很快地却又恢复了正常——那毕竟是女儿的一片孝心,就算难喝,也得喝啊。 按下贾敏这点子同现场情势完全无关的纠结不提,代钰坐在一旁,看着贾敏同甄家二太太客套来客套去,只觉得好笑之极,也无聊的紧。不过,既然那两位都没有介绍她的意思,她也就装作没看见,不打扰她们“姐妹情深”了。 反正她们俩这么说来说去的,至少,她可以暂时落个清净。 而且,她的心思也原本就不在这个上面。 按照惯例,这种大型的宴会,总是会有什么人出来折腾的。 她现在用那壹号和贰号药剂可是用的越来越熟练了。可惜家里头的那些暗桩,除了有一些看不清楚来历的、或是纯粹是皇家犯疑心病送来的,暂且不能动的之外,能够拔除的都拔除得差不多了,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大干一场了,若是今日凑巧,说不准就又能试试身手了。 她兀自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翱翔,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一会儿,在两位太太的言语交锋之中,那位甄家二太太便先撑不住,预备从她这个外甥女儿身上下手了。 眼瞅着离着皇室们出席的时间越来越近,再不说点儿有用的恐怕来不及了,甄家二太太看着稳如泰山的贾敏心中暗暗啐了一口,想到家里老太太的吩咐,却也不得不先服软。 她心中虽然抑郁,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动作也愈发优雅起来。让人浑然不觉有任何生硬地借着喝茶的动作,轻轻干咳了一声,已经顺势转移了话题道:“哟,咱们说了这大半天的话,倒是把孩子们晾在了一边儿了。” 她一面说,一面已经拉起了代钰的手,满面喜色地赞叹道:“这位便是玉姐儿罢,早听说四妹妹诞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姐儿,来,让姨妈看看,果真是个齐整孩子。” 贾敏笑道:“方才见了二姐姐太过高兴,竟忘了叫玉儿见礼了——玉儿,这是你甄家二姨妈,快来请安。” 代钰乖巧地上前行礼,收获了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子当见面礼,然后继续乖巧地退到一旁装壁花。 甄家二太太原本只是听人说这林家的小姑娘长得好,原本以为不过就是众人传说恭维而已,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能看出什么来。 何况她甄家也有几个侄女儿,俱都生的不错,料想同这黛玉也不差什么。谁料今日凑的近了亲眼一看,才知道古话说的不错,人比人真是大有不同的,这位玉姐儿真真如同个玉雕的仙童一般出挑。 再看她年纪虽小,仪态举止俱都挑不出什么错儿来不说,气质更如空谷幽兰一般隐隐有种超凡脱俗之感,一下子就甩了她那几位娇养出来的、平时看着已经挺出色了的侄女儿们好几条街去。 再联想到听说的这孩子出生的时候的传言,她更是心惊不已。 怨不得连惠妃娘娘都对这丫头另眼相看,果然是个不凡的。 她想到这个,脑子一热,便顺口问道:“不知道可许了人家了没有?” 感觉到这个话题转移得有些突兀,贾敏心中一愣,却也勉强笑道:“我家玉儿还不满六岁,说这个也太早了些。” 贾敏早听说甄家有个年纪同黛玉仿佛的嫡子,名字同她母家二哥之子一样,听说生的也是极好的。只不过,既然甄家有接驾四次的便利,且她也听说了昨日在园子里的事情,原本以为甄家是想要尚公主的。 然而现在她这位二姐姐忽然这么问,莫非,还对她们玉儿有什么想法? 她心念方转,自己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什么不悦,那甄家二太太脸色却已经不大好看了。 这位贾府二姑娘过去在闺中一直比不过贾敏,今日做了甄家二太太,虽然是因着自家婆婆的吩咐来同贾敏攀谈,却也并不真是想把自家的宝玉同这黛玉凑成一对儿的。 在甄家二太太心目中,她家的儿子宝玉那可真的是如珠似宝的,就算是这玉姐儿生的实在不错,但,也并不是非她不可。 甄家老太太忽然刻意想要结交林家的想法和筹算,她完全理解不了也并不赞同。她心中做着的还是儿子能够尚公主的美梦,今儿来这一遭儿纯粹是为了应付交差,能够搅黄了这个可能性,当然是最好了。 只不过,贾敏那是什么脸色? 她现在一个从四品的小官儿女眷,自己这个正经二品官太太的堂姐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提了句她女儿的亲事,这怎么说都是天大的面子。 都还没有怎么样呢,她还就敢摆脸色给自己看,一副生怕跟甄家沾上边儿的样子。 这意思是,她家的宝玉还配不上她女儿? 呵,这可真是好笑了。 不过一个区区知府家。 谁知道他家是怎么混到伴驾的队伍中来的,莫非,也是要学着人家走女儿的路子不成? 因为这样的脑补让自己愈发愤怒起来的甄家二太太,完全忘记了自己平日里的修养和仪态,当即冷笑着道:“也对,原是姐姐多此一问了。听说玉姐儿出生那日,有百花齐放的胜景,必定是个不凡的。想来自有天定的姻缘,说不了有什么大缘法,可不是咱们普通人家可以肖想的。” 若是甄家二太太说其他的事儿也便罢了,谁料她偏偏提黛玉的事儿。这可真是触了逆鳞了。 贾敏听得她这么一说,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连带着语气也冰冷了不少,淡淡道:“甚么百花齐放、那不过是那起子没见识的下人们胡乱传说的。二姐姐倒是消息灵通的紧,竟然连这个都听说了。只是,妹妹奉劝姐姐一句,家里好歹也是累世礼乐之家,没得连这种胡言乱语都拿来说道,若是给人听见了,还道咱们家是那等乡野愚民,非得给家里的哥儿、姐儿安上点子玄妙的来头,唬唬人呢。” 她话里话外都对这个二姐姐流露出了厌恶。 甄家二太太吃了这一个钉子,心中愈发不喜,但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确是说得不得体,然而要后悔却也迟了,只得装作吃茶回避这种尴尬的气氛。 代钰一直在旁边装壁花儿,就算听得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却也并没有过多表情。 虽然最开始听见说什么“亲事”之类的话题她也吓了一跳,但最近这种话她听的太多了,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其实这也不过就是一种亲戚朋友们攀交情的方式,认真你就输了。 以贾敏和林如海对她的宝贝程度,婚姻大事可不会如此儿戏,不管是谁来说,肯定不可能这么快定下来的。 既然如此,何必在意。 反正,若是林如海不那么早死,对他的人品和政治敏感度,代钰还是很有信心的。她这位老爹的前程还是很有些让人期待的。那么,不论是贾敏还是林如海,必定不会早早将她的婚事定了。 只不过,什么出生的时候百花绽放,这也太惊悚了。更惊悚的是,远在几百里外的金陵甄家居然都知道。 看来,家里的暗桩还得继续清理啊。 按下代钰的想法不提,她们这边儿这个席前的小插曲儿很快就因为皇家人的到来而中断了。 众人恭敬地迎接了圣驾。当然还有那几位皇子、并惠妃娘娘和公主。 只不过,让代钰意外的是,接风宴上,她居然还看到了另外一家人。 听到外头通报说“薛公一家觐见”的时候,代钰还没觉得怎么样。但是等见到一脸病容的中年男子领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并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进来,三呼万岁之后各自被领着入席的时候,她瞬间愣住了。 别人她不认识,但,家在金陵、父亲是个姓薛的皇商,母亲王氏,还有个哥哥叫薛蟠的,她好像记得全书里头只有一位。 这,居然竟然是宝钗来了。 第十四章 献宝 虽然金陵城四大家族之中,顶属薛家祖上的官职最低,但是,若是论起财力来,毫无疑问,他们却是排在首位的。 正所谓“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薛家世代身为皇商,替圣人管着内府币银、采办杂料,内中多少猫腻,累积几代下来,那可不是富得流油。 可惜原著之中,薛家一出场的时候,便就已经是多年的孤儿寡母,早就呈现落败之象。而现下,只有五岁多的代钰因着蝴蝶了老爹林如海的官场经历,跟着圣驾早早跑来金陵逛了一圈儿,却刚刚好赶上薛家老爷还在生的时候,阴错阳差地,同这家子人先见了一面。 这个时候,他们却不是那等需要投靠都中亲属时候的惨象了。相反,此时的薛家,正是荣宠一时的时候。 因着薛家几代都是领的这个“紫薇舍人”之职,虽然官位不高,却是圣人的“自己人”,故此,几十年下来跟皇家便处得颇有些感情。加上宝钗之父薛老爷乃是个十分能干之人,接任的十几年里也做了好几件漂亮差事,故此圣人对薛家十分满意。 此前圣人几次南巡到金陵,都会传召薛家来觐见,今年自然也是不例外。 既然来见驾,又是皇商,当然也不会是空手来的。看着薛家命人呈上来的那些稀罕玩意儿,在场的许多人们都露出了惊奇之色。其中的精巧别致之处,饶是代钰这个现代人见了,也不由得感叹几分。 九公主年纪小,看得十分开心,便是几个还年幼的皇子,见到新奇的东西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圣人虽然见的多了,但见到年幼的儿子女儿们喜欢,自然也是十分高兴。龙心大悦之下,便给薛家赐了座,破天荒留他们在接风宴上吃饭。 这当然是一种无上的恩宠。薛老爷立刻带着家眷激动地谢恩,他的夫人薛姨妈王氏也很是端庄温婉,宝钗自是不用说的得体,便是尚还年幼的“呆霸王”薛蟠也算是进退有度,并没有出什么错儿。 只是代钰却看出来,那一位薛老爷虽然面上总是带着得体的微笑,但脸色却实在有些过分苍白了点儿,恐怕是身子骨儿不大好。 不过,除了薛姨妈和更为年幼的宝钗隐约有些担忧之外,身为薛家长子的薛蟠倒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可见,即便还没有成为“霸王”,但是这“呆”却也已经初具规模了。 薛家觐见献宝不过是饭前的插曲,圣人和甄应嘉等几个接驾的核心人物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就下令开席了。 于是众人跪拜谢恩,接驾面圣的环节就算完了。男女宾客本就安排的内外两处,如此便重新分开入席。 虽然说此前同甄家二太太弄得有些不愉快,但作为在外应酬八面玲珑的官家太太,不管是贾敏还是甄家二太太,都表现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得体得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代钰跟着贾敏仍旧坐回了甄家此前安排的位置,而薛姨妈和宝钗母女因着是新来的,随便加在其他地方不大好处理,负责安排女宾座位的甄家大太太灵机一动,便将她们母女安排在了贾敏和代钰旁边。 “原就想着许久未见王家妹妹了,正巧儿贾四妹妹也在,便委屈妹妹们在这桌挤一挤罢。我家二太太算起来也是贾府出来的,大家姐妹们多年未见,倒是可以说说话儿。”甄家大太太巧笑倩兮地拉了薛姨妈和宝钗过来,一面早就说了成套儿的漂亮话儿出来。 她生的一张容长脸儿,总是带着笑,虽然年纪比甄家二太太还长,但是性子却活泼讨喜了不知道多少,一看便知道,现下甄家是谁混得更好。 贾敏笑着同她客套了两句,一面早拉了薛姨妈笑道:“多年不见,姐姐可好?” 旁边儿甄家二太太也不甘落后,也早拉住薛姨妈另外一只手笑道:“可不是呢,妹妹看着比昔日在家中还更丰腴了些,想必过得是极好的。” 代钰听了甄家二太太这话,心中不由得有些想笑。这位太太这话儿说的,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是在现世,当面随便说人家又长胖了什么的,也招人烦,在这种大家都温婉含蓄、动不动就客套来客套去的世界,更是得注意说话的技巧。这句话说出来,若是遇到个脾气火爆的,非得当场跟她掐起来不可。 不过薛姨妈的性子一向很好,对于甄家二太太这句很是“得体”的话,居然完全当成没有听见,只微笑着跟贾敏及同桌子的太太们或寒暄或问好,完全没有跟甄家二太太掐架的意思。 惠妃入座之后,这边儿的席面就开始动了起来。 皇家的宴席,自然是极其精致的。不过可惜坐在席上的人们却没几个能心无旁骛地享用。然则不论各人心中是什么心思,外面看上去,却也无一不是得体得很。 正如薛姨妈心中担忧丈夫的身体,却也知道出来赴宴代表的是薛家的体面,故此整个宴席都撑着笑脸,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倒是惠妃心细,借着同贾敏说话的机会,随意问了她两句便知道了情况。知道了薛老爷身体不适之后,不但没觉得不快,还主动说要帮他们家向圣人请旨,派个太医给薛老爷看看。 这随意的一句话,早把薛姨妈感动的什么是的,当即连连谢恩,还是贾敏看惠妃那里有些尴尬,回完了惠妃此前特意问她的几句话之后,便顺手拖了这个昔日闺中也见过的王家姐妹回来,这才算完事儿。 松了一口气的惠妃终于有功夫见见席上其他人。偏巧儿九公主已经吃的差不多,这会儿跟惠妃撒娇要出去逛逛、透透气,惠妃便想着必得找几个同龄的孩子同她一起。 因着这一席算是贵宾,人数不多,孩子也少,算起来竟只有代钰和宝钗两个。 代钰是她早就见过的,对这个小姑娘她心中的满意和喜欢自是不必说,而宝钗此次倒是她第一回见。 细细看了看宝钗的容貌,她心中便是一喜,这孩子虽然不过七八岁,身量未足,但是也是个性子温柔和气、容貌端庄美丽、气质极佳的小佳人。 再加上整个席间宝钗一直表现得十分得体,惠妃娘娘也很喜欢她这样稳重的性情,故此便命她同代钰一道儿上前说话儿,一起给了赏赐,又命她们俩一道儿陪着九公主玩耍。 而代钰作为一个外表年幼、内心沧桑的林家女眷装了半天的“花瓶”,闷声吃饱了饭之后,因懒得看这些女人们之间的虚与委蛇、明争暗斗,早就无聊的要命,既然九公主要出去逛园子,她当然十分乐意而且也本来也无法推拒地去伴驾同游了。 好歹,这也是她这回来金陵城的“公务”不是,必须得做好了才行,至少不能给她家老爹拖后腿啊。 既然是不能不去的,她便痛痛快快地起了身。为防万一,离席之前,她还是悄悄地在母亲贾敏的汤碗中放了些壹号药剂。有了上一回小弟百日宴上的事儿,她总是有些不放心,不管怎么样,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处理好了席上的事儿,她便同九公主闲逛了出来。她同公主熟了之后,倒是能说上几句话。宝钗静静跟在一旁,很是端庄文静,偶尔说几句话,便觉得十分妥帖。很快地九公主便也觉得这个新玩伴很是不错,一时间,三个小姑娘倒是相处得十分融洽,在甄家的大园子里闲逛,颇有些乐不思蜀。 正是玩耍得高兴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串儿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少爷们的身影,代钰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又要同少爷们偶遇了呢,不管出这个主意的是惠妃还是甄家,倒也真是对逛园子偶遇这个桥段执着的紧。 既然如此,那可要不负众望地好好“偶遇”一下才行了。 顺手从系统里兑换了几份儿贰号药剂,代钰轻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没成想,她才刚扯了扯唇角,迎面就碰到了一个略有些壮硕、穿得金灿灿的少年。 见到代钰的笑脸,这颇有些黑壮的少年直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继而便木呆呆地道:“这妹妹是哪家的,生的真是好看。” 第十五章 偶遇 这黑壮少年自然便是薛蟠了。 其实代钰此前在厅堂之上,原本已经远远望见过他一眼。 虽然说因着当时她的位置离得薛家一家子有点遥远,而且薛家面圣的时候十分恭敬谦卑、俱都将头和身子匍匐的很低,代钰并没有将他们的面目看得十分清晰,但是薛大少爷这一身华丽丽的衣裳她还是有印象的。 不过即便就算是她方才看错了,但只要看看旁边宝钗脸上那几不可见的尴尬之色,她哪里还猜不出来此人的真正身份。 能让淡然自若、温和自持的宝姐姐露出这种表情的,除了她那一位宝贝哥哥,恐怕再没别人了。 即使是同一对父母所生,这兄妹俩果然也还是大不相同的。 就如同明明除了略微黑壮了一点之外,这薛大少爷生的原本也挺是不错的,甚至细瞅瞅,那五官看着跟宝钗也还有些相似,但宝钗一看就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薛蟠却偏偏总是给人一副呆傻之气一样。 她心念方转,还没来得及说话,早有人拉住了薛蟠的衣服带着几分不悦道: “薛家表哥,你这是做甚么?怎地如此粗鲁地同姐姐妹妹们说话?须知道女儿家最是娇贵,若是同她们说话时必要柔声细语、方显庄重。我寻常要是唤起家中姐妹们的名字,都要用清水香茶漱口了方才敢说的,薛表哥如此大声,可不要吓到了她们。” 那薛蟠“嘿嘿”一笑,却也不多话,一双眼睛却只直勾勾地盯住了代钰,好似身子已经酥了一般,再听不进别人说话。 甄宝玉自讨了个没趣儿,转过头看到了代钰时,却也有些愣神儿。 今日林妹妹换了身新衣裳,看着比昨日似乎出落得更好了。虽然看着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果然还是很好看啊。 就在他愣神儿这个功夫,此前跟在他们后面不远的那几个人也走了出来。 刨去那几个面色严肃、仿若木头人的随扈不算,有这个闲心出现在这里的几个小主子们,当然就还是昨日那三个敢在席间溜出来闲逛的熊孩子——十六皇子宗祈和他的两个伴读:北静王府的水淳和太傅府的余泽。 相比甄宝玉和薛蟠,这三位的装扮虽然更是贵重、但却低调的多,一看就不是暴发户级别,年岁虽然也相差不大,但是行事却也从容的多了。 可惜,并不是三个人从头到尾都一直表现得那么从容,很快地、就有一个人先破了功。 想必是看着甄宝玉和薛蟠这两个小子竟然都那样愣在那里盯着人家姑娘发呆,十六王爷宗祈头一个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没有任何悬念地再次遭到身边两个伴读虽然一个冷淡、一个温和,但是却如出一辙的鄙视之后,他心中虽然毫不在意,却也忍着笑,一面假装做了个投降状,一面举起扇子道: “失礼了,失礼了。九妹妹同姑娘们也是来园子里逛的么?” 他这话音还没落,却见眼前忽然一花,却是他那位嫡亲的九妹妹已经上前了一步,一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一边已经顺势将她同行的两个小姑娘都护在了自己身后。 看出妹妹不知道为何有些生气,宗祈摸了摸自己险些被撞到的鼻子,干咳了一声,后退开半步讪笑道:“哟,九妹妹今儿是怎么着了,这么大的火气?林姑娘怎地也来了,身子可还好些了么?咦?这一位瞧着面生是哪家的姑娘?九妹妹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九公主方才就被忽然冒出来胡言乱语“调戏”代钰的薛蟠和甄宝玉弄得很是不悦,这会子见到她哥哥跑出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心头很是火起,当即又上前了半步发飙道: “十六哥你也真是的,多大个人了还整天混说。昨儿在园子里不是都同你说了,等闲别带着人来这边儿闲逛了的么?寻常你们哪里不能去得,非得巴巴地又逛到这里来。莫不是要跟我们几个女孩子抢这么点子玩耍的地界么,真是好没意思。” 这九公主受着圣人娇宠长大、性子很是有些直来直去的。但是,这一番话却说的颇有深意。 代钰先时还当她就是个被娇宠坏的小公主,陪着玩儿几天也就算了,原本也没太在意。没留神今日她竟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下来,一时间倒是有些感触。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这一位九公主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既然是惠妃那样的能人所出、“顺顺利利”养到了这么大的公主,又怎么能真得如同外表那么天真烂漫。 她和九公主年纪还小,连虚岁都还不满七岁,根本没到那“七八岁不同席”的界线,但宝钗却已经满了八岁了。 要是着急点儿的人家,她这年纪,这个时候都已经算是个可以开始相看人家的大闺女了。 现下她这好好地陪着公主出来闲逛,冷不丁遇到好几个十岁上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又不都是自家的亲戚,可不是有些不妥当了。 宝姐姐可是最懂规矩的呢。 这一回有点儿不好办啊。 想到这个,代钰忍不住转头看了宝钗一眼,果然见到她垂了头、侧身避在一边,便知道她可能当真是避讳着这个。 便是代钰自己,虽然她年纪还小,自己心里也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儿。但实际上,以当下这世道的说法,她这一回两回地,总是遇到外男什么的,好似也不大好。 这九公主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必是有点安抚她和宝钗的意思在的。 以一个六岁小女孩的标准看,她算是相当不简单了。 而且,再往深里想想,九公主这种跟昨日游园同这些人偶遇的时候大相径庭的态度,也颇让人深思——昨儿还兴高采烈地说要一起玩儿来着,今儿说起话来就有些要避讳“男女大防”的意思来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必还是同那位惠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难道说这么快,那位娘娘的想法就又变了。 代钰兀自在那里琢磨,宝钗和九公主在旁边也没闲着。 宝钗固然觉得自家大哥薛蟠又出来现眼很是尴尬,但偏偏这会儿不但公主和新结识的林家妹妹都在一旁看着,还有一堆非富即贵的外男在眼前戳着,她又要避嫌、又要顾忌薛家的脸面,便是再尴尬,也不能跟在家里似得那么直接说哥哥。 可她却又担心等会儿大哥又胡乱说出什么来,捅出更大的漏子,所以心中又惊又怕,十分抑郁。 不过她素来是个有成算的,即便现在年纪不大,这么一种性格却也已经初具规模。 故此虽然现在事情看着不大乐观,但她也并没有表现得慌慌张张、自乱阵脚,只静静站在一边,一面思索要怎么救场、一面耐心等待着转机。 而九公主这边儿就远远没有宝钗那么淡定了。 看着自家唯一的哥哥那副没心没肺、完全没有任何要配合她这个妹妹的样子,原本就很是生气的九公主宗馨,这下子是愈发地心塞起来。 她同林家这位黛玉姑娘能够“一见如故”,除了黛玉这个与她同龄的小姑娘的确很聪明、很上道、就连长相也是她喜欢的那种仙女儿一般的模样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位林黛玉姑娘,可是姑苏林家唯一的女儿。 林家的爵位虽然不高,但却是百年清流、书香世家,纵使朝代更替,也一直未断了书香荣耀。 特别是这一代由林如海执掌的林家嫡系这支,竟并不是靠着祖荫,乃是借着林如海寒窗十年、一朝得中才起来的。 不但如此,这个身为探花的林如海几年兰台寺大夫当下来,也素有清名,在寒门士子、本朝新贵里呼声都很高,加上林家在士族累积百年的声誉,便是在世家大族之中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这样的世家,不管将来谁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都是用得上的极大助力。 偏偏,这么样的一家人,却哪一家的势力都没沾染,好好的巡盐御史不做,不知道怎地忽然跑去做了个知府。 然,越是这样,那几位王兄、王叔们便越是抢破了头地想要拉拢林家。 听说做的太难看,显得害的人家当家主母贾氏在家里丧命,是父皇亲自出手,才平复了下来的。 这事儿,当然是引起了父皇他老人家的震怒的,这一点,身为“开心果”的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不也就是为着这个,他才甩开她那一堆如虎似狼的成年哥哥们,只带了十岁以下的这一串儿小哥哥和她这个小女儿,浩浩荡荡地跑来江南“散心”的。 只是,不知怎地,到金陵之前他拐了个弯儿,先去了扬州城,不声不响地就把林如海一家子弄到了金陵来伴驾了。 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姑苏林家,这个培养感情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想必,她家母妃这回也是坐不住了罢。 人说“知女莫若母”,但女儿又何尝不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 她宗馨自幼聪慧出众,深得父皇喜欢,却也不过只被他当做一个可爱天真的小公主疼爱罢了。 而她的母妃惠妃虽然也待她如珠如宝,这些事情却也不瞒着她。 便是母妃在那些歇晌完的无聊的午后将这些事儿当故事一一说给她听的。 父皇虽然立了三哥做太子,但却也没管其他几个哥哥培养自己的势力。想必开始是想让诸位哥哥相互竞争竞争、以后都能成才,好好辅佐新君的。 谁知道他身体康健、精力也好,迟迟没让太子哥哥继位,倒是把其他几个哥哥也养的心大了。 既然太子没有继位,大家手里也有各自的势力,那么那个位置为什么不能来争一争? 于是年长的几个哥哥便开始了动作,为了那个位置明争暗斗了起来。 可是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哪里会有什么长成没长成的区分。 只要是父皇的儿子,那么就一个也不能幸免。 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事外。 即便风流不羁如她的十六哥,当然也不例外。 已经斗得乌眼鸡似的哥哥们,谁会信他是真的风流不羁,说不好,那漂亮的外表之下,心里却有一肚子坏水儿呢。 既然十六哥已经被拖下了水,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他因为那个位置倒了霉,与他一母所生的自己和生了他们的母妃又怎么能够安稳度日呢? 故此,没有任何悬念和抵触地,她和母妃就默契地成为了扶持十六哥爬上那个位置的坚实后盾。 只是她这十六哥也实在太靠不住了些,还没怎么样呢,昨儿就先弄得林家姑娘不开心了。 她原本没想那么多,后来才反应过来,任谁在那种“凑巧”的情况下都难免会有些多想。 何况昨儿晚上回去惠妃也已经给她上过一课,原是她着急了些。 不过她素来是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再加上母妃也肯定会帮她。故此,这事儿原本也挺好圆过去的。 今日她本来也就是想借着闲逛的机会好好同代钰培养培养感情,弥补弥补那日哥哥莽撞可能给林家妹妹造成的不快来着。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的,就连宝钗这个母妃新帮她选的薛家玩伴也十分不错,不声不响地就配合着她一起拉近了大家的距离。 谁料气氛刚刚融洽才了不少,还没怎么样呢,却就又遇到了“花园偶遇”这事儿。 一次是偶遇,两次还是偶遇,还真的当她们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呢。 不说她了,便是林家和薛家这两位姑娘可也没哪一个是个傻的啊。 母妃说的没错,这甄家,心果然不小。 不过她这十六哥,也真是有够裹乱的。 他要是有七哥一般的心眼儿,不知道她和母妃得省多少心啊。 九公主越想越觉得心中十分抑郁,对着宗祈就更没有什么好脸,连带着看着跟着他的一群人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起来——母妃不是说费了很多心力,帮十六哥选得是最好、最适合他的伴读么? 怎么这两个人也不拦着他点儿。 她心念才转,却见自家兄长那个年纪最小的伴读,忽然上前了半步,轻声道:“九公主殿下息怒,此事,原是我等唐突了。” 第十六章 教训 这声音如清泉击石,十分清澈动听。 说话的人也是温文有礼,让人实在是生不出什么想要同他发火的心思。 九公主宗馨定睛一看,便不由得有些傻眼了。 这一位温文有礼的公子虽说是哥哥的伴读,身量却也就只比黛玉略高了一点儿,同她差不多,弄不好还没宝钗高。 虽然看着还是个孩子,却偏偏满脸书卷气,没来由地便让人心生好感。 九公主宗馨只思索了片刻,便已经猜到这大约就是那位素有才名的余太傅家的小公子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那小伴读忽然唇角微微上挑,已经朝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虽然不过是个小豆丁,但他这一笑竟是说不出地好看,刹那之间,便好似春风拂过脸颊一般,让人感觉连心都妥帖起来。 宗馨脸上有些发热,赶紧移开目光,故作镇静地道:“你们也知道是你们唐突了。” 余泽笑道:“正是如此。只是园中春景着实引人入胜,故此一时间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了,还望九公主殿下并两位姑娘见谅。” 宗馨原本气得预备大大发作一番的,不过耐不住她皇兄这位伴读会说话,三句两句就缓和了气氛,倒是有些接不下去了。 再看看代钰的面色虽然冷淡,却也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她想了想这下子再撕破脸便更不好了,只有勉强应付两句,这件事就算了了。 而那余泽自始至终都带着和煦的微笑,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真是愈发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出于礼节,退下去之前,余泽也问候了代钰的身体一句。再加上方才十六王爷宗祈也问过,代钰想了想,便也还是礼节性地应付了他们两句——左右,这些皇族子弟和他们的亲信,虽然没必要讨好,但是能够不交恶也是好的。 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尘埃落定之前,便都还是“敬”,而“远”之着罢。 代钰牢牢记着父亲林如海的嘱托,想着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得了。反正,严格说来薛蟠和甄宝玉那两句话,对她本人没造成任何的影响。 而且既然九公主宗馨这边儿已经替她和宝钗表示了回避之意,她再拿腔拿调的也没有什么意思。 而那小男孩儿出来说了几句话之后,十六王爷那边儿便也消停了下来。似乎这年纪最小的孩子说的话,对他竟很有几分分量的意思。代钰此前看出这两个人一直居于那十六王爷之后,便猜测他们不过是跟自己身份差不多,也是陪着皇子出游的。 至多也就是一起读书的伴读之类,却没想到,随便一个出来,便竟能有这般的地位,倒也真是看不懂他们玩儿的是哪一出了。 只不过,她素来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兴趣,便也就想着顺势丢过手,同他们分道扬镳算了。 谁料到,便是在这个时候,愣怔了许久的甄宝玉却忽然回过了神来。 他此前看代钰看得发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什么都没听到,却将将好听见了代钰最后同余泽那番关于“身体状况”的对答。 想到昨日林妹妹的确是称病回去的,甄宝玉心中便也立刻醒悟了过来,暗骂自己也是昏了头了,居然被薛家表哥刚刚那么一打岔就忘记了先问候林妹妹的身体了,真是该死。 故此,他也没注意看现场诸人的脸色——其实就算注意了他也看不出来,因着他确实不擅长这个——只是他想到了就当即问道:“不知道林妹妹身子可好些了么?可请了大夫了么?吃的什么汤药?” 这一来,原本打算散伙了的众人反倒还不好走了。 没看别人表哥那是出于关怀之心正在问候表妹呢么?于情于理,都不能这个时候打断啊。 看着甄宝玉那痴痴呆呆的样子,九公主宗馨气得又开始暗暗咬牙,生怕甄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二又惹黛玉生气。 不过看着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宗馨生气是生气,但却也没有办法当场呵斥他。毕竟甄家的面子还是得给的,只得由着他同代钰寒暄。 只是她一面观察,一面却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问候两句病情什么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罢。但是为何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另外一边儿,代钰听见甄宝玉这么问,倒也觉得有些好笑。 没想到这位宝二爷对于自己这个才见了第二面的、隔了好几房的姨表妹竟然如此热络,真是无愧于未来“情圣”的称号,想必同那一位在贾府的姑表兄贾宝玉也有的一拼。 她心中虽然觉得好笑,却也并没有什么表现,只冷冷淡淡、却也不失礼节地道:“有劳甄家表哥垂问,昨儿想来就是累着了些,并无什么大碍,现下我已好的多了,还请府上不必挂念。” 她轻轻一句话,就将属于甄宝玉“个人”的关心,转移到了甄府长辈们对小辈的关怀。让这段有些突兀的对话,听起来合理了不少。 虽然说多少有些刻意的成分,在场的人里面也没有几个白给的,但,即便是这样,她的这种姿态还是要做足的——身为林家的嫡长女,她可也得维护好林家的脸面呢。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的话,都能乱七八糟的接的。 在场的人里面至少有四五个都秒懂了她说这话的含义,但甄宝玉却并不明白。至于薛蟠,更是完全在状况之外,还兀自痴痴地戳在旁边看着代钰呢。 代钰看着他那个样子,心中愈发觉得厌恶起来。好在他现在生父还在,年纪也还小些,还不知道那些个污七八糟的想法,不然,她很是怀疑,他早就瞧着她说出些奇怪的话来了。 甄宝玉既然没有听懂代钰的意思,当然也就不会多想什么。 他听得代钰这么说,只觉得她大约是无事了,便就放下了心,露出了一个微笑来。不过才笑了一半,便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个时候,早已经看不下去的九公主提出要去另外的地方逛逛了。 这下,甄宝玉不干了。 因着他实在喜欢林家这个柔柔弱弱的表妹,自昨日见了之后,回去便痴痴地想了半个晚上,此番好容易又遇到,自然不想她就这么说两句话就走。 得想法子同林妹妹多说会儿话才行。 他原本也是有几分聪明才智的,这个念头一起,一时之间,急智涌现,竟真叫他想了个主意。 他不敢耽搁,立刻便望着九公主和代钰一行人呐呐地道:“殿下和这两位姐姐妹妹便就这么回去了么?方才咱们站在这里说了这么半天,想必大家都有些口渴、也有些疲累了罢?此时天色正好,敝府后园里几丛花儿开得十分好看,乃是昔日圣人也亲赞过的,不如大家去那里坐一坐,稍微用些茶点如何?” 九公主正要拒绝,偏偏她的十六哥又跳出来笑道:“宝玉这主意好,如此美人在侧、如此良辰美景,又哪里能没有茶点?走!走!走!正好去歇息歇息,九妹妹你看看你,总是要人家小姑娘陪着你玩儿,都不让人歇歇的。回头可得让母妃好好赏赏这两位姑娘。” 宗馨有些气结,不过回头看看代钰和宝钗,见她们脸色都不是很好的样子,想了想这会儿走回去,的确是又热又累,便也就开口道:“既然这么着,那就歇歇罢。不过……”她看了看宗祈,冷着脸道:“不过我们要单独一个亭子,谁要跟你们一处赏花儿吃茶,没得看着心烦。” 宗祈笑道:“好!好!好!都依妹妹。” 既然他们兄妹都发了话,代钰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多说的。 然而宝钗这个时候却说了话:“虽则是殿下和甄家表弟好意,但家兄与我出来已经有了些时辰,若不回去瞧瞧,恐怕父亲母亲担心……” 虽然是要先走人的话,但宝钗说的却很是温婉得体,丝毫不让人觉得失礼,以她现在的年纪,也算是难得了。 只可惜,她的那位大哥实在是猪队友,还没等她说完,便已经叫嚷起来道:“妹妹你说什么呢,父亲和母亲明明教咱们俩好生陪伴两位殿下,别教他们不高兴。既然殿下们还在这里,咱们怎么能自个儿先走呢。” 他嗓门本来就大,再这么着急白脸地一嚷嚷,宝钗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虽然都知道能到这儿来的,都是要陪着皇家主子的,但也没见到有人这么直白的。 若是人家稍微多想想,还不得以为他们薛家就是个卑躬屈膝、趋炎附势的人家了么? 大哥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这下可怎么好,真是丢脸死了。 宝钗的脸立刻就红了,连眼泪花儿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代钰看了她一眼,虽然这事儿并不关自己的事儿,但却还是忍不住为她鞠了把同情泪。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宝姐姐这位傻大哥,从这么早的时候就开始坑妹妹了,果然是天生就这样罢。 眼看着宝钗有些下不来台,其他人的身份也不大适合救场,代钰叹了口气,只得自己亲自开口道:“既然殿下想去,姐姐便也同咱们一道儿罢。若是怕薛家姨妈姨丈担忧,不如便差人去说一声,也便是了。” 听得代钰这话,宝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垂头沉默了片刻,还是留了下来。 她虽有心想一走了之,但到底放心不下哥哥薛蟠,见他死活不走,便也就只有顺着台阶留了下来。 总不能放着他不管,万一再闯祸怎么办?还是得亲眼看着他才放心啊。至于男女大防的避讳什么的,哪里有他们薛家一家子人的性命前程重要呢。 何况林家妹妹不是也在么,九公主殿下也很看顾她们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罢。 想到这个宝钗心里稍安,渐渐镇定下来。 也是因着这一件事,她同代钰的关系倒是近了不少。直到在公主的另外一侧坐下之后,偶然同代钰有目光接触的时候,她还笑着同代钰点头致谢。 代钰也朝着她微微一笑,心中却愈发替她惋惜了起来,同时也愈发厌恶起薛蟠了。 好好的妹子,就是摊上了这么一个哥哥,实在是可惜了。 不过若是薛蟠知道他一心憧憬的林家妹妹是这么想他的,他肯定要大喊冤枉的。 因着此时薛老爷还在,薛蟠和宝钗年岁尚小,又素来过着有依仗、极其奢靡的生活,他便也还没同日后那般知道照顾、尊重能干的妹妹。 说实话,他连自己这个妹妹极其懂事能干都还不知道。 此时出来,只觉得妹妹该听自己的,他们两兄妹都该听父母的——明明就是父亲叮嘱要他们好生陪着皇家的两位殿下玩耍的。那位十六王爷对他擅长的那些玩意儿还是很感兴趣来着,可不能这个时候退出去不是,那不是白忙活了嘛。 况且,那一位林家妹妹和那一位公主生的都太好看了,怎么也要多同她们呆上一会儿才行不是。 如此,薛蟠和甄宝玉的想法竟不谋而合,感情也亲近了不少。 按下这些不提,等他们大家一起到了园中的亭子,却因并无两个同样的亭子可以给他们用而又闹腾了起来。 最后还是余泽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在一个大亭子里分开左右两个席面坐,各占亭子一角,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到底是小孩子的身体,容易疲惫。真得坐下来之后,代钰发现,其实这么坐着看看花儿、喝喝茶也挺好的。阳光明媚,鲜花盛开,坐在花前十分地放松惬意,颇有些现世里跟几个好友春游踏青的感觉。 只是,要是没有旁边“嗡嗡嗡”的苍蝇们就更好了。 这苍蝇,当然就是甄宝玉和薛蟠了。 因着代钰此前同他说了话,对他这个提议也没多说什么就跟着过来了,还为了他劝了薛宝钗留下,甄宝玉心中十分激动,便认为,其实林妹妹也如他对她一般,对自己一见如故了。 看着林妹妹漂亮的小脸,甄宝玉的心中不由得掠过这么一个念头。 若是能天天同林妹妹在一处就好了。 本来么,若这只是个想法,不说出来也就没有什么。但可惜,甄宝玉他是个娇养长大的少爷,在很多方面都有些缺根筋。 虽然他爹经常耳提面命教他遵礼守法,但,一遇到这些姐姐妹妹的事儿,他就总有些多愁善感、又热情大胆起来。 故此,当这个念头掠过他心里的刹那,他虽然觉得好似有些不大妥当,但也没太在意,便忍不住借着走到她让茶的时候低喃出了声。 更郁闷的是,薛蟠也在旁边不远处。听得这话,竟拍着巴掌赞了一声好。 甄宝玉十分懊恼,又开始扯着薛蟠说那些“跟姐姐妹妹须得如何如何”的昏话。 这些动静,当然被代钰听见了。 事实上,整个亭子里就没有不听见的。 就算没听见的,看到甄宝玉和薛蟠那样子,猜也猜到了。 代钰心中冷笑这两个熊孩子简直不知所谓,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瞅准了时机,分别给薛蟠和甄宝玉的那两份茶里加了点料。 因着她近两年对这些药剂的运用越来越熟练,他们两个喝下那加料的茶的时候,只是觉得味道稍微有点儿奇怪,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不过,代钰却暗暗不厚道地笑了。 可千万别小瞧她这神药。 就方才那点子贰号药剂的剂量,虽然说不多,但是让薛蟠这样健壮的半大孩子拉个两三天肚子还是没有问题的,也算是给了他点教训吧。 而有壹号药剂打底,就算再拉上半个月也不会太伤及他的身子,真是再妙不过了。 至于甄宝玉那个,因为比例不同,受到的伤害就更小了,不过也就是打几天的嗝儿罢了,没法儿再那么自由自在地胡说八道而已。 虽然下手的时候,旁边人多眼杂,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被人发现,但代钰却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她之所以这么果断地下了手,其实也就是看中了现在人多。 因为这会儿一同喝茶的有这么多人,只有他们甄宝玉和薛蟠他们两个出现了异常,就算是有人怀疑他们俩是被下了药,寻常人却谁也想不到是她这个“柔弱”的林家小姑娘做了手脚。 而她的神药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就算查个底朝天也查不出来什么的。 如此一来,自己便能不动声色地出了气,又省得在接下来的几天见到这两个熊孩子,这么一想,代钰便觉得心中十分愉悦。 而药效还没发挥出来的薛蟠和甄宝玉也很愉悦。 其他人见到无人混说闹事,当然也就专心享受这份儿正宗古代“下午茶”的时光了。于是,在一片愉悦的气氛中,这一次的伴驾生涯就愉悦地结束了。 让代钰更加愉悦的是,晚上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时,她听见了叁号药剂兑换成功的提示音。 只是,等到躺到了榻上,闭上眼睛看见了这药剂的功效的时候,她就有些五味陈杂了。 原来这叁号药剂居然是提升魅力的药剂什么的,这也太有意思了。 怪不得没见到外男之前,兑换的进度条没有任何进展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还真是个有用的神药啊。 系统大大,你确定你不是在玩儿我么? 怀着复杂的心情,代钰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起来,便听得王嬷嬷道:“姑娘快收拾收拾,老爷、太太在正房等您呢。” 第十七章 谢罪 代钰听得这话,倒是有些诧异。她这才伴驾了两日,期间也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事儿发生。昨日惠妃也派人传话,说今儿晌午还要她去陪着九公主用膳,想来是完全没发现什么异常,不知道林如海和贾敏这个时间找她有何事。 她心中虽然疑惑,但却半分都没表现出来,只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一声,便由得王嬷嬷和春纤、夏秾几个丫头给她梳妆。 因着这几日里她都要准备着伴驾,那么穿着打扮上自然是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的。 不过,作为伴驾的臣子之女,她的装扮既不能盖过公主的风头,也不能太过寒酸朴素,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儿。 偏偏这不但是她个人的事儿,更加关系着林家的脸面,由不得她不上心。 故此,不但她自己破天荒地为自己的造型费了心思,便是春纤等几个丫头也无一不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从衣着到配饰,煞费心思,足足替她收拾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扶着她出门。 如此一来,她出门便显得有些晚了。 好在他们暂时安身的这个甄家院落并不算大,代钰没走几步路,便到了林如海和贾敏所住的正房。 进得正房之中,代钰看见林如海和贾敏虽然也是一副盛装的模样,但表情倒却有些凝重,心中不由得便也紧张起来,忍不住率先开口问道:“不知道老爷太太今日唤女儿过来,是有何事吩咐?” 看出了她的不安和紧张,林如海和贾敏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喜和无奈。 惊喜的是,女儿尚还年幼便如此聪慧敏锐,居然只看他们两个的神色便看出了不妥;无奈的是,这样的出色定然会让她愈加夺目,若是真被皇家看上,那可怎么好。 想到这几日跟着女儿的下人们的回报,女儿怕是已经入了宫里那一位的眼了。 虽然现在还没说定,但是既然在那位眼中挂了号,日后如何,可还真不好说。 林如海和贾敏就代钰这一个女儿,也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走外戚的路子,故此,当然不愿女儿跟皇家的人有牵扯了。 谁料到,就这么伴驾了几日,伴的也不过就是个小公主,他们家尚还年幼的女儿,就被看上了呢。 早知道,宁愿抗旨也不该让女儿来金陵了。 两人心中愈发难受,不过,因着昨儿晚上他们两夫妻早有决断,此事由他们夫妻俩暗地里解决,绝对不会将天真烂漫的女儿牵扯进来,故此便也就十分默契地缓和了面色。 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让女儿担惊受怕,还是先稳住她再说。 林如海率先伸手招呼了代钰过去,抚摸着她的头顶,微笑道:“玉儿今日这装扮很是不错。” 贾敏心中愁苦,却也怕吓到了女儿。她素来知道自己这女儿极为聪慧敏锐,此刻见她一张小脸没了平时的轻松淡然,正紧张地看着自己和丈夫,心中愈发怜惜起她来,便不由得也先放柔了表情,拉着代钰的手笑道:“老爷说的不错,玉儿今儿穿这身比昨日那身还好看。过会子薛家太太和大姑娘过来,定然也会说玉儿好看的。” 代钰听得这话,倒是愣了愣,忍不住看了看贾敏,问了句:“薛家太太和大姑娘要过来?” 贾敏笑道:“可不是么。若是不然,怎么会这么早就叫你过来候着。” 她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找代钰来的理由说了出来,也将方才那点子紧张的气氛一笔带过。 看着代钰慢慢缓和下来的面色,她同林如海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下一回可要再小心些了才是。 这女儿实在是太聪慧了,让他们这对父母的压力也很大啊。 贾敏和林如海暂时放下了心,开始吩咐代钰一会儿见到薛家人要如何见礼之类的事儿。 看着代钰除了先时有些不安和疑惑之外,很快就乖巧地点头应答,似乎与平日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愈发安心起来。 只不过,若是知道了代钰此刻心中在想什么,他们肯定就不会这么放心了。 因着代钰正在想着的可不单单只是薛家今日是为什么来的这事儿。 她昨日在甄家园子里对甄宝玉和薛蟠下了手,虽然有些“为民除害”的意思,也知道不会给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但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 此刻听说苦主之一的家人来访,心中难免便是有些不安的。不过她自我控制情绪的能力不错,故此这事儿引起的情绪波动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让她真正在意的是方才贾敏和林如海的态度。 她并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姑娘,贾敏和林如海那种明明知道了什么、为了什么事情而恐惧不安却拼命掩饰的样子,让她很是在意。 不过,既然他们不想说,她也不会傻的直接去问。 既然是同她有关系,左右不过就那几件事儿,她自己有信心查清楚的。 不过方才林如海和贾敏的言行已经明确表示,他们会因着自己紧张不安而难受,为此不惜强颜欢笑也要哄自己开心,这一份真挚的爱女之心,倒真是难得的。 那么,为了让他们安心,她便也就配合着他们,先演好自己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儿的形象吧。 一家三口的气氛刚刚缓和下来,外头便有人通传道:“薛家老爷、太太、大姑娘到。” 林如海一面道:“快请。”一面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出门迎接。 很快地薛家三口便出现在了门外,见到林如海迎出来,那薛公十分激动,两个人客套了好一阵子,才携手回了厅上,落了座。 这时才叫了贾敏和代钰一道儿出来同众人见礼。 这位薛公早年也曾下过场,虽然没考到什么功名,算起来也同林如海有同窗之旧谊。 又因着他娶的太太王氏乃是金陵王家嫡次女,王家的嫡长女嫁的正是荣国府的二爷、贾敏嫡亲的二哥贾政。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在,加上薛王氏跟贾敏昔日也算熟悉、昨日又在席上聊了许久,故此今日见面当然便是十分亲切。 而宝钗此前也同代钰一起伴驾游玩过,算起来也算是熟悉的,故此这一次两家的会面是相当和谐融洽的。 既然都是熟人,加上等一会儿弄不好都还得去伴驾,那么就没必要绕圈子说话了。 很快地,薛公便道出了他们来的目的。 原来他们这么一大早来,居然是来赔罪和道谢的。 昨日在甄家园子里发生的事儿,他们也很快便知道了。 因为身体不好,朝廷和铺子上又都是一大摊子事儿,故此薛公虽然平时也想好好管教自家的这个儿子,但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这一次听说自家儿子不但随意在女眷面前无礼,还公然在皇子公主那等贵人们面前大喊大叫,薛公气得几欲吐血,当时就预备家法伺候。 谁料还没来的及打板子,他那个黝黑健壮的儿子却忽然白着脸说要“出恭”。他本以为那小子是装的,谁料,他居然当场就出了出来。 黑着脸的薛公挥手让人将薛蟠抬下去处理干净再带回来,谁料到,那小子这一“出恭”竟出了个没完没了。 看着跑了几次茅厕的儿子脸都白了,他也不忍心再责罚了。便终于顺坡下驴,在哭成泪人儿的妻子女儿的劝说下饶过了儿子,又派人寻了大夫好生给儿子看看这“腹泻之症”。 不管怎么样,他这辈子恐怕就只有薛蟠这么一个儿子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看着不好,其实内里更是不堪。再强撑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了,薛家以后,还要靠这儿子呢。 要是真得把这唯一的儿子折腾死了,他也的确不忍心。 因为自己身体的状况,薛公对家业做了许多安排,借着他的势头,薛家几年之内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若是不行了,靠这不成器的儿子,长久下去,薛家肯定是不行。 妻子王氏善良娴熟,但性子太软弱,又惯会惯着蟠儿那孽畜,想必日后是辖制不住他的。女儿宝钗倒是个好的,可惜,到底是个女儿家,接不了他的衣钵。 原本一直苦于找不到好的方法,这一次遇到了林如海,他有些麻木认命了的心倒是重新活泛了起来。 或者可以同林家走的近些,为夫人和儿女日后再多寻一份庇佑? 本来因着没有门路贸然上门不好,但女儿宝钗说,昨日多亏了林家的女公子帮着她和蟠儿圆场,这才免过了一番祸事。此事虽然可大可小,但于情于理都该登门道谢的。 虽然他身体一直不大舒服,女儿宝钗也说同母亲一路去拜访林家夫人便已经足够,但想着此次机会实在难得,他便还是亲自来了。 没想到一来便受到了林如海一家亲切有礼的欢迎,随便聊了几句便发现林如海不是寻常那等呆板迂腐之人,薛公愈发感动,不由得握着林如海的手说起了肺腑之言:“承蒙如海兄不弃,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第十八章 托孤 听得薛公这么说,林如海不免有些怔忪。 然则看着这位昔日同窗那蜡黄的脸色、触摸着他那冰凉的手指,林如海却又不忍心当场拒绝他——事实上,从薛家下帖子想来上门拜谢开始,他已经猜到了事情可能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林如海何等睿智,早从那封言辞恳切、笔力已经有些不济了的帖子上预感到了什么。再说,那日在皇家接风宴上,他也已经看到了薛公的身体状况。今日既然答应了同薛公见面,其实也本就没想着拒绝这个眼看着就不久于人世的同窗的要求。 只不过,眼看着薛家的夫人和女公子眼圈儿俱都红了,他便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不方便在女眷们面前说了。 万一等会儿那两位哭倒在这里,不说她们身子受不受的住,便是没出什么事儿,弄得动静稍微大点儿了,都有可能引得人来。 毕竟他们现在还都是在人家甄府的地盘儿上,最要紧的是圣驾也在不远的地方,着实是敏感的很,一切都还是要小心谨慎的好。 这个念头才在林如海心中转了一转,他便就立刻拿定了主意,一面继续同薛公寒暄,一面已经暗暗朝着贾敏使了个眼色,要她带着女儿陪着薛家母女到后面院子里的小厢房坐坐。 贾敏会意,当即起身笑着朝薛王氏道:“王家姐姐,他们男人们自去说他们的话,咱们女人家也到后头走走,说说体己话儿可好。” 薛王氏本来看着自家老爷心中难过,自己也差点儿滴下泪来的。这个时候听得贾敏这么说,又见到自家老爷也点头示意她先离开,便也就带着宝钗站起身来,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母女便就搅扰妹妹一番了。” 贾敏笑道:“姐姐这话说得便见外了。昔日里在家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如今也还是该和旧日里一般相处才是。” 薛王氏听得贾敏这么说,倒也想起旧日在闺阁中的时光来,又被宝钗稳稳扶住,想起还有儿女可依靠来,面色总算稍缓,便也用空出的手扶着贾敏的手臂,一路往内院而去。 代钰也恭谨地起身站在一旁,准备跟着贾敏陪同薛姨妈和宝钗到后院去。 不过趁着大家各怀心事,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还是偷偷地给那薛家老爷的茶里加了份壹号药剂。 虽然说不能一次就见奇效,但好歹,给他添点气力也是好的。 看他那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能撑住别晕在她家厅堂上,好好地回到他们自己家里去,就很是不错了。 说实话,寻常人若是身体差到了他这个样子,早就该躺在屋里不出门了。 但即便是这样,他却不但里里外外操持着接驾的事儿,居然还趁着好容易能喘口气的时候,硬撑着来林家替薛蟠赔罪了。 虽然说那日在甄家园子里的事儿,说起来可大可小,而且小儿女的事情,原本不必如此正式地上门谢罪的。 就是一般讲究的人家,随便上个名帖说两句场面话儿,或是派遣女眷上门也就是了。 但这薛公却竟然如此慎重,不但自己亲自来,还用的是“犬子无状,惊扰了林家小女公子”这样挑不出来毛病、也不会落下把柄的说法,足见这位薛家老爷是很会说话办事的。 虽然也有看了林如海面子的成分在,但焉何不是更长久地为薛蟠的将来打算? 这样一个老父亲肯为了儿子做到这个程度,是很让人动容的。 即便是那是对薛蟠这种不成器的儿子的爱护,也是如此。 更何况,跟那薛蟠不同的是,这薛公虽然一脸病容,但风度仪态、谈吐举止都是一流。所谓“女儿肖父”,难怪宝钗现在年纪还小,便已是如此风姿,将来长出更是艳压群芳,原来根儿是在薛公这里。 再加上这薛家老爷感情的真实流露、言语的恳切悲伤,无一不是极其打动人心的,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看着这薛家老爷的模样,和林如海的表情,代钰就猜到,这一回,这位薛公拖着病体携妻带女地上门来,谢罪还在其次,弄不好倒是过来托孤的才是真的。 当然首先的还是谢罪。 代钰很有把握相信,要不是那薛蟠因着她的原因,被郎中们都查不出原因的急性腹泻撂倒在了家里,这会儿恐怕也被这薛家老爷绑着来了——人家薛家老爷说的很好,原本想着让他那个逆子“负荆请罪”来着、可惜那逆子不争气,这会儿病了瘫在家里,等着他好了一定再让他来好生赔罪。 薛家老爷那么一副恨铁不成钢、因为儿子的过错无限羞愧的样子弄得林如海和贾敏都有些不好意思。 连代钰都有些不安。 若是说别人病了来不了了这话,代钰还能猜测是不是找的借口,但是说的是薛蟠,她便实在是没法不信了。 只有她知道薛蟠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的关系。 看起来这一次的药剂量没有控制太好啊,或者这药剂的效果竟是因人而异的么?上一次教训那个不知道哪里派来的暗桩,明明没有这么严重来着。 看着薛家几位提到薛蟠病情的那凝重的神色,看起来这一次薛蟠还挺厉害的啊。 要这么一直拉下去,会不会有问题? 想着第一回用这个药剂的,似乎是那个因为给弟弟的乳母下药而撞在她手里的小丫头,原本好好个人,等贾敏终于有时间去“审讯”她的时候,居然已经“病”得脱了形的事儿,代钰不免有些心虚起来。 她真的只是想教训教训薛蟠这呆子,可没想弄死他啊。 因着她心中有这么些过意不去,便也就促成了她给薛家老爷的壹号药剂多投放了些。 这药剂既然多少能帮着薛家老爷缓解下不适,就当薛蟠这逆子变相替他爹尽孝了罢。 代钰看着薛老爷在不明真相、纯粹为了客气劝茶的林如海的礼让下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虽然面色瞬间有些僵硬,但还是掩饰性地又多喝了几口之后,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林如海作为她的老爹果然还是很给力的,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但这默契也是没得说了。 那薛家老爷也是个难得的,刚刚她的剂量给的大了点儿,照平时的经验看,那杯茶的味道,定然是不敢恭维的,难为他还能为了不失礼于人前,就那样轻松地喝了下去,令她觉得愈发敬佩了。 同时,她也再一次发现,自己看来有必要研究研究调味这门艺术了。 这药剂虽然好用,但是味道实在特别,才三岁的小弟默玉就已经知道吵嚷着不爱喝了,还是要借着调味把它们掩盖过去才是。 代钰一面琢磨着这些,一面跟同林如海和薛家老爷施礼作别,准备跟在贾敏后头退出正厅。 林如海只含笑点了点头。 薛家老爷虽然还没有从那味道诡异的茶中缓过神来,但也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顺口称赞了代钰几句。 想必是因为宝钗的关系,薛家老爷对代钰这个帮自家圆场的小姑娘十分有好感,连带看她的目光都十分柔和,说话的语气也放柔了几分,让代钰颇有些如沐春风的感觉。 好在这不过只是个场面礼节,很快就结束了。 代钰退出去陪着贾敏和薛姨妈母女,朝着后头厢房而去。听着她们一路聊着些有的没的、陈年旧事和家长里短合在一起,十分具有生活气息。 不过,同是当了母亲的人,说的多的自然还是儿女。薛蟠在家拉肚子,林默玉年纪太小,且一到了金陵就有些水土不服,被代钰一天三顿大剂量的壹号药剂伺候着,每日里睡得比醒的时间多的多,这个时辰当然还在睡着。 故此,剩下的、能聊的起来的便就是近在眼前的代钰和宝钗了。 因着那日在皇家的接风宴上,薛姨妈已经给过了代钰见面礼,客套话也早就说了一箩筐。今日并没有什么外人在,她看着代钰,却忍不住还是夸赞了起来: “玉儿生的真是好。妹妹真是好有福气。我那娘家姐姐、妹妹的二嫂每常说她家那元丫头是个好的,前年都已经送进宫伺候去了。我虽没见过,但看着玉儿这模样,才算知道,这世上真有画上仙女儿一般的女儿家。” 贾敏听得她这么说,便知道她说的是自家二哥里那个正月初一生的她的大侄女儿了。 元春刚出生的时候,她还未出嫁,也是见过那小丫头的,生的的确不凡,没想到还真的被二哥、二嫂给送宫里去了。 想起那个生的团子似的、在襁褓中就会笑会追着人看的小丫头,竟被送到宫里那等规矩森严的地界儿,听说还是从女官做起的,贾敏心中隐约掠过一丝可惜。 不过她也知道“人各有志”,她同林如海不愿意女儿走这条路,却总有人愿意的。只要兄嫂们喜欢,那也是人家的家事,她到底是出嫁女,又远离都中这么多年,此刻木已成舟,再多说也无益。 然而薛王氏这会儿提出这个来,虽然似乎并无恶意,但显然对元春入宫这件事也是深以为荣、并隐隐带着羡慕的。 莫非,她家竟也想要宝钗走这条路子么? 那不也是可惜了? 即便心中对此并不苟同,但贾敏素来圆滑,可不会当场流露出这个意思来,场面上的客套话儿还是要说的。 故此,她便也拉过宝钗的手,夸赞道:“若是轮长相,我家玉儿哪里及得上宝丫头端庄大方?我看着宝丫头这样,虽同元丫头有些挂相,但细细一看,却比元丫头小时强得不知道哪儿去了,若是再过两年,还不定出落得个什么好模样呢。我看姐姐和宝丫头才是有大福气的。” 这一句夸赞隐隐拍在了薛姨妈的心坎儿上。虽然她口中还是谦虚不已,但面色却愈发缓和了起来。 宝钗这个女儿,是被她和自家老爷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连她家老爷那样能干的人都对女儿的天资赞不绝口。这样的女儿,恐怕只有嫁给贵人们,才不算低就了。 见薛王氏这样,贾敏心中觉得好笑,却也不说破。转头看宝钗时,却见她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既不因为赞美而得意、也不因为母亲心事被猜中而恼恨,端得是温婉大方、十分得体。想到她不过才八岁多的年纪,贾敏暗自心惊,此女果真不是池中物,说不好,当真会有大造化。 因着此,贾敏不自觉地便对薛家母女高看了一眼,说话也更小心真诚了些。而代钰却只管在旁边扮演着天真的花瓶,将一切尽收眼底,却完全不露声色。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包括她娘贾敏在内这几位可不正是演得十分带劲。 不过,这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左右,她是不会进宫的。 想到这个,她忽然想起了之前林如海和贾敏拼命想要隐瞒她的事儿来。 围观贾敏和薛姨妈这两个多年不见的好姐妹说话的时候太过无聊,她倒是隐约猜出来,让林如海和贾敏这两个人那么为难的事儿,会不会是自己被什么人给看中了,弄不好也要进宫的事儿了。 结合着刚才贾敏谈论贾元春的表情,她看出贾敏是对女子进宫这事儿并没有什么好感的。 若不然,她自己当年的条件,完全可以进宫做娘娘的,为何却选了林如海这个世家子弟,想必,也是根本不想进宫去的。 而林如海和贾敏素来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在这个事儿上的观点必定也是一致的。 他们此前之所以那么为难,想必就是不准备让她进宫的。 若是一切推测得当,那么就实在是太好了。 说不定,今儿连伴驾都可以不用去了。 需不需要装个病什么的呢? 她一念未了,外头却忽然已经通传说,中午圣人又要设宴,让各家大人及女眷们好生准备,届时前去伴驾。 听说甄家此前随同长房回祖籍祭祖的几位长房姑娘们也跟着回来了,想必这一次会十分热闹。 林家和薛家都在伴驾之列,于是薛家的这一回兼具谢罪和托孤的拜访就只有暂时先告一段落了。 出来送客的时候,代钰留心看了眼薛家老爷的面色,竟然瞧着他比此前缓和了不少,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那薛公同林如海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想必之前的“托孤”事宜谈得正在兴头上。然而皇命难违,他们也还是只有暂时挥别,各自回房准备去了。 代钰早起特意用心装扮,接待了薛家之后,倒也并没有怎么显得凌乱。正想着唤来春纤、秋宜几个丫头帮她再整理一番,差不多就能继续出门儿,却不料贾敏却忽然微笑着招手叫她过去道:“玉儿你来,我有句话要同你说。” 第十九章 进退 代钰依言过去贾敏身边,果然便见贾敏俯身过来,小声同她说:“玉儿今日便别去九公主那边儿伴驾了。你陪着九公主本已经有几日了,如今甄家的几位姐妹已经回来,薛家的宝丫头想必也会过去,左右那边儿也不缺人。我已经派人同惠妃娘娘那边儿替你告了假,从今儿起,你就好生在家里同默哥儿一道儿歇息歇息罢。” 代钰听得这话,心中不由得暗喜,知道这多半是贾敏和林如海觉得她这几日风头太劲,怕同宫里的人牵扯太多,把自己绕进去,故此要装病避避风头了。 其实,从在园子里跟那几位性格各异的熊孩子与少年们接连“偶遇”了两次开始,她便已经萌生了退出的念头——虽然说她就是个陪着公主玩耍的玩伴,但皇家也好、甄家也罢,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做的也太明显了。 不管是被当成猎物、还是假想敌,她都没有什么兴趣。 连续陪了几天,已经很说的过去了。 原本她还想着今儿就去最后一次,回来就装病来着。 甚至连必备的作弊神器——系统神药都准备好了。 谁知道,她还没行动,贾敏和林如海已经先帮她打点好了借口。 难得有这种同她心有灵犀的父母,她心中十分高兴。不过此刻不是在自个儿家里头,当然不是什么都能大刺刺地说出来的时候。 没看贾敏同她说话,还专门那么小声的么? 她怎么着也不能浪费了母亲的一片好心不是。 故此,代钰什么都多说,只抿嘴儿一笑,顺从地道:“女儿知道了,谢老爷太太体恤。” 贾敏见她如此,知道她明白了自己和林如海的意思。不由得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既然知道了,便回去换了衣裳歇一歇罢。过会子你默兄弟怕是要醒了。这几日你在外头整日整日地同公主一处,他醒来不见你,每日里都要闹腾好一阵子呢。” 代钰笑着应了句“是”,想起几天没见着的小弟,倒是想起来件事儿,故此也没再多说,便带着婆子丫头们回房了。 她倒是没事儿一身轻地回去了,贾敏看着她的背影,倒是又兀自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见到代钰年纪不大,但是不但心思玲珑、举手投足也都十分落落大方、言谈举止也相当文雅有礼,贾敏心中愈发自豪起来,自豪之余,想到林如海同她说的事,却又难受起来。 这女儿倒是个省心的,不过无意中竟摊上这事儿,还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听说惠妃娘娘所出的那一位十六爷好似对女儿挺上心的,且这位娘娘这一回专门要玉儿去陪着同是她自己所出的九公主,若是说一点儿“相看”的意思都没有,爱谁信谁信,反正她是不信的。 其实这种事儿,在本朝并不少见。 而且多是天子近臣、荣宠之家才会有这份儿“殊荣”。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们家这样避之唯恐不及的。若是换了一家子,早就巴巴儿地把女儿送过去了。 不过,她们家可不一样。 她可不会把自家的宝贝女儿送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 她同老爷就代钰这一个女儿,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走外戚的路子,以她家老爷的能力,原本也不需如此。 故此,他们当然不愿女儿再跟皇家的人有什么牵扯了。 原本想着女儿年纪还小、自家再冷着点儿,给皇家那边儿透露些不敢高攀的意思就行了。不过这几日的事情,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啊,由不得他们不多想了。 看起来,得想想办法叫女儿避避风头了。 或者“体弱多病”是个很好的借口? 想到女儿第一日遇到那几位小爷的时候,便是称病回来的。再加上这女儿自小本也就有些“先天不足”的症候,林如海同她都认为这等借口实在算不上牵强。 且她家老爷爱女儿的心比她更甚,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更是说出“就算牵强了些,也不能再叫玉儿去了。剩余的事情,由我来想法子便是。” 有她家老爷这话,她哪里还能不放心,当然就立刻过来跟女儿传话了。 没想到玉儿年纪不大,心思却玲珑至此,自己什么都没有多说,她便明白了此种曲折,贾敏愈发觉得这女儿实在难得,愈发觉得老爷和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只不过,就不知道她家老爷要如何应付接下来伴驾的事儿了。 而她自己这边儿,也该收拾收拾,准备去席上应付一二了。 想到这里,贾敏不免又有些头痛。又因着在外头站的时间稍微久了点儿、吹的风有些多,她感觉浑身上下又有些不舒服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一面痛恨着这身体的不中用,一面扶着随身伺候的丫头的手,慢慢走回了自己房里。 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小瓷盅儿,她这才想起今日的养生茶还没喝。这应该是玉儿一大早差人送来的,原本该一个时辰之前就喝下去来着。谁想着被薛家来人一打岔儿,险些给忘记了。这会儿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去喝了,可不能辜负玉儿的一片孝心啊。 丫头们体贴地将那瓷盅捧过来,贾敏接了,一口喝了,微微皱着眉头又喝了旁边丫头递过来的热茶。灌了一大口之后,这才重新梳洗、换了衣裳,到正厅同林如海汇合,一个坐着轿子、一个上了车马,同往甄府另外一边儿、专门为皇家修的园子而去。 且不说林如海和贾敏去伴驾赴宴的事儿,单说代钰,她一回了自己房里,头一件事儿便是把早起那一身儿盛大的装扮给换了下来。 小丫头夏秾看着她那些个精致的配饰和头上别致的发型,才弄好了一个多时辰就要拆下来,觉得有点儿可惜。 不过更加可惜的,却是太太忽然不叫姑娘去公主那里伴驾这事儿。 只是她才刚露出点儿这个意思,早被秋宜冷笑了声道:“我倒是觉得这样才好呢,姑娘这几日天天早起折腾这么久,觉都少睡了不少,看着气色都没以前好了。” 春纤也搭话道:“可不是嘛,这两天这劳什子的活计实在费心得很,我也觉得姑娘该歇歇了。” 夏秾不服气道:“你们就是惫懒,人家宝姑娘不也是要去的么,也没见她家金莺姐姐说什么折腾、麻烦的……偏你们嫌。再说了姑娘这么打扮多好看啊。” 一直没说话的冬和这个时候也淡淡道:“咱们姑娘便是不打扮也好看的紧。” 代钰先时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说来说去,也懒得多说什么,后来看着她们越说越不像样,才发话道:“这才出来几天,就什么话都敢说了。还当这里比自个儿家里还自在呢,真是一点样子都没了。快服侍我换了衣裳,默兄弟还等着我呢。” 见到代钰是有些不快了,四个丫头这才齐齐闭上了嘴,各自忙活起来。 代钰由得她们服侍着洗漱,却不由得往夏秾身上多看了一眼。 其实这夏秾本来该叫“雪雁”的。是她觉得既然有春纤了,那不如干脆改成春夏秋冬配个套算了。 加上她记得在续书里头,这个原本该叫雪雁的小丫头,作为一个从林家跟过去的家生子、抛下生病的主子黛玉不管,倒是轻轻松松地就去扶着别人家那位新嫁的“宝二奶奶”去了,实在让她有些替黛玉不值。 一想起这个事儿来,她心里便多少有些膈应,于是顺手把这名字换了。 本以为换了个名字,再从小就好好调/教这小丫头说话办事儿就能不那么“雪雁”了,现在看来,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用啊。 这小丫头还是那么拎不清,还天然地跟宝钗混得挺好的,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是在这么样子下去,“夏秾”这个贴身丫头,恐怕也就只有换个人来做了。 代钰不动声色地整理好了衣装,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几个丫头朝着门外走去,刚出了她自己的房门儿,就被迎面扑过来的一个小人儿抱住了大腿。 阖府上下,敢对她做出这个动作还能不被踹飞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那便是她那不到三岁的小弟林默玉。 感受到小弟似乎又增加了一点儿的重量带来的冲力,代钰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她低下头摸了摸他的头顶,笑着问道:“默兄弟今日如何了,前儿那点子风寒可好些了?” 终于见到了消失了几天的姐姐,白团子一般的林家小弟使劲儿点了点头:“好多了。” 话是这么说,代钰却还是不敢让他在外头吹风。平时也就算了,风寒这事儿可大可小,万一再给他吹风吹到严重了,就算有药,那也得受罪不是。 故此,她便拉了林默玉的手道:“这边儿风大,姐姐送你回屋里去罢。” 林默玉年纪还小,虽然这两年一直被代钰悉心调理着,但毕竟先天实在太弱,身子还是比代钰要差上不少。 加上这个时候冬春交替,他在路上便有些风寒,故此当然便不用做伴驾陪游这事儿,连宴席也不必出席,只每日闷在院子里,早就闷得狠了。这个时候听说又要送他回屋子里去,他不免便有些不高兴。 代钰见此,便笑着抱了抱他,安慰道:“默兄弟别摆这个脸儿出来呀,你听话,姐姐陪着你到你屋里玩儿去。这会子风大,等用了午饭、歇了晌起来,你若想出来,姐姐再陪你出来玩儿一会儿可好。” 听代钰这么一说,林默玉总算开心了点儿,牵着她的手就往他自己的屋子走。 因着是临时的住所,不管是代钰的房里还是默玉的房里,陈设都是沿用的甄家原本的布置。 富丽堂皇固然是富丽堂皇了,但是实用性总归是差了点儿。 代钰找了一圈儿,才在书房找到了些笔墨,想着默玉身体不好,风寒也没好全,这会子离着午饭的时间也不远了,索性就教他习字好了。 林默玉素来同她这个姐姐亲近,只要是同她一处,不论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如此,两姐弟很快就消磨了半个多时辰。等到林默玉歪歪扭扭地写出个“林”字的时候,也差不多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吃饭之后,没多久又是午歇时间,贾敏和林如海在皇家那边儿的园子陪着贵人们吃饭,代钰便要照管弟弟和家里,竟似比平日里过的还要忙活。 陪着弟弟吃饭、命人看着他歇晌、又代母亲处理了下小院子里头那点子事务,又是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就过去了。 她这一不用伴驾,倒是不愁没事情做。很快地,便到了下午,虽然林如海还是不见踪影,但是贾敏总算是回来了。 看着她一脸疲累的样子,代钰识趣儿地没有多问,先命丫头婆子们服侍着贾敏重新梳洗了,又给她一碗加料的茶汤,扶着她在榻上歪了一会儿,这才总算见她缓过一口气来。 因着小弟默玉还在睡着,贾敏见代钰随侍在身边儿,难免就有点儿想同她倾诉一番。 代钰也是从她这里知道,今儿那一顿饭,倒还颇有些像是鸿门宴的意思。 虽然贾敏照顾着她的感受、很多关键的地方都语焉不详,但是她猜也猜得到,有甄家长房、特别是他们家四位“适龄”的小姑娘们的加入,今儿这宴席上会有多热闹了。 先是惠妃和甄家同时关心黛玉为什么没有去。然后,便就演变成了一场相互试探的“相亲”游戏。 甄家有两个姑奶奶嫁给了皇室做王妃,走起外戚这条道儿来,实在是轻车熟路的很。听说甄家的姑娘们不论是什么年纪一个个俱都容姿出众的很,加上宝钗也是世间少有的小美人,就是不知道,那一位“风流倜傥”的十六爷,骤然被簇拥在花丛中,有没有又摇着他的折扇、对着诸位姑娘感叹一番了。 可惜这一次没有甄宝玉和薛蟠作陪衬,恐怕他一个面对那么好几个小美女,倒是有些吃不消了。 代钰想到那个画面,只觉得这种“浪漫”的事儿发生在不足十岁的几个半大孩子身上,实在是十分有喜感。 不过看着贾敏并不想同她多说,她也就没多问。正巧小弟默玉午睡醒来,她便十分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小弟身上,还拉着贾敏同默玉一道儿在院子里稍微活动了一番。 按下代钰他们这边儿的轻松愉快不提,且说才被她腹诽过的十六皇子宗祈,却正在花园子头逛着呢——他也不想总是逛这个花园子。但问题是,他那位皇帝老爹,这两天的日程安排,就是在甄家这个小别宫里接见本地官员,要明日起才会出去寻访游览啊。 皇帝老爹不出去,也没有单独的办差命令,他们这几个年幼的皇子们可不就是只能在园子里闲逛了——当然,也可以同他那几位年纪差不多、甚至年纪比他还小的皇弟们一样、在各自的小院子里头读读书、练练字、习习武什么的。 不过,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啊,因为没有父皇的旨意没法儿随便出去,所以,最后,就只有在甄家这个虽然不小,但是早已经被他逛熟了的园子里继续闲逛了。 至于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没有一丝想要继续同某位佳人偶遇的心思,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宗祈自以为自己做得挺天衣无缝的,却不料他这点儿小心思早就被身边儿无时不刻不跟着的那两位伴读看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这种事情见的多了,他们的性子又都不是那等跳脱的,故而懒得回回都理会他们这位爷算了。 没事儿总是拆穿他什么的,也是挺心累的,既然他装得似模似样的,他们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算了。 反正,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该碰见的也,也总会碰见。 不过,等到远远看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姑娘里面,没有那一抹清丽的身影之后,某个人便有些不淡定起来。 仿若逃跑一般地避开了同那一群小姑娘的相遇,宗祈惊魂未定般地摇着扇子叹息道:“甄家的园子果然不错,不但风景好,还总能遇到美人儿。” 北静王次子水淳微微皱起眉头、忽略掉心头的那一点儿奇怪的失望感,冷冷淡淡地开口道:“就怕这是有人特意叫咱们见到的美人儿,那就没有那么好了。” 余泽却什么都没有多说,只笑道:“殿下们咱们该回去了,万岁爷午膳的好像说,过会子要考校各位爷们的功课。其他几位爷都在自个儿园子里头准备着呢,十六爷也该回去准备准备才是。” 只这一句话,就成功堵住了宗祈的嘴。 他想了想自家父皇的威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啪”地一声收起了扇子,干咳了一声道:“既是如此,咱们就赶紧回去罢,以后这园子,咱们还是别来了。” 余泽点头称是,跟在他们两个身后慢慢退出了甄家后园。只是等到他走出去之后,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园子里头那些颜色鲜亮的衫裙当然早就已经看不见了。他却仍是朝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虽然那里面并没有他想要见的那一个,但即便她人没有来,昨日里曾见过的、她那冷然淡雅的微笑却仿若还在眼前。 林家的姑娘么? 似乎并不简单啊。 竟然真的称病不来了呢。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惠妃娘娘和甄家又要怎么动作呢?真是拭目以待。 第二十章 擢升 代钰陪着母亲贾敏和小弟林默玉在甄家划给他们的小院子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因着人少事儿也少,贾敏也寻了借口谢绝了访客,母子三人在院落里晒着太阳闲坐,颇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 可惜林如海仍在外头伴驾,不然一家四口倒也能够共享一回天伦之乐。 不过,这本就是他分内的差事,倒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当是寻常上差一般就是了。 只是原本代钰以为这回不过是皇帝有事儿多留了林如海说几句话,最多一两个时辰便就会放他回来——毕竟,这还是在伴圣驾南巡途中,不必如同平日里上差那样讲究必定要上满多少个时辰。 然而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却还是没见到父亲林如海回来。 不但如此,他竟然连话都没传回来一句。 要知道林如海极重规矩,待家人也最是细致体贴,寻常在衙门里头的时候,若是有事也定会差人到后院通报一声,绝对不会让家里担心的。 如此看来,今日这情形便就有些不大常见了。 贾敏虽然还耐心陪着代钰她们姐弟,但是偶尔也会望着门外出一会子神,想必心中也是开始有些担忧了。 只是她也同代钰一样,只是心中忧虑,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不过才半日没有消息,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呢,若是她这个林家主母就先显出了急惶惶的样子,那可不是有些难看。 若是在自己家里也就罢了,好歹能够保证周遭儿伺候的都是自己人,这会儿到底是在别人家里,特别是圣驾就在不远处,最是要注意。 身份脸面还是其次,若是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那可是会摊上大事儿的。 故此,他们母女两个虽然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多说,只安静地用完了晚饭。 至于小弟默玉,三岁的年纪,再聪明也不必代钰这个换了芯子的,当然还看不懂这些门路。虽然半日没见到父亲,也在吃饭前出自父子天性本心问了一句“老爷今日为何没一道儿用饭”,但被贾敏随便一句“老爷今日在外头忙着”就给应付了过去。 面对着贾敏朝着她转过来的有些探寻的目光,代钰却是什么没有问,只安静地递给了小弟一碗加料的汤,便彻底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只不过,看着捧着那碗汤才喝了一口就愁眉苦脸的小弟,代钰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一回的调味尝试似乎又失败了,看起来还要继续努力才行啊。 她和贾敏这两个担心的人故作无事,林小弟又懵懂无觉,故此时间便也就继续安静地流逝了下去。 到了快要掌灯的时分,甄家那一边儿的园子里总算派人传了话来,说是后晌圣人钦点了林家老爷在书房议事,说得兴起,命他带路,一道儿移驾到城外视察水道去了。 因着一来一回路途有些远,晚间便不回来甄府,住宿在了外头。 又因着是临时起意,为防着有歹人对圣人不利、不能随意走漏风声,故此到了这个时候,圣驾早安全地到了地界了,才另外派人送信至家里。 就是如此,他们到底去的哪儿、视察的什么“河道”,却也还是没有说。 贾敏接了这个信儿,还特意把传话的人叫进来问了问话,也没避着代钰和默玉。 默玉年纪还小,自然懵懵懂懂地什么都不清楚,但是代钰却是完全听了进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没想到林如海不声不响地,居然是陪着皇帝出游去了。 皇帝叫臣子伴驾外宿,倒是并不稀奇。然而所谓皇帝“临时起意”、“视察河道”,这倒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总觉得,好似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了似得。 希望林如海能顺利应对下来,平安无事才好。 贾敏心中显然也有很多疑虑,但是听得林如海遣心腹专门传回来的那句“安心勿念、闭门静候”的话,倒也安安静静地准备收拾收拾、打发代钰和默玉都去睡了。 一夜无话,次日她们母子三人也是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只记着林如海嘱咐的话,耐心等待。 没想到,他们这一等就等了七天。 林如海这回一去,竟整整七天都没有消息。 头前几日贾敏还能稳住,到了第五天上,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代钰心中也急的不行,但是她心知,越是这样,越不能乱了阵脚。 特别是,在外头一切都还是照旧的情况下。 甄家府中仍是日日笙歌,惠妃那里还是每天地安排宴席。两边儿也每次都差人来请林家家眷。特别是惠妃,听说看着比前头几日过得还要滋润些,竟似对圣人带了包括她儿子在内的几个儿子出去、去哪儿、做什么完全不在意。 这当然是贾敏回来跟代钰说的。 贾敏虽然替代钰告了假,但是她自己却不能不去。 毕竟原本就容易生病的小孩子说病了很正常,但是她一个官员的女眷要是也跟着称病、还“病”了这么多日,就不大好了。 何况她自己也想着出去交际一番,心中存着个“说不定还能获得些外头的消息”的念想。故此,她每日里便也就用心打扮着出门,但回来的时候,除了满身的疲惫,却根本没有收获任何有用的消息。 她身子本来就不好,思虑又重,不过才几日,看看的人就憔悴了不少。若不是有代钰加大了壹号药剂的剂量给她吊着,恐怕就真得病倒了。 眼看着手上那几个镯子越来越松,面色萎黄得连脂粉都快要掩盖不住的时候,贾敏自己也有些害怕了起来。 有人在的时候还好,没有人的时候,她便忍不住拉着代钰的手滴泪道:“玉儿,咱们家老爷这么久都没消息,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我这回若是不中用了,你可要好生照顾好自个儿和你默兄弟。” 代钰见到她这样,不免也跟着有些着急,但面上却还是做轻松状,安慰她道:“太太不必忧心,老爷不是说了,要咱们安心等着呢么。虽然没有消息传来,说不定这一次的差事是十分要紧的。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好消息呢。咱们再等等罢。” 贾敏听得她这么说,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了,便也打起精神道:“那咱们便再等等。” 话是这么说,到了第七日上,便是连代钰也觉得不对了。 到底是什么事儿,能让人连续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影儿也不能传递消息,别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了罢。 就在她们母女商量着要不要试着动用些旧日的人脉去探探消息的时候,外头总算是传了话儿进来:“林老爷回来了。” 听得这个消息,贾敏和代钰俱都是精神一震,特别是贾敏,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似得,眼睛都明亮了不少。便是连才睡了午觉起来的她家小弟,也激动地跳起来,要到门口“迎接老爷”。 代钰心中觉得好笑,却什么都没多说,只一手扶着贾敏,一手牵着小弟,齐齐站在门口相迎。 不一会儿的功夫,林如海果然风尘仆仆地从门外匆匆而入,看着她们母子三个人站在门口等着,激动之情也有些溢于言表。 贾敏颤声道:“老爷回来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顾不得多说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手道:“回来了。” 跟着他便摸了摸代钰的头顶,继而一把就抱起了旁边儿的林默玉,笑道:“今儿默哥儿这身子看着似是好多了,这几日可听母亲姐姐的话,好生吃药睡觉了没?” 林默玉乖巧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道:“有吃,有睡,默玉很乖的。” 林如海笑道:“如此听话,合该有赏。” 林默玉高兴而羞涩地将头埋在林如海的怀中,又引得他大笑不止。 他站在门口,一句不提七日未归的事。还是贾敏开口道:“老爷才回来,还是先进屋再说。” 林如海点了头,却并未将林默玉放下来,只用一只手将他抱住,另一只手却拉住了代钰的小手,一起往屋里走去。 贾敏无奈,也只有跟在后面一道儿进了门。 林如海进屋落座之后,方才简单说了两句这几日的事情。不过就是伴驾视察河道,并没有什么出奇。 贾敏有心想多问几句,却见他竟似不想多说,不免便有些着急。 代钰看他们这个样子,便站起身来,识趣儿地带走了小弟,给他们夫妻留些空间,说说体己话儿。 从刚刚林如海那寥寥数语中,她已经得知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了。 何况,虽然林如海和贾敏很看重她这个女儿,但有什么重大的事儿,却还是不便当着她的面说的。 毕竟她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益处。 好在,很多事,她并不需要他们说的那么清楚,便也能猜到。 看来,这一回,视察河道什么的,或者也是有的,但其实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恐怕有人要倒霉了。 跟皇家有关系的、还非得弄得如此神神秘秘的、也不过就那么一件大事儿。 而林如海既然能够顺利归来,那么,他们家多半不会被牵连进去。 说不定,不但不会倒霉,还会走运呢。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便就是等待而已。 她毫无心理压力地带着小弟玩耍了一阵,又陪着他用了晚膳——林如海只在家里稍微休整了下,就又被传召了过去。连贾敏也跟着被传了去,说是陪着皇帝和惠妃他们用晚膳去了。 大人们去了,她和默玉两个“体弱”的小孩子,当然可以在家躲懒。 不过这个晚膳却吃得稍微长了点儿。 她也没管,只哄了小弟睡下,自己也躺到了榻上,表现的半点焦虑都没有。 暗中盯着她们姐弟的人回话之后,他们的主子也觉得有些惊奇:不是都说林家姐弟“早慧”么?特别是那位大姑娘,这种时候,不应该魂不守舍地等着父母归来才对么?如此没心没肺,简直不合常理啊。莫非是情报有误,他们其实很普通? 按下别有用心的人们的各色心思不提,次日早起,“没心没肺”的代钰一起来,便就等着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皇帝身边的近臣大清早地就来宣读了圣旨,竟然是“擢升扬州府知府林海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不日即伴驾进京赴任。” 第21章 二十一赴任 虽然不知道贾敏和林如海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回来,但早起接旨的时候,他们夫妻却都出现在了林家暂居的这个小院子里,居然还穿得干净整洁,很是正式的样子。 代钰一声没吭地拉着小弟躲在他们俩人后头叩拜谢恩,心中却免不得暗暗吐槽:看起来他们俩果然是早就知道林如海今日要升职啊,果然她昨晚上是白为他们担心了。 不过,看着林如海和贾敏两人那即便盛装都掩饰不住的疲倦样子,她又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心疼起他们来。要吃皇家这口饭着实不易,不知道林如海他们到底是立下了什么“功勋”,才能有这么个收获了。 在这事儿上他们夫妻口风甚严,代钰委婉地问了一回,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便也就歇了从他们口中知道真相的心思。 果然即使再“早慧”,在他们眼中,她还是不够岁数插手这些事务。 那么就暂时放放好了。 左右,这一回的南巡伴驾生涯似乎他们家是安全度过了。 而不管那七天里林如海做了什么,应该也都是干得挺漂亮的。 毕竟一下子就从个从四品的知府提升到正三品的左都御史,不但级别有了飞跃,还从地方提成了京官,想必是十分受皇帝赏识的。 即便是有此前林如海任从三品的巡盐御史的底子,但平常时日哪里会有这种连升数级的前例。最多不过看你干的好,前事一笔勾销,给你官复原职罢了。 就这么着算起,林如海还足足升了一级,可见,他这一次,必定是立了不小的功劳。 只是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而已。 不过片刻之间,代钰心中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甚至没留心控制好自己情绪,表现得稍微有点出神。 直到察觉到林如海看过来的目光,代钰浑身微微一震,立刻便又恢复了镇静。 正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有什么“后遗症”,她自觉,也是有时间和机会来弥补的。 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只管相信家人、相信自己就好了。代钰想清楚了这一点,便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如此,这事儿就算是在他们家这里便就算是揭了过去。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林如海升职这事儿,在甄家大院里却连个水花儿都没掀起。 论理同僚高升,很多人都会来祝贺,但偏偏这一次,不但没有一家人上门来,甚至连礼物和名帖都没有。 代钰心中暗暗称奇,但看着林如海和贾敏一副完全在意料中的模样,便也就没多问。只是心中,却不免已经有了些猜测。 如此神神秘秘的,看来果然是同皇家有关系了。 加上之前的圣旨还非要选那么一大早来宣,虽然有些故作神秘的样子,但难免更是欲盖弥彰。 而皇家住的那边儿也是一片寂静,倒似酝酿着什么暴风雨一般,尤其让人心惊。 至于甄家,更是一反常态地十分老实,直到圣驾启程都没有人出府迎接。 那么这么一来,十有八九是哪个皇子一派倒了霉了。 弄不好还就是甄家支持的那一派。 谁不知道甄家有个嫡出女儿在皇五子那里做正妃,还有个庶出的女儿送到太子那里做了侧室。 五皇子自小养在皇后膝下,当然是站在太子一队了。 再联想到这江南河道疏浚筑堤的事儿,可不正是太子舅家在负责呢。 难道这回真是太子那边儿有什么不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也就难怪贾敏和林如海俱都守口如瓶了。 皇帝的家务事,还牵扯到了储君,谁敢乱说,那纯粹是找死啊。 而显然因着这个事儿,代钰这病也不必再装了下去。 因着大约是太子那边儿出了事,皇上忽然要回京,惠妃等宫中女眷当然也没有了要宴请的心思。以那位娘娘的手腕儿,这种事儿出来,她不但不会让自己有任何出错儿的地方、落下什么口实,还反而能用这种“突发”事件,巧妙地给自己和一双儿女加分。 此一时彼一时,皇帝都震怒了,那么她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摆出之前那种奢靡享乐的样子了。 宫里的女眷们没有动静,甄家又老实了,其他伴驾的臣子们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事情如此扑朔迷离,谁会上赶着出来乱窜,如此便更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了。 薛家倒是得了消息,跑过来送了几样东西,但也只是走的私人的名义。不过,让代钰郁闷的是,薛家这一回来,还把薛蟠带来了。 谁知道那薛蟠看着高高壮壮的,但体质却竟颇有些特殊。同样是喝了她加料的茶,听说那甄宝玉打嗝儿不过才打了三天,他这一回拉肚子却足足拉了七天。 据说是头两日才好了些,这一能下床了,就被他爹薛公给拎着上门了。 这一次当然就不是专门来赔罪,而是来送别,顺便才是道贺的。 同样的事儿,不同人办出来有不同的效果。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自然也是完全两样。 总有人可以凭着几句言语便能让人心情愉快,甚至乐意帮助一把。 这便是做人和说话的艺术了。 薛家世代从商,薛公更是此种高手。若是奉承起人来,绝对是润物无声的,让人浑然不觉间就被奉承得舒舒服服,接下来,什么事儿就都好说了。 上一次薛公同林如海谈得就很是愉快,这一回别人都不敢随便登门,但偏偏薛家来了,还为彼此都找了好的理由,如此体贴又省心,实在让人不见不行。 为了体现这一次会面纯粹是因为两家私交比较好,并没有其他什么猫腻,故此林如海就把会面的地点安排在了花厅里。 也叫了贾敏、代钰和默玉出来厮见,就是个表示没有见外的意思。 于是代钰便在装病了十来天后,又见到了薛家人。 薛公、薛姨妈和宝钗三个人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等到看见薛蟠的时候,便是代钰有了些心理准备,却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没想到几日不见,他居然完全变了一副样子。不但瘦了许多,还白了不少。又因着生病虚耗了不少,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也不似原来那样粗犷。开口的时候虽然还有些违和感,但不开口的时候,竟隐隐也有了些翩翩公子的意思。实在让人不得不暗自感叹:底子好就是任性,随便生个病,都能刷新个颜值的新高,连“呆霸王”也能变成“俏书生”了。 这样的薛蟠,站在清风霁月一般的薛公、温婉可亲的薛姨妈还有端丽大方的宝钗面前,总算不再像是捡来的了。 而且,大约是薛公在家里好好“教育”过了,他来了就规规矩矩地给林如海和贾敏见了礼,然后就给代钰陪了个不是,虽然离着谦恭有礼还有段距离,但是,也算是大有进步了。 看来,若是薛公不早逝,他继续被薛公这么好好地“教育”下去,说不定就不会像后来那么“熊”吧? 这念头不过只是一闪而过,代钰也并没有多想,只完美地扮演好了自己六岁小姑娘该有的戏份之后,便退到一旁装壁花去了。 因着知道林家事多,薛家人也并没有久呆,闲聊了几句,留下了礼物,便很快就告辞离去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薛公同林如海单独说了几句话,倒是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儿。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会面平静无波地结束了。直到傍晚,也再没有其他的宾客上门。 林家落得个清净,且既然圣旨上已经说了要他们随着圣驾回京,那么许多事情就要赶紧筹办起来。故此他们也没在甄家久留,次日便就禀过了皇帝,收拾了行装,离开金陵,先回了扬州府。 皇帝这一次的擢升任命有些急,而且很明显要带着林如海一起上京,故此留给林家整理的时间,便就有些紧张了。好在林如海的政务一直做得有条有理,甄士隐也是个得用的,原本用不了多少时日,衙门的事儿便就能交割清楚。 可惜圣人这一次大约是心火太盛,把回京的事儿弄得十万火急。原本说定的启程时间,不知道为何竟又提前了不少,竟也不等林如海这里归置妥帖,便就命了几个心腹之臣将他急召回了金陵,伴驾回京。 林如海无奈,只有把府衙的事务托付给甄士隐并一般幕僚师爷,等着皇帝新任命的扬州知府从都中赶过来交割了再走。他自己连夜跟着那几个天子近臣又回去了金陵。 这么急着就走,当然也就没有办法带着家眷了。 好在甄士隐和封氏虽然不是多能干的人,但各自却也都有擅长的地方。知府衙门的事儿林如海已经整理的七七八八、林家人口又简单,剩下的事儿,倒也没有什么了。 至于内府的事儿,贾敏这两年身子好转,已经重新整饬了一番,而代钰暗中也做了不少事儿,收拾起来就更是方便了。 考虑到林如海这一次升迁,多半是确定了走纯臣的路子,故此代钰便也再没有什么顾忌,把来历可疑的人都寻着理由剔了出来,全都没带在身边。 这个时候林如海已经跟着皇帝到了都中,想必事情不少,总共只赶在启程前给贾敏捎了一封信来。 却也是让她“轻车简行”。 除此之外,还说,路过金陵的时候,“可与薛公一家同行”。 贾敏看了这话,倒是不觉意外,代钰却是有些疑惑,问贾敏时,她只笑说:“那日薛公曾言,今岁都太尉统制县伯王老夫人八十大寿,数年未见王家姐姐并外孙外孙女,特别来信叫他们回去一趟。且薛家都中产业颇多、许久不去,也该回去看看。故此约了老爷想要同行。” 代钰听了这个,便知道,那日薛公同林如海单独说的,竟是这个。 不过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林如海被皇帝叫走了,剩下的就只有贾敏母子三个了。 如此,原本的结伴同行,倒是变成了要靠薛家“照顾”了。代钰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是也知道,此去都中路途遥远,多些人结伴而行,总是好的,故此便也没多说什么,由得贾敏写了封帖子给薛姨妈,商量好了出发的日期。 到了约定要走的那日,林家轻车简行,只带了几只小船,几个家仆,并幕僚甄士隐一家往都中而去。 到得金陵,恰好赶上薛家收拾了行装在渡口等候。 因着时间恰好是晌午,薛家便在渡口附近选了家酒楼,原本说吃顿便饭就走。酒楼生意不错,但因着是薛家自己的,还是在楼上给留了个最好的雅间出来。 薛家几位陪着贾敏母子三人并甄士隐夫妇闲聊,倒也十分热情得体。 原本气氛正是和睦的时候,谁料到才端上菜,还没开席,就听见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还有女孩子的哭声。 听见这个动静,贾敏和薛姨妈都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薛公看见如此,一面心烦伙计没用,连吃顿饭都吃不安稳,一面已经差人去打听情况。 片刻之后,便有人回复,说是有个人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带着女儿来唱曲儿赚几个钱。 薛公挥了挥手,打算让伙计赶紧打发了事,代钰却忽然想起个事儿来。她看着那伙计领命就要往下跑,心中一动,忽然对着贾敏道:“太太,那小姐姐哭的那么伤心,也怪可怜的,不如叫他们上来看看再说?” 第22章 二十二复得 贾敏虽然心中觉得奇怪,代钰怎地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但因着这女儿素来是个省事的,极少有这么反常的时候,故此她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这是不是不大好?” 她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行,而是看向了薛公那边儿。毕竟,这是人家的地方,到底要如何,还是要问过主家的意见。 薛公乃是个成功的商人,伺候的还是皇家,这察言观色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多说。 且,此前这薛公本就对林家这个替自家宝贝女儿解过围的小姑娘很有好感,现下既然代钰开了这个口,他又怎么会不给她这个面子。 故此,他只微笑道:“以前只道如海兄高义,嫂夫人也非等闲女子,想不到连两位的千金竟也有如此的菩萨心肠,林家如此家风,直让我辈难望其项背。” 他一面说,已经一面吩咐人下去将人带上来。这就是给了代钰,或是说林家这个面子的意思。 贾敏也忙谦虚客套了两句,说话的功夫,伙计已经将楼下喧哗的父女二人领上来了。 代钰只做天真娇憨状,并没多表现出什么,只因,她这本来也就拿不准,底下那位到底是不是她猜想的那个人。 不过,等到人一上来,她就知道,她这一次的运气不错,竟然叫她蒙对了。 那被领上楼来的果然是一个中年男子并一个小姑娘。不过,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父女”。 那中年男子生的一副异常猥、琐的面相,虽然衣衫褴褛,面容也满是愁苦之色,但一双下垂的眼睛里却暗蕴精光,似乎永远在私下算计着什么。 而那小姑娘看着不过八、九岁,然而生的极其俊俏动人,特别是眉心一点嫣红的朱砂痣,更是为她平添了一份别样的风韵。 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小姑娘,但也可以想象,她长成之后,会是如何的倾城之姿。 代钰一看这个,心中对自己先前那个猜测就有了五六分的底气,再看了看旁边的甄士隐夫妇,这五六分的底气就变成了七八分了。 她此前就一直留心观察着看,那封氏从底下有哭声传来的时候就有些出神,便是坐在隔壁桌上的甄士隐,从那个时候起也有些怔忪,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而那小姑娘一上来,他们夫妇的眼神儿就不大对了。 封氏的眼泪直接就下来了,定定地看了那小姑娘一会儿,也顾不得一屋子人,忽然便就站起身来,扑到那小姑娘身边,抱住她连声喊道:“英莲!英莲!我的英莲啊,娘亲找你找的好苦啊。” 甄士隐的眼圈儿也红了,虽然没有扑上去,但也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看着马上就要老泪纵横。 这两口子来了这么一出儿,在场的人还有谁不明白。 那自称是这小姑娘“父亲”的男子,脸色立刻煞白,连那愁苦的表情也演不下去了,一双下垂三角眼东看西看,显然已经在想着退路了。 他其实原本还想着能把这“女儿”卖个好价钱,为此还正在酝酿情绪准备来一番他最拿手的“苦情戏”的。 毕竟,听说包了楼上雅间的贵客要见他们“父女”,他心中很是激动来着。 他做这等营生这许多年,深深知道,像他们这种人,处置这些“女儿”们,头一个好的去处,便就是卖给这些大户人家。 或为侍妾、或作婢女,无一不能卖个大价钱。 次等的就是“嫁”给小门小户做妻室。 再次的才是转卖给人家再卖。 而他在这行当中,也是有几分名气的人。 只因他便是专做这头一等的生意的,赚的也是那最头一份儿的钱。 不过,要赚这头等的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现在的主顾老爷们,可不是随便什么样的姑娘都看得上的。 也因了此,他拐了那等年幼的女孩儿,必得悉心培养着,原本不该这么早拿出来“卖”,通常是要养到十二三岁的。可惜近日圣驾南巡,全城戒严。且不知道是刮得什么风,换了极厉害的一批人四处搜寻什么东西。弄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因着风声实在太紧,且这女孩儿原籍离着金陵本也就不算太远,他也是一时惶急,恐怕走漏了消息,祸及自身,这才带着出来踩踩点儿。 不过这女孩儿自五岁被他拐来,眼看着长大,模样实在是太好了。这没长成便已经是这样,若是再过一二年,还不一定如何惊人呢。 故此,他原也并不是非要卖不可的。 只是那伙计出来,说他们家老爷要见他们,才跟着过来的——这些有钱大户,要买个丫头,其实差几岁也不碍着什么,还有些老爷们,不就好这一口的么。 这么多年了,什么没有见过,越是这样,越可能卖个大价钱。因着存了这份心思,他上来的时候,原本还颇有几分期待来着。 谁知道,不过才出来一回,就遇到了这么个事儿呢。 偏就有那么巧,这是遇到了“苦主”了。 他一看情况不好,正想着反咬一口脱身,代钰早就盯着他呢,原想着叫王嬷嬷几个上去帮忙,没留神薛家早派人拦住了他,吵吵嚷嚷说要去见官。 那拐子躺在地上,正要打滚撒泼,先给他们安一个“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罪名,听说面前的是薛家的人,立刻就老实了。 薛家经商,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让人开口当然是再简单不过。薛公抬手吩咐了几个伙计,将那拐子带到旁边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原来这小姑娘果真是他四年前从姑苏拐来的,还是正月十五看社火的时候“捡”到的。算算时间,可不就是甄家女儿失踪的时候。 这个功夫,封氏早上上下下将那小姑娘看了个遍。甄士隐也早围了过去,确定了是自家闺女英莲,一时间悲喜交加,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那英莲先时懵懵懂懂的,在家里又被那拐子打骂了一顿才带出来,早就是吓破了胆的。这会儿被已经不认识了的两个人抱住,更是害怕得泪流不止。只是到底是血脉天性,总算是被封氏一番哽咽的温言软语劝住了。 问她时,只说昔年的事“已经不记得了”,又说那拐子要她说他是“亲爹”,不然就要打她。 听得这话,封氏少不得又要哭几声“我苦命的女儿”,那甄士隐便怒气冲冲地要去跟那拐子理论。 还是薛公并几个伙计见他已经有了些年岁,怕真撕扯起来反倒把他伤到,故此好说歹说把他劝住了。 虽然劝住了甄家人,但这事儿还是要处理的。 这种拐子单拐人家的年幼孩子,养大了贩卖,伤天害理,着实可恶,不知道毁了多少人家,真是万死都难辞其咎。那薛公见到在座女眷俱都是十分气愤的模样,也不待代钰多言,便使人将那拐子捆了,扭送到衙门去。 甄士隐亲自写了诉状,跟着同去,封氏拉着英莲也需要安顿。代钰想了想,便小声同贾敏商量,预备放甄家人在这边休整几日。 贾敏心中也有此意,便即命代钰修书一封,跟林如海打了个招呼,然后同甄家人暂别。 说是暂别,其实代钰觉得,经过这么一件事,甄士隐之后还肯不肯在林家做幕僚还是两说了。毕竟他们丢了四五年的女儿才找回来,为了女儿怎么也要重新打算打算的。跟原先夫妻二人两个光棍的生活那可就是完全不同了。 那么,还要不要继续附在林家这里生活,就要重新考虑了。 好在林如海也不是那种不知道变通的人,故此,代钰在替贾敏向林如海写信的时候,便就顺便提了一句。 贾敏见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却不由得暗自心惊:她家玉儿这还不满六岁的年纪,居然便能看得如此长远,真是不可小看,说不了,将来真的有大造化也说不定。只是这个事儿,不好在信中多说,她便想着回头到了京里,要同自家老爷好生说道说道这个事儿了。 英莲顺利地被解救了下来,同家人团聚。代钰同贾敏却还是要带着林家小弟继续北上。 这一回因着甄家这个林家的幕僚也不在了,贾敏母子三人便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在征得了贾敏的同意之后,薛家为了就近照应,令自家的船同林家的船并联而行。贾敏感念薛家情谊,便常邀请宝钗母女来自家船中小坐。 代钰作为林家嫡女当然也要负责应酬接待。一来二去的,跟薛姨妈和宝钗也就愈发熟悉了些。 薛姨妈同贾敏在闺中的时候便就认识,后来各自远嫁,十多年未曾来往,倒是走得远了些。这一回同去都中,一路上还要蒙薛公带人护航照顾,贾敏心中很是感激,同薛姨妈的感情倒是更近了。 两个太太在一处说体己话,代钰便带了宝钗回自己舱房玩耍。她年纪虽然小了宝钗两三岁,但是芯子却比宝钗大了不知道多少。故此很快地便就赢得了宝钗的“芳心”,被她视为极其要好的“知己”。 这个时候的宝钗年纪还小,思想也单纯的多,虽然处事算得上是温婉大方,但却并没有多重的心机。每日里发愁的事情,不过就是父亲的病和哥哥的胡闹。 她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但是到了代钰这里,不知道怎地,就常常是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先是把代钰称病后,伴驾的时候的事儿简单说了说,无非也就是甄家的几位姐妹俱都是神仙似的品格儿、同那天见到的甄家弟弟和皇家的几位爷一处看了回戏等。 另外,又说九公主念了几回“没有林妹妹在,总觉得少了几分热闹”。再有她们并甄家几位姐妹都挺想来探望代钰,可是听说她在园子里头静养,不叫旁人打搅,怕过了病气儿。 如此种种,俱都是琐碎小事,难为她还挺认真地同代钰分说,说到动情处,还激动得粉脸微红,倒是有几分娇憨的可爱。 只不过,这种时候毕竟是少的。因为薛公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她脸上的笑容便也就愈发减少。 有一回,甚至红了眼圈儿,抱着她道:“林妹妹,我家老爷昨儿又吐血了。” 代钰软言安慰了她几句,想着薛公其人,倒也真没见什么坏处,且难得宝钗投了她的缘,加上日前甄家的事儿,算起来她们还欠了薛家半个人情——这么一想,代钰便动了要出手帮他们家一把的心思。 薛公要是不死,薛蟠至少不会变得更坏,弄不好,还要被他给“矫正”过来。 而薛姨妈和宝钗也不必借居到贾府去,同那破石头有什么牵扯。 说实话,唯有那块破石头她有些看不上,其他的姐姐妹妹们,能帮一把的就帮一把,原本也就是个举手之劳的事儿。 想到这个,她便命春纤去隔壁舱房拿了一罐子参片泡的酒来,起身同宝钗道:“宝姐姐,这是我家老爷惯常喝的,乃是个老郎中给的,听说还是海上方,虽则味道怪了些,但养身最是有效,我家老爷这些时日身子健朗多了,便是多亏的这酒。这一回的才做了来,不如这一罐就给伯父试试如何?” 宝钗忙起身道:“这又如何使得。” 代钰笑道:“这原也就是个养身的玩意儿,不值什么的,难为宝姐姐有这么大的孝心,我就不能也尽一份心了。如此粗陋的东西,若不是没把伯父当外人,我可没脸儿拿出来现眼的,宝姐姐若是百般推辞了,倒是显得见外了。” 宝钗原本还想着推辞两句,听得代钰这话,只得作罢,道了谢之后,便让金莺抱着带回去了。 代钰松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有意无意都提两句记得要喝那个酒。不知道薛公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凑巧了,后来几次宝钗再来,果真就没有再哭过了。问候她父亲的身体时,也说好转了不少,想必,那罐加了料的参片泡酒,是真的被按时喝着呢。 其实,这话倒不是纯粹地忽悠宝钗。将那壹号药剂勾兑在吃食之中的想法,代钰琢磨了可不只一天两天了。 因着这东西是液态的,即便做得隐蔽,总是不加工就放在茶水、汤水里,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她家小弟那舌头便就已经开始不满这奇怪的味道了,于是代钰便开始进行了研制。 折腾了这些日子来,她总算发现,参片泡酒,再加些调味的香料之后,能够溶解最大剂量的壹号药剂。 而用恰当比例的壹号药剂勾兑数种调味的香料,做出来的糕点也能浓缩不少数量的壹号药剂。 前者是为了林如海准备,后者当然是为了她家小弟。至于贾敏,代钰亲自为她勾兑了人参养容汤。虽然味道还是有些奇怪,但是,的确有养身和养容双重功效——女人,为了美总是能够容忍更多的东西的,稍微奇怪点儿的味道,根本就不算什么。 这三样东西代钰原本也是没弄出来多久的。 毕竟此前她一直没怎么上心。纯粹是在“装病”期间太过无聊,而且在甄家这个小院子里伺候的人少,她平时也能够更多的接触到厨房,这才研制成功了。 没想到,那加料的人参泡酒林如海才喝了几天,就被提前拎去了都中。他走得太仓促,什么都没来的及带,代钰这才多做了几罐,准备随船带去给他。没想到,才做成了,倒是先给薛公一罐了。 好在听宝钗的说法,这酒很是管用,那就不错,反正最精华的部分,对她来说暂时都是取之不尽的,那么就做个顺水人情好了。 因着在金陵稍微耽搁了两日,途中薛公身子不好,行舟也并没有一味求快,故此他们一行人从扬州到都中,整整用了一个月。 这一日代钰正在舱中喂加料糕点给自己和自家小弟吃,便听得贾敏在舱门口叫他们道:“咱们的船就要靠岸了,快出来收拾收拾,老爷已经派人来接了。” 第23章 二十三进京 在渡口来接的是跟着林如海提前来都中打点的老管家。他是从姑苏林家出来的老人儿了,做事最是妥帖。 见到贾敏母子三人下了船,他便带着人恭恭敬敬地跟她们三个见了礼,然后才指挥着带来的几个家丁,将行李等物装车拉走。 而贾敏母子三人要乘坐的马车,也早就备好了,只等着她们同薛家作别之后就上车。 这一次虽然说名义上林薛两家是结伴而行,但其实林家除了下仆便是女眷和幼儿,原本要随行的甄家也半途离开,故此林家母子多少也是赖了薛家一路护送而来。不管怎么说林家都要承他们这个情的。故此虽然见到了自家老爷派来迎接的人,贾敏便也没忙着上车,先带了一双儿女,客气地同薛公一家好生道了别。 原本还该有更进一步的表示的,但薛家也要先回老宅安顿,故此,贾敏便同薛家约定了次日再上门道谢。 薛家那边儿也爽快地应了,客套了两句,言说次日必定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这边儿的事儿解决完了之后,贾敏方才带着代钰姐弟上了自家的马车,径直朝着林家在都中的宅子而去。 说起来这宅子还是当年贾敏嫁给林如海的时候置办下的。听说虽然并不算太大,但也精致典雅,颇有几分书香门第的风韵,乃是林家老太太还再世的时候,一道儿住过一段时日的。算起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代钰坐在贾敏身边儿,听着她一路走,一路絮絮着些陈年旧事,倒也觉得新奇有趣。 故此,虽则从渡口到林家宅院的路程并不算近,但她也并不觉得无聊。 倒是她家小弟,上车没多久,就在贾敏的絮叨声中昏昏欲睡,很快就去见周公了。 小孩子就是要能吃能睡才长得好,她家小弟这一个多月粒每日被她那些加了料的吃食“喂养”着,再加上船上呆着无聊,睡得比平日更多,竟足足胖了一圈儿,连身量看着都像是比之前高了一截。 故此,等到她们终于到了新家之后,她们这种状态,很是让林如海大吃了一惊的。 贾敏原本身子不大好,这一路舟车劳顿,居然看着也并没觉得怎么样,已经让林如海很是惊奇。代钰这女儿原来也是个先天不足的,现下看着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好了,竟然完全看不出劳累疲倦的模样。而小儿子林默玉那一脸白胖的样子,林如海看了更是十分欣慰。 及至母子三人重新梳洗过,坐下喝茶休息时,他又听贾敏说,是代钰亲自照顾她们母子们的饮食,更是高兴莫名。看着代钰的目光里,便愈发有了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又问路上的事,少不了就还是要说上些与薛家如何,并甄家寻到了女儿的事。 林如海听着薛家一路护送,也很是感动,对贾敏说的上门拜访道谢的事儿,也是十分赞同。因怕口头说说不够正式,还亲自命管家拿了自己的名帖,去跟薛家正式说定见面时间。 而甄家那个被拐卖了的小女儿的事,他听过之后,也不免十分唏嘘。听说是代钰一时心软,唤了那孩子上来看,才帮着他们一家团聚的,他欣慰之余,却又有点儿担忧,便也免不了稍微提点了代钰一两句为人处世的法子。 代钰恭谨地听了,也觉得,其实自己当时那么直接地喊出来有些不够得体——林如海能在现下混乱的朝堂上如鱼得水,显然在为人处世上是很有一套的。即便芯子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但她还是有很多要同林如海这个父亲学习的。 因着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双儿女十分爱惜,想用尽一切力量好好将他们培养长大。故此,这几年来,林如海愈发擅长将大道理讲的浅显易懂。便是年纪还小,并不十分明白的林家小弟也听得很是认真。 贾敏在旁边看着,心中愈发欢喜起来。 如此,时隔一个月之后,林家四口没有任何隔阂地重新聚在了一起。不但没有因着背井离乡地到了都中来而有什么不和睦,倒似乎还因此而关系更见亲厚了。 说完了代钰她们三个这边儿的事儿,便免不了要说说林如海这边儿的事儿了。 那一次他临时被皇帝传召,直接就伴驾回了都中,却原来,是皇帝要他这个新上任的左都御史处置人的。 这一次太子一派动作太过,犯了皇帝的忌讳,再联系之前各皇子拉帮结派、明争暗斗弄出来的几件污糟事儿,让皇帝彻底寒了心,对那几个已经长成、翅膀硬了的儿子愈发不满起来。故此,他急切地需要个自己人来彻查一番,好让自己再度掌控全局。 他本就知道林如海是中立派,此番借着南巡的机会,将林如海传召在身边伴驾,日日见面,对他的品行和才能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愈发对他这个“纯臣”感到满意。 特别是,河道那个事儿,要不是林如海跟着,他还没那么容易就摸清楚到底是什么底细。也不知道,素来以富庶著称的江南,在专门拨了款项修建河道、加固堤坝的情况下,居然还在时不时地受着水患的威胁,导致民心都有些不稳了。 而这些,本该是负责督建河道的太子舅家负责的。更可气的是,他们不但不知道自己捅下的漏子有多大,也没想过弥补,居然还有人帮着遮掩。 真是反了天了。 因着这一桩桩的事儿,让皇帝太过生气,便兴起了好好整治的心思。林如海本就简在帝心,这一次又适逢其会,故此才会被皇帝抓着不放了。 毕竟,有勇气、又有能力办了皇亲国戚的官,可真没几个。 皇帝对林如海寄予了厚望,林如海也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从金陵到都中,他一路殚精竭虑,很快就把案子理出了头绪。 只不过,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要怎么处理又是另外一回事。要怎么样在其中找个平衡,不但考验能力,更是考验情商的事儿了。 中间的细节,林如海当然不会提,但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听说太子舅家被削了爵位,便是太子也跟着吃了挂落,被勒令闭门反省。便是皇后,也被禁足在中宫“静养”。宫中事务都交给了几个有头脸的高阶妃嫔共同管理,其中便有伴驾去金陵的惠妃。 皇帝这一番雷霆手段一出,都中的气氛便很是沉闷,不过,即便他们对皇帝这番动作心怀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甚至对新上任的,明显是皇帝心腹了的林如海也不敢明着作对。至多也就暗中下点绊子,还不敢太明显了。 然而,这都是后话了。代钰刚刚才到了都中,连凳子还没坐热乎,自然是还没弄清楚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的。 她只觉得既然皇帝还没有要驾崩的迹象,那么暂时跟他站一队是没错的。但,皇帝迟早是要死的,皇位以后必定会落在一个皇子的手里,若是骤然跟皇子们都撕破脸,那么以后被秋后算账就麻烦了。 可惜这一回怎么都躲不过去,跟太子一派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得想想以后要怎么脱身才好了。 她心中虽然隐隐有些不安,却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林如海已经是做了最好的选择了。 没有站队就可能会被所有的派别碾压——之前贾敏差点被毒死,和家里充斥着各种探子的时光她还记忆犹新呢。这两年家里的情况才好转了点儿,可不能再回到之前了。 得罪了皇子,哪怕是太子,也不会马上出事,但若是得罪了皇帝,那他们一家子很可能立刻就被连根拔起。 那么,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作为坚定的“纯臣”,好好辅佐皇帝了。顺便看看,谁够格干掉太子一派,能够最后登上皇位吧。 不管是谁,都不能是太子。 万一是太子,那就真的麻烦了。 代钰心中转着这些念头,面上却丝毫不显。一边儿同林如海和贾敏说着话,一边儿哄着小弟,很快地便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 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吃过了饭,又歇了晌后,重新聚在花厅喝茶闲话。正好遇到管家回来复命。说是薛家老爷请老爷、太太、哥儿、姐儿明日到他们府上小聚、用个晚膳。 因着皇帝对林如海前段时间的工作很是满意,听说他的家眷今日入京,特准他休沐两日,不必上差,薛家约的又是晚上,故此他倒是有时间同去。薛公算是他旧日同窗,并未正儿八经地入朝为官,想必并不知道他休沐。他对这些琐事也并未多想,故此对约在晚上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贾敏倒是稍微觉得有些奇怪,因着她记起早上分别是,明明约的是后晌来着,原也不过是她们母子三人去拜访问候一番——她觉得这种事儿,后宅就能解决的,就不要麻烦前院,当时薛家也是没有意见的,怎地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呢。 她心中疑惑,刚想要问时,管家已经又继续说了几句话,倒是帮她解除了这个疑虑。 原来,是因为明日午间贾府要办宴席,邀请薛家的男丁、女眷们前去热闹。 说话的功夫,也早有人上来回报,说贾府老太太和二老爷亲自下了帖子,邀请林家人晚间去荣国府,给他们办个接风宴。 代钰先时还觉得这贾府为什么是先去跟薛家下帖子邀请明日的宴席,反倒是后来林家传话说今晚的接风宴,片刻之后,倒是明白了过来。这是“亲不间疏”啊。 贾敏是老太太亲生女儿、薛姨妈不过是老太太二儿媳妇的妹妹,自然是先可着亲生的来了。 不过礼仪方面,却是要做足的。要先请外人,还得提前了日子请,做足了礼数。至于自家人,则只需要提前跟自家人打个招呼便是。 所谓亲疏有别,不过如此。 此中的曲折,贾敏和林如海更是门儿清,完全没有如同代钰那样感觉到什么不解。而听说是贾政下的贴子,林如海便起身道:“既然是二舅兄同老太太下的帖子,少不了要去看看的。林福,叫他们套车,再选几件儿东西,我陪着太太、哥儿、姐儿一道儿去。” 贾敏听了这话,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要陪着她“归宁”的意思。想到老爷这么心疼她,她面上便有了几抹喜色,高兴之下,她便亲自将那荣国府派来传话的媳妇子叫来问了几句,才命人好生打发了她回去,还让她带话儿道:“有劳老太太和哥哥们费心了,劳嫂子回去说一声儿,就说我们届时一定到。” 说是晚膳,但是这个时候准备,也不算早了。贾敏回房重新梳洗、又替林如海和两个子女选好了衣饰配件,又打点了些维扬土产、并几样礼物,时候便已经差不多了。 收拾停当之后,一家人便穿着簇新的行头,带着一车子礼物,浩浩荡荡地朝着荣国府而去。 第24章 二十四接风 这是代钰第一次来荣国府,饶是她心中事先已经有了个预想,但等到真得到了荣国府的门前,却也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 昔日读红楼,她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一节“林黛玉进贾府”了。 不过寥寥数语,已经写尽了荣国府的富贵繁华、道尽了黛玉当年一个年幼失母的小女孩儿孤身投奔陌生亲戚家的惶恐凄凉。 今日原本的黛玉已经不知何处去了,轮到她进这荣国府,虽然说半点儿离家的惶恐凄凉都谈不上,但却也还是不由得为眼前称得上是“蔚为壮观”的府邸惊叹了一番。 如此的富贵显赫、还偏偏这般高调,真是当的起那一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也难怪会盛极必衰。 龙椅上头那一位年纪愈发大了,本就容易多疑猜忌,最近又被几个儿子弄得心情抑郁,这个时候他们这几家子几朝勋贵不说为他分分忧呢,居然还这么不知死活地高调下去,也就难怪要倒霉了。 不过,其实他们倒霉不倒霉跟林家、跟代钰本人都没有什么关系,至多只有贾敏大约会难过一阵子罢了。 原本要是之前她们贾家的手伸的不要那么长,不到她们林家来搞风搞雨的话,或者看在贾敏的份上,她还能找机会帮他们把手。 但出了李奶娘暗害默哥儿那事儿之后,她是半点儿也不想管这家子奇葩了。 好像弄死了人家的嫡子,让人家过得不好了,自己就能好似的。 这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 还是说,这个局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样,这贾家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也还是挺让她膈应的了。 那位不知道在想啥的二舅母弄来的李奶娘也就算了,反正也早被她解决了。然而还有那位坐镇荣国府的老太太弄来的管家婆子赵氏跟着呢。 要说这一位赵嬷嬷却也真不是个简单的。那回眼睁睁看着原本该跟自己“穿一条裤子”的李奶娘在她面前倒了霉,居然有本事一声不吭不说。 这两三年间,除了那一回李奶娘刚刚被她处置的时候,没忍住给老太太传过一回信外,也一直低调老实,饶是代钰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儿来。 加上那个时候代钰要处置的人太多,一回都连锅端了目标也太过明显,所以她才暂时没管这一个。 何况家里总还是要用人的,处置完了这些个,谁知道新买回来的又是什么底细的人呢? 还不如留一两个知根知底儿的,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好些。 但即便是如此,被监视着的感觉还是让人不爽的。 虽然代钰已经想好了,等她们一到京里安顿好了,就想法子让“辛辛苦苦”在她们家操持了几年的管家赵氏嬷嬷也去“荣养”。但想到这么几年在她们监视之下的憋屈日子,到底是让她有些意难平。 因着这一桩桩的事儿,即便还没有见过面,代钰心中对这个所谓的外祖家已经没有了什么好感。 而即便这是贾敏的娘家,但要是他们实在想要作死,她也不能拦着不是? 何况,看这个样子,估计是她们想拦也拦不住的。 算算时间,元春虽然已经进了宫,但也不过就是才两三年的事儿,肯定是还不知道在哪个宫里猫着,端茶倒水呢。现在的皇帝虽然年事已高,但好歹还能撑个几年,故此离着某一位皇子上位,给她抓住机会,顺利晋封贤德妃还远着呢。 按照常理来说,在那之前,贾家是不会“出事儿”的。 就算有事儿,也撑得过去。 总之,代钰现在到底是姓林的,贾府的事儿,还是少掺和的好。 左右这一回,她有父有母有兄弟,既然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可能,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应付这一群人了。 代钰打定了主意,便决定先置身事外,当即换上了自己最拿手的“乖宝宝”形象,同自家同样“乖巧”的小弟一起,跟在贾敏和林如海身边儿,进了荣国府的正房。 正房里早就摆好了内外两桌席面,虽然有十数个丫头婆子里外忙活操持,倒也不显得混乱吵闹。 林家四口刚刚进了院子的门儿,早有两个齐整的大丫头迎出来,打帘子请他们进屋。然而还没等他们进门儿,又早有一群人迎了出来。只闻环佩叮咚,香风阵阵,却是一群女眷。 林如海在她们出来之前,已经先被人引着去了外院那席,只剩下贾敏母子三人等在院中。 只不过即便是如此,见到有女眷迎出来,代钰还是有些意外。看来,自家母亲昔日在贾府,也的确是有几分面子的。但又或者,只是借着贾府老太太的威风也说不定。 她一念未了,已经听得那一群人中有人笑道:“这便是姑母并林妹妹、默兄弟罢。哎呦,真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啊,怨不得老祖宗见天儿地念叨,今儿总算是盼来了。” 这倒是个极其年轻的女子声音。虽然年轻,但是透着一股子泼辣劲儿,让人听了心里头就觉得豁亮。 再看那模样,也是颇为华丽耀眼的。 说实话,也太华丽耀眼了些。光是那满脑袋的首饰就能晃花了人的眼睛。 更不要说那身上穿的,更是华美异常。 也亏得她年纪不大,容貌出挑,要是换一个人这么穿戴,肯定就有点儿像披挂了一堆亮闪闪的玩意儿的圣诞树了。 可光是这么样儿,也还嫌太扎眼了些。一眼看上去,她的风头似乎比之金陵见到的惠妃还要劲。再联系她之前的称呼,代钰心中猜测,想必,这位便是荣国府那一位有名的凤姐姐了。 果然这女子话音方落,她身边另一个妇人便笑道:“这凤辣子又在这里浑说了,姑母同弟弟妹妹们远来是客,你可别惊扰了她们才是。老太太在里头已经坐不住了,还不快请姑母她们进去。” 代钰定睛一看,这一位比先前的女子年纪稍长了几岁,看着也稳重的多,虽然样貌也是上等,不过衣裳服饰却又比那一位要差着几成了。 她也叫贾敏姑母,看着却又不是死灰槁木的样子,难不成,不是贾珠的遗孀李纨,而是隔房贾珍的继室尤氏? 正在那里猜测的时候,贾敏已经上前了一步,扶住那泼辣女子笑道:“这就是琏哥儿媳妇罢?听说是二嫂子的娘家侄女儿,小时候我还见过你来着,这十余年未见,果然生的更好了。” 王熙凤听得贾敏这么一说,忙赔笑道:“难为姑母还记得我,可是啊,您可别夸我了,再这么夸我,珍大嫂子愈发觉得我不像样了。”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便笑道:“看看,姑母才不过说了一句话,你就攀上去了。没得这么会说嘴,让姑母见笑了。” 贾敏便朝着她颔首道:“珍儿媳妇看着倒是个稳重的,你们老爷太太都好?” 尤氏便也笑着应承了几句,跟着一个年纪比她们都小,却身着深色衣裳的女子也来见礼。 这一位却是那贾珠的遗孀李纨了。 正说着话,里头又有人来催,贾敏母子三人便被一群女眷簇拥着进了内室。 刚一进门,冷不丁迎面就过来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抱住了贾敏哭道:“我的儿,十多年都没见你,可想死我了。” 贾敏也滴泪道:“女儿不孝,未能侍奉母亲左右,让母亲挂心了。” 两个人久别重逢、竟然就出演了这种抱头痛哭的戏码,把旁边那么一大群女眷都给晾在了一边儿,也真是够任性的。 代钰一面沉默地站在一旁装花瓶,一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老太太您这感情真丰富啊,这眼泪简直停不下来啊。赶快来个人劝劝吧,再不来,她就要忍不住出手了。 好在这里一屋子人,能干泼辣的、稳重端庄的,要什么样儿的有什么样儿的,要劝个人实在是太简单不过。很快地,就有人行动了起来,代钰终究还是没机会出手。 而随着王熙凤等人的活跃,老太太和贾敏很快就镇静了下来,相互搀扶着落了座。 这方才是到了正式见礼的时候。 一屋子满满当当坐了一堆女眷,十有*不认识。 尤氏、王熙凤和李纨这几个跟代钰同辈的媳妇儿刚刚出门迎接她们的时候,代钰已经认识了。剩下的,就是跟贾敏同辈儿的一群妯娌们了。 首先就是邢王二夫人。 看着样子,也不过就是普通的中年妇女。保养的虽然不错,单看样貌也还算是可以。然而等到站在一处儿,跟贾敏一对比,那就立刻显出高下了。 邢夫人看着最老成,说话做事也有些小家子气,愈发显得没有气质。 王夫人样貌普通,撑死了说也就是个中上之姿。不过好在到底出身大家族,基本的气质还是在那里,勉强也就算是个端庄。因着李奶娘的事儿,代钰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她几眼,却只看见她“和蔼”的微笑。 听说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虽然比不过王熙凤能说会道,但也是个拔尖儿的性子,跟贾敏发生过好几回姑嫂间的不愉快。这十几年过去了,在贾府这个大染缸里沉沉浮浮,显然她已经成功学会将当年的锋芒从脸上隐去。 至于她心里的打算如何,有李奶娘那件事儿做底子,那简直就猜都不用猜了。 好在,这一回,她应该也不需要跟这位二舅母过多打交道。 只要这王夫人不再来作死寻林家的麻烦,代钰也就懒得理会她了。 当然,若是她还敢来作死,自己可也不是吃素的。 至于她那个宝贝疙瘩的小儿子贾宝玉,代钰想起来就是一阵厌烦。虽然还没见到他本尊,但想着在金陵的时候那个据说跟他如同双生子一般的甄宝玉那个熊孩子,代钰觉得这贾宝玉,那就更是能不见就不见了。 至少那一位甄家二太太,虽然蠢了点儿,自大了些,却没主动害过她们家。 这一位王夫人,却有不一样了。 有这个这样的妈,再加上如果那贾宝玉也很熊的话,她怕她真的忍不住要下重手了。 万一把人给弄死了,可就不大好了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她心中对贾府的小孩儿实在没有什么想要见的念头的缘故,一屋子的女眷都见完了、也收了一大堆礼物之后,代钰都还没见到一个小孩子。 她心中一喜,还想着说今儿是不是就不用见了。 谁想到,这念头刚刚才冒出来,便听得贾母开口道:“玉姐儿、默哥儿,快来外祖母身边儿,让外祖母好生看看。” 代钰无奈地牵着自家小弟的手走过去。刚刚靠近老太太身边儿一尺之内,就没有任何悬念地被抱住了。 被这老太太,摩挲了好一阵,又额外各自收获了两样礼物之后,她和小弟也没有获得自由。 那贾母爱不释手地抱着她们姐弟,回头却跟凤姐儿道:“凤丫头,你去瞧瞧,怎地宝玉并两府里几个丫头都还没回来呢?你姑母他们都到了,再晚可就耽误开席了。” 凤姐儿答应一声,忙唤了人来问。须臾便回来回话道:“老太太您一问就问着了,说是宝兄弟和妹妹们已经到了门口,这就进来了。” 一语未了,就听得门口有人喊道:“老祖宗,我回来了,是姑母和林妹妹到了么?” 第25章 二十五顽石 这声音雌雄莫辩、清脆糯软,十分悦耳动听,原本该是个很能让人产生好感的孩子才是。 然而不知道为何,一听到这个声音,代钰心底却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感觉就有点儿像是过年的时候,一大波亲戚家的熊孩子要接近了那样。 这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麻烦的本、能预警。 莫非,是那块石头到了? 代钰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原来的表情,暗地里却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并且不自觉地检查了下贰号药剂的充足度。 很好。 弹药十分充足。 所以如果等下情况不好,她是可以随时出手的。 近来她用药的技术愈发熟练,以现在积攒的这种剂量,如果她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将这里的每一个人放倒。 当然,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再要完美无缺的善后,就会比较麻烦就是了。 好在,这让她头痛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块“破石头”,想必,也不会动用到这么大规模的“杀伤”武器吧。 由于种种原因,代钰已经对贾家产生了不好的印象,并且也先入为主地对跟贾宝玉这个阖府的宝贝疙瘩接触很是斥。 于是兴冲冲地进来拜见客人的贾宝玉,见到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这一位来自姑苏的神仙似的林妹妹居然只是客套疏远地跟自己见了个礼,然后便就规规矩矩地回原位坐好,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他的时候,他有点儿不开心,也很是疑惑不解。 明明他是那么盼望着这一次会面的啊。 从听说姑父升了京官、姑母带着妹妹要来都中长住的时候起,他就一直感觉很激动来着。 今儿更是从早起就开始心神不宁,仿佛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今天定会跟很重要的人见面似的。 对他来说,这会儿最重要的岂不就是这一位据闻像天仙一般的林姑母家的妹了。 他是如此地期待这次相见,以至于连在庙里还愿的时候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一听人报信说林家姑老爷、姑奶奶、大姑娘和大公子到了,他激动的什么似得。归心似箭,立刻就要回府,连本家的三个姐妹都差点儿扔在了一边儿。 及至终于赶回来,一见到了林妹妹,他更是有一种“这个妹妹我见过”的熟悉感。 原本以为林妹妹也是这么想,谁知道,她却这样冷淡。 真是太难过了。 还不到七岁的宝二爷表示,没有感受到妹妹同他也是一见如故的亲切,他很不开心。 不过,他一向对姐姐妹妹们很是温柔体贴、客气有礼,故此,对于林妹妹的冷淡,他只是难过了片刻,便就重新燃起了热情。 林妹妹模样生的那么可爱,性子才不会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呢。一定是因为妹妹她初来乍到,有些认生的缘故罢。 借着后进门的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们跟大家相互见礼的功夫,已经习惯性地滚倒在了贾母怀里的贾宝玉在心中坚定地为林妹妹开脱了一番,便又微笑着同近在咫尺的佳人搭话。 先是问了读书之事,代钰懒得多说,只把身边的自家小弟推出来抵挡。 林家小弟原本正好奇地盯着这个年纪明明比自己大很多,却还在绞股糖一般在新认识的外祖母怀中翻滚撒娇的“宝二哥”。 原来外祖母家的男孩子是这样的啊。 他可从来不会这样呢,外祖母和舅母们都不管他的么? 这样子,真的有点难看啊。 林家小弟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看了看贾宝玉,又看了看贾母和王夫人,又静静扫视了一圈儿整个屋子的女眷们,发现她们都是一副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的样子,愈发感到很是不解。 不过他虽然年幼,但是家教很好,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开口多说什么,一直规规矩矩地陪着姐姐坐在外祖母身边,认真地扮演着乖巧宝宝的角色。 直到这会儿,听见姐姐吩咐自己跟这个宝二哥说话,便就乖巧地接过了话头。 如果说其他的话题,他还未必能跟这个奇怪的宝二哥聊到一起去,但若是读书的话题,他还真能说几句。 没想到这宝二哥虽然看着举止奇怪了些,但一见面就问读书的事儿,原来竟然是个爱读书么? 正好他昨儿看书,有几句话不大明白,说不定宝二哥知道呢。 想到这个,他立刻打起了精神,把读书时候的疑惑和感悟拿来跟贾宝玉讨论了两句。 贾宝玉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在一提起读书就眼睛发亮的林家小弟面前支吾了几句。 好在林家小弟年纪尚小,即使也是个早慧的,但不过才刚刚开蒙,同他说几句简单的诗书还是可以应付的。 贾敏见贾宝玉生的不错,又跟自家小儿子说读书的事儿说得很是高兴,便也以为贾宝玉是个爱读书的,心中十分高兴。 她想起原来自己还担心贾宝玉不是个好的,心中有些好笑起来。想来二哥原来写信提过说他这个小儿子生性乖僻、不喜读书那些事,不过是自家那个古板的二哥的谦虚之词了。 现下看到了贾宝玉本人,她心里对这个侄子倒是挺喜欢的。 她自幼酷爱读书,嫁入林家这等世代书香之家后,遇到了林如海这样寒窗苦读的士子,更是做了不少红|袖添香的事情。 故此,她认为只要是喜欢读书的孩子,就是好孩子,至于性子什么的,现在年纪也不大,应该还是能慢慢调理过来的。 她想到这个便也加入了话题讨论,顺便夸赞了贾宝玉几句,决心看在他喜欢读书的份上,将之前见到他扑进贾母怀中撒娇的不妥行为引起的不快忽视掉。 只是贾宝玉的心思原就不在这些东西上头,很快就不想再说读书这个事儿了。 因着他看着自己这样努力地找话题,代钰的神色却仍是十分淡漠,甚至连话都懒得同自己说,只推了林姑母和默玉弟弟出来说话,还道她同自己一样不喜欢读书的。 他原本听说林姑父家乃是世代书香之家,林姑父本人更是中过探花的饱学之士,想着林妹妹如此家学渊源,必定也是喜欢读书之人。 加上方才见面叙礼的时候,林妹妹说话虽然不多,但也很是文雅,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书的。故此,他才硬着头皮选了读书的话题,想着这话题妹妹必定会觉得亲切,打算拉近一下大家的距离来着。 谁料到这个话一说出来,林妹妹看着似乎比方才更加冷淡了,莫非林妹妹其实也同自己一样,明面上被父亲逼着读书,但私下里却是讨厌的不行的? 他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心中暗喜自己同妹妹总算有个共同点了之余,也暗悔自己这话题找的不好。故此,在好不容易应付完了林家小弟和贾敏之后,他抽了个空子,又重新问代钰道: “妹妹可有玉没有?” 这话一问,全场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代钰原本神色淡淡地坐在一旁,正想着幸好这回带了小弟出来,小弟表现得也够给力,自己才能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冷不丁贾宝玉这一嗓子喊出来,她倒是微微吃了一惊。 不对啊,她都尽量没跟他说话了,这块破石头为啥还上赶着凑上来啊。 而且周围的人是什么情况,就这么由着他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这么乱七八糟地跟人姑娘说话? 啥叫妹妹可有玉没有? 有没有的关你屁事? 今天大家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姐跟你十分地不熟,也完全不想相熟,麻烦不要这么自来熟好么? 什么人啊,这是。 想起来原著的剧情,她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要不是为了顾全林家的形象,代钰很想当场就翻脸。不过她看了看自家小弟和贾敏,却还是忍了下来。 只因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比自己爆发更好的主意,故此,她只微微抬起了头,依然表情淡淡地道:“没有,想来那是件稀罕玩意儿,并不是谁人都有的。” 一听她说这话,贾宝玉果然立刻如同个被引燃的炮仗一般爆发了。 他“腾”地窜起身,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那块五色丝绦系着的美玉,一面狠命往地上摔,一面愤愤地喊道: “什么劳什子的‘通灵宝玉’,连人之高低都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他这一抽风不要紧,吓得一屋子人都蜂拥去地上捡那玉。 贾敏刚刚对贾宝玉有了点儿好感,这回当场看见他抽疯,实在震撼。 又见娘家众人只顾着去捡那块玉,完全不管她这个姑奶奶一家三口还在,且自己一双年幼的儿女因离着那宝玉太近,险些被挤倒,立刻就有些不悦。 故此她也当即起身将代钰和默玉护在自己怀中,也不多说话,只不动声色地退到了门口。 等到众人把玉拾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贾敏母子三个人的情况。 看出自家女儿眼中的不悦之色,贾母暗道一声不好,却也立刻反应过来,当即假意训斥贾宝玉道:“你个孽障,你不高兴,要打人骂人都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看看,你把你姑母,林妹妹和默兄弟都给吓着了,还不快去赔罪,请她们过来上座。” 贾母不愧是屹立几十年不倒的宅斗赢家,这应变能力不是一般级别的。若是寻常孩子,只需要听话地赔个礼道个歉,贾敏身为长辈,总不能跟他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于是这事儿肯定就算是圆过去了。 她这如意算盘打的虽然好,但可惜的是,她遇到的是贾宝玉这样不能用常理推断的“神”队友。 这位宝二爷摔完了玉之后,先是被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后又被他娘王夫人亲手抱着,众人脸上都是一片惶恐担忧之色。便是方才很和蔼地跟他说话的林家姑母,看着他的表情也冷淡了许多。 而他不但没觉得哪里不对,还愈发地泫然欲泣,只将头靠着贾母的手滴泪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我也不要了。” 代钰跟自家小弟一道儿缩在贾敏的怀中,适时地摆出一点惊怕的神色,心中却十分舒爽。 对,就这样不要大意地继续“作”吧,我“亲爱的”宝二哥。 很快你在我们林家刚刷上来一点儿的好感度就会跌破零的。 没见我家娘亲和弟弟眼中的鄙视么? 这样的蛇精病,大家都不想靠近的。 请一定要继续努力啊。 只不过,她很好奇,这一次林妹妹不是孤身一个人来的,她的母亲也活的好好的,那个“妹妹的玉给死去的姑母陪葬”的理由可不能用了呢? 那么贾母到底会用什么法子将这个摔玉的话题圆过去呢? 看着贾母纠结的面色,代钰觉得,自己对此真的是很期待啊。 第26章 二十六盛情 然而,贾母毕竟是个极其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了。 虽然说贾宝玉弄的这一出儿有些不好收场,但也不过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才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罢了。 她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比这再要命百倍千倍的漏子都处理过。更何况,严格说来,这也压根儿算不上什么漏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孩子胡闹而已。 要完美地处理好,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故此,只是片刻的怔忪之后,她便再度开口,一面摩挲着贾宝玉的脑袋,一面朝着他柔声道:“又在这里浑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此等天赐随身的通灵神物,自然也不是人人一样的,你怎知道,你妹妹没有什么别的罕物傍身了?不过不便自己夸张而已。” 她竟是这么随意地便就将这事儿给岔了过去。 贾宝玉大约觉得他祖母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好似还要再说什么,早被贾母揉了揉头顶道:“看看你方才把你姑母家的弟弟妹妹们吓得,还不快赔礼去?” 她用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法子,但却相当有效,旁边的人也早回过神来配合,想来,类似这种事儿在这个家里头发生的可不只一次了。 代钰的满心期待,倒也并没有落空,愈发觉得这贾老太太看着慈眉善目的,可真不是个白给的。就从刚刚那一句话来看,绝对是个说话的高手。 而且从她方才的表现上看,她对贾敏和自己、默玉的疼爱也完全看不出作假——若是她真的是年幼无知的小女孩,肯定会喜欢这个笑的一脸慈爱、又亲切又疼惜自己的外祖母的。 看看她家小弟就知道了。 虽然进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但他那黑亮的大眼睛看着贾母的时候,可不满是孺慕之情。 小孩子总是很好骗的,可惜她不是。 林家之外的人,要得到她的信赖,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何况,她可还没忘记当年那些事儿呢。 所以说,当年这位慈爱的外祖母到底是为何要将人派过来林家搞风搞雨呢? 她看着贾母三言两语便已经将场面控制住,转头笑着招呼自家母亲带着她们姐弟过去,便暂且压下了心中那点疑惑,跟小弟一起陪同已经缓和了不少神色的母亲贾敏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她们到底是来这外祖母家做客的,有什么事儿,心里知道就好,却是万万不能表现出来的。 敌暗我明,是要吃大亏的。敌明我暗,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她打定了注意,绝对不会表现出半丝不属于六岁小姑娘的异样。 刚刚坐好,便见到贾宝玉磨磨蹭蹭地过来了。 他方才被贾母明着看起来像是“敲打”,但实则找好了台阶下,这不,就听话地红着脸过来赔礼道歉了。 他到底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又是荣国府二房现存唯一的儿子,贾敏虽则不见得完全放下了方才那点子不快,但自己那口气儿却愈发顺了不少,便也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 然而代钰却只安静地在一旁微笑着装壁花,便是她家小弟也学着她一样,如无必要,没再多搭理贾宝玉一句话。 毕竟看见了现场版的“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她们姐弟这种表现,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说实话,没有看着他吓得哭出来,已经算是她们姐弟俩教养很好了。 贾母说得再好听也不过就是在贾敏那里挽回些面子——左右,贾敏是她亲闺女,便是不挽回,也不会扯破脸的。 至于她和小弟,对不起啊,外祖母,我们的年纪还太小了,想要我们这么快就不“害怕”您的这位宝贝孙子,咱们实在做不到啊。 贾母和王夫人显然看见了她和林默玉的表情,虽然看上去都有些无可奈何,但仔细看去,却并不一样。 贾母是无可奈何之中有些可惜,王夫人则是不快之中又有些如释重负。 贾家两个重量级的女眷,居然在同一件事情上有如此不同的反应。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贾母的想法,代钰暂且没有完全参悟透。毕竟先暗中窥探林家的事儿,却又对她们一家子表现出如此的亲密,看上去如此截然相反的做法,十分让人费解。 而王夫人的,就很是好懂了。 从派了李嬷嬷暗害她弟弟开始,她就知道这女人完全没想让林家好过——或者只是不想让贾敏好过,然而,贾敏既然已经是林家主母,她便是同整个林家过不去了。 就那么不待见我们一家子么? 真是可惜啊。 看外祖母这架势,以后你们这贾家,我们一家子还是要经常来的。 说到这里,为了避免遭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道儿,她暗暗提醒自己要记得准备充足的壹号药剂,做好防护工作。 虽然,她很怀疑,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这惯会妆样子女人会敢动手。 不过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提防着点儿的好。 代钰打定了这个心思,愈发没有什么精神去应付贾宝玉了。 好在他很快被贾母支出去给林如海问安,过了好半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居然有些窘迫。想必,是被初次见面的“林姑父”给考校了功课了。 想起自家老爹那个性子,代钰心中舒爽了不少。 想必,在老爹那里,这位宝二哥的好感度跌得更低了吧。 如此甚好。 他可千万别动那什么“亲上加亲”的心思就是最好的了。 她心中暗喜,却仍是不多说话,只陪着贾敏和自家小弟,神色淡淡,如同峭壁之花一样,只可远观、无法触碰。 贾宝玉见自从自己方才发飚之后,林妹妹不但没有对自己另眼相看,倒是更见冷淡了。而且不论自己再说什么、做什么,她也完全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十分垂头丧气,愈发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代钰一面陪着王熙凤、李纨并迎春三姐妹闲话,眼睛的余光却也扫到了他的动作,原本还以为他又要鼓捣出什么事儿来的。好在时辰差不多了,很快就要开席,他抑郁归抑郁,倒也没有再弄出什么事儿来。 由于贾母、王熙凤等人的活跃、贾敏和林家小弟的得体,以及代钰低调地装淑女,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贾敏母子三人又被贾母拉着闲话了一会儿,便开始被盛情挽留住宿。 用的话也是现成的,什么“那边宅子久不住人、房室也才打扫了出来没多久,尘土飞扬的,还是在这里住下好”、什么“难得姑老爷和二老爷都休沐,正好抵足同眠、秉烛夜谈”。还有“老祖宗多年未见姑妈,甚是想念”、“林妹妹同默兄弟这么齐整漂亮又聪慧的孩子,老祖宗定然舍不得今儿就放走,必定要留下来陪上几日。” 贾母看着贾敏母子三人,满眼都是恋恋不舍,一双手也紧紧拉着贾敏的手,完全不想放人回去的意思。 她既然有这个念头,自然有人帮她说话。 王熙凤便是其中的主力,有她挑头儿,真是死人都能说的活转来。再加上李纨等几个人也帮着说了几句、敲了边鼓,愈发是盛情难却了起来。 而贾母什么都不用多说,只消拉着贾敏的手,眼含泪花就足够有杀伤力了。 贾敏见此情形,不免又想起旧日在贾母膝下承欢的岁月,也有些不舍起来。 又因知道贾母年事已高,恐强行逆了她的心意,于她身体有损,无奈之下,贾敏只得派人去跟林如海汇报。 几个丫头婆子早就答应着飞跑了出去。很快便有人来回报,说“姑爷问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好,又说知道姑奶奶久未归家,正该好生团聚一番,今晚不必急着回去。” 这说的便是准许贾敏母子三人留宿贾家了。 一听这个话,贾母十分高兴,摸起帕子擦了擦眼睛,口中又把林如海这个姑爷狠狠夸赞了一番。连声说既然姑爷都准了,那就多住几日云云。 贾敏笑道:“老太太这么心疼我们,我们原本是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明儿晚上已说好了要去薛家了,我们家才搬过来,家里头也一摊子的事儿。” 贾母笑道:“这还不好办,老二媳妇的妹子一家也不是外人,原本咱们明儿也请了他们来接风的,索性教她们娘儿们晚上一道儿留下,热闹热闹。” 贾敏听她这么说,知道自家母亲这是非得把自己母子三个留下了。不过她十数年没见到老母亲,本来心中也颇有些孺慕之情的,便也没再多加推脱,又同满屋子女眷们闲话了几句,便带着黛玉和默玉下去安顿去了。 这回给她们母子的是一个不小的屋子,就在贾母住的屋子旁边,打理的十分干净。 原本是贾敏的闺房,昔日的东西也都摆在原处,让她一见便生出了几分亲切和感动。 代钰在旁边看着,心中对贾母愈发佩服。不管真心假意,这份细致的心思都很难得。 贾敏到底是这老太太现存唯一的女儿,果然还是再看看再出手罢。 一切都很是完美,唯一不大好的是,这屋子离着贾母太近了些。 原本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但,贾母的屋子里,可并不只住着她一个人。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便听得屋子外头有人通报道:“姑太太、林姑娘睡了不曾?” 代钰看了看隔壁掩着的房门,知道母亲已经哄着小弟睡去了,心中对这个晚来打扰的不速之客略觉不耐,便也不去打搅母亲,直接派了春纤去回话:“我们太太已带着哥儿睡去了,姑娘也已经更了衣了。姐姐是哪个屋里的?来寻我们太太并姑娘有何事?” 那丫头笑道:“烦请姐姐请开开门,我是宝二爷屋里的,是来替二爷给林姑娘送东西的。” 第27章 二十七 听得说是贾宝玉的房里人,代钰没来由地一阵腻歪,正想着让春纤直接打发了去算了。然而还没等她发话呢,却忽然见到隔间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挑开了,竟是打屋子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代钰抬头看时,却是贾敏的大丫头绿衣出来了。 她见代钰看过来,立刻便朝着代钰盈盈施了一礼,低声问道:“姑娘,太太叫我出来瞧瞧,外头可是有什么人寻咱们来了么?” 代钰一听她这么问,便知道是贾敏让她来的了。 想来外头来的那个丫头说话的声音虽然不算高,但到底却还是已经惊动了里头的贾敏了。 代钰忍不住暗自叹息,心道这住在贾家,果然真是件有够麻烦的事儿。 这不,都还没过完一个晚上呢,麻烦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也是,她怎么忘了,贾宝玉现住在贾母房里呢。 虽然好歹不是住在同一间,但她们住的也未免离着他也忒近了点儿。 原本想着直接跟贾敏她们说完全不用理会,自己两句话就打发了人的,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改了主意,便就笑着低声对绿衣道: “并没有什么大事儿,烦姐姐回禀太太一声儿,不过是宝二哥哥的屋里人给咱们送东西来了。才换了新地方,默哥儿向来有些择席,这会子被外头一闹,要再睡着想来不易,请太太只管看着他便是,不必忧心外头的事儿,只交给我便罢了。” 代钰此刻说话的语气完全是上司对着下属的语气。因着贾敏身子不好那几年,都是代钰代她管家,故此,她在林家一干下人面前一向都很有地位,这么说话也早就习惯了。 绿衣是贾敏贴身伺候的心腹大丫头,自然也是唯代钰的马首是瞻的,故此也完全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听得代钰这话,她便也笑着点点头道:“那便辛苦姑娘了。” 然后便就躬身施礼准备退回去了。 这绿衣很得贾敏器重,素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不过,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多说,代钰却从她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上猜出了什么。想必是自家那身体娇弱、平时睡眠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儿择席问题的小弟又给吵到了。 估计贾敏此刻正在哄着他,实在不得脱身,所以才没有亲自出来看罢。 因心疼自家小弟的睡眠和母亲的操劳,代钰心中愈发不快,好在她的另一个大丫头秋宜这会儿正巧端着两碗汤药推门进来,代钰便将那药接过来,掀开盖子小心看了看汤色,顺手加了点儿壹号药剂进去之后,才又递给绿衣道: “烦请姐姐将这两碗汤药带进去给太太和默哥儿趁热用了。原本该我亲自去的,然则今儿咱们头一天来外祖母家,宝二哥又是外祖母心尖子上的人,既是他屋里人来,咱们不见总是不大好的,少不得还是要去瞧瞧的。” 她说完这句话,见到绿衣面上有些担忧,心道这姑娘果然不愧是母亲的心腹,倒还挺知道心疼人的。看来这几年,母亲身边好歹还是剩下一两个贴心的,也算是个安慰。 她心中略觉安慰,心情总算是好了那么一点儿,故此便又笑着多说了两句道:“还请姐姐跟太太说,教太太只管放心,我立刻带着人出去,好生将外头那丫头打发了,绝不会让咱们家失礼于人。只是可惜,今日便不能亲自侍奉太太汤药了。” 绿衣接过那个木托盘,笑道:“难为姑娘这么有心,姑娘素来纯孝,不必每回都亲身侍奉,太太见了也必定高兴得紧的。姑娘且自忙去罢,奴婢这就进去了。” 她说毕,也不再多言,又躬身施了一礼便退回了隔间屋里。 代钰便也起身,由着秋宜给她披上外衣,略略整理了下衣装。便就出门,准备去会会这位夜晚来访的、听说是出自那位宝二爷屋里的不速之客。 因着之前已经遣人给春纤传了话儿,代钰、秋宜主仆二人到得最外头的套间时,那个贾宝玉屋里的丫头已经站在了屋里了。 这丫头看着十来岁的样子,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白净皮肤,穿着一身粉红衫裙,满室烛光映照之下,愈发显得面若桃花,观之温顺可亲。 她见到代钰出来,忙躬身施礼道:“见过林姑娘,我是宝二爷房里的袭人,这么晚来访,委实唐突,搅扰了姑太太、林姑娘和默大爷,还请姑娘恕罪。” 原来竟是这一位。 没想到,这半夜叫门的居然还是个“贤惠”人。 不过,真的贤惠,可就不该来了才是。而不是来了之后再赔罪什么的吧? 代钰心中愈发烦闷,面上却也不怎么显,只抬手命春纤将她扶起来,淡淡道:“袭人姐姐言重了,快请坐罢。” 那袭人推脱了一阵,见代钰面色不大好,自思她同二爷到底还不熟且又是客,因怕自己言行不妥,惹恼了代钰,愈发不好,便不敢再多言,也就斜签着身子在旁边坐了,垂着头道了谢。 代钰耐心原本就有限,起先还想着要是这花袭人再磨磨唧唧的就把她打发出去,正好再趁机给贾宝玉抹抹黑。谁料到这丫头竟然这么逆来顺受、温柔解意,倒是让她发作不起来了。 她不由得抬眼多看了这丫头几眼,这才继续问道:“不知道这么晚了,宝二哥请袭人姐姐寻我们是有何事?” 那袭人垂头半刻,方才低声道:“是我们二爷因见姑娘屋里的灯还亮着,故此遣我过来说几句话,并带样东西给姑娘瞧瞧。” 她见代钰并没有打断她,便鼓足勇气继续道:“原本天这么晚了,该明日再说的,然则我们二爷素来是个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想到这件事,竟是非做成不可,又说林姑娘看着便是个通情达理的,定然不会怪他。” 想是想到了自家二爷这个性子想必更是不大招人待见,她又苦笑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们一屋里几个苦劝不住,老太太又已经睡下了,故此没奈何地,我才来搅扰姑娘这一趟,望姑娘千万别见怪。” 她说完这话,看着代钰面色似乎愈发不好,便也不敢再多耽搁,立刻从手里拿出一个帕子来,递给了代钰。 代钰虽然对贾宝玉这个疯疯癫癫的性子很有些无语,但既然他的人已经来了,为着林家的面子,也不能就这么直接赶出去不是? 况且,说心里话,她对这贾宝玉要给自己看的东西也多少有些好奇。 正巧她方才为了暂时安抚住贾敏,自告奋勇地出来搞接待,为着贾敏的脸面,她这做戏总是要做全套的。 如此一来,她便就想着顺便看看也没什么所谓。 只不过,她觉得就这么大刺刺地拿过来不大符合自己平素的性子,便也不伸手去接,只借着袭人的手看了看。 原来,那帕子里头包着的,竟然是那一块通灵宝玉。 但见那东西大若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有五色花纹相护,十分好看,的确是个稀罕东西。 特别是在这烛光下看来,更是带着一种特别的神秘气息,看上去竟颇有些迷惑心神的意思。 代钰一时不查,看着那玉略走了走神,竟然微微愣怔了片刻。 幸好她很快便又回过神来,一面暗道邪门,一面稍微错开了些目光,转头朝着那袭人问道:“听说这上头还有字迹?” 那袭人素来温柔解意,见代钰不接过那东西去,只探头来看,此刻却又问出这话,心中不由得一动。 起先她看代钰年纪虽小,但举止大方,进退得宜,偏又性子冷淡,心中也曾暗叹这可是个不好相与的,稍微担心了下自己以后的生活。 这倒也不怪她想的多。 只因她明面儿上虽则是那贾宝玉的大丫鬟,但却也不是个普通的大丫鬟。 一则她在这位宝二爷屋里年纪最大,最懂事。虽是贾老太太赐过来的,但其实王夫人也很器重她。又曾经有意无意地提点了她两句,一来二去的,她便也起了心思,想着这辈子多半就一直是二爷的屋里人了。 二则她自小家境贫寒,为求生存,心思本就细密。被卖到贾府这几年间,一路从最低层的小丫头,到被贾母赏识的大丫鬟,最后还赐给了宝玉,混得风生水起之余,练得愈发连针尖儿都戳不进去。遇到什么事儿,难免就要多想了些。 今儿林姑娘来,她全程陪在宝二爷身边看着,哪里看不出老太太心里对这位林姑娘很是喜欢,已经有了要定给宝二爷的心思。 她跟宝二爷屋里那些普通的丫鬟不一样,原本也是服侍过老太太几年的。最是能不动声色地揣摩老太太的心思。哪怕老太太表现的不甚明显,她也能够看的出来了。 老太太对这位林姑娘绝对是相当满意的。 不单是因为姑太太的原因,还有这一位林姑娘,不论样貌人品,也的确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人。 至于宝二爷的心思,就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她打从过来服侍宝二爷的时候其,从来未见到过,他如今日这般异常。 平日里他虽然胡闹,但却也从未摔过那命、根子。 要知道,这“通灵宝玉”可是自小就在他身上的,一家子人都知道这东西对他很要紧。 虽然他平素也说过几回“没意思”的话,也时不时说两句不着调儿的言语。 但,没有这样过。 那可真是发了狠要摔碎了的架势。 可见,这一位才初次见面的林姑娘,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即便已经知道将来必定有个大家闺秀的姑娘会成为宝二奶奶,但,即使并没有什么立场,她私心里也想着能够是个不这么特别的姑娘。 如同家世极好的太太再要怎么严肃管家,也还有赵姨娘生了三姑娘和环三爷。 琏二奶奶那么要强的人,也保不住有个平儿。 原本她也想着,自己纵做不了赵姨娘,也可以做一个平儿。 但若是真如戏文里头那样,宝二爷一时间犯了痴病,非要弄做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可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依着她私心里觉着,这个林姑娘怕是入了宝二爷的心了。 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 好在,看着太太的样子,却是不知道为何,好似对这林姑娘并不是太满意的。 那么,便还有些余地了。 或者也可以再看看“鹿死谁手”? 然而,不管如何,宝二爷闹出这一等子事儿来,她都要来跑一趟的。 于公,她算是宝玉房里第一人,得替他分忧解难。 于私,她也想悄悄来看看,这一位林姑娘私底下到底是什么心性儿。 因着有这么点儿心思,故此原本她一进来的时候,一个没留神,便已经被代钰的气势压得颇有些喘不过气来的。 待到看见代钰对这通灵宝玉的反应,她虽则面上仍温顺恭谨,内里却暗自有些放下心来。 就算这位林姑娘看着冷淡老成,但也并不是无处下手,好歹也是有些人气儿的。 这不,到底也还是如同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也是会好奇二爷的玉的么? 说不定,就算这一位日后真的成了宝二奶奶,也不会是个难相处的。 不论如何,自己总是宝玉屋里头第一个来见她的人,日后再好好相处,她也总要顾着这份情分的不是。 想到这个,袭人心中又安定了些,待代钰也愈发用心了。 因怕代钰不好看清楚,她便一面将那帕子举平,一面悄声道:“确是有字,我来指给姑娘看。” 代钰顺着她的指引定睛细看时,却见那玉石上头,果然有细密的字迹。 这字却不是寻常常见的字体,乃是一种样子古朴的篆文。 那正面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写着:“一除邪祟,二疗疾,三知祸福。” 看上去的确是样神奇的、有来历的东西。 代钰一面轻轻读出声,一面客气地夸赞了两句,便又问袭人,贾宝玉让她带了什么话。 袭人见她面色虽然冷淡,但却并不娇蛮,言行举止还颇有些名门闺秀的大气端庄,心中愈发安定了起来,说话也稍微自在了些。 此时听得代钰问她,便微红着脸道:“宝二爷自来便高看着姑娘,因白日里见到林姑娘太高兴,又因着实在同姑娘投缘,听说连姑娘都没有这玉,故此才弄出那样一件事儿。因惊吓了姑娘,二爷一晚上都闷闷不乐,连觉都不肯睡,非要来赔礼道歉。因我们劝了他几句,说怕姑娘已经睡下了不便,他才作罢,但也定是要遣了我来。想替他赔礼道歉,也特意将这玉带来给姑娘瞧瞧,请姑娘不要生气了。” 代钰淡淡道:“姐姐言重了。虽则白日里宝二哥形容有异,但事情过了便也就算了。且既然外祖母已经出面劝住,此事便也无须再提。我素来也不是那等爱计较这些小事儿的人,还请姐姐回去转告宝二哥,很无须如此。” 袭人看着代钰的脸色,哪里还听不出她的意思。当下也不好再久呆,立刻起身告辞了。 等着她走远,出去送客的春纤和秋宜便立刻回身,闩紧了门。 春纤虽然最为年长,但其实性子却有些直白,在有些不当着外人的时候,她说话便不大留情面。 听着外头彻底安静了下来,里间贾敏和默玉那里也没有什么动静,她便也不再端着之前的架势,开始本色出演了起来。 她将头发挽起,衣袖拉上去,一面替代钰端着水,一面已经冷冷一笑,小声道:“真是个‘忠心’的好丫头,主子想到的说了,便是没想到的,也都给说了。合着今儿这事儿,还没完没了了。咱们姑娘和默哥儿本就都吓那么一跳,连太太的头也疼了会子,原就该静养的。这回倒好,半夜还来赶着来闹上一回,可真是个懂事的大丫鬟啊。” 秋宜素来稳妥,倒是没多说什么,不过眉眼间也很是赞同之意,想来也是被这袭人的言行给震惊到了。 虽然她们同袭人一样,也都是一等丫头,但像她这种做派的大丫鬟,其实还是很少见的。 即便知道她在主子屋里很得脸,但主子要胡闹,不该先禀了主母整治么? 还以为都跟自家一样,有个看人办事儿比当家主母也不差的小主子的呢。 就她们那位二爷的样子,她们这些丫头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臊得慌。 也真不知道这群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真是不提也罢。 这就算了,居然还敢半夜三更跑到客人房里折腾,更是让人受不了了。 还是公府调、教出来的人呢。 看起来,不比旁的,就比自家姑娘亲自调、教出来的她们几个都差远了。 秋宜和春纤交换了一个眼神,颇有些“英雄所见略同”的意思。 不过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丫头多嘴多舌,连春纤方才说那番“快人快语”也没能吸引主子的注意力,她们便也不敢再多说话,只默默服侍代钰更衣就寝。 事实上,她们说了什么,心中又想什么,代钰却是没空关心了。 只沉默地由着她们重新替自己更衣,然后躺下准备睡觉。 其实她还在想着贾宝玉那块玉。 那么一样神奇的玩意儿听说真是从他那个才出娘胎的小婴儿的嘴里抠出来的,端得是诡异之极。 也难怪,不管是这通灵宝玉,还是那贾宝玉,都是贾家的命、根子了。 不过,若是寻常人家,不该会将这孩子当成妖孽么? 所谓的天降异象,最多也就是个星星坠落、满室异香或是一屋子红光什么的吧? 怎么也不该是身带这么大个异物啊。 就算是舍不得孩子,不把孩子当成妖孽,一般情况下那也得将这事儿悄悄瞒下来才是正经做法吧? 比如她自己的娘,不也是把她出生的时候那个什么不知道真有还是假有的“百花齐放”的异象给禁言了么。 她爹说的好,皇家都没有人敢这么张狂,他们一个世家没事儿折腾什么? 她是个女子,她们家都还没敢这样,怕的就是被皇家盯上。 若是真闹出来,将来便就只有嫁入皇家一条道了。 这贾家不知道是真没有脑子,还是假没有脑子,居然还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件事儿——老皇帝在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若是以后的新皇登基了,不是现成的借口让人家办你们嘛。 什么“衔玉而诞”的大吉之兆,一句“妖言惑众”就拉倒了。 更何况,还得加上那些放印子钱、买官卖官、人命官司什么的烂事儿。 真是上赶着给新帝送由头,不用发愁找不到理由处置他们啊。 代钰对外祖母家这种肆无忌惮地犯蠢的做法表示十分不能理解。 不过想着这一大家子人,愣是没有一个明白的,也觉得,大约就是气数已尽了。 那么,还是赶紧想法子脱身好了。 毕竟,因着贾母和贾敏之间的母女情深,她们来都中的头一晚连家都没回就留宿在这儿了。 而她甚至都没什么有效的法子阻止,怎么想,怎么觉得是极大的失策。 要斩断这关系,根子上,还是在贾敏那里。 要怎么才能让贾敏认识到,跟着贾家混得太近,会出事儿呢? 这是个需要好生思考的问题。 在这片刻的功夫,代钰心中已经转过了这许多念头。 春纤和王嬷嬷哪里知道她躺下了还能想这么久的事儿。见她呼吸平稳,还以为她早就睡着了,没多久也睡了过去。 秋宜和另一个婆子在外间床榻上伺候,又过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代钰一个人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略微想出了几条章程之后,便也睡了。 次日起来,早有人来伺候洗漱打点。 贾敏从隔间出来,便先来看她。 代钰也便一面由着丫头们梳洗,一面把袭人来的事儿说了说。 不过,她当然没有什么心情给他们说好话,而是抓住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给贾宝玉上了个眼药,趁机还提了提今晚就回家去住。 贾敏沉思了片刻,便也同意了。 不过因着实在是太久没见娘家亲戚,于情于理,一个上午的陪伴还是跑不了的。 特别是,中午要给薛家接风,她更是得要陪着。 这原就是昨日说好的事。代钰虽然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但也理解她的心情。 她也不想才来都中的第一天就闹翻,加上还想在贾家多探探消息,故此,便就同意乖乖地再呆个半天。 不过她虽然想乖乖呆着,但是显然,有人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到贾母房中请安,不出意外地被留下用早膳之后没一会儿,就见到帘子一挑,那贾宝玉又进门来了。 这一次倒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了。 也换了一身素雅的衣饰,倒似跟昨日做派完全不同。 可惜他没忍住看过来的眼神倒还是一样,很快就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那就是,继续跟林妹妹搞好关系。 顺便刷刷姑母和表弟的好感度。 看着因着他分外地乖巧知礼,而让贾敏的脸上重新露出了欣赏的微笑,林家小弟眼中的鄙视也没有那么明显,代钰心中却暗暗觉得好笑。 这贾宝玉果然也是个人物,果然,很像是她在现世里遇到的那些熊孩子。 有些事情,不是做不到,而不过只是不想做而已。 可是这比根本做不到的更加可恶啊,有没有? 果然是个被惯坏的小纨绔。 她心中对这贾宝玉愈发没有什么好感,不过面上却只是表现出寻常的淡漠疏远。王夫人看着愈发欣喜,贾母在一旁看着,便有些不高兴。待要说两句,却也不好说得太明显,便就避重就轻地问了句: “玉姐儿今日是怎么了,怎地看着没有什么精神?可是昨儿晚上没歇好?” 她这么一开口,一屋子人的目光便就都投在了代钰的身上,便是连贾敏也担心地看了她好几眼。 花袭人也揪紧了手中的帕子看着代钰,似乎在担忧代钰会不会把昨晚的事儿说出去。 想到这个,她倒是有些后悔昨日的事儿,到底还是有些莽撞了。 这林姑娘的性子还没摸透,如何就那么上门了? 昨晚该好好劝劝宝玉,不要轻举妄动的。 她这么想着,看向代钰的目光中便隐约带上了些祈求,真有些我见尤怜的意思。 不过,代钰却似乎浑然不觉,只落落大方地道:“谢外祖母关心,玉儿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身子弱了些,昨儿睡得晚了些罢了。” 贾母听出这话里似乎有话,却也没多问。 代钰她们住的屋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什么事儿,她能不知道呢。 这么一问,不过只是想试试代钰的品行修养罢了。 她是喜欢代钰这个外孙女,也有心跟林家亲上加亲。好顺利搭上林家这艘快船,将自己掌握了几十年的、已经走了下坡路的贾家重新拖回锦绣繁华堆里去。 为此,她已经做了许多事。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代钰和宝玉从此刻起,便能够青梅竹马地长大,比寻常的少年男女有更好的情谊,再加上她对女儿的影响力,她很有信心能做成这一桩婚事。 但,即便如此,她也希望这个外孙女是个好的。 如此,才堪配她的宝玉。 因着她的确是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孙子的。 她的宝玉,那可不是一般孩子。 不但模样性情都与她死了的丈夫老荣国公最为肖似,且又是个“生带异象”的。 她活了这么许久,哪里见过落草的时候自己含着块玉来的。 不要是看见了,便是听都没听说过的。 这可是大福气、大造化。 须得要个极好的女儿来配。 赵氏说的不错,敏儿家的玉姐儿果真就是很好。 不但漂亮聪慧,还极其得体。 自己方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问她,她也没吐露出昨儿宝玉折腾的那件糊涂事儿出来,的确教养极佳、很懂人情世故。果然是最适合接她的班,接管这荣国府,带着它往更锦绣繁华的地界儿走过去的最好人选。 可惜,就是这身子骨儿看着的确是弱了些。 不知道于寿数上有无影响,若是真的有什么,倒是有些不大好办。 幸而她此前问的问题里头本就有这条,故此,她也不再继续问代钰到底昨晚为何睡的晚,只做不知道宝玉的事儿,而是正色问起了代钰的身体问题: “可怜见的,这小身子骨是看着弱了些,可寻了大夫看过了?寻常吃的什么药?” 代钰便回道:“劳外祖母挂念。我们老爷太太也寻了好些大夫给看过的。说倒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胎里带了些‘前天不足’的症候,见天地吃药调理着,已经好了不少了,现下就是每日吃着人参养荣汤。” 贾母听得这话,松了口气道:“这个好办,我这儿原有几根上好的人参,到时候太医来配药,顺道给玉姐儿一起配上几副便是了。” 代钰不想跟她们牵扯太多,因推辞道:“外祖母厚赐,原不敢辞,只这汤药配合有些讲究,一向是一年做得一次,由昔年我们老爷寻的张大夫亲自送来才行。因这位张大夫昔年在宫里头做过太医,现出宫云游,好容易才能遇着一回,我们家老爷太太也另寻了人来配过,但想是他们医家方子不同,手法不一,非得那张太医做得汤药才有些效果。故此只有辞谢了外祖母厚意,免得辜负了您的心意,又糟蹋了您的好东西。” 听了代钰这话,贾母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把将代钰揽在怀中摩挲着道:“我的儿,才说你没有什么精神,这一开口说的话倒是比谁都说的好听,真真心疼死个人。” 旁边儿凤姐儿也凑趣儿道:“可不是么,瞧林妹妹这模样、性格儿,哪里是个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的样儿。” 经过这么一说,气氛愈发热烈,邢夫人也凑趣儿问了几句昔年寻医问药的事儿、特别是重点问了几句那张太医。 贾敏见这情形,便就接过话头儿道:“可不是么,亏得那两年是多选了几个大夫,便是有许多不济事儿的,也总有一两个好的。这张太医倒真是不错,若不是遇到这张太医,说不好,我们玉儿就当了姑子去了。” 众人一听这话,当即来了精神,立刻便缠着贾敏问起来。 贾敏略喝了一口茶,方才讲起了当年代钰还小的时候,因总是生病,束手无策,到处求医问药,还信僧道的事儿。 代钰一边儿听着她讲那癞头和尚说“须得舍身佛门,方能安度一生”、再不济“也要不见生人、不许闻哭声”等等,一边儿淡定地坐在原地装壁花。 这一截儿,她也曾经听贾敏说过,不过她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印象了。 只因那个时候,她还没来,不知道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本该是绛珠仙子用黛玉的身份过完这一生,还泪报恩的。 但一觉醒来,就换成了她。 从此事情便都变得不同了。 因着一屋子都是女眷,大家素日无聊,对这种神乎其神的事情最为感兴趣。故此,除了代钰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听着贾敏说这桩陈年旧事。 说是几乎所有,是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没有认真听。 事实上除了代钰说的话,其余几个人说话他都根本没怎么听进去。 这个人当然便就是贾宝玉。 代钰对他痴迷的目光,只装作看不见。 一面围观众人,一面想着今日之后要怎么脱身。 好在不知道是那袭人昨晚回去说了什么,还是其他的人同他说了什么,这贾宝玉只痴痴地盯着她看,倒也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止来。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了晌午,只听得外头有人报信道:“薛家太太、姐儿来了。” 第28章 二十八洗尘 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原来在王家闺中之时便同在一处,感情本就很好。虽然后来各自嫁人,一个嫁入都中贾府,一个远嫁金陵薛家,但也并未断了鸿雁往来。 话是这么说,但两姐妹到底也是十数年未见面,故此,薛姨妈启程之时,便就已经给王夫人去了信说了这个事儿。一来到都中,更是要早点见面,好生联络联络感情了。 贾母年事已高,最是喜欢热闹,一听说了这事儿,又早想着见见大家说的那端庄大方、生的极好的“宝丫头”,便立刻开口叫王夫人把她妹妹并外甥女儿带来看看。 王夫人先就已经对妹妹妹夫一家来都中表示了欢迎,本来也想着要办个家宴给妹妹一家子洗洗尘的,既然贾母也给她这个面子,那么这个定在荣国府花园子里头小型的洗尘宴,就当然立刻就给办起来了。 正好贾敏一家子也是同薛家同路过来的,连介绍相识都免了,这顿饭也干脆就一起吃了。人一多,愈发显得热热闹闹地,权当哄老太太开心了。 如此情形之下,代钰便在时隔两天不到的时候,重新见到了薛姨妈并宝钗。 当然,薛蟠也来了。 可惜,他作为已经十岁多了点儿的少年,只能给贾母、王夫人等几个女眷见个礼之后,便就退出去外头男宾的上席面去了。 不过,也好在他露脸的时间不长。即便一脑子里头装的都是草,寻常这种简单的见礼问安还是没有问题的。再加上他的相貌本也算的不错,故此,还是挺有欺骗性的,竟然获得了在场以贾母为首的女眷们的一致称赞。 直到他问安结束,人都已经退出去之后,贾母还在意犹未尽地夸赞。对此,薛姨妈当然要谦虚几句,便是王夫人也有些不得劲儿。毕竟,自家的儿子、外甥是什么德性,她们两个最是清楚不过。 想到没多久,薛蟠大约就会露馅,两位王家的出来的夫人相视一眼,略微有些犯愁。 不过好在,薛蟠好歹还有薛老爷管教着,除了见到漂亮的妹妹走不动路之外,暂时也出不了太大的问题。 今天来的重点,还是要隆重推出宝钗的。 毕竟,即便是薛老爷也不得不承认,宝钗这个女儿,抵得上十个薛蟠。 虽然在座的已经有代钰、三春姐妹四个极其出色的女孩儿,但宝钗的到来,还是吸引了大家全部的视线。 她的年纪算是女孩子们中间最年长的,容貌气质都十分出众。除了代钰之外,竟无人能与之并肩,但偏偏她的性子也是沉稳大方得紧,实在很是难得。 贾母一见到她,便就喜欢上了。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半天的话,等到快开席的时候,才将人放了,与众人一起入了席。 今日代钰是独自跟着贾敏来的,没有带着小弟。 他自昨日见过了贾母等女眷之后,因没见到男宾,便主动说今日要去外头席面上。 他虽然年纪还小,但主意倒是挺正。一旦认定了,便要做到。因他觉得自己也是个男子,必然是要跟男宾们坐一席的。故此今日见过了薛姨妈,便跟着薛蟠出去了。对此,也不多说什么,只说是去认认舅舅和表兄们。 只不过,到底是年纪还小,临出门的时候,他还特意回头看了看贾宝玉。见到这位宝二哥完全没有想跟他同去的意思,便也只有叹了口气,自己出门去了。 代钰应酬完了薛姨妈,又跟宝钗寒暄了两句,因三春姐妹也围上来同宝钗说话,倒是让她空了出来,故此,她便独自在那里闲坐。 到底是惦记自家小弟,他一说要出去见舅舅表兄,她便猜到了他是不耐烦再跟女眷们一道儿了,免不了就多看了他几眼。谁料正巧便就看见他这一声叹息,竟险些喷笑出声——虽然她能想象自家小弟这是想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奈何他的皮太嫩了,除了萌到出血,也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成熟”的效果。 而他这点儿动静,也完全影响不了贾宝玉什么。 因为他正忙着呢。 继昨日跟“林妹妹”一见如故之后,今儿见了“宝姐姐”,他当然也是满心欢喜的。 芙蕖、牡丹,一者风姿出尘,一者国色天香,各有千秋,俱都让人割舍不下。 而他一个浊物,竟然有幸能与这两位姐妹相识、相聚,也实在是难得,不知道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份了。 他心中盈满了喜悦,一会儿看看宝钗,一会儿看看代钰,只愿这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才好。 代钰面色浅淡,只做没看见他灼热的目光。心中却愈发不耐了起来,心道:做人呢,还是要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不说姐从昨天初次见面开始都懒得理你了,便是你这宝姐姐,虽然笑得很是得体,但是那眼中的疏离可一点儿都没比姐少啊。 我们俩对你都没兴趣。 宝二哥哥你真是没看见么? 恐怕看见了,也只会当作没看见吧。 她一面继续沉默地坐在一边,一面暗暗摸上了贰号药剂。 好想撂倒他怎么办? 可惜这里人太多了,根本下不了手啊。 按下代钰这边儿不说,贾敏那儿倒是跟贾母、薛姨妈和王夫人聊的很是不错。 说来也奇怪,明明贾敏昔日同王夫人掐得个你死我活、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今日共聚一堂,当着贾母和薛姨妈的面,她们居然也和平共处了起来,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儿。 只不过聊的话题完全就没有什么营养罢了。左右还不过是那些“身子好不好、吃了什么药,路上可顺利”之类的套话,不过就是图着陪老太太说说话、开心热闹几句罢了。 代钰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坐不住了。好在这是家宴,并没有十分严格的要求,她身子困倦了,自有王嬷嬷去回了贾敏,跟在座诸人告了罪,将她抱回去歇了晌。 等她一觉睡起来,却见贾敏和小弟都回来了。小弟就睡在隔间的床榻之上,贾敏正指派王嬷嬷等人收拾行李物件,准备回府。 见到她醒来,贾敏忙过来看。一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一面叹息道:“晌午饭都还没吃完,就闹着困倦,还当是又病着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爽没有?” 代钰翻身坐起来,摇了摇头,道:“不过就是昨儿没睡好,并没有什么的,太太不必担心,外祖母那边儿是不是也该派人说声,免得记挂。” 贾敏松了口气道:“无事就好,你外祖母还说要寻太医来看呢,被我拦住了。说来也怪,你前脚说困倦了要回来睡,你默兄弟后脚也被抱回来说是看着要打瞌睡,果真你们姊弟都是一般的毛病,都是要择席的。看来今儿定是要回咱们家里住才好了。” 代钰点头道:“可不是呢,老爷昨儿一个人家去,不知道多没意思呢。还是一家人在自家家里自在。” 她素来早慧懂事,很少有像这种说小孩子气的话的时候,不过一旦说起来,便是十足的童真可爱。 贾敏听着有些忍俊不禁,但因着下午收到了个消息,她心中有事,急着回去同林如海商议,便也没有同代钰多说,只命春纤秋宜两个服侍她洗漱,一面盯着人收东西,一面又去看默玉醒了没有。 如此,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她们母子三人,并仆役杂物,装了两三车,离开了贾府,回到了林府。 到达林府的时候,已经快要该准备晚饭了,林如海却还没回来。 这也便是贾敏急着回来的原因了。 原本中午那个给薛家的洗尘宴,林如海也去露了个面。然而吃完饭没多久,还没等把茶吃完,宫里头便来人宣了他觐见。 那个时候,代钰已经去睡了,故此并不知道。林家小弟倒是知道,不过他太小了,很快也困得睁不开眼睛,故此也没机会跟代钰说。 唯有贾敏得了这个消息后,再坐不住,只是马上乱了阵脚也于事无益,再说她也不想这事儿在娘家大肆宣扬,便索性借着一双年幼儿女体弱要赶紧回家休养的借口,收拾收拾回来了。 回是回来了,但是当家人不在,她心里还是有点儿裹乱。 当然,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她指挥着家中的几十号人,将昨日便该规整的东西规整了一番。很快地,便就有了些井井有条的样子。 吃过晚饭之后,她又坐下来同代钰和默玉闲聊了一会儿,看着时间不早,便就起身,将两个孩子哄着去睡。 代钰陪着她一起将小弟哄着睡下,自己却表示,还不困,想陪她一起等老爷。 贾敏看了看她,见到她满眼的担忧,原本要说的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林如海回来了。 他去的时候,面色平静,回来的时候,面色却有些凝重。 见到贾敏和代钰一起迎了出来,他倒是微微一愣,看着代钰道:“玉儿还未歇息?” 代钰摇了摇头,轻声问道:“陪着太太等老爷呢。” 她顿了顿,略一思忖,还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可是宫里出事儿了?” 第29章 二十九入宫 二十九入宫 听到代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林如海心中微觉诧异之余,倒也还觉得略微有些宽慰。 没想到,自家女儿竟然聪慧至此,只看他一眼便就猜出是哪里不对了。 宫里头的情势的确很是不好。 他今日后晌被急召入宫的时候,正好赶上圣人在御书房里头大发脾气,乒乒乓乓摔了一地的东西。 御书房里已经跪了一片太子派的大臣,角落里还站了好几个帝派的重臣,其中就包括余太傅。 余太傅是比他更早就站在圣人一派的资深纯臣。余家同林家一样,也是百年书香世家。虽然说人丁也不算旺,百年之间他们的家世也略有起伏,但却总是能低调而稳定地保有三四房的规模。不论改朝换代还是新皇旧帝交替,他们家一直都能在都中屹立不倒,算的上是极其不简单的家族。 因着林家近几代的势力主要在姑苏,距离都中路途遥远,林余两个家族也不过是祖上有过些交道,故此原本林如海和余太傅两个人私底下是并没有什么往来的。 只是这一回圣人南巡,带了余太傅同去,又召了林如海伴驾,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倒是熟识起来。 这原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他们两人都是百年世家、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嫡子,又都是极其擅长洞悉人心的“纯臣”,不过交手几个来回,便就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余太傅年纪比林如海稍长几岁,官位也更高,因赏识这个同侪后辈,便有意想提携他一番。 当然,除了赏识之外,也是因为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位林如海恐怕并非池中之物。 就凭着这林如海那一个多月里头跟着那般脾性的圣人朝夕相处,还能游刃有余、备受看重,并且在那样短的时间里竟然还成功升了官的能耐,以他的眼力怎么还看不出,这一位林世弟日后必定是能够大有所为的。便是同自己一般入阁参政,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儿。 预先发现这种有能力的人,并且赶在他们发达前便进行适度的交好,也是他们余家能够屹立百年不倒的原因之一。 故此这余太傅一见林如海奉诏入内觐见,便立刻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 林如海也立刻会意,施礼之后便站在旁边,除了圣人点名问他什么就如实回答些什么之外,并不多言。 他本就已经发现,近来的几次相处中,圣人的脾气变得是越来越差,这一回更是爆发的厉害。先是发火摔了一地的东西,越说越生气之后,便命人去东宫宣了太子过来,把太子骂得狗血淋头还不算,竟还当场贬斥了以太子舅父为首的好几个重量级的大臣。 照这么下去,这一回,太子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这一点,看余太傅的态度便就知道了。 他居然连劝都不再劝说一句,想来,是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在圣人咆哮的间隙,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余太傅一眼,果然见到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林如海心中愈发有了谱——合着大家今儿就是来看圣人发飙的,那就继续一起装木头人吧。 看圣人的脸色,想来他们装也不用装的太久。 如同他预料的一样,没过多一会儿,废太子的诏书果然便下了,还是余太傅亲拟的。 面色惨白的太子被拖回宫里“自省”,自此与储位无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太子一派的大臣几乎被贬斥殆尽。 不过,这事儿显然还没完。 天子之怒,如雷霆业火,他们这些“纯臣”竟然也无法独善其身。 不知道圣人在盛怒之中到底想了什么,竟然让在场包括林如海在内的几个“纯臣”将孩子送入宫里来“伴读”。 其余几个家中有儿子的自然没有办法推托,林如海和另外两位儿子太小或是只有女儿的,刚刚心中暗松了口气,还想着委婉地说两句谢罪,却不料,直接被一句“没有儿子的,总有闺女吧?宫里头除了皇子们,还有公主那边儿呢,朕的公主,当然也得有几个伴读”就给堵回来了。 合着,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有适龄的,就都要给送进来。 这实在是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莫非“陪读书”是假,“做人质”才是真? 几位重臣跪安出来,面色都有些沉重。 不过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找圣人的不痛快。 他老人家说让送孩子进来,那就送进来吧。好在很多大臣家里嫡子嫡女都不止一个,选个年长些的,懂事儿点的送进来也就是了。 至于余太傅,人家的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都送进来做陪读了,只剩一个小女儿还在襁褓里,总不能送了。众大臣有知道的,便暗叹果然不愧是余太傅,这洞悉帝心,掌握先机的功力,实在非常人可及。 到底是在禁宫门口,说话不可能肆无忌惮,故此几位大臣们也只是略微寒暄了几句,便就匆匆道别,分道扬镳。 余太傅虽然同林如海交好,但也并没有多同他闲聊,只留下一句“来之安之、福祸相依”,便就翩然而去。 只留下林如海一个人慢慢往家里走,想起长女黛玉,心中一片纠结。 他这个女儿,的确是好的,只是,到底还是太小了。 这一件事,她真的能做好么? 那可是宫里啊,一旦有个什么疏忽,连小命儿都可能会没有,让他怎么舍得、又怎么放心得下呢。 因着这一节,林如海在外头转悠了一阵,才回到了府中。 没想到女儿黛玉竟陪着夫人一道儿等他归家。 更没想到的是,她小小年纪,居然聪慧到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不对,一下就猜到了是宫中出了事。 如此,或者她当真还可一试? 看出了他的犹豫,代钰却并不想就此打住,她直觉这事儿应该是同自己有关系。 跟皇宫有牵连,又同自己有关系,那么想必,就只有那么一件了。 想到这里,她便径直开口道:“看老爷如此为难,可是……公主那边儿,又让我去陪伴了?” 这话一说,连贾敏的面色都变了。 偏偏林如海却并没有反驳。 没有反驳的意思,也就是默认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会让臣子将子女送进宫,贾敏微微愣怔之后,很快地便也明白过来此中的曲折。 然而即便是如此,她还是不愿相信,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玉儿还那么小,咱们就没别的法子了么?” 林如海的面色也十分不好,然而半晌也只是叹了口气道:“是圣人亲自下的旨意,若是默哥儿大些,便就叫他去了。” 贾敏听得这话,知道此事再无转圜,她心中发苦,眼泪已经下来了。忍不住伸手抱住代钰道:“我苦命的女儿,这可怎么办才好。” 同两人这么大的反应完全不同,确定了是这个事儿之后,代钰却颇不以为意,开口安慰两人道:“便是默兄弟大些,也要我去才好。一来,我是姐姐,有什么事儿,原就该我去的。二来,那九公主在金陵的时候已与我熟识,人才品行都是极好的,相处起来也并无什么不快,想来此去宫中也必定无事。女儿会小心谨慎,老爷太太尽可放心。” 话虽如此说,但看到林如海和贾敏的面色,却仍然都很差之后,她心中也暗暗焦急起来,心道就是你们俩没事儿总是忧思多虑,才会弄得身体这么差,现在是有我给你们调理着,但也不能这么糟蹋啊。看来,得抓紧解锁新药剂才行了。 说到这个,她的那个系统已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似乎除了那三种药剂之外,最近都没有什么新的药剂解锁了。想必,是没有触发到解锁的条件吧。 不知道,进宫之后,会不会有新的契机。 不管林家上下对代钰进宫这事儿持什么看法,得了信儿的贾家诸人又如何思量,简单收拾打点,又应付了好奇心极强的外祖母一家之后,代钰总算是寻了个空子将自己额外想准备带进宫的东西准备好了。 必需的东西贾敏和林如海已经给她准备好了。 她要准备的,是额外特殊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忙忙碌碌,三日的时间一晃就过了。 第三天一大清早,宫里头便有接引嬷嬷前来接人。 代钰在贾敏和阖府人的目光中上了马车,由林如海护送着朝宫中而去。 一脚踏上禁宫之中的土地,看着朱红色的宫门在自己身后关闭时,饶是自诩冷静淡定的代钰竟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传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许多人困在这个大大的四方城里头,果然压抑得紧。 不过好在她不必日夜都关在这里,不过如同上工一样,早入晚出而已。再算上休沐日,其实,也就当真跟上班差不多嘛。 既然如此,只做寻常便是。 她谨记分别时林如海叮嘱她的话,低调谨慎,绝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说一个字,安静地跟在几个接引嬷嬷和宫女的后面,朝着公主住的宫室行去。 那几个宫女和嬷嬷见她年纪尚小,却不哭不闹,极其懂规矩,不由得暗暗称奇,又见她生的袅娜纤弱,不免就照顾一二。代钰从容道谢,却也并不巴结奉承,愈发让她们摸不到底细,反而不敢怠慢。 很快地,她便到了公主们读书的院子。 还没走近,便听得里面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是黛玉来了么?” 第三十章 先生 这正是九公主宗馨的声音没错。 代钰虽然是刚刚才到,但她一路从宫门进来,人小腿短,又只能靠走,已经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早就有人通报到了宫里头来了。故此等她走到了地方,宗馨当然也是早就得了信儿。 而且,不但得了信儿,还挺放在心上的。 听着这声音中的期盼和急切就知道了,这位小公主似乎是已经等她等了很久的样子。 虽然代钰确信自己并没有来迟,但不管怎么说,进宫的第一天就让身在尊位者等候,这多少还是有些失礼的。 加上周围又有一群嬷嬷宫女围着,愈发不能落人口实,代钰不敢怠慢,赶紧抬脚迈进了门。 一进了大殿,果然便见到宗馨穿着一身浅紫的衫裙,满头珠翠,挺拔着腰板坐在第一张几案后面,正眼巴巴地盯着门口,一副翘首盼望的模样。 见到她进来,宗馨的眼睛立刻亮了,正待要跳起来打个招呼,冷不丁旁边一个声音忽然道:“公主还请注意仪态、谨言慎行。” 这声音十分温润动听,但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气势和不可违抗的威严。 转头看时,便见到一个一身蓝色锦衣的女子正站在在殿前。看年纪在二十至三十之间,面容姣好,气质出众,不用说,这位便是负责管照她们的女官了。 代钰垂首施礼,面色平静中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恭敬,立刻便就得到了女官大人温和的点评:“不卑不亢,淡然有度,无愧翰林书香世家之风。” 代钰又垂首道了声:“先生过誉了。” 便听得那女官道:“林姑娘不必如此多礼。今儿你是头一天来,既然是同公主熟识的,便就坐在她旁边那张几案后罢。” 代钰照旧波澜不惊地躬身应了句“是”,然后便坐到了宗馨旁边。 宗馨喜得心花怒放,然而大约是因着怕那女官又“劝诫”她,便只有朝着代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 代钰便也微笑回礼。因着此处算是课堂,她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热络,故此只有抱歉地看着宗馨,也并没有多说话。 好在两个人离得最近,若是这宫里头的女学,也如同现世那样,读书间隙,有个“课间休息”什么的,她倒是可以陪宗馨聊聊天。 只不过有一点让她有点儿在意。 这位九公主,是不是对自己太上心了点儿呢? 虽然说当时在金陵大家的确一起玩儿了好几天,但她也不明白这位公主殿下为啥就对自己如此执着了。 寻常来说,自己这种冷淡疏离的性子,不应该是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的么? 真是很是让人费解啊。 不过费解归费解,现在显然也并不是什么可以让她当场解惑的时候。 那位女先生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静静站在那里,就足够可以镇住整个场子了。 连九公主那么活泼的小姑娘,都在这气势之下变成了小鹌鹑一样安静的少女,别人更是没有敢造次的了。 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中,很快地,另外几个那日跟林如海一起在御书房的大人们的女儿,也陆续地来了。 因着也是新来的,便也得了那女官的一两句话,又给安排了座位。 然后是才从宫外赶过来的郡主和县主们。 这几位人数本来就少,也并不是第一日来,故此倒是不用寒暄,也不必排位——她们自然是有自己固定的位置的。 如此,从代钰坐下,不觉又已经过了盏茶的时候。等到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之后,那女官便叠着手站到了大殿中间,开口道:“今日有林姑娘、李姑娘、赵姑娘等新进学,我便再将这女学的规矩同诸位阐明一二。”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是殿上每个人都能听的见。 她的语调又优雅又温柔,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于她。 皇家为宗室女们选的先生,又怎么会是寻常人物。 单看这气质风度、举止谈吐,便知道这位先生定是出自书香门第,于各式典籍都有很深的造诣。 不过,她只自言夫家姓谢,不知道是何来历。 虽然今日才不过只是初见,但代钰却总觉得,这一位谢家夫人身上隐约有些熟悉的气质。 好似她在哪里曾经见到过什么人,也曾经有这样相似的气质。 只不过,一时间想不起来而已。 她这里不过才走了一点儿神,那谢夫人漂亮的丹凤眼已经朝着她扫了过来。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责备,代钰条件反射般地坐好,心中不免有些汗颜。没想到换了个时空,重新当了学生不说,第一回走神就被抓了,真是悲剧。 好在那谢夫人似乎对她很有好感,对这点儿无关痛痒的小事儿也没打算追究,那可怕的眼神在她身上只停顿了片刻,便就转了开去。 而这个时候,她的讲话也接近了尾声。 她说的话也同她的人一般,简单干净。只逐一将在学堂上要注意的事项和规矩列出来,条理分明,简洁明了,一句废话都没有。 最后,用了这么一段话做结束语:“此处乃是读书之所,诸位以师徒、同窗之礼仪相待即可,平日在学里对诸位殿下、贵人们以及我,均可无须多礼。” 众小姑娘齐齐应了一声“是”,那谢夫人看了看大家的表情和仪态,觉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了,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自己那张几案后,端坐在雕花椅子上,翻开书卷,正式开始授课。 这一讲,便讲了一个多时辰。 等到她终于停下来,宣布可以在吃饭前歇息半个时辰,用了午膳之后,又可以歇半个时辰。足足有一个半时辰不必读书的时候,宗馨更是满面的喜色,差点儿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还是代钰看着那谢夫人似笑非笑的,又把目光扫过来,便赶紧从几案下伸手过去拉住了宗馨的手,总算是帮她阻止了一场几乎没法避免的惩罚。 好在这位夫人为人端方,说是什么规矩,自己也绝对遵从。既然已经授完了课,便也不多停留,当即就离开了。 众人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大殿之中的气氛也终于慢慢活跃了起来。 因着宫中的小姑娘极少,寻常只有宗馨和一两个宗室的郡主、县主们来此听课,这宫殿之中常常是十分冷清的。 今日因着代钰和另外几家姑娘的加入,常常称病不来的几个郡主也跑来瞧热闹,故此来学里的冷不丁从三两个人变成了七八个人,倒是让这宫室热闹了不少。 大家都是年纪仿佛的小姑娘,虽然性子各不相同,但是全都被聚集在这个殿里,听着一个先生讲授,做着一样的功课,当然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宗馨早就忍得辛苦,那谢夫人走了之后,她便如同忽然活过来了一般,用简直像是要扑过来的架势跟代钰腻在一起。 嘴巴当然也是一刻都没有停下来的: “黛玉,黛玉,上回在金陵,你怎么就出来两天,后头就都不出来了?” “黛玉,黛玉,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黛玉,黛玉,你怎地不爱理我呢,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面对着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九公主宗馨,代钰只觉得目瞪口呆。 在金陵的时候,她记得这小姑娘虽然活泼了些,但也没有这么话唠啊。 这是,被这宫里头的女学给憋闷的? 代钰叹了口气,一边同宗馨说话,联络感情,一边却又忍不住暗暗走了点儿神。 其实,抛开其他的事情不谈,这九公主倒也真是不失一个可爱小姑娘的样子。 方才忙着见礼和听讲,倒是也没来得及细看她。这回手拉着手仔细看去,代钰才发现,这有些日子没见,九公主那张漂亮的小脸儿看着愈发圆润了些。 看来,最近她的日子过得十分不错,好似完全没有受到宫里头那些“狂风骤雨”的影响。 这也难怪,这位九公主因年纪尚小,故此是居住在其生母惠妃的宫中的。 而她读书的地方,也在惠妃宫中的一处干净宽敞的宫室,若是惠妃刻意保护,倒也的确能让她暂时获得一时的安宁。 只是,在这紫禁城中,可当真有人能够获得安宁么? 恐怕是,未必吧。 就如同,这九公主天真烂漫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也不知道是颗什么样的心一样。 没有人能说得清。 代钰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将这些情绪都好好藏在了眼底,继续陪着公主并几个新认识的小伙伴们说话。 又有人提议去殿外的小花园里走走,或扑蝴蝶,或看花鸟,忽然就很有种郊游的感觉。 这种闲聊嬉戏的时间,过得总是很快的,一晃就要到了吃饭的时间了。 原本照规矩,是惠妃赐饭下来,众小姑娘一起在读书的大殿旁边的小偏殿中用膳的。 远远地看着一串儿宫人提着食盒过来,小姑娘们也在宫女嬷嬷的带领下各自入席。代钰略等了等,没见到人来引导自己,也没见到刚刚还在旁边晃悠的宗馨,心中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但也并没有多想。 她还以为宗馨临时被惠妃叫走了,没顾上自己,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又前后看了看,确定没有看到人之后,她便想着自己跟着进去吃了饭就算了。 便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小宫女跑过来悄悄同她耳语道:“林姑娘,我们娘娘和公主请您到正殿去呢。” 代钰暗道这有些不合规矩,但远远见到宗馨的贴身侍女也跟着过来了,她便也懒得说了。 左右这小姑娘最能折腾事儿,想必是惠妃叫她去吃饭,她自己觉得不热闹,所以又想起了自己了呗。 她可以想象,若是自己找理由不去,那小丫头绝对会亲自跑过来拉自己去的。 想起林如海说,宫中此刻正是多事之秋,代钰决定继续低调地顺从。 故此,她什么都没有多说,便跟着那小宫女往正殿而去。 到得正殿,她果然受到了宗馨热烈的欢迎: “黛玉你怎么才来,快,母妃这里有好东西给咱们吃呢。” 代钰无奈地看着她愈发下滑的形象,忽然明白为何谢夫人会用那么头痛的目光看着她了。 虽然这儿没有什么外人,但公主咱能稍微注意点儿形象不。 抬头看见惠妃看着宗馨却是一副宠溺的样子,代钰便没有什么想法了。 大约,这就是她们的生存之道了罢。 她心中思绪纷纷,但面上却一丝不露,恭谨大方地给惠妃行了礼,便安静地坐下来,准备吃饭。 结果,刚刚举起筷子,便听得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母妃在用午膳么?都吃的什么好东西啊,好远就闻到香味儿了。” 第31章 三十一试探 惠妃听了这话,一面放下手中的碗筷子命人叫他进来,一面颇有些无奈地对着九公主宗馨叹息道:“你十六哥的鼻子倒是灵,隔着这么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宗馨却噘嘴道:“十六哥哪里是鼻子灵,明明是惦记着母妃又陪我吃饭,他却只能在皇嗣所苦读,这才偷懒跑回来凑热闹的。” 她们母女二人虽然嘴里说着埋怨的话,但眼睛里却都是笑意,显见得是很高兴能见到宗祈的。 这个是自然,都是亲生的母子兄妹,关系哪里会有不好的。 然而她们是高兴了,代钰一听这声音,却有些不快了。 是啊,她怎么忘记了,这惠妃,不单是九公主的生母,也是那位十六皇子的生母了呢。 人家这没事儿来生母宫中,陪生母和妹妹吃个饭,聊聊天,原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可是,今儿自己也在,他还这么大刺刺地过来,那就有点儿问题了。 她才不相信,自己和那几个公主伴读今日入宫的事儿,宫里头会没人知道。 虽然说她现在年纪是还算不大,但是到底是外臣之女,如此毫无避忌地跟个年纪仿佛的皇子见面,怎么说怎么都是不妥当的吧。 怎么一向规矩挑不出错儿来的惠妃居然好似完全忘了自己也在她宫里这个事儿了呢?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她果然还是想跟林家联姻啊。 经过上一次林如海和贾敏在金陵安排的“回避”,原本代钰还以为这位惠妃娘娘已经明白了林家的态度。但是现在看来,上次那种委婉的方式,在意思表示上还是不够明确啊。 那么,今儿就由她来继续表明下林家毫无攀龙附凤之心吧。 她想到这里,立刻起身,诚惶诚恐地道:“既然是十六爷来了,那臣女不便再搅扰,这便就告退了。” 代钰这话一说,惠妃微微一愣,看着她的目光便带了些深意。 只不过,还没等她说什么,九公主宗馨却先不干了。 她立刻也站起来拉住代钰的手道:“黛玉,你这是做什么,十六哥你也见过几回的,他虽然看着是那个样子,但人还是不错的,你这么怕他做什么?” 代钰听得宗馨这话,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怕他,她是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他好嘛。 虽然林如海没有明说,但她已经猜到,这一次的情况同在金陵的时候不同。此番入宫伴读这事儿,是皇帝定下来的。 她们这些伴读,实质上是皇帝要牵制她们身后整个家族的“人质”。 这样,就同上次在金陵那种“恩宠”性质的伴游有本质的不同了。 如果她再装病不来,那么来的就只有是她家小弟了。 小弟才三岁,她可舍不得他来这步步惊心的鬼地方受苦。 何况,总有些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今儿是来吃饭,以后他每天再来请个安什么的,自己大约要被骚扰上很久了。 若是能一劳永逸就好了。 这个瞬间,代钰是真的起了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安静沉睡在系统中的贰号药剂。 虽然之前“教训”过薛蟠和贾宝玉,但对皇室中人出手,她还真没有做。 若是真的要动手,虽说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但,说不定试试会有奇效呢? 总是被这种满身纨绔气的小孩子调、戏,真的很让人无奈啊。 而且甭管各自的性子如何,皇子们都很麻烦的。不管是夺位的,还是没夺位的,搅和进去都不省心。 她自己的意思,原本是不准备嫁人的,就算要嫁人,也绝对不嫁给宗室,特别是皇子。 然而对方再怎么样,也是个皇子,若是铁了心要她,还真是不好办。 就算暂时没有成功,万一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一道旨意下来赐婚,他们家难道要抗旨? 毕竟,现在皇帝对年长的几个儿子都寒了心,正是对宗祈这种大小的儿子最是亲近的时候。 万一他一个脑抽,觉得把林家绑定在“没有威胁”的心爱的小儿子身上,从此便能更好控制这些能干的大臣,永远不必担心哪个年长的儿子再拉上这些“纯臣”们的势力,那不是更好。 想到这个,代钰心中愈发凝重了。 要不,今儿就直接动手,先让他“病”一下? 只不过,这个念头虽然来势汹汹,但却还是在片刻之间,就被她暂时压了下去。 因为她发现惠妃正在盯着她看。 不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那种看法,而是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看。 那种目光,仿若有着洞悉一切的能力,如同某种危险的猛兽,在打量它的猎物一般。 安静而危险。 让人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在这种威压之下。 若是寻常的小姑娘,恐怕早就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了。 可惜代钰不是。 她只是做出一副不敢直视惠妃面容的模样垂下了头去,淡淡地将方才要离开的话又换了种说法说了一遍,半点儿惊慌失措的模样都没有。 知道自己这种平静的表现更容易引起对方的兴趣,但她也懒得装了。 因为她已经看出,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装也没有用。 果然她话音方落,那惠妃便轻轻笑了一声,说了句:“林家家风果然甚佳,林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懂规矩,真是难得,怪不得万岁爷要指定你来陪着九儿了。若是她能学得黛玉你一星半点儿的温雅娴静,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她一面说,一面拉住了代钰和宗馨的手,笑道:“十六是九儿的亲哥哥,黛玉既然是万岁爷亲自为九儿选的伴读,那在本宫这里便也如同九儿一般,只当做自己家里便好,一家子人,不必这么拘谨,若不然,倒是显得生分了。” 得了,这回不但没能走成,还在她口中跟她们成了一家人。 偏偏她拉了皇帝做伐子,让人连回嘴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厉害。 代钰心中愈发凝重,飞快地思索了起来。 跟这位惠妃不过见了几面,她已经看出这位娘娘心思深沉,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连看出了她方才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抗拒,也不说破,不动声色地用一句话就圆了回来,这份功力,不要说做宠妃,便是做皇后,那也是可以游刃有余的。 虽然她身份不够高,这辈子可能没有希望做皇后。 但,焉知,她没有更高的目标呢。 比皇后更尊贵的,不是还有太后么。 做太后可就不需要那么高的身份了。 只需要一个条件就能够满足。 那便是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那把椅子。 从前代钰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个女人,这一回一交手,她才发现,这女人不只是不简单,而是一头潜伏很深、伺机而动的猛兽。 想来她那一群死命蹦跶的便宜儿子们万万想不到,他们这个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出身低微的庶母,竟然是那个藏在最后坐山观虎斗的黄雀。 看来,以后在宫里的日子,会更加丰富多彩,半点儿都不会无聊了。 她心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但还是听话地在惠妃身边儿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现在就撕破脸。 虽然她已经想到了后续的无数步,但这一切都还没发生。现在弄僵了,并没有什么好处。 毕竟,这位娘娘说话非常艺术,她要是现在就走,不正好变成了跟他们皇家的人“生分”了么? 实在很是诛心。 只不过,她人虽然留下了,面上的表情就很是冷淡了。 虽然不能抗旨,但她素来在外头的表现便是“性子冷淡”,不喜欢,你可以跟皇帝说“退货”啊。 当然,惠妃是不可能干这个事儿的。 宗馨更不会。 代钰便也吃准了这一点,懒得再装出平易近人的样子陪着她们,左右,她是不会上她们这条船的。 惠妃和宗馨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惠妃当然是继续不动声色的,宗馨心中却有些难过。 因着她是真心喜欢黛玉这个玩伴的。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十六哥那么好一个人,黛玉偏偏就那么不待见他呢。 她原本不想强迫黛玉这么做的。 但,听说父皇处置了好几个哥哥,还把太子哥哥废了,那是不是表明十六哥有机会了? 林大人虽然还不是父皇的心腹重臣,但日益受到倚重,若是黛玉能做她十六嫂,想必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亲妹妹哪里还不知道,十六哥是真的喜欢黛玉的啊。自从在金陵见过黛玉一面之后,他暗地里就一直念念不忘的,实在是个痴心人。 她做妹妹的,得帮着哥哥才是。 不管是江山,还是美人,都要帮。 何况,只要多接触就知道了,十六哥真的是个好的。 他若是喜欢的女子,一定会真心相待的。 宗馨这么想着,又去看了看代钰,见到她一张漂亮的小脸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笑意,心中却愈发忐忑了。 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的样子,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九公主表示她很忧郁。 可是因为她喜欢黛玉,她觉得一定是十六哥那个不着调儿的性子把黛玉给吓着了才会这样,故此,她心中便对这个哥哥有了几分埋怨。 于是,兴冲冲地奔进来的十六皇子宗祈,便看到了这么一副情形。 他母妃惠妃端坐在主位旁边的尊位上,旁边是气鼓鼓地看着他的九妹妹,而冷淡着脸的林家小姑娘坐在她们旁边。整个的气氛,相当不好。 好似,他打断了什么一般。 宗祈愣了愣,这才笑着道:“原来今儿母妃这里有客啊,是我唐突了,该先通报一声的。” 惠妃笑道:“你什么时候又那般讲礼了,过来坐罢,黛玉是万岁爷亲赐给九儿的伴读,在我这里也就跟你妹妹一个样儿。黛玉生的文雅柔弱,你可不要莽莽撞撞地,吓到了人家。” 宗祈便收起了那玩世不恭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同代钰见礼。 代钰也回了礼,但只是客套有余,亲切不足。 不过就是巧妙地让人抓不到把柄的面子上的应付罢了。 这种气氛之下,这顿饭吃得当然就很是沉闷了。 一顿饭吃完,代钰便就以准备下午的功课为名,先告退了,还体贴地丢出了让惠妃母子三人说些体己话儿的借口,完美地复制了惠妃的说话艺术。 出门之后,她总算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顿饭吃得,真是哽在胸口一般的难受。 代钰走了之后,惠妃母子三个脸色也有些不好,特别是宗馨,她觉得黛玉一定不喜欢跟她玩儿了,心中十分难过。 宗祈心中也不好受,他虽然平时看着不着调儿,却不是个傻的。哪里看不出林家小姑娘对他完全不感冒呢。这个打击有点大,故此他虽然还笑着,但话也说的少了。 惠妃看着一双儿女的表情,面色虽然也不大好,心中却愈发觉得林家这女儿资质实在难得,颇有她当年之风,若是给了十六,那定然会是一大助力。 甚至,比林家的势力还有用。 毕竟,知子莫若母,她这个儿子,聪慧有余,定性不足,很是要个能干厉害的正妃来压压。 一盏茶时间之后,宗馨要午睡,宗祈便也告退了。他原本也是要回皇嗣所自己的院子休息的,然而不知道怎地,一路走着,就走到了旁边的偏殿里。 殿中有处小园很是清幽,他一眼就看到了林家小姑娘正同另外两个小姑娘说话。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那群小姑娘当即吓了一跳。 他看着林家小姑娘不卑不亢地带着大家朝他行礼,然后就带着她们告退,觉得很是郁闷。 然而佳人已经远去,他也只好默默地退出来,朝着皇嗣所走。 明明他是认真想同这位林妹妹好生相处的。谁知道她见了自己比见到洪水猛兽还要避之唯恐不及。 他寻常去母妃的娘家,那些表妹们、表妹的表妹们,见了他都很热情的啊,怎么这林妹妹居然是这样冷淡。 真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此时是盛夏,没留神间,他竟然对着路过池子里的一朵白荷花念了这么一句,早被迎头赶上来要同他见礼水淳和余泽嘲笑了起来: “十六爷您这是疯魔了么?对着朵白荷咏牡丹?” 是啊,林妹妹与其说是白荷花,倒不如说是玉牡丹,可惜,这会儿没有。 明年,牡丹盛开的时候,再叫她来看吧。 宗祈露出一个痴痴的笑容,被自家满面狐疑的两个伴读拖着去上课了。皇子的课程同公主的不同,有什么不妥是要打板子的。 三个少年慢慢走远,一个蓝色的身影才从花丛后转出来,她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出了会儿神,旁边的侍女便上前了半步轻声道:“夫人,咱们也该回去了。” 她点了点头,带着侍女转身朝着惠妃的宫殿走去。 代钰应付完了惠妃母子三个,又打发了不知道从哪里跟过来的宗祈,这才能够安静地午歇。 午歇过后,就是下午的功课。 这一次,却不是谢夫人,而是换了一位李夫人来讲授。 讲授的内容也同谢夫人的不同,竟然是什么女德、女红之类的东西。 代钰撑着没睡着,熬了一个时辰,便被告之可以回家了。 她礼貌地同宗馨和诸位新同窗辞别,装作没有看见宗馨的欲言又止,转身就出了宫。 好容易到了家里,贾敏自然迎上来一通慰问。 她捡着无关紧要的说了说,贾敏总算慢慢地放了心。不过听见惠妃召见她吃饭,又说十六皇子也去了,她又沉思了起来。 代钰原本怕她忧思多虑,不敢说太多,但是也搁不住她多心,只得由着她去了。 想必晚上她和林如海,又要半宿难眠了。 想到这个,她心情愈发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外头有人传话,说荣府来人,她才略微提起了些精神: 要来的,终于来了。 第32章 三十二赴宴 来的是荣国府的一个有些头脸的管家媳妇,说的话也是十分客套,不过中心思想只有一句,那就是,老太太想念闺女和外孙女儿、和外孙子了,要请她们母子三人过府去吃晚饭。 这种时候请她们过府去吃晚饭,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显然代钰被选为公主伴读、入宫陪伴公主这事儿,贾府那边儿是相当关心的。 不过,未免也太过关心了点儿。 要知道今儿不过才只是第一天,她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下情况了。 虽然打着请吃饭的幌子、还拖了贾敏和林小弟一道儿,但谁不知道,她们真正想见的是谁呢。 代钰心中冷笑,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贾敏。 贾敏虽然猜出娘家人大约是冲着代钰这个新上任的公主伴读来的,但她到底出身荣府,对去娘家那里吃个晚饭这事儿并没有多少抵触。 好在贾敏素来是心疼她的,即便是如此,却也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先看了代钰一眼,很明显是想问问她的身体是否还能吃得消。 代钰想着贾府那边也是个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拖着倒是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次性都解决了的好,便也就朝着贾敏点了点头,笑道: “多劳外祖母挂念,不知道又要整治些什么好吃的给咱们了,这可定得赶紧瞧瞧去才是。只是说不了又要劳动太太带着我同默兄弟去了。” 贾敏听得这话,方才放下心,便也笑道:“若是玉儿你们身子无事,便是劳动劳动我这把老骨头,又有什么相干。” 母女两个说笑了两句,便叫那媳妇子去回老太太的话,道是她们这边儿收拾收拾就来。 那媳妇在旁边早就把贾敏和代钰说话的言语神态俱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此时听得贾敏叫她传话,便立刻应了一声,告辞回去了。 然则待到那个媳妇子出了门,贾敏却忽然转回身正色道:“玉儿,你可知道,你外祖母,此番叫咱们去是为何?” 代钰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要私下叮嘱自己的意思,便笑道:“今儿是女儿第一天入宫,想必是外祖母惦记我了罢。” 贾敏见她如此说,倒是愈发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摸着她的头顶道:“那你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代钰点了点头道:“入宫前老爷同我说过的,不语庭前树,莫言宫墙柳。” 听见她这么说,贾敏才微微放下了点心来。 她这么做,倒不是她对她娘史老太君有什么防备,而纯粹是为了女儿费的心。 女儿既然进了宫,做了公主的伴读,那么便不能再如同之前那般随性了。 不但一言一行要更加注意,很多规矩也就要时刻提点着了。 毕竟,那宫门之中,若是有半步行差踏错,轻则受罚,重则当场就是个死字。弄得不好还要株连全家。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故此在宫中的情况,哪怕是自家娘亲,也不能透露半点。 好在黛玉年纪虽小,但却一向是个拎得清的,倒是让她放心了不少。 又叮嘱了代钰几句之后,贾敏就放她回去梳洗了。 虽然不过是去荣国府吃个饭,但他们国公府素来讲究,贾敏虽然已经外嫁多年,却也保留了这个习惯,但凡要出门,是必定要新换一套衣服的。 左右她们家人口简单,便是一天换个十套八套的衣服,也是小事一桩。 安排了人去服侍代钰,还特意把前两天新做的几套衣服都给女儿送过去选之后,她自己也回房换了衣服,然后便亲自去叫小儿子出来。 林默玉今日午歇比平素早了一会儿,因当时母亲和姐姐在外厅见客,贸然跑去不大好看,他便也暂时先按捺住了心中的喜悦,没有冲出去见姐姐,而只是先在自己的屋子里头习字等候。 他刚刚习了几张大字,正在那里端详,冷不丁见到贾敏来了,原本还挺高兴的想来展示一下的。 不过,一听说是去贾府,这位小弟便有些不乐意去。 他年纪虽然小,但是心里却也是个明白的。他还记得上次去外祖母家见到的那位宝二哥,还有不怎么着调的其他几位表兄的事情。虽然不过只见了几面,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但他直觉得这几位他都不喜欢,加上他也看出来姐姐也不喜欢,故此,便也就不大想见他们。 然而贾敏吩咐,他又不敢违逆。 故此,他只有苦着一张脸由得丫头给他换衣裳。 好在换完了衣服出去,便见到了姐姐。 他腻在代钰的身边说了几句话,心情刚刚稍微好了些,却也不知不觉就到了临到出门的时候了。 他的面色便愈发像吃了苦瓜一般难过了。 代钰看到他没有什么精神,还以为他病了,悄悄问了他两句,他只说不是身体不舒服,却对为何不高兴的原因闭口不提。 他虽然没说,代钰却已经猜到了他大约是不想去贾府,却又碍着是那边的邀请和贾敏的吩咐而不敢不听。 想着小弟年纪还这么小,就已经有了这么多小心思,她倒是颇有些忍俊不禁。有心想帮帮小弟,一时间却又没有合适的借口。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来回报说“老爷已经下了差,从衙门往回走了”。 代钰一听,便给小弟使了个眼色,准备让他自由发挥。 林默玉本就不想去贾府,此刻听说老爷马上回来了,林默玉便更是不想出去了。 再加上姐姐朝着自己使眼色暗示,他愈发知道,姐姐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准备要帮自己了。 原本他最听代钰的话,若是代钰开口说想让他去,他当然是怎么都要跟着去应付应付的。 然而,她们姐弟这三两年总在一处,不说心有灵犀,也早有了十分的默契。他一看姐姐的眼神,就知道姐姐也不想去。 姐姐素来疼他,他索性就闹一闹,万一因此而让姐姐也能如愿不去,那不就是最好了。 反正,外祖母府里的人给他的感觉都是怪怪的,能少去一回就是一回呗。 又不是说以后都不去了。 只是连他都觉得,这两天去的次数也太多了。 不说刚刚到都中那天了,便是前儿,不也是才去过了一回的么。而且一去就会被外祖母留宿,他们自己家又不是没屋子,才不想总住在那边儿呢。 要知道,他虽然还不到四岁,可也已经是自己一个院子了。在那儿就得跟着母亲姐姐挤在一个屋子里——姐姐这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在他们那里住呢。 不要以为他年纪小,便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干脆就不去了。 想到这个,他略微停下了脚步,偷偷看了代钰一眼,见到她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便借口“要向老爷请教功课”,立刻一溜烟地跑走,重新躲回了自己房里鼓捣那几张大字,便是贾敏亲自去劝说,他却还是没改主意。 可惜他毕竟年纪还是太小了,还不懂大人们的世界到底用的什么规则。 故此,他虽然想要帮忙,表现得也着实不错,但依然是帮不了代钰什么忙。 好在,代钰这个时候也并没打算依靠他。毕竟,这回,人家可是冲着她来的。 能够把他和贾敏摘出来,已经很是不错了。 她看着小弟跑开的方向,略觉欣慰。 他这么一闹,加上林如海要回府,贾敏大约是去不成了。 如此正好,便叫她独自去会会外祖母府上一群能人吧。 这本来也就是她一个的战场。 而且,贾敏不去,莫种程度上来说,她动起手来,也就能够更加地肆无忌惮了。 她心中打定了这个主意,贾敏正好满面无奈地从小弟屋里出来了。 看见代钰安静地站在厅中等候,她有些无奈地道:“你默兄弟今儿不知道是怎么了,竟闹别扭不肯出门,看看地时候已经不早,这可如何是好?” 代钰先顿了顿,方才开口道:“想来是听见老爷要回来,默兄弟想让老爷看看他的字呢。我瞧着他这几日十分上进,怕也是到了要开蒙的时候,且今日女儿入宫之事,少不得要太太同老爷说说,既然这么着,太太便陪着默兄弟在府里等着老爷如何?外祖母那里,我一个人去便是了。” 贾敏一听这话,倒是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道:“你一个人去,如何使得?” 代钰笑道:“外祖母原也不过是想着问问我今儿进宫的事儿,如今我去了,能说的我都说给外祖母听听,又如何使不得了。默兄弟和府里今儿个可是离不得太太的,此番便就叫我一个人去吧。” 贾敏细想了想,觉得代钰说的很有道理,因着时候也的确不早了,想着她此番不过是独自去个外祖母家,熟门熟路的,大约的确无事,便也就答应了下来。 只不过,她还是不大放心,便多叫了几个妥帖人,陪着代钰出了门。 毕竟林家离着贾府还是有十好几里路,要穿过半个京城呢。就这么放年幼的女儿出门,她总觉得好似有些不妥当。 这担忧持续到林如海进门,她才总算回过神来,迎上去将人接到正房,一面服侍他换衣裳,一面细细地将代钰入宫并晚间的事儿同丈夫说了。 同她的担忧不同,林如海倒是觉得自家的女儿做的实在不错,也对她独自去贾府的事儿并不觉得如何。 说到底,有那么聪慧的底子,再加上他指点着读了这几年书的打磨,他对自己的女儿十分有信心。 那是无论在那儿,都不出了事儿的出色孩子。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只不过,宫里那边儿,倒是要好好应付了。 眼下这种时候,不管是哪一位的皇子,可都不能沾上。 毕竟这宫里头,眼看着,可就要变天了。 不管林如海和贾敏在家里如何想法,代钰却已经顺顺利利地一个人进了贾府。 看着那垂花的帘子就在眼前,隐约的欢声笑语也就在耳畔,代钰面色平静地迈步上前。 礼貌地朝着给自己打帘子的大丫头点了点头,她抬脚走了进去,立刻便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玉姐儿来了,快来外祖母身边儿坐着。” 第33章 三十三闲话 这果然是贾母的声音。 还没进屋就已经着急地问起来了,看来果然是已经盼她来盼了好久的样子。 代钰不动声色地缓步走进去,果然见到里头又是一屋子的人。 她首先当然还是要俯身行礼的,但还没等她完全弯下腰去,便照旧还是立刻被人搀扶起来了——这回扶她的速度比那日她第一回来拜见时候的速度还要快,看起来,这进了一回宫之后,她的地位也愈发地是水涨船高了。 原本贾母免了她的礼,她还是要跟一屋子的女眷们见礼的。 不过这一回因贾母急着同她说话,便亲自发话说都免了。 代钰还略略迟疑了片刻,表现出“这不合规矩”的意思,但早被屋子里几个女眷一叠声地要求不必多礼。 那王熙凤更是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林妹妹还这么多礼,快上去坐着罢,看看,把老祖宗急的,都要下来请你上去坐了。” 眼看着贾母那个架势好似真的马上要亲自下来拉她去上头坐着,代钰便也不再客套,顺从地被凤姐儿几个簇拥着坐到了贾母的身边。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有功夫将屋里头的人都扫了一遍,发现除了贾母、王熙凤、李纨、尤氏之外,就只有邢夫人在旁边了。 王夫人居然没有来? 虽然她不喜欢贾敏和自己,但代钰原本以为,以她那种擅长伪装的性子,知道自己今天进了宫,就算再讨厌同自己打交道,也定然会撑着来打探打探消息的。 谁知道,她居然没来,倒是有些出乎代钰的预料。 不过她却并没有马上开口询问,因着此前请的是贾敏带着代钰姐弟一道儿来,正式说话之前,当然还是得交代下贾敏和林家小弟没来的这件事儿。 真实的原因是肯定不能直接说的,好在借口也是现成的。代钰连眼睛都没眨,便直接说小弟不舒服,贾敏留在家中照料——这原本也不算是编造,她的那个小弟的确是不舒服的,只不过,不是身体,而是心里罢了。 如同代钰预料的一样,因着贾敏和小弟并不是此次见面的关键,众人不过只感叹了两句,这个话题便就揭过去了。 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代钰便也趁机问起王夫人了。 对她的询问,贾母却只是随意说了句:“你二舅母今儿身子不爽利,我这儿便没叫她来伺候。” 她的语气虽然平常,但声音中却还是隐隐有些不耐烦,想来,这个二儿子媳妇,实在是不讨她的喜欢。 然而,邢夫人也一样在她这里讨不到个笑脸。 她现在的笑脸基本上就分给了凤姐儿和代钰。 特别是对代钰。 从她坐下,开始说起宫中的事儿的时候,贾母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仿佛代钰说的东西,她是从来不知道一般,十分的兴致勃勃。 然而,代钰却知道,她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每年年节里都要进宫去朝贺的不说,若是日后贾元春有了大造化,那进宫的机会就更是不少了。 只不过,既然她这会子兴致好,少不得代钰也要陪着她玩玩儿了。 因着代钰专门捡着无关紧要的东西说了些,贾母听了一会儿,便觉出没有意思来了。 若是个年纪大点儿的孩子,还能说是心机重,所以刻意隐瞒些消息,不过代钰还不到七岁,又生的文雅袅娜,连贾母这种老人精,都不忍心这么猜测她。 想必是孩子还小,不知道什么事儿要紧,什么事儿不要紧罢。 故此才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方面。看来,回头得让敏儿多提点提点她了。这进到了宫里,可不能再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了。 贾母心中闪过这么个念头,却也不说破,然而她却也明白,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指望这个外孙女儿猜到并且主动说出来是没戏了,剩下的唯一办法,便也就只有直接问了。 故此,等着凤姐儿又说了个笑话活跃了下子气氛之后,她便笑着问道:“玉儿你可见到你元春大姐姐没有?她是三年前进宫的。” 果然是要问元春的事儿。 不过这事儿问她,可真是完全没问对人了。 听说贾元春是在御书房伺候的,她不过只是去陪九公主读书,只能在惠妃宫中一处小小的偏殿呆着,又哪里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皇上面前的红人儿呢? 代钰心中觉得好笑,但也还是道:“宫中极大,大姐姐想必是有要紧的差事要做的,哪里就那么容易能见着呢。”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要紧差事”四个字触动了神经,贾母听了这话,倒是微微有些出神。 还是凤姐儿见到气氛不大对,过来赔笑道:“老祖宗不必担忧,咱们家大姑娘是您亲自教养出来的,规矩最是好,便是在宫里头,想必也是个难得的。现下林妹妹也是才入了宫,便是宫里头极大,往后见到的机会想必也是有的。到时候再叫林妹妹同她姐妹两个亲近亲近也便是了。” 这话一说,贾母方才转忧为喜道:“还是凤丫头说的好,我竟没想到这个,想是当真老糊涂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众人忙宽慰她说“一点儿都不老”、“比我们还看得明白”等,又对王熙凤的说法附和应是。 如此纷闹了一小会儿,才平静了下来。 贾母这才拉着代钰的手道:“到时候见到了你大姐姐呀,你便知道了,她可是我眼瞅着长得那么大的,最是懂事,想必能同你在宫中有个照应的。” 代钰心中颇不以为意,但口中也是随意答应着,将这个话题应付了过去。 因着她面上的表情一向淡淡的,贾母倒也没看出来她的敷衍。正欣喜于这外孙女性子单纯好骗,用的好了说不定是个助力,想着再说点儿什么,外头帘子一掀,却是贾宝玉到了。 代钰这一回仍是冷淡而客气地准备起身见礼,早被众女眷和贾宝玉一道儿劝止了,各自落座。 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被打击到了的原因,这回的贾宝玉也很是安静,倒是让代钰想要出手教训一番都没有机会。 那灵药虽然好,她却也不想随便滥用。若是没有正当的理由,很可能会受到系统的惩罚的。 虽然它照旧惜字如金地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惩罚。 但代钰却是什么惩罚都不想要。 虽然这么用起来不够爽利,但有个规则总是让她觉得有些真实感和安全感。总比不知道什么禁忌,胡乱害人,等到遇到事儿了才傻眼的好。 只是,贾宝玉虽然看着很老实,但也不过只限于不怎么说话上,一双眼睛还是含情脉脉地盯着代钰看。 代钰只做没看见,照旧冷冷淡淡地坐再一旁,同贾母等人说话。 贾宝玉因是从学堂直接来的,倒是比三春姐妹来的快些。等过了半盏茶的时候,三春姐妹也到了,众人又见过礼,便也就开席吃饭。 那探春年纪虽然不大,但性格也是个活泼的,很快地,就把气氛活跃了起来。 代钰听她说些课堂的趣事,也缓和了些神色。 恬静和高冷间之差一线,她到这里来,总是要控制好度的。 然而想必是她的面色一缓和,给了贾宝玉一个错误的信号,他看着气氛不错,便就又凑了过来,低声道: “妹妹今儿去了宫里,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没有?” 代钰当时正在喝汤,闻言,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笑了笑。 贾宝玉被她这表情弄得有些发蒙,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贾母在一旁看不下去了,笑道:“宝玉,你不知道你林妹妹家风最是严谨,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你若是想同她说话,还是等着吃过饭再说罢。” 贾宝玉一听这个,倒是有些羞赧,红着脸退到一旁,半天没说话。 代钰也不管他,只沉默着吃自己的饭。 便是三春姐妹,听了贾母这个说法,也顿时沉默了下来。 她们的规矩也是极好的,原本吃饭的时候也并不怎么说话,但是跟代钰一对比,就明显看出差别了。 说白了,她们再是国公府出身,也不过才是第三代,老国公也就是占了个从龙之功,才能封爵,此前不过就是个泥腿子,同林家这种百年世家是没法儿比的。 一旦沉默了下来,吃饭的进度就很快了。 吃完了饭,这边儿的事儿就结束了。 因着代钰是一个人来的,第二日一早又要入宫当差,故此她轻松地推掉了饭后聊天和在荣府住宿的邀请,无视了贾母和贾宝玉期盼和欲言又止的目光,连茶都没喝就直接回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又是照常入宫伴读。 这一次,代钰专门回绝了九公主去惠妃宫中用餐的邀请,自己同新认识的李家、赵家的小姑娘一道儿吃了饭,歇了晌,顺顺当当结束了一天的课程。 因着公主的功课不多,上个三五日便有一两日可以休沐,代钰去的时间凑巧,不过两日,便赶上了休沐。 她回到家里,哪里都不想去,直接对外称有功课要温习,推了一切的外在邀请。 荣国府那边儿便交给了贾敏去操心,其他的人家因着林家是才到京城,就算是想要走动,也没有哪家做的那般猴急。 故此,代钰轻轻松松地就拥有了个短暂的假期。 原本她只想着专心教教小弟习字来着,因着现下正好到了小弟的关键时期。头两日他没去贾府,如愿等到了林如海查看他的功课,终于说服了林如海和贾敏,要给他开蒙了。 虽然说他年纪小了些,但他天资聪慧,于读书一道上,竟比代钰那个时候还强上许多。林如海和贾敏十分欣喜,商量之后,便就预备给他寻个好些的西席,慢慢地先开了蒙。 因着这一日可巧林如海和代钰同时休沐,便就选中了这一日来择师。 原本代钰很是兴致勃勃来着,可是一听说请的这位西席乃是上一科的进士,又是跟贾家份属同宗,她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等到听说那西席已经进了外院之后,代钰此前悄悄吩咐去打听的人便过来回话了。 原来,这一位新的西席,果然就是贾雨村。 在江南的时候没遇到,却是在京城这里等着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缘分啊。 代钰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当即决定不管用什么法子,这个人都不能留。 她一面在内院原地踱步,一面已经摸上了系统里头的贰号药剂。 说来也巧,便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报说,甄先生来了。 第34章 三十四开蒙 甄士隐来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是一家子三口人一块儿到的。 甄士隐在外院去见林如海,他的夫人封氏和女儿英莲便入内拜见贾敏和代钰。 有在金陵的那一场事儿,她们大家此番再见,自然是很容易就亲近了起来的。 甄家母女感激贾敏和代钰的救命之恩,看着她们的眼神就好似恨不得做牛做马以报厚恩。 贾敏看着封氏的低调温顺和英莲的娇美乖巧也觉得很是喜欢。加上女儿代钰近来要入宫伴读,儿子默玉也要开蒙,她的身子在长久调理之下好转了许多,家中事务此前又被代钰料理得省事不少,她独自在家里,便有些长日无聊了。甄家母女这一来,倒是正好能给她做个伴。 而看着面色明显红润了不少的封氏和容颜出众的英莲,代钰一时间倒也有些感慨。当时在金陵,她虽然不过是多了一回事,但便就有了这样好的结果,也算是善事一桩。 想起原著里头英莲的悲剧命运,此番竟然因着她的折腾有了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多少还是有些成就感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在这个时候来京城的林府,想来,是准备继续投奔林如海,为他出力了。 其实林如海原来在江南也有一批幕僚的,不过,因着林家才到京城,并未站稳脚跟,贸然养着一群幕僚恐怕会招人忌讳。 再加上皇帝现在这个阶段尤其是个多疑敏感的性子,虽然说暂时是信任林如海的,但要是变数一多了,他难免不会多想,故此那些人林如海便也就留在了江南,没有带过来。 只是,到了京城之后,他的官职比在江南的时候升了好几级,事情只多不少,要筹算的也愈发多了,有些琐事便要信得过的人来打理。虽然说衙门里头原有的人也能胜任,但到底没有那么知根知底,总是没有那么放心和方便。 正是在这等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候,甄士隐重新来投奔,倒是让林如海心中一喜。 这甄士隐年纪已经不小,又是身家清白,不涉及其他势力,还正好可以借口帮默玉开开蒙,便是多疑如皇帝者,也挑不出什么来。 再者,以他的学识,便是当真给默玉开蒙本也是尽够的,留下一用,的确也是不错的。 如此一来,反而那贾雨村倒是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虽然说方才看着他的谈吐不错,文章也还可以,然则林如海仔细思虑了片刻,便发觉,以他的才学开蒙有些浪费,举业又有些不足。 最要紧的是,即便看着人品才学都还不错,但到底也是没有过接触的,在这要紧的时期,倘或万一看走了眼,弄不好是要惹祸上身的。 这么看来,倒不如让熟人熟事的甄士隐给默玉开蒙的好。 便是这甄士隐的才学也不足以教导默玉至举业,然而这后头的先生本也就可以另外寻觅,甚或直接入哪家的书院更好。 在林如海看来,这都是几年之后的事儿,完全不必操心。 既然如此,他便也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立刻做出了决定。 于是,原本已经同林如海谈了几句的贾雨村,便因为林家有“旧友”来访,而被暂时恭敬地请出了门去。 因着对林如海的性格愈发了解,一听见说甄士隐去见林如海了,代钰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 她知道自家小弟开蒙的事儿,这回算是有最合适的人了。 自从那几次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了自己在朝堂政见上的可怕“直觉”之后,谈论起一些不是特别要紧的事儿的时候,林如海便也没有避着她这个长女了。 如此,她便也大概知道了现在朝堂上大概的情况。 当然也明白,在不熟悉的上届进士贾雨村和在自己手底下做了一两年幕僚的甄士隐之间,林如海到底会选择谁。 即便这甄士隐在应试文法上可能比不上贾雨村,但是,论人品,可比那个伪君子好多了。 左右这回为小弟选的先生不过只是个开蒙,以后正式读书,想必林如海会再给他挑其他的好先生的。 是谁都不要紧,千万别是这个贾雨村就行了。 听着秋宜回报说那位贾老爷已经离开了林府,代钰愈发放心了。 当时她原本以为,这件事儿到了这儿就算完了。 不过没想到的是,就因为这一点的变化,竟影响了贾雨村的前程。 只因为原本这贾雨村应该在江南做一年她的西席再来京城的。 谁料因着她改变了林如海的仕途走向,他们家提前进了京,故此,倒是错过了这一份师徒缘分。 而她家小弟没有夭折,贾敏也没有因为伤心过度跟着病逝,一切全然都不同了,当然也就没有了林如海亲笔书信的引荐,那么荣国府的贾政当然也就不能跟他的妻舅王子腾写信举荐,所以说他被起复的事儿,就无限期地搁浅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不过听到下人回复说那一位贾老爷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京城,说是去外地散心的时候,代钰倒是彻底放下了心。 这个黑心的伪君子,只要当不成官,想必也就兴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了。 按下贾雨村这边不提,再说甄士隐既然成为了林默玉的西席,封氏和英莲便也就入住了林府后院。 贾敏替她们安排了一个小院落,她们便就安静地住了进去。 平素代钰入宫伴读,英莲便和封氏在小院子里做做针线,偶尔还陪着贾敏聊聊天。代钰回来,英莲便就陪着代钰一道儿读书玩耍。 虽则多少有些半主半仆的意思,但贾敏也好,代钰也罢,都不是那种摆主子谱的人,甄家母女也是安分随时的,故此大家相处倒也融洽。 而相处的久了,代钰便也发现这英莲其实是极其天真娇憨的人。 虽然她比代钰大了快三岁,年幼时候又遭逢巨变,但依然如同一张白纸一般天真干净。不管对此有何褒贬,但这份完全不以外物转移的天真纯净着实难得,让代钰也不由得想多亲近一番,一来二去的,她倒也的确成了个不错的玩伴。 一来她性格的确乖巧讨喜,二来,听着她天真的言语,多少也能够缓解一下代钰在宫里头的步步小心。 虽然说代钰的身份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公主伴读,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到底不是真的单纯陪公主读书。随着皇帝和皇子们的争斗愈发激烈,她在宫里头的日子,也愈发难熬了。 那日在惠妃宫中用过午膳之后,她便很少再见到十六皇子。 偶然见到,他也必定是一副目不斜视、道貌岸然的模样。 虽然说那有些吊儿郎当的走路的样子仍然暴露了他的本性,但到底没有如同之前一般跟个狗皮膏药似得贴上来了。 代钰有些暗自诧异之余,却也松了一大口气。 后来才听说是皇帝不知道怎地知道了他在“有意”接近公主的伴读。特别是听说了这个小儿子“有意”的那位还是林家的姑娘之后,皇帝便立刻把他叫过去训斥了一通。 也无非就是那些要专心学业,不要过早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不要肖想姐妹的伴读之类。 这事儿闹得有点大,虽然没指名是哪家的姑娘,但是惠妃宫里的几个小姑娘,倒是都得了点儿风声。 虽然同样是可能被跟十六皇子捆绑在一起,但是,每个人面对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却都不一样。 有人欣喜,有人发愁,有人羞涩,有人愤怒。 当然,这种事儿,大家有什么想法也不过是私底下自己想想而已。皇帝的态度都摆出来了,断没有人再敢公然议论这个事儿。 且,大家毕竟都是小姑娘,说这种事儿,总是太过豪放大胆。本朝对女子的规范素来严苛,自然没有人敢冒大不韪,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落人口实的。 就连代钰也不过只是从她们平素的眼神儿和表情中猜测出了一二。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那一位比她们大不了两三岁、在她眼中还是个小屁孩儿的十六皇子,在许多京城闺秀们的心目中,居然是个如意郎君的热门人选。 虽然,她也理解不了,这些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到底是如何知道什么是“如意郎君”的。 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异常粉红色的氛围,她还是感觉到了。 若是用一句话来准确表达她在这种时刻的心情,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过,除了当事的几个人之外,其他几个小姑娘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到底是跟谁有关系。 偏偏,混迹在她们中间唯一知道的那个正主儿,却表现得最为淡然。 这个正主儿,当然就是代钰。 她对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心思关注。只因她每日里除了让自己不出什么岔子地扮演好伴读和人质的双重角色之外,也已经在学着林如海等能臣的思路,捉摸皇帝的心思。 她原本对这些事儿并没有怎么接触,只是宫中的气氛实在紧张,到了连她都无法忽视的程度,故此,也就少不了学着揣摩下上位者的心思了。 简单拿她和十六皇子这事儿来看,既然皇帝对十六皇子那么做的态度是训斥,那么便表示,他并不准备用一个儿子的婚姻来捆绑林家的势力上他的船了。 这原本也难怪,毕竟,被儿子们狠狠刺激了之后,他的性格是愈发古怪了。即便对几个年幼的儿子还是疼爱的,但,这位十六皇子,不知不觉间,也快要十岁了。 八、九岁这年龄,正是可上可下的年纪。这个时候的十六皇子,虽然看着已经有了个纨绔的雏形,但对有个风吹草动都疑神疑鬼的皇帝来说,却也还是个很让他纠结的存在。 这从他训斥完了十六皇子,又马上给了他生母惠妃、胞妹九公主一堆赏赐,这种打一棒子再给一把枣的矛盾行为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已经不知道该拿他这群大大小小的儿子们怎么办了。 这位被称赞了许多年“圣人”和“圣上”的皇帝陛下,终于敌不过时间和成年儿子们的磨搓,开始滚下神坛了。 身体和精神的衰败,带来了心性的改变。 皇帝在处理很多事情、特别是继承人的事情上,愈发地任性了 余太傅、林如海等能力拔尖儿的大臣,对这一点看得最是清楚不过。 太子已经被废掉幽禁,储君的位置空悬,自四皇子至十三皇子,这些现年十三岁往上的皇子们,各自有了各自的势力,在朝堂内外、明里暗里厮杀得你死我活。 剩下两个十一岁上下的皇子,十四皇子身有残疾,十五皇子体弱多病,人言活不过十二岁。如此,不算夭折的几个,算起来序齿排了十六、身子康健、人看着也聪明的十六皇子宗祈也不是没有继位的可能。 毕竟皇帝的身子看着再撑个六七年没有问题。 到时候,年届束发的十六皇子,说不准就成为了一匹黑马呢。 然而即便是这样,已经在官场中修炼成了老狐狸的余家和林家,似乎也并没有对这个皇子表现出太多热情。 只要皇帝还在,那么做个纯臣是最安全的。 对惠妃宫中的事情有所耳闻的林如海特意告诫了代钰一番,代钰也心领神会,加入了内闱“纯臣”的行列。 如此,小半年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 宫里头死了好几批人,原本一起做伴读的小姑娘也换了几批。 少了的那几个,无一例外都是因为牵扯到了皇子党派被抄家了。 腥风血雨的气氛在继续。林家却因为外有林如海在朝堂上稳得住,内有贾敏在府里操持安家,中有代钰在宫闱中低调行事而不动如山。 再加上林家小弟在甄士隐的指导下顺利开了蒙,府衙之中很多杂事也因为有了甄家的参与而愈发妥帖,林家便无惊无险地、顺利挺过了一轮又一轮的腥风血雨。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一家子做的再好,也搁不住有个甩不掉的猪队友。 这一日她刚刚从宫中归家,便见到贾敏和林如海端坐在厅中,看着桌子上一个大红的帖子,各自略带了些愁容。 见到她回来,两个人的表情微微动了动,相互对视了一眼之后,贾敏便抬手将那大红的封子递给她看。 代钰接过来一看,便微微愣了下:贾府里,这是要办喜事儿了? 第35章 三十五新妇 办喜事儿的是宁国府。 竟然是他们的嫡长孙贾蓉要娶媳妇儿了。 提起贾蓉这个人,代钰也有些印象。 好似他今年才十五六岁,生的倒是不错,可惜这新妇就…… 想起那个在原著中出场没几次的绝代佳人,代钰略微有些出神。 那迷一般的身世,那绝世的容貌,那奢华之极的生活,那好的让人称奇的人缘。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恶名,和让人厌恶的丑闻。 这一位侄儿媳妇,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引人注意的人。 她就要嫁进来了呢。 原来竟是这个时候嫁进来的么? 那她的身世……倒是还真有些让人在意了。 代钰将那喜帖放下,看着林如海和贾敏的神色,便猜到大约他们也是知道了这个事儿不简单了。 娶一个表面上是小官宦之女、实际上不明来历的做嫡长孙媳妇儿,宁国府的心也真是够大。 若是他们林家还在江南倒是好办,真的有什么事儿,路途遥远的,倒也是可以推脱一二。可现在他们家也来了京城,若是贾家执意作死,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人,那说不定,就真的要牵连到了他们家了。 毕竟,在本朝,联姻这个关系,可不是想甩掉,就甩掉的。 特别是,林家现在的地位正因着林如海的高升而水涨船高,林如海做的又是那御史缉查的差事,虽然坐实了是皇帝的心腹,但也因此了得罪了大批的人。 如此情形之下,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林家。可惜林家本就人口简单,林如海和贾敏又都不是白给的人,即便是那么多人想要从林家下手,也并不容易。 可是贾家就不一样了。 他们家人口本来就多,又一个个都是不省事的,简直到处都是破绽,随便抓一个都是把柄。 若是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一回弄了这么个活佛爷来,那可真是不想混了。 弄不好,是要抄家灭族的。 有这么个姻亲,林家想要完全摘出去,还真是要费点心思了。 不过,倒也并不是完全无解。 就要看那一位新妇,是不是如同传闻中那般“善解人意”的人了。 看到她看了帖子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林如海和贾敏都觉得有些诧异。 诧异之余,又觉得有些心惊。 即便对女儿的早慧已经深有感触,但,这一回的事儿,可不单单只是早慧就能够看出来的了。 莫非是在宫中的时候,看到、听到了什么秘辛? 夫妻俩对视一眼之后,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情绪,不由得相对叹息。 不知不觉间,女儿已经如此懂事。 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他们也说不清楚了。 不过,既然女儿也看出来了,那么很多话便可以说的更明白些了。 对于这种聪慧的孩子,还是要引导为主的。 若是家里不管,被外头有心人引导着做了什么事儿?那可就坏事了。 想到这个,贾敏同林如海交换了个眼神,率先开口道:“玉儿可是想到了什么?” 代钰看到林如海和贾敏的神色,已经猜到了他们在想什么,只是,她也觉得装了这么久的乖宝宝有些累,还不如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在他们面前展露下自己。 “我是想起了点儿东西。恐怕,堂舅母家这一位新妇,很有些来历呢。” 这话一说,贾敏和林如海的面色愈发凝重了。 贾敏拉住了代钰的手,林如海也起身坐的近些,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细细理了理这事儿。 通过这一次谈话,代钰收集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又适当地展露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因着有此前的铺垫,她这种变化倒也不算太过明显。 林如海和贾敏也是开明的父母,对她身上此种变化虽然有些吃惊,但也很快就接受了下来。 因此,代钰总算不再被当成小娃娃,也是可以一起商量些大事儿的家庭的重要一员了。 三人商讨了良久,最后,还是决定由贾敏带着代钰和礼物去参加这个“大喜事”。 女眷去了之后,林如海那边便好寻借口推脱了。 左右,最近皇帝那里愈发“草木皆兵”,又愈发不相信人,故此也就愈发离不得他和余太傅几个重臣。 前两天皇帝刚让他查一个案子,想必背后又会牵连甚多,这个时候,他低调一些,也是好事。 三人分工完毕之后,就各自准备各自的事儿去了。 贾敏拉着代钰,虽然在给她挑三日后要去宁国府的衣裳饰物,但是总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 代钰看出她在担心娘家被牵连,便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听说那秦家姑娘生的十分好看,太太可是替堂舅母高兴么?” 这话一说,贾敏才反应过来,笑着道:“可不是呢,这一晃儿啊,连大堂哥家的嫡长孙都要娶新妇了。咱们可得好生收拾收拾,送一份合适的礼才好。” 虽然只是隔房的外家办喜事,但宁国府到底是个老资格的国公府,故此宫里宫外倒是也都知道了这个事儿。 由此次日代钰去宫中上差,便给近日才入宫没多久的几个同窗围住,纷纷打听她外家这个新侄儿媳妇的事儿。 这一批新的伴读,乃是皇帝近日才重用的几个大臣家的女儿。 林如海近来愈发受到皇帝重用,代钰在宫里陪着公主读书也颇受好评。 那几个大臣也知道林家把嫡女送进宫来的事儿,虽然林如海被重用跟这个代钰进宫伴读这事儿并没有那么大的关联,但总有几个拎不清得要想歪了,想着既然林家女儿能在宫里头混得开,他们家也必定要送几个女儿进来的。 毕竟是能进宫,不管对他们的仕途有没有帮助,万一女儿们被哪一宫的主子看对了眼,收用做妃妾,甚或是被万岁爷瞧上眼,那可是大造化。 由此,便有人言辞恳切地主动要求把自家的女儿送进来陪公主读书。 皇帝想着前段时间罢黜了几家世家,女儿的伴读的确少了好几个,因着近来儿子们太让他费神生气,愈发显得九公主这唯一还没出嫁的小女儿的贴心,想着多几个玩伴陪着她也好,心情大悦之下,便也就准了。 因着合适年纪的嫡女不够,很多家族便送了几个得宠的庶女来凑数,这性子便也就参差不齐了。 内中便有几个年纪稍大了几岁,出身新贵之家的庶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故此总是看一众小姑娘里容色最为出众的代钰不顺眼。 她们平素便想着寻些晦气,可惜代钰虽然看着低调,但偏偏做什么都挑不出毛病来,她们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这一回听说代钰外家的宁国公府嫡长孙居然要娶一个未入流的工部营缮郎之女,她们总算觉得可以借此奚落下这个高冷的美貌小同窗了。 于是,代钰一来,就被团团围住,内中生的最妖艳,年纪已经十一二岁了的姑娘便率先娇笑道: “听说林姑娘外祖家要娶新妇了,真是恭喜啊。” 代钰看出她来者不善,也不理会,只淡淡道:“多谢。” 那姑娘吃了代钰这句不冷不热的回复,不由得愣了愣,继而心中狂怒,冷笑道:“可惜这一回低门娶妇,也太低了点儿,贵亲家的那一位秦大人,不过是我伯父手下的一个不入流小宦,贵外祖家倒也真是别具慧眼。” 见到代钰并不回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没来由地心中一冷,不过想想在家中偷听到的事儿,她底气又足了起来。 哼,有什么好高傲的,等以后翻了天,你们一家子一个都跑不掉。 想到这个,她看了看旁边的一个姑娘,给她使了个眼色,自己也学着代钰的样子,不说话,也不退让,只冷笑了起来。 那姑娘也是另外一家的庶女,平素便同那美艳庶女要好,此刻见到同伴眼色,便上来接话儿道:“谁说不是呢,听说,那位秦家大姑娘,还是从养生堂抱养的呢。” 众人一听,便都哄笑起来。 堂堂宁国府的承重孙妇,居然是个不入流小官的养女,这在京城上流圈中,的确是个不小的笑话。 代钰照旧不说话。 她知道那秦可卿的身世是不可说的秘密,特别是在宫里。昨日她同林如海和贾敏三个人的信息汇集之后,也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若是贸然开口,说到什么不该说的,恐怕会找来祸患。 再者说了,对她来说,她们这点儿口舌功夫,简直不够看,便是说破天,也碍不着她半点儿事。 倒是这群不知道死活的庶女们居然敢在这里乱嚼舌头根儿,想必是不想活了。 如此家教,想必她们背后的家族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也难怪,都没有什么底蕴,不过只是新贵了。 虽然说最近都是被重用的,但若不是皇帝有心利用他们打击世家大族,那便是,他已经年老头昏,分不清楚好歹了。 她心中转过这些念头,面色却丝毫不变,好似她们说的是完全同自己不相干的事儿。 然而她这种性子,虽然不大讨喜,但是也有真心为她的人。 可惜上回皇帝发飙,孙家、赵家都被牵连,举家发落了出去,刚刚开始入宫的几个小伙伴儿已经散的差不多,只有个李家小姑娘还在,这也不是个多话的,看到代钰被围攻,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在那里呐呐几句“那不过是黛玉外家堂侄,她大抵也是不知道的吧”之类几句毫无气势的话,想要帮代钰,然而却并没有什么大用。 代钰虽然不在意这些,但是看到她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鼓足勇气为了自己出头,还是有些感动,便拉着她的手道:“时辰不早,先生就要来了,李姐姐咱们走罢。” 她没有正面回应那群庶女的挑战,只拉了李家姑娘离开,这一看似“示弱”的举动无疑让那群庶女们十分高兴。 可惜她们没高兴多久,便就乐极生悲了。 她们在宫中的一举一动早就有人报给了皇帝。 皇帝勃然大怒,第二日这几个庶女就没再入宫,他们身后的新贵大臣们也遭了训斥,再也没有人敢议论宁国公府的这位新妇了。 如此一来,倒也让这一位秦姑娘的身世愈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经此一事,皇帝对这个自家小儿子念念不已的林家小姑娘也关注了起来。那眉眼、那气质、那家教,的确也担得起皇子正妃。这一关注,倒是让他动了心思,决心想法子磨练磨练这个小姑娘,说不好,就是个好苗子。 因着这些事儿,宫中愈发风起云涌。不过代钰对这些只做不知,只等到贾蓉成亲那日,从容告了假,陪着贾敏去了宁国府。 一进门,就看见铺天盖地的红,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只有代钰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违和感。 第36章 三十六替换成功 本朝风俗对婚丧嫁娶等人生大事都很是重视,即便是寻常人家娶亲,也是十分热闹的,更不要说是宁国府这种豪门世家了。 饶是代钰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看着宁国府在现场弄出的大场面还是不免被震撼到了。 果然是娶承重孙妇的待遇,那满堂的金碧辉煌,张灯结彩,足以说明宁国府对这个嫡长孙媳妇的重视。 单是这些个也就罢了。 毕竟宁国府已经传了几代,当年也是得过圣人盛宠的。 这么些年下来好歹也算是有些家底,便是喜事办的略微夸张些也不算什么太让人吃惊的事儿。 然而看到新嫁娘抬来的嫁妆之后,许多人便有些疑惑不解了。 十里红妆,可不是随便谁家都能出的起的手笔。 虽然新妇的父亲的确是在朝为官,然而却也不过只是个未入流的工部营缮郎。且秦家此前也并无什么背景,若是说这十里红妆都是秦业置办的,那就有些难以想象了。 除非这些东西是从天下掉下来的馅饼儿。 或是这位秦家姑娘另外有什么奇遇了。 众人看着那十里红妆,面上带着赞叹和羡慕,心中却无一不在猜测内中的隐情。 但他们中的许多人最多也就只能猜到是另外有人帮秦家出了嫁妆这种程度。 至于这人是谁,可就没人知道了。 事实上,若真的知道了此中真相,恐怕也就没有人敢再议论了。 代钰从进了宁国府开始就一直握着贾敏的手,此刻感受到贾敏的手有些冰凉,知道她照旧又开始思虑过深,不免暗暗叹了口气。 她看着贾府的人忙进忙出的无人关注她们母女这边儿,便轻轻捏了捏贾敏的手以示安慰,然后便叫人重新送过一盅热茶来,在里面顺手加了点壹号药剂之后,才亲自服侍她喝下去。 看着她的面色好了些,她这才有余力观察其他的地方。 那秦可卿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明明出身不高,但她身上连半分寒酸和小家子气都没有。且她身姿挺拔,通身的气派丝毫不亚于豪门贵女。 而且仔细看时,还似乎有种额外的贵气自她的凤冠霞帔中弥散出来,恍然若神仙妃子。 这就很有些奇诡了。 莫非她真的有贵重血脉? 仪式持续了一日,十分隆重。 不过除此之外,看众人的反应倒根本不太像是办喜事的样子。 如同传言中的一样,贾蓉是个生的不错的少年。 然而他貌似高兴羞赧的清秀面容上,却看不到半点儿真心的喜悦。 不错,他的脸上的确有微笑,看着也是新郎官该有的兴高采烈的模样,然而这微笑却完全没有达到眼底,若是骗过寻常人也还勉强,可在有心人眼中就完全是破绽百出了。 至少在代钰的眼中是如此。 再看尤氏,虽然也是满脸喜色地在招呼宾客,然而那看上去一直喜悦不已的眼中,却也时不时有些忧愁掠过。 她本就是贾珍的继室,原也没嫁进来几年,这会儿自己的儿子还没有,倒是要先给前头原配留下的嫡长子娶亲,娶的还是这么个轻不得重不得的人物,她要是不忧愁那也是心太大了。 若是她是个蠢材也就罢了,偏偏她虽然也是出身寒微,但却是个自幼里操持家事长大的,样样事都要强,故此这一丝愁绪便就时常萦绕不去了。 宁国府的大老爷贾敬是个神仙似的人物,许久前便开始修炼丹药之道。近几年来每年都要到观里去住上一段时日,自嫡妻生下幼女惜春去世后,愈发常住庙里不回来,自云修身养性。 今日这位大老爷虽然在儿子贾珍的再三求请下赏脸来府里面露了下脸,但全程也只做出一副超然世外,红尘诸事如过眼云烟的模样,压根儿看不出什么悲喜。 诸人之中,唯一为这件喜事感到发自内心愉悦兴奋的就只有贾珍了。 也是到了今日,代钰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一位隔房的大表兄的样貌。 这一位在原著中臭名昭著的珍大爷,虽则人品猥琐不堪,倒也当真是生的了一副好皮囊。 此刻他不过三十余岁,正是盛年,今日一身簇新衣袍,又逢喜事,整个人都显得荣光焕发,好似娶了这位如花似玉的娇妻的,不是他的儿子贾蓉,而是他自己一般。 想到后来的传闻,代钰倒是也觉得这个时候竟颇有些一语成谶的意思。 宁国府人口简单,除了这几个,其他便是不相干的外人了。 贾母也来略坐了坐,邢夫人和王夫人也来了,便是连薛姨妈也接了贴子,带了一双儿女来。 宝钗看着轻减了些,虽然掩饰的不错,但代钰还是看出她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联想起此前在宫中听见的风声,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来年春天宫里头要小选的事儿忧心。 代钰记得原著中宝钗是参加过小选的。只不过因为薛蟠纵容家奴打死人命,影响了声名,还没如何参选就落选了罢了。 这一次她代黛玉活这一世,因走了不一样的路,让她同宫里的接触多了不少,倒是从另外一个角度重新看待了这个事情。 正值皇位争夺的关键时期,或者那件事另有隐情也说不定,不然,为何这一世,薛公尚在,薛蟠也未犯事儿,她却仍在发愁。 想必事情也是没有那么简单的。 想起那个从来没有用过的魅力药剂,她倒是觉得,若是宝钗真有这个心,她帮她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却见薛蟠也随着薛姨妈过来见礼。 多日未见,这薛蟠还是老样子。一见到代钰就涎着脸过来打招呼,完全不顾自己已经过了十岁,是该当避嫌的年纪了。 而代钰此刻正身处在一大群女眷之中。他这种肆无忌惮的粗鲁举止,立刻引起无数人侧目。 因着他身形不小,嗓门也大,实在太过惹眼,加上代钰年纪虽小,却是皇帝心腹重臣之女,兼之相貌气质也都是上佳的,本就引人注意,被薛蟠这么一闹,愈发受到关注了。 代钰虽还未到开始相看的年纪,但如她这种身家相貌的,总有些人早早就已经惦记上了。 都中之人不光因着在天子脚下对权势经济之事加倍关注,在这些方面也远较其他地方更加热切的。 毕竟联姻一事,原本就不只是小儿女两个人之事,而是两个甚或几个家族的权力融合重组叠加,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联姻便是如此。 甚至她们林家被绑在四大家族这条烂船上,也是因为贾敏嫁给了林如海的关系。 当年贾敏的婚事便引来诸多关注,也是因着这个原因,代钰的一举一动也十分受到瞩目。 许多人看了他们这边几眼之后,便就立刻窃窃私语了起来。 虽然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但猜也猜得到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偏偏薛蟠还不知收敛,薛姨妈似乎也并没觉得哪里不妥,并没有加以阻止。代钰心中不悦,若不是人多眼杂,不太好动手,她真想再给他下点药。 不过好在贾敏很快过来照看,总算揭过了这个岔儿,代钰便也没有马上发作,只面色淡淡同诸人见礼,一抬头却又见到贾宝玉跟在王夫人的身边,痴痴地朝着她这里看过来。 而也是这个时候,代钰看见了王夫人看她的目光。 那是一种像看着极其厌恶之物的眼神。虽然不过一闪而逝,但其中的恶毒和怨恨让人不寒而栗。 到底,她是为何这么憎恨一个小女孩儿呢? 就算是姑嫂不合,也不至于如此吧? 代钰心中诧异,却不露声色,假装没有看见她的异常。 然而她早已经下定了决心,假若这位二舅母再敢对自己家人出手,自己绝对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太岁头上不能动土。 王夫人和代钰在那里暗中交手了一个回合,贾宝玉却对此浑然不觉。 自林妹妹入宫做伴读以来,他同林妹妹见面的时间寥寥无几。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林妹妹待他总是很冷淡。 自从某次无意间说起他同林妹妹的什么事情,让母亲勃然大怒之后,他不敢再将这个同母亲讲了。 祖母那里他倒是隐约透露了一二。 祖母素来疼他,也努力创造机会给他同林妹妹见面,然而,林妹妹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 他从见到林妹妹第一面起,就觉得自己同她一见如故。 可不知为何,这都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两个人还是没能玩儿到一起去。 连姑母都不再提让林妹妹来他们府里小住的事了,这就让他有些抑郁了。 今日好容易见到林妹妹,偏偏她又被一群人围住,还有薛表哥,竟然也围过去跟林妹妹说笑。 他也想跟林妹妹说说话儿啊。 为何林妹妹就是不理我呢? 这样下去不行的。 想到这个贾宝玉便想上前同代钰搭话,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却忽然有人通传道:“寿郡王到。” 代钰微微一愣,心道,寿郡王?那不是十六皇子宗祈? 自从前几日晋封郡王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附近啦。今天这种日子,他来干什么? 一念未了,一行人已经自外头进来了。当先一人身着锦衣,正是新晋封的寿郡王十六皇子宗祈。 第37章 三十七贺礼 宗祈一进来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代钰。 原本男宾和女宾并不在一处,但因着他来的时辰不早不迟,正好是要礼成的时候,故此,他便见到了齐聚一堂的男女宾客们。 代钰年纪尚幼,原本便是在衣着打扮上稍微出挑些,在人群之中看着也不甚显眼的。何况,今日是宁国府的大日子,贾氏夫人在这些事情上素来妥帖,她们母女自然是不会在这种场合随意出风头,压了娘家亲戚一头,故此今日代钰的打扮便也仅是大方得体,并不是十分惹眼。 特别是在贾府和其他几家京中权贵之家的各式贵女们的衬托下,她愈发显得娇小柔弱,简直快要被淹没在人群里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就算是很久不见,就算是根本没有刻意用心,他也能在人群中迅速找到她。 好似,她的身上有种独特的光芒,引着他追逐不息。 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便就落到了她的身上了。 细想起来,似乎从初见时候起,便就是如此。从她入宫起,这种状况便更是愈演愈烈了。 他想,自己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就是九哥常说的那种“坠入爱河”呢。 虽然明着暗着嘲笑过他那位自诩“情圣”、不过十一二岁就已经号称游戏花丛,真爱多多的九哥许多次,但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能遇到那个特别的人,这的确是件神奇的事情。 他真的很喜欢看她恬静淡漠的脸。 好似有她在,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一般。 明明是冷淡的脸,明明还是没有长开的模样,但只要看着她,心里却就会很温暖。 这种情形,即便是从未有过经历,但他也明白,这是有些不妙了。 原本是玩笑一般做样子给人看的,但竟然有些“假戏真做”了起来。 可此事若是被母妃知道了,她却一定不会高兴的。 虽然外表看来,她表现得比谁都要渴望同林家联姻。 但身为她一力培养出来的最看重的儿子,他却知道,这一切也不过只是他这个心思玲珑剔透的母亲在作戏而已。 她能以那么卑微的身份爬上一代宠妃的位置,除了美丽的皮相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可不是就靠的这一份玲珑的心思? 用林家做幌子,看似在“争”,其实却是在“不争”。 看似“不争”,却又是在“争”。 这“争”与“不争”端看是谁来看。 前者当然是做给他那些同样在争夺那个位置的兄弟和他们身后的母族还有那些支持者们看的。 因为,在他们眼中,只要是生在皇家,身为皇子,不管外表如何表现,心里都是要争那个位置的。 有的时候,“不争”反而比“争”更加引人注意。就让那些有心人以为他们这一派徒有竞争之心,却无一争之力,所以只能寄托于联姻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还联的是毫无一用的“清流孤臣”林家罢。 平心而论,靠上林家,这是一步不错的棋。但却保守有余,攻势不足。只是虽然并不十分尽如人意,但却很符合他那出身不高的母妃和他这个吊儿郎当的小十六该有的风格。 只有没见过世面,没有家族扶持的妃子和皇子才会这么露骨地争取“清流”派的支持。 想必那几位年长的兄长,收到了他们这种努力“争取”林家小姑娘做皇子妃的消息,定然是会在心中窃喜不已的。 就他这种水准的争法,跟其他几个兄弟们的策略相比,实在是不够看,完全不足为虑啊。 可惜惠妃身为宠妃十来年,竟是这么个没成算的。老十六为个小姑娘就那样神魂颠倒的也是个不成器的。就这样的两母子也想来争这个位置,不过是白白惹得父皇生气罢了。 自从表现出这种样子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身边盯着的人少了一些,平日里也松快了许多。所以,越是这样投入的扮演,他们母子在宫中反而就更加安全了。 因为一旦被对手们低估了,那么他们的后手的威力就会更大了。 只是,说来说去,这后手,却是着落在了他们那位至高无上的父皇身上的。 这也是他们想将那“不争”的意思,真正做给看的人。 在父皇的眼中,林如海是他的心腹,但是也正因为是心腹,所以并不会真的支持哪一位皇子。 除非,是他亲自选中的人。 而且这个人成功登上了皇位。 因为他效忠的,只有“皇帝”。 至于,为何皇帝会对林如海的立场有如此笃定的想法,那就是林如海在官场上的本事了。 能够将愈发喜怒无常了的父皇的心思拿捏得当,还能够在一干各色党派中游刃有余,这份功力,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至少满朝文武里,能够达到这一点的,一只手都数得完。 余家当然算一个。 可惜他们家那边是铁桶一块,虽然有个小儿子跟着自己做伴读,但却有长子跟着自己其他兄长。他们家这种一碗水端平的模样,完全是没有什么把柄可抓的,实在不大好下手。 林家就不同了。 林如海不单是父皇最新信任的人,而且,林家人口简单,同余家相比之下,就好上手的多了。 况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皇似乎对林家的小姑娘很是回护,但奇怪的是,却并没有想让她做下一任皇后的意思。 而至于这一点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就要得益于他那心如明镜的母妃了。 十年间,他的母妃从一介小宫女升为四妃之一,还顺利生下一子一女,并且都成功养大。可以说在揣摩人心、特别是父皇的心思上,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与貌似心细其实看得并不长远的九妹不同的是,他看似吊儿郎当,但似乎却也继承了母妃这份天赋,并且已经能够完美地运用了起来。 可惜,看得越清晰,心情便越复杂。 既然父皇不想林家出皇后,那么他就不能真得娶了林家女。 这也从那日父皇因着林家姑娘训斥他的事情上能看出一二。 他其实并没有放弃对自己这个尚且还年幼的儿子的期待,若是不然,他也不会为此朝着自己这个平素很得他喜欢的儿子发火了。 也是因此,他得以隐约窥见了帝心,也因此忽然明白了母妃要他接近林家小姑娘的用意。 在父皇的眼中,林家是要保持清流不变,传给子孙后代的世家。这样的世家,是绝对不能成为后族的,甚至连嫁入皇家都是应当尽量避免的。 所以,可以赐予她们宠爱疼惜的荣耀,却并不会赐予她们在寻常百姓看来光耀门楣的皇族婚姻。 由此,哪个皇子若是一门心思地想要跟林家联姻,那么不是真情种,便是对皇位毫无兴趣了,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而无论哪一种,在这种兄长们为了皇位斗成乌眼鸡的时候,这样性情中人的儿子,对父皇来说都是极为难得的。 因此,他便会在全力阻止这事儿发生的同时,愈发会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了。 如此绝妙的戏份,果然只能靠着林家才能成功。 他到了此刻方才明白,而这一点母妃却早在金陵,第一次见到林家小姑娘的时候,便发现了。 这等洞察秋毫的心思,实在可怕。 不过,幸好,这个人,是他的母妃。 也是因了这个事儿,他被母妃私下里也好好敲打了一顿。无外就是将少年人“爱而不得”的模样演的愈发逼真些,但是心中一定要有分寸,千万不能“假戏真做”。 可惜,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似乎再要保持距离,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平素总是表情淡淡的、有事情的时候却能杀伐果决的小姑娘,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所谓的“爱而不得”,其实完全不必专程扮演,便已经入木三分。 因为他是要争夺那个位置的人。 除了那个位置之外,他心中不应有真正想要的东西。 就算有,也绝对不能流露出来。 否则,等待他的,就只有永远的失去。 这是生在皇家的悲哀。 更是母族式微、处境凶险的他的悲哀。 为了母亲和妹妹,他不能失败。 那么,就只能哀伤着,听话地远离这个“心中所爱”了。 如此,父皇和母妃都会满意,兄长们也并不会对还沉浸在“情伤”中的他过分警惕,简直皆大欢喜。 只是心中好似真的有些难过,或者,如很有经验的九哥所言的,过段时间,便就好了罢。 感觉到该注意他的目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幕,再看下去便不合适了。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落在代钰身上的眼神,转头朝着迎接出来的贾珍夫妇微笑道:“恭喜威烈将军喜得佳妇,我此番不单是自家要来恭贺将军,且还是要代一位故人来为新妇贺喜。” 贾珍笑道:“郡王爷大驾光临,珍等顿觉蓬荜生辉,不知道是哪一位故友?如何没有一道儿同来?” 宗祈笑道:“那位故友原本同秦家有旧,听闻秦家娘子得嫁贵府,十分欣慰。然却因事务缠身不及赶来,故便发信给我,再三要我走这一趟,替他送些薄礼,故此我便不请自来了。还望将军别怪小王忽然前来,太过失礼。” 贾珍当然诚惶诚恐地连连说“不敢”。然后便命人接了礼单,将宗祈让入堂上,奉为上宾。 虽然被这位贵宾中途打断了片刻,但贾蓉和秦可卿仍是顺利拜了堂。 礼成之后,宾客们各自入席。 代钰观察了宗祈片刻,见到他当真没有再如同此前一般看着自己,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那个“十六皇子被万岁爷训斥后转了性子”的传言是真的,这宗祈真似换了个人似得,说话做事,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 不过,今天他竟然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儿,这倒也是稀奇了。 然而这些事,却并不关她的事儿,她只判断出来这个人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就丢过了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便是她想要关注,也关注不了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刚刚坐进了女宾席,王夫人就晕过去了。 第38章 三十八探病 王夫人倒下去的时候,代钰正在陪着贾敏说话。 她是听见了隔壁桌的惊呼声,转过身去看时,才发现了这事儿。 令人惊奇的是,贾家老太太这个时候居然在王夫人旁边。 扶着王夫人的身子的,也是老太太的两个随身丫鬟和后来赶过来的王熙凤。 邢夫人虽然原本离着王夫人最近,但却不知道为何这会儿竟却是后退了半步,同原本隔着一桌分别坐在不远处的贾母和王熙凤相比,反而落在了外头。 她的神色也颇耐人寻味。 从代钰这边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过去,她的表情瞧着虽然还算不得古怪,却也多少有些僵硬。 不知道在王夫人倒下之前,她们正在做什么,但想必这事儿,邢夫人这个离着她最近的同房妯娌多少是有些干系的。 便是没有参与,也至少目击了些事情。 只不过,由于什么理由,没有声张罢了。 王夫人倒下的时候,当然不是直接摔在地上的。 她身边有服侍的大丫鬟不说,还有贾母和王熙凤在。 所以,实际上,她引起的骚乱并不算太大。 至少外间的男宾们便没立刻发觉此事。 然而,不管怎么说,在别人大喜的日子弄出这种事故,即便处理得再得体,也是不怎么吉利的。 好在是这事儿是贾母亲自出面,还有王熙凤从旁襄助,加上尤氏也很快赶过来探望,这才总算让这个事情的影响控制在了最低的层面。 虽然这事儿往严重里说,是个凶兆,往轻里说,也不那么吉利,多少有些晦气,但是尤氏的表情却竟然仿佛是暗暗松了口气的模样。 她不但第一时间赶过来救场,无比殷勤地命人好生送了老太太二太太琏二奶奶回西府,竟然还想亲自陪同她们过去。 当然荣国府的人是不可能让宁国府的当家女主子撇下正在办的大喜事陪着自己回去的。 她们也只会以为是尤氏太过客气讲礼。 根本不知道,尤氏其实当真是巴不得逃离这个现场的。 若是说之前她对继子这个新妇虽有疑虑,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观感的话,寿郡王这一来送贺礼,她的心里便愈发忐忑了起来。 这果然不是娶了个儿媳妇,而是请了尊大佛啊。 即便不怎么留心外头的大事,她也知道自家老爷这么折腾,是早晚要把全家都折腾进去的。 不过她虽然内里是个刚强人儿,却也到底是个深宅妇人,于大事上见解不多,更是不能在外头公然违逆了自家老爷。 比如这场喜事儿,她便是再不愿意,也得操持好了,不然,先就过不了家里头这关。 可是这并不能阻止她盼着发生点其他什么事儿。 若是能借着点什么其他的事儿,转移下她的糟糕心情,那也是十分不错的。 再在这里呆下去,她怕她就要撑不住了。 代钰在一旁,早将各人的神色看在了眼中,对整场风波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王夫人这回倒地,多半跟贾母有点关系。 只不过没有人想到她会动手,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想到那里去。 便是离着最近的邢夫人看出什么,也不可能透露出半句。 她本就盼着二房不好,老太太又素来偏疼他们,她早就看着王夫人这个妯娌不顺眼了。 此刻看着她倒霉,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拆穿她们。 只是那老太太,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虽然说她们婆媳不和已经多年,但因何在今日爆发出来呢? 偏偏还是在寿郡王来了之后这个当口儿,真的很是耐人寻味。 有了这个对比,尤氏的这点异常表现,反而就不大引人注意了。 王夫人到底是隔房有头脸的太太,在喜宴上这么莫名其妙地昏了,再怎么遮掩,也不可能没人看到。 于是,这个喜事儿办的就有些不大对味儿了。 特别是,来参加喜宴的,有很多是旧日故人,对贾家这点子事儿知道得门儿清,不由得便相互交换几个会意的眼神。 旁边有那些好事的,便就悄悄询问,知情人当然不吝啬这点儿信息共享,故此大家伙儿便也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了。 于是渐渐便有人说起,这王夫人的长子名唤贾珠,也是个如珠似宝的,论当年的模样,比今日的新郎官蓉哥儿还要俊俏上几分。 更难得的是,这位珠大爷人也上进,早早地就进了学,娶的妻子也是出身清雅的名门淑女。 当年这位珠大爷的喜事也是十分热闹的,可以说同今日的这场相比,完全不相伯仲。 甚至因着那贾珠是少年进学的英才,那一场喜事的动静比这一场的还要大。 可惜天妒英才。 这位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子,真珠儿一样的珠大爷,才成亲不足一年,就一病倒下,呜呼哀哉了。 只留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还有尚未出世的孩子。 喜事跟丧事儿,隔着也不过只有大半年。 不知道这王夫人今日晕倒,跟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想必是睹物思人,见到跟当年相似的场景,就想起了自己早逝的长子了。 何况,那蓉哥儿看着样貌,同那珠大爷本也有几分相似。 想必,这一位二太太,是想起了自家儿子,所以心痛难耐地晕了。 代钰身在女宾席中,对这些悄悄话连听带猜,清楚了七七八八。不过,对这些理由,却并不是十分认同。 不过,别人怎么想都不要紧, 至于贾母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虽然好奇,却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去探究。 管她们是窝里斗还是狗咬狗,只要王夫人不出来她眼前蹦跶,就可以了。 当然,要是贾家的人,都别凑在眼前来就更好了。 十六皇子亲自来贺,表明了这秦可卿的身份的确有些来历。 但,只是他一个人来了。 还用的是“旧友”的名义。 那么恐怕,他代表的就不是圣意。 可见对秦可卿这一位疑似有“贵重血脉”的女眷,上头那位现在表面上看,还是个放任的态度。 只是,有些时候,不闻不问,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儿。可能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或是,暂时还不想面对。 贾家这么巴巴地贴上来,是不是会让那位老爷因此对贾府不喜,那简直是不用想象就能确定的事儿。 希望,林如海能有法子化解一下这件事对他们林家的影响吧。 不然,就真是太冤了。 代钰围观了一会儿众宾客的八卦,又看了看宁国府的热闹,便跟着心事重重的贾敏告辞了。 循着礼节,是要到隔壁西府去看看王夫人的。 那毕竟是贾敏的二嫂,代钰的二舅母。 眼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昏倒了都不去慰问一下,也不大好。 于是,在同尤氏道别之后,代钰便跟着贾敏,又去了荣国府。 进了西府,那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整个园子一派安静,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一般。 贾敏的手又有些冰凉,代钰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倒也没有表现出太过异常。 很快地,母女两人便到了荣国府的正房。 荣府的二房正是住在这里。 还没靠近呢,便已经见到一群人围在正房内外。 走近了看时,却见贾母正在外间儿同王熙凤说着什么。 贾敏便带着代钰上前见礼,问候。 早被回过神来的贾母一把拉住了手,又顺手揽过了代钰,垂泪道:“难为你们还记挂着她。哎,真不是个受得住喜气儿的,前儿月里才病了一回,这才刚刚好点儿,没想到去东府里吃一席喜酒,就又不中用了。” 贾敏和王熙凤忙上前软言安慰。 代钰因实在不耐烦替那王夫人说话,故此只做乖巧状,躲在一边。 原本想着借此机会去看看王夫人到底是什么毛病,要不要干脆趁此机会要了她的命。 这个时候,却忽然听得贾母在一旁说: “玉儿,过会子郎中们出来,我同你太太并琏二嫂子去看你二舅母,你便别进去了,且在这里略等等我罢。你二舅母身子不适,你身子素来也弱,若是过了病气儿就不好了。不如叫你二姐姐带了你,并你三妹妹、四妹妹一道儿,且去后头园子里,略消散消散罢。” 王夫人昏了,贾母和王熙凤弄着她回来西府,邢夫人当然也不好留下,也跟着回来了。 长辈们都走了,三春姐妹当然也就不便自己留在那里。 故此,也都一个个跟着回来了。 原本她们也坐在正房外间的一溜儿搭靠上,听了这个话,便就都站起来,朝着众人盈盈施了一礼,便齐齐看向代钰的方向,好似随时准备带着代钰出去。 代钰闻言,却是先看了看贾敏,见到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便也只有站起来行礼道谢:“多谢外祖母记挂,那我便先告退了。” 于是接下来,她便顺理成章地跟着三春姐妹出去了。不过逛了没多一会儿,便见到了此次闲逛真正要见的人。 花树之下,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可不就正是那一位宝二爷。 第39章 三十九更新 看见贾宝玉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代钰没来由地一阵腻歪。 不过这次的“出来逛逛”既然是贾母“特意”叮嘱的,想必,会在这儿遇到他也早就是安排好了的。 看来东府里这场含义颇深的婚事给贾母的触动不小,终于还是要继续撮合她和贾宝玉了么? 敢继续算计她,那就别怪她不再手下留情了。 她本就觉得自己太久没有动过手,自己那个随身系统大约都已经快要生锈了。这回既然有人主动撞上来,那么,就索性借着这个机会试着练练手吧。 反正,对待这一位宝贝二哥,她并没有什么觉得不好下手的地方。 只要他敢再对自己无理的话,她保证,她会让他知道厉害。 总得有人告诉他,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是可以随便调]戏的。要不然,他还真的以为,天下所有的好女儿,都该是他可以一起厮混的姐姐妹妹了。 故此,她便对遇到贾宝玉这事儿,完全不动声色,假作不知,只跟在三春姐妹身后,继续朝着他所在的那个方向走。 不过,她心中却也存着另外一件事儿。便一面走,一面也在暗中观察三春姐妹的表情。 三春姐妹虽然是贾家东西两府小一辈儿中仅有的女孩儿,自幼在公府中长大,与寻常女儿相比,看上去见识多少是多了些。 但也不过只是看上去而已。 她们到底年纪还小,即便再刻意,也根本是藏不住什么事儿的。 故此,她们对这事儿到底是什么态度,代钰一看,便就看了个清清楚楚。 迎春的年纪虽然最大,但她素来温柔和顺,性格懦弱,又是出身贾母不太待见的大房的庶女,想必原本也并不太知道贾母的安排。 这一回她跟着出来,虽然走在前头,却也是满脸和气,十分懵懂的模样。想必只是单纯地、听话地带着两个妹妹,陪着姑母家的姑娘出来逛逛而已。 那探春虽然比黛玉还小了些许,但却比那迎春还要精明得多。 不过这朵日后的“玫瑰花儿”再厉害,现在到底也不过才只五六岁的年纪。越是想要表现得精明,便越是看着有些不大自然。 一看她那表情,代钰便知道她想必是个知情的,而且是被贾母单独叮嘱过什么,带着任务来的。 至于惜春,她年纪最小,本就不大起眼,加上不知道是不是生母早逝、生父是个只知道求仙问药的“居士”的原因,她看着连表情都不太多,更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单独过来跟在一起行走闲逛的而已。 如此,三个小姑娘虽然同是姓一个“贾”字,但模样性情却是完全不同的。 代钰将她们三个人的神情都看过了一遍,心中已经有数,便就对迎春和惜春不再多加注意,只留心探春的动静。 果然便见到她有意无意地,引着大家伙儿朝着贾宝玉那里走过去。 因着地方统共就这么点儿大,故此很快地,众人便就到了贾宝玉的面前。 听见了脚步声之后,那贾宝玉也抬起了头。 因着他先看见来是三春姐妹,原本还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但仔细一看,见到居然还有代钰跟在三春姐妹身后,一路走过来,他便立刻站起了身来。 想是觉得自己这样子给代钰看了不好,恐怕又要惹她厌恶,便赶紧先慌慌张张地抹了抹眼泪,略整了整衣冠之后,才脸色微红地朝着她们打招呼施礼道: “林妹妹来了?还有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也来了?” 四个小姑娘也纷纷还礼,不管各自相互之间的观感如何,既然都是家族里头养出来的,大面儿上的礼节也不会出错的。 故此,一番见礼下来,看上去五个孩子之间的相处是十分愉悦的。 直到探春跳出来问道:“二哥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贾宝玉那刚刚关上的水龙头,便就又流出水来,眼中滴泪道:“太太病了。” 迎春素来笨嘴拙舌的,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惜春年纪太小了,更是事情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加上两个人一个是隔房的,一个是隔府的,虽然说也是常常见面的,但是说实话,跟这贾宝玉到底还是没有探春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亲近。 故此,几个人之中,竟然就只有探春柔声安慰了贾宝玉两句,然后,便是一阵沉默。 很快地,两人的目光便就都十分默契地投向了她这里。 那两股目光中的渴望太强烈,让代钰想忽视都难。 何况,她本来也不打算无视。 要是无视了,今儿这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故此,她便淡淡一笑,朝着两人道:“三妹妹说的对,二哥哥也不必太担心,二舅母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的。” 贾宝玉听得她这么说,眼睛一下子亮了,便是探春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想着好歹是没辜负老太太的期待,成功让林姐姐和二哥哥搭上了话。 那么,这会儿就是该她们几个家里人“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只是,要找什么借口好呢? 听老太太说林姐姐最是个心思深、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寻常的话可是混不过去的,只得老实用个笨的法子了。 想到这里,探春便笑道:“说起来方才老太太说,教咱们一起陪着林姐姐散散心,原本咱们该当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好生陪着林姐姐的。偏生我才想起,今儿老太太和太太的燕窝还没挑。倘或她们今儿晚上要喝燕窝粥了,那可就是我的大不是了。原本清早就该弄的,谁知道今儿事儿多,便没来得及……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看迎春。 迎春素来是个好性儿的,见到探春这个求助的目光,很快就受不了了。当即柔声道:“既然这么着,我现下便同三妹妹去挑燕窝,多个人也能快些。四妹妹便在这儿陪着林妹妹和宝兄弟罢。” 探春听了她前半句还有些欣喜,暗道这木头一般的二姐姐今儿总算开了窍儿,竟然知道跟她配合了。 谁知道这位二姐姐接下来这一句,便就立刻让她一口气憋在心口,差点儿就当场叹息出一句“朽木不可雕”了。 什么燕窝非得这会子挑不可啊,这明显是个借口,是想要给那两个人一个一起单独相处的机会嘛。 怎地二姐姐连这个都不懂啊。 还单独留下了四妹妹,真是……教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别的尚且不说,单说人家是隔壁宁国府府的嫡女这一点,就不是能随便被她们这两个荣国府的庶女指使的了的了。 探春想到这个,未免有些着急。又是担心老太太交代的事儿办不好,又是担心惹了惜春,让东府的人不高兴。 说白了,她到底还是年纪小,没有临时处理这种事儿的经验。被迎春这么一说,一时间想得岔了,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 还是代钰看惜春年纪太小,走了这么半天已经有些乏了,觉得再这么耗着没什么意思,便就开口道:“我看四妹妹今儿也乏了,不如便由我送四妹妹回去吧。” 这话一说,惜春倒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先有另外两个人急了。 一个便就是探春。 她好容易想了个理由,正准备拉走迎春和惜春,把代钰单独留给自家二哥呢。谁知道,这林姐姐居然自家也要跑了呢? 这可不行啊。 得赶快想法子阻止才行。 只不过,她再快,也没有另一个快。 贾宝玉早上前了一步,急赤白脸地道:“林妹妹,不如我陪你一道儿去如何?” 代钰看了他一眼,颇显为难地道:“这……不大好罢。二哥哥若是跟我去了,二舅母的病又怎么办?” 这话一说,贾宝玉的眼睛又红了,却又垂头道:“太太病了,我心里难受的紧,见了妹妹,方才好些,这会子只想跟妹妹一处,哪怕是不说话,也是好的。” 数月未见,他比初见时候又长开了些。愈发显得眼含秋水,面带春,色,望之赏心悦目。 如此上好的皮相,配合上如此情话,真是铁石心肠也要融化。 然而代钰看的却愈发腻歪,心中忍不住冷笑:这种生来只为“情”的人物,见了姐姐妹妹,连妈都顾不得了,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很,真想送他几碗纯纯的贰号药剂,倒也干净。 不知道王夫人听到自家宝贝儿子对着死对头的女儿说这种话,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病床上跳起来。 依着她对那女人的了解,恐怕,她死了都得气的再活转来的。 这么想想,真是作孽。 难怪她恨不得要杀了自己一般呢。 原来根子在这儿呢。 既然如此,那么就成全她好了。 想到这里,代钰也不再多说,只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走吧。” 第四十章 分道 宁国府与荣国府虽然不过只是一府之隔,但因着两府的占地儿都很大,故此,要打两府里穿梭而过,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迎春和探春自去荣国府老太太房里,代钰便带着人同贾宝玉一道儿,陪着惜春往宁国府去。 惜春现年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虽然已经有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性子,但到底还是太小,看着就是一团孩子气。 果然,没过多久,小姑娘自己就先撑不住了,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贾宝玉,又看了看代钰,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道: “林姐姐,二哥哥这是怎么了?” 看她竟然不直接去问贾宝玉这个她隔房的堂哥,倒是问起自己这个隔房的姨表姐,代钰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她对惜春这个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亲生老爹和大哥也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的小姑娘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还隐约有些同情,便破天荒地耐着性子同她多说了两句,轻轻松松地就获得了小姑娘的好感,很快地,两个人就成了“相谈甚欢”的状态,将欲言又止的贾宝玉晾在了一边。 贾宝玉虽然在男女之间已经有了些许初初萌发的心情,然而倒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代钰这样的妹妹。 这原本也难怪。因着以他的来历和皮相,对付些寻常的姐姐妹妹们,是完全没有什么难度的。 事实上,不单是寻常的这些小姑娘们,便是那些年岁长些的女性亲属们,也从来对他都是爱得不行的。即便没有如同贾家和别人家的老太太、太太们那种动不动地摩挲他的亲昵,或是如同他史家大妹妹和自家三妹妹对他那种又是撒娇又是送东西那样的亲密,好歹也是要微笑着同他多说几句话的。 如同代钰这种完全将他无视了的状态,可真是少见。 不过,越是如此,他竟然越是觉得“林妹妹跟别人果然是不同的”、“若是有一天林妹妹也能对我笑的这么温柔就好了”。 因此而愈发陷入了旖旎的遐思中去了,倒也是个让人无可奈何的事儿了。 毕竟,脑子长在他的身上,要怎么想,也实在不是代钰能够控制的了。 顺利地将惜春送回了宁国府,代钰转身准备再回荣国府,看着时间,贾敏那边儿应该也差不多了。 可惜她们小孩子没机会去探望病人,她对王夫人的情况具体如何,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了。 不过,这也不妨碍什么,若是她这一回没死掉,还想着再作妖的话,自己这个外甥女儿不介意再送她这个二舅母一程。 总不能对不起她疼爱自己和小弟一场不是。 想到这个,代钰唇边掠过一丝冷笑,不想,这正好落入了贾宝玉的眼中,又惹得他当场痴了。 代钰见他如此,也不耐烦再应付他,当下连话也懒得多说,直接命人将自己送回了荣国府。 谁料那贾宝玉一见她走了,忙也命了下人跟上,一面朝着她小跑,一面急切地喊道:“林妹妹且稍等我一等,我有一言,想同妹妹说,还请妹妹略留一步。” 听着这话,居然有种想要跟她促膝长谈的意思? 转头看去,果然见到那贾宝玉一脸急切之色,正朝着她狂奔。 几个下人跟在他后头,一叠声地喊着“二爷小心”,中间间杂着几声“林姑娘留步”,让人想装着听不见都难。 很快地,他们这一行人便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代钰见他如此,也不由得略微愣了愣,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命王嬷嬷将车轿停了下来。 这倒不是说因着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边,所以她怕了他了。 而是,今儿这贾宝玉的表现,同他以往有些不大一样,故此,让她稍微有些在意而已。 要知道,在她印象之中,这贾宝玉,原本可不是这种积极主动的性子。 而且,此前虽然他一直痴痴地看着自己,着实让人别扭得紧,但除此之外,终归也没做出过什么出大格儿的举动。也是因了此,代钰便也没想着撕破了脸,叫大家难看。 原本这一次,她也觉得,他也不过是同往常一样,轻易地就被她的冷淡给打发了。便是一时间心绪难平,最多也就是回去拿他的几个小厮出出气,或是去跟贾母撒撒娇、告个小状什么的也就罢了。 没想到,这回他居然还长能耐了,竟懂得“山不就我,我就来就山”了么? 这倒是新鲜,且看他到底要同自己说什么罢。 因着这一节,代钰破天荒地停下来等了他,贾宝玉却不知道这个,还以为自己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他心中十分激动,但看着代钰的面色还是很冷淡,不免又有些难过,只不过他此番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同她说话,他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当然就还是要问出来的了。 故此,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便伸手抓了代钰的衣袖,急切地问道: “妹妹待其他的姐姐妹妹都是极好的,因何待我如此冷淡?” 原来是问这个。 终于还是问了这个。 代钰一面轻巧地闪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衣袖捞回来,一面暗自觉得好笑。不知道是这贾宝玉年纪一天大过一天、心也跟着大了,还是今日比平素多相处了一段时间,且并没有长辈们在场,他的胆子,竟比平素大了不少,都敢自己撞上门来了。 既然他自己撞上来了,她便也懒得再装下去,本来也装得够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掰扯开了,大家省事。 想到这里,她当即叹了口气道:“正所谓‘男女有别’,二表哥乃是男子,我待二表哥又如何能同姐姐妹妹们一般呢?况且我闻男子当效法圣贤,为社稷出力,支撑家国,从未见到如二表哥这般,混迹于内宅之中,嬉戏于姐妹之间者,二表哥又如何非要同我们女儿家待在一处呢?不知如此以往,二表哥将来成家立业,又预备依凭何物?” 这一番话,虽然拿到哪儿说也不能说她说得不对,但对于此刻的贾宝玉来说,却是相当戳心窝子的了。 她这话一出口,他便如遭雷击一般地呆愣在了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道:“我原以为妹妹是不同的,没想到,竟然也会说这些混账话。” 代钰一听他这话,火气也上来了。心道,不愧是上头选中的“真情种”,真是半点儿经济文章、世事人情的东西都听不得。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啊。 要是真这样,有本事就别投生在这公侯府邸里啊。要是托生在了山野人家,每天连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看他还有没有这份儿闲情逸致每天风花雪月不了。 现在年纪还这么小就如此矫情,真是合了那么一句“饱暖思淫欲”了。 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吧? 想到这个,她也没心情再跟他多说,只淡淡道:“我自幼承家训,虽然是女子,也听说了不少圣贤之事,从未听过哪一位圣贤将这些经济文章称为‘混账话’,既然在二表哥看来,这些话都是混账话,那么我也是个混账的人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二表哥无事还是不必来寻我了。” 贾宝玉听得她这么说,一时间也有些愣怔。 等到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话时,代钰早已经走远了。 他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悔恨,听说当天晚上回去就病倒了。 这些事儿,代钰并不知道,说实话,便是她知道了,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贾宝玉这个人,说是什么神瑛侍者转世,又要弄什么还泪的事儿,只是来这世上纯享受的,半点儿正事儿也不想做,还想着人人都爱上他,简直矫情。 这一回完全没有留面子给他,想必对他打击不小。 若是他从此之后幡然醒悟、发愤图强,说不定,以他那点儿小聪明,还能有点造化,若是不然,真是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等着他在红尘中打滚几年,便就遁世修仙去吧。 说实话,这条路更适合他一些。 当然,要是他在红尘打滚的时候,少祸害几个姐姐妹妹的话,那就更好了。 想到自己那个高冷的神药系统,代钰暗暗琢磨,既然有增加好感度的魅力药剂,那么不知道可有帮助人清心寡欲、一心修道的药剂没有,如果有的话,给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二爷来一管,那真是再合适没有了。 她半开玩笑似地将这个想法传达给系统,本以为得到的依然会是沉默以对,谁料一向高冷、存在感稀薄到快没有了的系统轻微轰鸣了片刻之后,居然真的给了回应: “伍号药剂尚未达到解锁条件。” 这么看来是真的有了。 只是不知道解锁条件是什么,反正贾宝玉已经暂时被她打发了,只要下一次别随便来她面前蹦跶,她也懒得理会他。 如此说来,这个药剂要的也并不紧迫。 而且她现在已经有三样药剂了。除了调理身体的壹号药剂之外,其他的两种她也很久甚至根本没用过。 想必是因为用的不多,让系统没有什么成就感,所以存在感才愈发低了吧。 不过,接下来的几年,要用到这几样药剂的地方想必会越来越多了,到时候系统不要嫌她要的多就好。 按下这点儿心思不提,代钰若无其事地带着人独自回到荣国府,顺利地同贾敏汇了合。 荣国府众人虽然对贾宝玉为何没有跟着代钰一起回来这事儿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没有人多问。 在大家族里头生活,头一件事儿就是要知道什么事儿该说什么事儿不该说,不该问的绝对不能问。因为该谁知道的,谁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知道了不单没有用,还可能招来祸事。 而正因为大家都没有问,代钰便已经猜到,方才的事儿,大家已经知道了。 如同代钰预料到的一样,方才花园子里发生的那事儿,早就已经传回了老太太的耳朵里。 除了贾敏,荣国府的几个主子都知道了。 因着并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贾母便没好意思跟贾敏说。 她既然不高兴大家说,大家当然没有人敢说了。 毕竟,贾宝玉是她最喜欢的孙子。而代钰不单是她最喜欢的女儿贾敏的闺女,更是她早已经看好了要给孙子找的媳妇儿。 现在在贾母看来代钰这个外孙女倒是明白事理的很,倒是自家那个宝贝孙子说话做事有些让人伤脑筋了。 不过,即便是知道这事儿是代钰在理,贾老太太还是为贾宝玉的难过而感到心痛。 若是普通的明白事理的老太太,或者可以借此机会让代钰带着贾宝玉走回寻常侯门贵子该走的老路。就如同林如海这样,靠着自己的努力,读书出仕,延续祖宗的荣誉,光耀门楣。 但是贾老太太却并不是一般的明白事理的老太太,她对贾宝玉的疼爱,简直超乎了寻常人的想象。 在这件事上,连她素来引以为豪的洞察力都被抛到了脑后去了。 就比如,代钰对贾宝玉说那番话,这本该是值得欣慰和欣喜的好事儿,贾老太太却居然在心中隐约对代钰产生了些不喜。 这便是这感情上的盲目惹出来的事儿了。 听说了这事儿之后,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外孙女儿,虽然明白事理,但是太过冷硬了些,不够和软。如此,便是劝得了宝玉向学,又能怎样? 说到底,这位老太太还是仗着自己昔日同皇家的情分,对后代子孙、特别是她疼爱的孩子通过读书出仕这事儿,并没有那么重视。 原本她的儿子辈一个能读书的没有,还不是该袭爵的袭爵,该享有的荣华富贵还是一样没少。似乎对他们家的人来说,读不读得书,也并没有什么要紧。 再加上孙子辈里本就有个贾珠因为读书这事儿熬坏了身子,早早去了,她便对这个除了不喜欢读书、剩下哪里看着都好的小孙子更加溺爱了。 还是娶个懂得顺着宝玉的孙子媳妇儿好。 云丫头和宝丫头似乎都不错。不过,身份地位上却都是比不上她这外孙女的。更何况,有敏儿在,还是劝劝她,改改性子再试试罢。 她心中做了这么个决断,便对着贾敏道:“今儿时候也不早了,你二嫂子又病了,不如你同玉儿今日便就在府里住下罢,咱们母女们也多日未见,晚间正巧陪着我老太婆闲话几句。” 第41章 四十一婚约 代钰听了这话,便知道,贾母这大约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了。 只不过,她原本以为,自己方才那么对待了贾宝玉之后,贾母怎么样也会重新考虑自己和贾宝玉的婚事了。 没想到,这老太太居然还要留她们母女在府中过夜,这是,还没放弃的意思? 看起来,方才的药下的还是不够猛啊。 不过,要是她没看错,方才明明是看到这老太太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快,怎么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邀请她们留下? 果然真不愧是个深不可测的老太太。 代钰暗自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在旁边做乖巧状沉默不语。贾敏听得贾母这么说,倒是微微一愣。 不过她略微想了想,却也觉得,今天宁国府荣国府发生的事情有些多,王夫人又不明昏迷,竟似跟许久之前,她自己在儿子的百日宴上昏迷的情形有那么点儿相似,想必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心中有些不舒服也是难免的,想着有个贴心人陪伴也是有的。 再者说,她也的确跟自己这位亲生母亲很久没有见了,实在不好当场回绝。 最重要的是,她私心里也想探探关于隔房宁国府新娶的那位长孙媳妇的事儿。 她想知道这件事儿,娘家这边儿到底知道了多少底细,又牵扯进去了多少了。 说到底,她还是念着养育之恩,想把荣国府捞出来的。 只是,很多话,不好在这么人多嘴杂的时候说出来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可不就是留宿贾母的房中,跟她来一场母女之间的促膝长谈了。 考虑到这些事情,贾敏便没有拒绝贾母这个提议,直接派了稳重可靠的家人回府中跟林如海传了话,自己便带了代钰留下了。 代钰对这事儿有些无所谓,反正,不管贾母如何折腾,贾敏总不能越过了林如海,直接答应下什么事儿的。 她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不过事实证明,她还是太过天真了些。 她太过低估了贾母的能量,也太过忽视了贾敏跟贾家的感情。 所以说,姻亲这种关系,的确是太过麻烦,血缘亲情到底还是斩不断的。 这一时之间的疏忽大意,让她险些栽了个大跟斗,因为,没隔几天,荣国府就派了人来林家,竟然是来商量婚约的。 那来的,是邢夫人和凤姐儿。 虽然说是替“老太太和二太太”来的,但这两位虽然一个是出了名的尴尬人,一个是个出了名的刀子嘴,话里话外,都是“我们宝玉和黛玉相处得极好,也是极其般配的,又是亲上加亲,实在是绝配”,最要紧的是“那晚老太太同姑太太提起,姑太太已经应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贾敏就被诓着说起了代钰的婚事,对于贾母眼泪攻势提起的宝玉也没忍心当场拒绝。 就是因着没有当场拒绝,弄得贾母觉得有机可乘,当即就让人上门来了。 若是林如海也因着贾敏的面子不好意思当面拒绝,那么这桩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还好,事情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因为林如海可不是那等抹不开面子的性子,他立刻就出手了。 代钰得了信儿的时候,这事儿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她当即从宫中称病回家,一路走着,一路回想那天的事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着实是大意了,愈发抑郁不已。 那天晚上在贾母房中,因着她是小孩子,所以早早地就被带到外头暖阁套间歇息了。 虽然她也想强撑着偷听一番,然而她身体的年龄实在太小,撑了一会儿就熬不住了。 再加上,她在最外头的套间儿里,贾敏服侍着贾老太太在里头套间,隔壁房还有三春姐妹,再过去是贾宝玉的房间,实在是太过人多,也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多伺候的丫头婆子眼皮子底下去内里套间偷听,于是,到底贾老太太和贾敏说了什么,她是无从知晓的。 只是第二日她看见贾敏的时候,见到她眼睛有些红肿,眼眶下面都是黑影,便知道,她是没有怎么睡好的。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因为贾敏为了荣国府牵扯到了宁国府娶新妇的事儿犯愁,哪里知道,这中间居然牵扯到了自己呢。 她的母亲被贾老太太一哭二闹,居然没有拒绝她同贾宝玉的联姻,只不过这事儿,她到底还是不敢一个人做主的。 毕竟,要把林家绑定在贾家这艘船上这么大的事儿,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决定的事儿。 她还没有糊涂到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她的没有当场拒绝,就给代钰和林如海找了不少麻烦。 更要命的是,次日起来,她因着思虑过甚,精神便有些不好。 到了府里,因着林如海正在宫里当差,又是紧要的时候,不是几天不回来,就是回来也早出晚归。如此,她几日后纵三见到了林如海,倒是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儿,又后悔自己之前的态度不坚定,愈发不知道如何是好,竟就这么病倒了。 林默玉和林如海急的不行,代钰却是不慌不忙的。 她自思几副壹号药剂下去,贾敏肯定就能好转,没料到,她这一病,倒是有些缠绵不绝的样子。 不但如此,竟然还很快地,就显出有些像是末路的光景来了。 代钰大奇,百般追问之下,也没结果,直到贾府的人上了门来,这个时候她才实话说了,这件婚约的事儿。 代钰十分无语,不过,好在,这事儿,自有林如海去处理。 而他居然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竟当场就说出了“多谢亲家美意,然则我们黛玉已经定了人家了”。 这话一说,不但邢夫人和王熙凤哑口无言,连贾敏都愣怔了许久。经此一事之后,贾敏再也不敢随意回娘家住了,更不敢随意跟娘家人牵扯了。 这是后话。 且说林如海一句四两拨千斤,还郑重其事地拿出来那件所谓的定亲信物,让人实在好奇。 想来这一位传闻中的未婚夫是真的存在的。 就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帮自己选定的。 不是说,自己年纪还小,还不到相看的时候么。 那么,这连定亲的信物都拿的出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了这个,连缠绵病榻良久的贾敏也精神了不少。破天荒地爬起来,问了几句。 林如海只是但笑不语,言说跟亲家已经说好了,此时朝中乃是多事之秋,此事还不宜公开,到了代钰及笄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到底是自己的婚事,饶是代钰,心中也不由得忐忑了起来,忍了几天,看林如海一切言行如常,根本没有要透露半点儿□□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了。 选了一天没人关注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悄悄跑到了林如海的书房,问他。 轻轻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林如海正在伏案写着什么。 见到她来,他笑道:“玉儿来了?能忍了这么几日才来,很是让为父刮目相看啊。” 代钰有些无语,然而却也不得不服气,垂首道:“老爷又取笑女儿了。” 林如海哈哈一笑,早过来将她抱过去坐在膝上道:“玉儿这几日在宫中如何?” 代钰鼓着嘴道:“左右不过只是老样子。” 林如海见她如此,倒是不忍心再跟她玩笑了。于是便正色道:“玉儿可是来问与你的婚约之事的?” 代钰点了点头道:“正是。女儿记得前次老爷说过,女儿年纪尚幼,还不到商谈婚约之时,怎地此番却又说,已经择定了?” 林如海听得她这么问,似乎是毫无意外之感,不过,他却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代钰道:“玉儿觉得,此事是为何?” 果然被当成可以谈论正事儿的大孩子之后,也并不都只是好事儿啊。这不,已经就开始玩儿起了“猜猜猜”的游戏了。 代钰一面暗自叹息,一面却已经正色回道:“女儿愚钝,想着老爷如此做,大抵是不想应了外祖母提的婚事,故此做一个权宜之计罢。” 林如海听得代钰此言,倒是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以手捻须,点了点头道:“这话倒是不错,不过,也不尽然。” 代钰一听,心中又有些忐忑,不由得又抬头看了林如海一眼,见到他也恰好看过来,一面摸着她的头一面浅笑着道:“如此看着为父,是信不过为父的眼光?” 代钰只得摇了摇头道:“女儿不敢,全凭老爷安排。” 林如海听得她这话,哪里不知道,这小女儿还是对自己这个安排有些意见呢。不过,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个小女儿的确是聪颖过人的。 而且也的确是因着太过亮眼而得到了太多人关注。其他人也就罢了,皇家那边儿万一若是惦记上,那麻烦可就大了。 虽然说皇帝前两日不过只是试探性地询问,但,以他对这位陛下的了解,他既然提出来了这个话头,那么,就表示,他的确对黛玉上了心。 那么,即便现在还没有最终确定储君的人选,也没有下定决心将他这个几代的“纯臣”留给下一任皇帝,既然已经挂了号,那么,就有可能会做安排了。 好在有人帮着他一起将这个话题遮掩了过去。 而且对方的提议也的确不错。 那个孩子也是个少年聪慧、又懂事省心的,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将来黛玉当真嫁了过去,也是不错的。 只不过,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对那孩子也好,对那一位亲家也罢,都也还要几年来观察。 好在,距离黛玉及笄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这中间变数太多,故此,也就只有暂时出此下策。将这事儿低调地做了约定,若是有什么变化,也并不碍着什么。 听见这个提议的时候,林如海都觉得,以对方的身份,肯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让人想不答应都难。 何况,当时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对代钰说的完全是掏心窝子的话。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让代钰吃亏的。 而且,朝堂上的事儿,远比贾家的事儿棘手多了。 太子老实了几天,又开始活动了。 这一次,好似是下了大本钱,要来一个“咸鱼翻身”呢。 他同余太傅也私下聊过这事儿。 依着他们看,废太子虽然上一次被圣人厌弃,然而圣上心中对这个曾经最心爱的儿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废太子这一次重新上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不过圣心难测,万一若是不成功,那就真的很可能会成仁了。对他们这种做了几代的“纯臣”的世家来说,这一把还是旁观为好。 也是因了此,他便也就顺水推舟地给代钰找了个未婚夫家。 早早地定好了亲,既能摆脱贾家这种姻亲的人情婚约,又能摆脱皇家的惦记,再者,还能继续保持着清流中立的地位,实在是一举数得的事儿。 只不过,这些东西,是不能对女儿说的。 起码不要这么早跟她说。 这个女儿虽然聪慧,但是毕竟年纪还是太小,许多事,太早跟她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还是再等几年好了。 按照她这样成长的速度,要不了几年,她就能理解自己许多事情背后的苦心了。 以他看来,小儿子虽然在读书上更加聪慧,不过在揣摩人心上,还是大女儿更胜一筹。 虽然为她生为女儿身而略觉可惜,然而,他也觉得,不管女儿将来嫁到哪里,都会过得不错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想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她觅得一门好姻缘。 代钰对林如海心中的筹算虽然有所察觉,然而却也并没有猜到全貌。她只是觉得自己这个便宜老爹,一向很是心疼自己的。而且在看人方面也是十分到位的,并且,跟母亲贾敏不同的是,他还不受跟贾府的血缘亲情的羁绊。 对于林如海,她是很放心的。 也觉得,他这么做,必然是有他的道理。 然而,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婚约可能就会这么给定了下来,心中还是不大有安全感。 可是这点儿心思,是不能对林如海说的。 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她总不能说,我其实不想嫁人,干脆送我去庵堂修佛什么的算了。 就算是她真的说了,也没有人相信的。 如此,还是老老实实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好在,经此一事,贾敏虽然大病了一场,却也意识到了要跟贾家保持距离了。若是不然,等着她的就是夫君和爱女的离心。 这一次的事儿,还没有怎么着,她就觉得自家老爷看着自己的目光冷了几分,女儿黛玉好像跟自己也没有那么亲密了。便是小儿子默玉,因着父亲和姐姐的沉默,也话少了些,整个家里的气氛都不大对了。 不管怎么说,林家这些人是比娘家人更让她记挂的人们。 所以,等到病好了些之后,她便开始做起了弥补。 待林如海愈发贤淑温柔、对代钰和默玉也愈发好了起来。 她这个心病去了之后,身体便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代钰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确认了她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了之后,便也就不怎么管她了。 默玉的功课也是渐入佳境,眼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一天天地成长起来,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宫里的事儿,她已经做的十分娴熟。 这回因着这个不知名的未婚夫的存在,她几乎已经成为了跟皇子们没有关系的“安全人物”。 之所以不是彻底的、完全地没有任何关系,是因为,总有些疑心病重的人,认为她既然定了亲,就该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是哪一家。现在既然神神秘秘地瞒着不说,那肯定是有什么隐情的。 说不定,就是跟哪一位皇子订了亲,所以才弄得如此神秘的。 不过,这种观点并非主流。 大部分同窗们还是接受了她已经“名花有主”的事实。 李家小姑娘是这些同窗中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最单纯的一个。恐怕她是唯一一个真心为代钰找到了好归宿而高兴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哪一家而微微觉得有些遗憾,然则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林老爷亲自选的,想必是不错的。 而且,看着代钰也完全没有什么不快的样子,这小姑娘便真心地以为她也是很满意的了。 故此,她也就真心地为她这个同窗和好友感到高兴了。 代钰对她这种纯粹的善意也报之以感激,两个小姑娘愈发亲密了些。倒是九公主那里,自从出了上一次惠妃问话的事儿之后,显得疏远了不少,毕竟,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本那一次也不只是单纯地吃饭的。 连十六皇子和惠妃都那么拒绝了,作为妹妹和女儿的九公主,对着代钰的时候,心情又怎么能够完全不复杂。 若是换了惠妃的性子,想必还能跟代钰若无其事地交往下去。但是九公主明显还是嫩了点儿。还是没有能够那么老练地当成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地继续同代钰要好,而是多少有些尴尬地,避免了跟她进一步接触。 倒是十六皇子对着她的态度自然了不少。 偶尔在宫中碰见的时候,这一位十六爷还是很大方地同她打招呼,似乎对自己被完全地甩掉了这事儿毫无察觉。 甚至,连此前他对着自己产生的那点子情愫都见不到了。 而他的那两个跟班儿也渐渐地少来宫里了。 在这一派平静中,代钰安然在宫中度过了她的第一年伴读生涯,而废太子一派人马的布置渐渐露出了水面,宫里头风向就要变了。 林如海回府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到了后来,甚至几天都不着家。 贾敏的身体刚刚养好了些,这一担惊受怕,又有些不济事了。 代钰便就将家里的事儿也一并揽了下来。 因着进了宫忙活了这一年来的,贾敏的身子这半年里又好好坏坏的,一时间照应不过来,家里头早又混进了几个不明底细的下人。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历练了这许久,代钰处理起这些事儿来,愈发得心应手了。她略微下了点儿功夫,便将这几个钉子一一找了出来,然后干净利落地用贰号药剂解决了。 虽然说这样做有些打眼了些,不过,她做的干净利落,那药剂也并非本朝的东西,就算查也查不出来什么。最多,就是让那些背后的势力以为林家的水太深,这两年愈发不好惹罢了。造成的结果,最坏也不过就是,大不了让他们就削尖了脑袋再寻更隐秘的机会,再放几个更厉害的“钉子”进来也便是了。 家里的事儿搞定了之后,荣国府那边儿暂时还没机会出新的幺蛾子,然而薛家那边儿倒是出事儿了。薛公撑了几年,似乎快要不行了,寒冬腊月,一大早的,又命人来找林如海。 林如海正在宫里还没有回来,代钰回了贾敏,自己一个人带了几个人并礼物之类,坐车去了薛家。 一进门,薛姨妈和宝钗亲自迎了出来,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道是薛公病重,务必请神医来医治医治。 第42章 四十二救命 宫里头的气氛紧张起来,皇帝的心思也愈发难测了起来。原本选了代钰几个人做公主伴读是为了当成牵制林如海等纯臣们的人质的,这会儿却也顾不上她们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如海等几个纯臣经受住了考验,还是因为他觉得,废立储位这种事情,乃是皇家密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此,没过多久,他便就随便找了借口将代钰她们这几个小姑娘慢慢给打发了。 于是代钰她们这几个公主伴读的“休沐”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长,最后终于不必再入宫,因为“九公主”近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代钰算是暂时恢复了自由了,与此相反,林如海回府的时间却越来越晚,到了后来,甚至几天都回不了家。 宫里头的情况已经探听不到,但是无论是京中还是府里的气氛都昭示着,这一回肯定是又要出翻天覆地的大事儿了。 一晃林如海又是好几天没有消息,贾敏的身体刚刚养好了些,这一担惊受怕,又有些不济事了。 代钰便就再一次将家里的事儿也一并揽了下来。 因着进了宫忙活了这一年来的,贾敏的身子这半年里又好好坏坏的,一时间照应不过来,家里头早又混进了几个不明底细的下人。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历练了这许久,代钰处理起这些事儿来,愈发得心应手了。她略微下了点儿功夫,便将这几个钉子一一找了出来,然后干净利落地用贰号药剂解决了。 虽然说这样做有些打眼了些,不过,她做的干净利落,那药剂也并非本朝的东西,就算查也查不出来什么。最多,就是让那些背后的势力以为林家的水太深,这两年愈发不好惹罢了。造成的结果,最坏也不过就是,大不了让他们就削尖了脑袋再寻更隐秘的机会,再放几个更厉害的“钉子”进来也便是了。 家里的事儿搞定了之后,荣国府那边儿暂时还没机会出新的幺蛾子,然而薛家那边儿倒是出事儿了。 薛公身体原本就不好,虽然借着代钰送的药酒撑了几年,但似乎还是快要不行了。这年年底的时候,寒冬腊月里,一大早的,代钰便接到了薛家的信儿。 听说薛公这一段时日很是不好,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自思时日无多,便趁着这一日好容易恢复些神智的时候,又命人来找林如海。 然而林如海正在宫里还没有回来,贾敏又病着,代钰在心中略一思量,便回了贾敏,自己一个人带了几个人并礼物药材之类,坐车去了薛家。 一进门,薛姨妈和宝钗便亲自迎了出来,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道是薛公病重,想着撒手之前务必见见林老爷云云。 代钰忙软言安慰了她们两句,又转达了贾敏的问候和林家的歉意,言说林如海在宫里头不得出来,贾敏又病在家里,只有由她代为探望,是她们家礼数不周了。 薛姨妈和宝钗也忙接过了话头,特别是薛姨妈,连连称赞代钰小小年纪,便如此能干,实在是个好的。 因着听说贾敏也病了,便就又问候了几句贾敏的身体,这才将代钰往正房那边儿领过去。 林家和薛家两家人原先在金陵的时候,便就有过交往,这一两年在都中,也没有断了往来。故此,即便是林如海和贾敏来不了,单是代钰一个人专程来看,也算是全了个礼仪的意思。 毕竟,她现在算是在代贾敏理家。 虽然她的年纪是还小了点儿,但是有这两年在宫里头做伴读的经历,还有她平素表现出来的超乎年纪的成熟和识大体,代表林府出来到熟人价交际交际这事儿,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起码,她能够做到,让人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就已经很是不错了。 果然,她这样到了薛家之后,薛姨妈和宝钗都很是感激,便是薛蟠,听说是她来了之后,也专程凑过来道了谢。 由于之前有过不太愉快的相处经历,代钰对这个所谓的薛家表哥并不很是待见。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的原因,代钰冷眼看着他时,见到他虽然仍是偷偷朝着自己乱瞟,但总是比前两年好上了不少。想必,薛公当年没有早逝,多活了这几年的光景,对他的管教还是起了点儿作用的。 既然是来探病的,当然还是要先问候几句薛公的病情的。 一听说问起了薛老爷的病,薛姨妈便垂泪道:“我们老爷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这两年铺子上事情又多,家里的事儿也淘神,虽然有你们家老爷太太送来的药酒调理着,但去岁冬日天冷,终究还是染了些风寒,竟就这么一病不起了。看看地,身子愈发不济事儿了。怕是没有几日了……” 她说到这里,便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见她伤心,代钰便忙和宝钗一道儿上前劝解。 谁料她们两个人又是递帕子、又是陪眼泪,折腾了好一会儿,薛姨妈却仍然是伤心难耐。 代钰看她实在是太难受,这才赶紧开口劝解了几句道:“姨妈快不要如此说,上个月里头,我们家老爷还在家里说过同薛伯父在畅春楼听戏喝茶来,说是薛伯父看着气色不错的,说不准此番只是一时着了风寒了,可请了好的太医看过了么?” 薛姨妈听了这话,虽然稍微平静了些,但却还是哽咽着,根本没法儿说话,宝钗没奈何地,便只有一面扶着她,一面回了代钰道: “妹妹不知道,我们老爷此番这病势同以往不大一样,原也怨不得妈担忧。他头前几日都昏昏沉沉地睡倒在了床上,今日方才有些清醒了。然而郎中们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好,这才想着,要找林世叔说说话儿。怕也是个,想要留几句托付的话儿的意思。” 她即便平素是个坚强又端庄的女孩儿,说了这话,想必也是触到了伤心处,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由得滴下了泪来。 代钰便也又安慰了她几句,又问起:“不知吃的什么药?” 宝钗便就回了几句。 代钰听得那些药品也不过就是治疗风寒之类的寻常药物,知道这一次薛公估计就是风寒引动了旧年身体的隐伤。 这种症状,跟之前贾敏和林如海的都有几分相像,若是连服个一年半载的壹号药剂,估计就没多大事儿了。 而且此前她已经送了加了料的药酒给他,这几年也没有怎么断过,所以,按理说,他身体的底子应该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才对。 然则,虽然说那药酒是加了料的,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她也并没有加太多多。 加上,毕竟只是个药酒,与其说是治疗,他们想必更多的还是把它当成是补品一类的。虽然说是建议每天服用的,但是,他们是不是有坚持,也真的不好说。 那么,要是再想救他,就要另外再费些工夫了。 说实话,对于救家里人之外的人这事儿,代钰原本并不是很上心的。 不过,想到宫中的局势,还有这局势后续的可能发展。她觉得薛公要是能再坚持着活上几年,还是一件挺好的事儿的。 他们家世代身为皇商,掌管着皇家买办杂料儿这一摊子事儿,跟内务府熟悉得很。 虽然说皇商也罢、内务府也罢,地位都不算高,但是,这种皇帝管家一般的地界,打探消息最为灵光。说实话,因着薛公同林如海交好,这两年也的确有意无意地帮衬了林如海几个要紧的消息。 怎么说,他们也是有交情的。 再者说,薛姨妈和宝钗这两年跟贾敏同她也往来不少,算起来竟是比跟王夫人、邢夫人这种正经的舅母们还要亲近些。那么,看着这些的情面上,就出手帮衬一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了这里,代钰便就拿出此前准备好的药材,然后又将自制的药酒拿出来一坛。 因着这一次是为了救命,基本上是用足了药剂的剂量的,故此这药酒的味道便有些特别了起来。 代钰在薛家母子三人诧异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地道:“因着听闻薛伯父身体抱恙,故此家母专程把这一坛子药酒教我带了来。” 她说到这里,便就压低了嗓音道:“这还是昔年家母病重之时,得遇了一个江湖奇人赐下来的奇药。统共只得了三坛,昔年家母病重用过一回,给救回来了。后来家父病倒,也用了一坛子,只剩下了这一坛子是专程给伯父带来的,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聊胜于无罢。” 薛家母子三个听说了这个,激动得无以复加,忙道谢接了过去,赶紧唤了人进来,由薛姨妈亲自捧着,进去服侍了薛公喝了。 当然,喝之前还是循例找了旁边候着的几个郎中查看过了。 结论当然是好东西,代钰的药剂他们虽然看不出来,但是那泡酒的药材还是货真价实的,稍微行家点儿的大夫,至少都不能说这东西对身体有害。 薛家母子便赶紧服侍薛公喝了。 听说,喝完了之后,薛公的身体就有所好转。 薛姨妈大喜,一面念叨着这东西真是神物,一面命了薛蟠在正房守着薛公,有什么情况赶紧来报,自己又带了宝钗出来感谢代钰。 代钰原本已经准备告辞,不过,薛姨妈和宝钗之前苦留她用饭,她也想着看了那加料药酒的疗效再走,便就也没有十分坚持要走,只静静坐在正房喝茶。 虽然她是来探病的,也带来了很“神秘”的灵药,可是还是没法子直接进去房里亲眼看看薛公的。 因着,她现在还不满十岁,又是个姑娘家,万万没人敢让她冒着被过了病气儿的风险去病重的薛公房里探看的。 但是家属们之间的接触,却并没有这么忌讳。 薛姨妈和宝钗看过了薛公,为了显示郑重有礼,便就又换了一身衣服,才出来见代钰。 听说那药酒一灌下去就起了效果,代钰便放了心,觉得这一次薛公大约是又捡回来一条命。 而林家作为他们家的“救命恩人”想必也就会有更多的资源信息了。 薛公一向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林如海早就同她提过了。所以后续的事儿,想必就不用再担心了。 唯一有点让她担心的,大约也就是这个被她胡诌出来的“神药药酒”了。 不过,她完全可以用“为了宽薛家人的心所以说了善意的谎言”这一招混过去。 只不过,这一招不好常用,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自家那个人精一般的老爹。 退一万步说,就算被发现了,看在她是他唯一的女儿的份上,也养了这么久了,想必她也不会被抓去当成妖孽烧死罢。 不管怎么说,这便是后面要操心的事儿了。 现下薛公的性命暂时无虞了,薛姨妈和宝钗的心情总算是没有那么糟糕了,也开始加倍好地招呼起代钰来。 用毕了午膳,大家一道儿坐下来闲聊的时候,又说起薛蟠现在已经开始着手打理薛公的那些店铺。 虽然他的资质有限,然则只要不乱来,靠着薛公的积累和人脉,最重要的是留给他的那些得力的手下,再撑上个十多年,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不过,要是想要再锦上添花,甚至更进一步的话,却是没可能的了。 因着薛蟠的资质就摆在那里,就算动员了薛家乃至王家所有的力气来扶持他,恐怕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故此,当务之急,便是给薛蟠定一门好亲事。借助一个有力的岳家、能干的妻子,顶好再有一个聪慧的儿子来继承门楣,才是正经。 这件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也难办得紧。 因着这薛蟠虽然看着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又有薛家这种家世支撑,怎么也不会是个找不到老婆的主儿。然则,要是想找到一个能满足薛家要求的媳妇,却就有些困难了。 为着这事儿,薛公跟薛姨妈都没少发愁,不过寻觅了一两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便只有另辟蹊径了。 这另外的这件事儿,便是宝钗的小选了。 原本小选要两年之后的春日,不过因为废太子的活跃,皇帝老爷不知道起了什么心思,年前忽然下旨,将这小选给提前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故此,若是宝钗想参加这一次的小选,过了年之后,就得开始准备选了。 薛家的地位不高不低,很是尴尬,薛公的身体又不好,薛蟠又是个不成器的,薛姨妈也基本上完全指望不上,故此,这个家族的兴衰实际上便就系在了宝钗的身上了。 她若是能入宫参选,若是再混出个好的前程来,那么,薛蟠的亲事也好,薛家的将来也罢,便都是会跟着水涨船高,不会再走下坡路的了。 薛姨妈将这事儿当着宝钗的面儿说给代钰听,一来是因为她方才的救命之恩,增进了两家的友谊,二来也是因着代钰在宫里头呆了一年多,想着探听探听消息才对。 代钰看了看薛姨妈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宝钗,低头喝了一口茶,方才缓缓问道:“宝姐姐可当真是想好了,要进宫的么?” 第43章 四十三小选 薛姨妈听了代钰这话,原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代钰是不相信这个事儿,便就有些疑惑又有些自豪地道:“这个是自然的。怎地玉儿也没想着你宝姐姐竟要去参选的么?” 这原也难怪薛姨妈是这种语气。 原来这个时候的小选,跟后世的不大相同,即便众闺秀们满足了大概的条件,却也不是谁都能去的。 在符合条件的闺秀们,还是要初选一回,通过了才能去。 初选并不是多大的阵仗,也无非就是大概筛一筛年纪、健康、家世、品行这种相当基础的东西。 但即便是这样,能够过了初选,到都中来参加正式的小选,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一城一郡之中,能够入选小选的,也是百里挑一的闺秀了。 进了初选,即便最后没有选中,也是个极其有面子的事儿。 坊间有种说法,进了一趟紫禁城,便就是已经有幸能够沾染了些皇家的王者之气了,这样的姑娘们,传言之中,是有大福气的,将来的亲事也更好说一些。 宝钗参选,这其实是早就定好了的事儿。 这也就是为何宝钗已经到了适合议亲的年纪,却依然没有传出任何相看的消息的原因了。 事实上,从两年前,薛家跟着她们林家一起来京城的时候起,这一步就已经在薛家人的算计中了。 总之宝钗最后是要来京中参选的,又能够搭上林家这艘船,那么一路同行照顾林家女眷这种机会他们又怎么会拒绝。 不过就是早了几年而已。 而且,朝中风云变幻,早做准备总是好的。他们家世代身为皇商,皇家的消息动态还是能够掌握得比较及时的。 当今圣上虽然是个明君,但是这两年脾性大变,已经有些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了。 早早来竞争做好准备,那总是不错的。 何况贾家出了两个王妃,现下荣国府二房还有个嫡长女在宫里头当差,甄家还有个贵妃在宫里头。这么好的姻亲人脉,若是不利用,简直就可惜了。 薛公打的这个主意,原本是极好的。 更妙的是,宝钗这个女儿,自幼起就是个省心的。 不但聪慧过人、还十分懂事明理,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妥妥帖帖地不说,还让人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这一份心性和能耐,本是继承他们家皇商家业的最好人选的。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 女儿再好,也终归是要嫁为人妇的。 一旦嫁入了别人家,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再怎么舍不得,他也不能拿女儿的前程来胡闹的。 何况,他好歹还是有薛蟠这个儿子,虽然不成器了些,却也断然没有放着儿子不用,让女儿招赘了管家罢。 薛公无限惋惜地放弃了让宝钗继承家业的念头,转而开始考虑其他的方法起来。 越想就越觉得,寻常人家的儿子可是配不上自家这么好的女儿的。 那些真的是太好的人家,大抵却又觉得他们这个皇商的家世不够高贵。 如此,高不成低不就的,宝钗最终的归宿,很长一段时间里,倒真是让薛公有些头痛了起来。 几年间,这事儿一直悬而未决,直到有一回薛公入京中办事,遇到了他的妻舅王子腾,跟着他喝了一回酒,席间说起这个事儿来,倒是被王子腾玩笑似地说了句: “宝丫头既然这么好,倒是可以试一试入宫参选。万岁爷这几年不怎么想进新人了,但几位皇子爷们倒是到了年纪要添人了。宝丫头到时候无论入了哪一位爷的府里,都是个好归宿。若是运气好,入了潜邸,那么日后必然就能大富大贵,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王子腾虽然是当玩笑话说的,但过后薛公这么一想,倒也的确是这个理儿。 即便是要女儿参加小选,努力嫁入皇家,但要嫁给谁还是一门大学问的。 首选当然是下一任的皇帝了。 只不过,太子爷那边儿是没什么机会送进去的了。 那早就被他的连襟儿贾府里二老爷的嫡长女贾元春给占上了。 虽然说的是这一位迎春内甥女儿现下是在御前当个女史的,但一个公府里正经的嫡长姑娘去做一个在御前端茶倒水的使唤宫女,若是说这内中没有什么筹算,这是逗他呢么? 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等着好机会,好更上一层楼呢。 既然太子那里行不通了,那就选其他的皇子爷也不错的。 当时他看好的是跟着太子往来很密切的五皇子。 这一位五皇子母族贵重,又是个读书人,在诸位皇子中的风评一向很好的。 其实薛公因着十分疼爱宝钗,私心里也是为着女儿考虑良多的。 跟贵气逼人、威严有余、亲切不足的太子爷相比,这一位温文儒雅的五皇子更是一个理想丈夫的人选。想来即便他将来无缘大宝,但,既然是跟着太子一派的,怎么着也要算个从龙之功的。 这么一看,这一位五皇子,着实是个极好的目标人选。 甚至,结合他们家的实际情况看,五皇子府里比太子那里更加适合他们家宝钗。 只是,盯着几个皇子的可不只是他们薛家一家。 他这两年观察着,朝廷内外,老油条老狐狸不知道有多少。 远的不说,就是桂花夏家,都还想着把他们家的那个宝贝疙瘩一样的女儿往里头送呢。 虽然不知道他们家看重的是哪一位皇子,但是,据闻那一位夏家姑娘,也是十分美貌又爽利泼辣的。 说不准,那小姑娘就合了万岁爷的眼了,当场给指婚了呢。 若是万一也指给了五皇子,那可就有些抓瞎了。 家世相当,便是要做个藩邸格格,也不可能让两个皇商家里出来的女儿进了一个皇子府里。 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说,依着圣上的心思,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因着心中没有什么底,故此,除了五皇子之外,薛公又考虑了其他一两位备选。当然,因着连襟儿贾家已经站在了太子爷这一派,他便也就没有考虑其他的派系了。 朝中几位成年了的皇子们,大抵是分成三派的。 一派当然就是太子爷为首的嫡系派,另外一派是七皇子为首的实干派。 还有一派,是两边儿都不靠的中立派。 比如六皇子、十一皇子几个人。 剩下的几个都不成什么气候。 至于十五皇子之后,年纪太小,还没有上到了台面上来。 这种情势之下,薛公毫无迟疑地选择了站在了太子这一派里。 想着的也都是怎么利用人脉和数代的积累,选择一个太子一派的皇子,作为宝钗的归宿。 至于其他的派系,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沾染。 薛公在薛家是一言九鼎的。 这个事儿也只跟宝钗稍微漏了点风声——他从来不把宝钗当成小孩子看的。 当然也并没有完全当成过不懂事的女儿家。 他完全是将她看成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和知己看的。 故此,这个话他连夫人薛王氏都没说过,却跟宝钗透了个口风。 宝钗素来妥当稳重,听了这个话,虽然惊骇,却也知道这个法子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 以她的聪慧,当然知道自己参选,并且按照父亲的心意选到合适的人,对薛家也好、对她也罢,都是最好的。 这其中的内情,乃是宝钗和薛公父女之间的密语,当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连薛姨妈都不知道,还做着自家女儿参选入宫的美梦,打算跟代钰炫耀一番呢。 然而代钰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即便是听上去很普通的一句话,但是配合着她淡笑的表情和略带神秘眼神,令得宝钗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似乎立刻感觉到了什么,看着代钰的眼神便有些不对了。 这也难怪。 大约是因为设定的关系,这个世界的女性,难免总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很是相信。 方才代钰刚刚才拿出来一个传说中的神药,还当即就治好了薛公的病,所以说,她这会儿问出这种话来,难免就让人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莫非她还有什么神奇的,能够入选的秘方? 想到了这里,宝钗也顾不得许多,抓了代钰的手道:“我当然是要入宫的,这也是我们老爷的意思,还请妹妹一定帮帮我。” 代钰笑了笑,似乎从她那好似忽然亮起来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 果然不愧是要“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姑娘,看来叁号药剂果然是有用武之地了。 然而她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宝钗的手道:“既然姐姐有这个志气,那么能帮的我肯定是要帮上一帮的。姐姐只管放心准备便是。过段日子,我再来看姐姐。” 既然小选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年的秋日,那么其实准备工作在第二年春天便就已经开始了。 当然正式的入宫参选要再等几个月,不过这也不妨碍宝钗进入了如火如荼的准备小选的时光。 薛家替她请了宫里头出来的最好的礼仪嬷嬷来为她教授礼仪。 代钰在这个事儿上,除了最开始来了几次,看看宝钗准备的情况,顺便瞧瞧薛公的病情之外,确认一切正常之后,就保持了比较低调的态度。 因着,她觉得,她最近跟薛家,往来稍微过密了些。若是被有心人看了,恐怕会节外生枝。 林如海在宫里呆了半个月,连年夜饭都差点儿没吃上,之后也是好几个节气都忙得脚不沾地。 朝中有问题的官员真是如同大浪淘沙一般,过了一遍又一遍,林如海处变不惊,跟着余太傅几个人一道儿该查的查、该放的放,最终,总算是撑了过来,给放了回家了。 不过,这样折腾了许久,过了端午之后,如同皇帝私心里期待的那样,废太子终于成功复位。 皇帝心满意足、圣心大悦,大赦天下。 将预备中秋开始的小选,又提前到了六月里。 很多闺秀准备的节奏被打断,多少有些惶惶然。然而,这一次,因着宝钗早早就开始准备、准备得也十分充分,居然很快就被选中了。 只不过,跟薛家预计的情况差别很大的是,她居然是作为侧妃被赐给了七皇子。 消息一传回来,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代钰原本正在书房陪着小弟默写功课,早被薛家的管家媳妇亲自来请,急火火地,道是:“我们老爷晕过去了,太太头风也犯了。府里头已经差人去请林老爷了,我们姑娘也请林姑娘快去内院帮着看看呢。” 代钰叹了口气,想着这事儿还是得跟林如海和贾敏说一声再决定,便起身朝着外头走去。 刚出仪门,就见林如海身边儿最得用的管家跑过来道:“姑娘,老爷请您速速到书房一趟。” 第44章 四十四已替换 代钰听了这话,知道是林如海已经得了这个消息,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教薛家那个人先回去候着消息,自己便带了两个人,跟在管家的身后往林如海的书房而去。 林如海这段时日刚刚从废立太子的漩涡中脱身出来,正好借着太子重新上位,皇帝同太子两个人正是如胶似漆地共享父子亲情的时候,识趣儿地退出来。 当然,对外头的理由是因着他“偶感风寒”,承蒙皇帝厚爱,才准许他请假休沐在家的。 原本他也是的确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好生休养一番,谁料到,轻松的日子还没过上几日,竟然就出了薛家这么一场事儿。 薛公同他有过昔日的同窗之谊倒是不假,到了都中之后这一两年里头,也的确有给过他几次可靠的消息,帮过他几回忙。 对此他很是感激,也想着在能够帮忙的时候帮衬这个昔日同窗一把。 可是,这一回的事儿,他的确是不好插手了。 不管在心中看好哪一位皇子继位,然而他自始至终表现的都是个“纯臣”,当然也就不能表现出对皇子中间的哪一个派别有所偏向。 然而薛公却是跟他们两家都有点儿姻亲关系的贾家和王家一样,都站在了太子那一边儿。 说实话,太子近来的势头的确很旺。 历朝历代,被废掉的太子不是没有,但是被废掉之后,不到一两年的时间就又重新复位的几乎没有。 可见,太子在皇帝的心目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原本,站在太子一派是并没有什么问题的。 若是早两年的他,说不定也会做出跟他们一样的选择。 即便没有舅兄贾政、堂舅兄家那一位大侄子贾珍那么激进,好歹也是会让太子那边儿知道,自己是站在他一派的。 不过,经历过江南的那一阵子烂事儿,再加上在金陵伴驾的那段跟皇帝朝夕相处的经历,早就让他明白了,这一位皇帝陛下,脾气秉性可是同寻常的人不大一样的。 他自己的能力固然是不错的,但是这疑心病也不是一般地大。 特别是,诸位皇子们已经纷纷长成,但是,他却仍然还是在壮年。 太子早年就颇有聪慧英武之名,这本是他一直引以为傲、最为津津乐道的地方——到现在,他还记得,当年琼林宴上,尚无半分老态的皇帝引着还是少年的太子过来见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面同太子说着“天下英杰皆聚于此”,一面同他们称赞“此子颇有朕当年之风”。 那是何等的盛会,又是何等地父慈子孝。 那一份父子间的亲昵,竟完全没有天家父子该有的冰冷和防备,好似完全同寻常百姓人家的父子相处并无区别。 他当时也还年轻,觉得,这一对君王父子,竟真是性情中人,倒也算是难得的有人情味儿的君主。且,当时看着,为父者贤明慈爱、为子者聪慧孝悌,还自觉得遇了父子两代明君。 谁料接下来的几年里,现实让他大跌眼镜。 父慈子孝,或者曾经有过。 但终究是被那冰冷冷的皇位给消耗殆尽。 天家,到底是个没有亲情的地方。 他眼看着皇帝由信任爱护悉心培养太子,到慢慢忌惮打压他,太子由崇拜尊敬皇帝到慢慢起了戒心,有了自己的心思,除了暗自唏嘘之外,也完全做不了什么。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便决定,只要皇帝在一日,他便做一日的“纯臣”。 只因,他已经看透,睿智又多疑如皇帝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那把椅子的。也是不会将那椅子让给任何一个儿子的。 非要到他已经坐不上去的时候,大约才会想着选一个听话的、完全受他掌控的儿子坐上去。 而太子,显然,不太会是这一个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真的是太子登上了那个御座,他这个做了一辈子的“纯臣”,也不会怎么样。 就算不会再被重用,也要让他“荣养”。怎么也不会让他头破血流、灭门抄家的。 然而,现在贸然站队的几家,恐怕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若是太子最后能够顺利登基还罢了,就算没有从龙之功,也有拥戴之劳,要再保一世的富贵显然是没有什么难的。 但,若万一太子又同万岁爷闹翻,再一次被废,那事情就不好说了。 送了人进去的舅兄家荣国府、偷偷收藏了太子未入名册亲眷的宁国府、出了个贵妃却因为贵妃无子而早早站队到了太子一派的遥远姻亲甄家,恐怕一个都跑不了。 毕竟,万岁爷的那几位已经成长起来了的儿子们,可是一个比一个难对付的。 跟着太子绑在一起的世家越是多,皇帝对太子的忌惮就越深,加上有心人的挑唆,太子一派就越容易出事。 上一次太子被废就是个警告了。 未料到,这些人仍然不知道收敛,仍然如此高调。 不知道等着万岁爷同太子这些年来剩下的最后一点儿父子情分完全消耗殆尽的时候,再遇到天子震怒、重新废了太子的时候,他们又要怎么办。 想必,这些世家一个都跑不掉。 这其中的道理,他林如海在江南受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甚至连妻子、孩子、整个林家一家子都差点儿赔进去,才总算窥见了一二。 虽然得来的辛苦,但他也并没有想着藏私的。等着他们一家到了京中,听说了舅兄等人做下的事儿之后,他心中暗暗着急,也曾经明着暗着提示了几回。 奈何,他来的稍嫌晚了些,舅兄他们已经入局太深,想要再抽身而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林如海也已经看出,以这贾家、王家、薛家甚至是史家几家人这一代当家人的性子,想要不掺和这件事儿实在是太难了。 估计便是有机会要放手,他们也是不肯的。 既然如此,也只有长叹一声,请他们自求多福了。 原本,这事儿上薛家也是一样的。 虽然说是因着也同在南边儿,离着远,加上他们虽然有联姻关系,但薛公的身份又只是个皇商,不尴不尬的,即便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手去。 这好容易来了京中,也没有别的门路好走。 薛蟠那孩子是什么样子,这一两年,他早就看清楚了——亏得当时没有光看着昔日的情分,没有接薛家想给薛蟠同林家提亲的话头。若是一时间想差了,他的玉儿可就白瞎了。 虽然儿子不怎么成器,但是薛公教女儿倒是有一套,虽然已经猜到薛家大约也是要学着甄家、贾家一般,走后宫的路子,这原本也没有啥可多说的。 但,没想到的是,薛家明明是奔着太子一派的皇子们去的,谁料到,阴差阳错的,那薛家姑娘最后竟成了七皇子的侧妃。 这下子,薛家可是炸了锅了。 林如海这段时日虽然不是在宫里宫外满京城地跑、就是在衙门里头忙活卷宗,但也听闻自己闺女同薛家小姑娘过往有些密切的传闻。 听说那薛家的王氏夫人,因着有个姐姐做了自己闺女的舅母,又加上薛家和林家的关系素来不错,还想着认了自家闺女做干女儿的。 又听说自家闺女弄了些什么游方神医给的神奇的药酒,居然将已经快要不行了的薛家老爷给救回来了。 他早就想着好好同闺女谈谈了——早慧是好事,但,若是无法驾驭这种聪慧,反而不如平淡中庸的好了。 作为一个父亲,他既高兴又忧心,犹豫了几日,想着要怎么跟女儿说说这些事儿,都没有想到怎么说。 直到听说今日薛家又来了,他这才坐不住了,连忙叫人喊了女儿过来,准备好生同她谈谈。 谁料到,一见到女儿精致的小脸儿,看着她似模似样、任谁都挑不出来什么错儿的行礼,却又犯了难了。 对着这样的女儿,他实在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的。 说起来,这一段时日光在外面瞎忙活,一晃,女儿又已经长高了一大截儿了,算算年纪,虚岁也快十岁了。 这也算是个大姑娘了呢。 有些事情,还是得说说了。 他心中纠结不已,正想着怎么开口,谁料道女儿却先开口了。 只听得代钰脆生生地道:“老爷可是在为薛家的事儿烦恼?” 林如海一愣,点了点头道:“不错,听说薛家派人来请你过府,玉儿打算如何做?” 代钰笑道:“老爷尽可放心,女儿不过就是过去,看看宝姐姐,问候问候薛家伯父和姨妈罢了。咱们家可是纯臣,老爷的话,女儿都记着呢。” 跟着,她也不等林如海发问,便将这段日子以来,她如何去薛家送药酒,陪薛姨妈和宝钗的事儿说了几句,明确地表示了自己并没有要掺和到他们的党派之中的意思。 当然,巧妙而隐蔽地借着她自己昔年在宫里积累的人脉和信息资源,有意无意地引导宝钗往更符合七皇子口味的方向发展,甚至在小选当日给宝钗用了点魅力药剂的事儿,她就没有说了。 适当地打消父亲的疑虑、又不会让他太过惊诧,是她一贯的原则,而这一次,她仍然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看到林如海放松了紧张的神色,微笑着放她出门,代钰也放下了心来。 不过,她没见到她出门之后,林如海重新蹙起的眉尖。 所谓知女莫若父、林如海哪里看不出来代钰是有所隐瞒的呢? 不过要紧的几件事,她倒是一样都没有藏着,都同他说了,如此一来,事情大约还不是太棘手。 来日方长,早晚他会弄清楚,女儿那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头,到底装着什么秘密的。 按下林如海这边的事儿不谈,且说代钰依约到了薛家,一进门,就看见宝钗正在仪门翘首等待。 一见了她来,宝钗的泪珠儿也下来了,忙赶上来拉住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可算来了,你可千万要救我一救。” 第45章 四十五更新补全 四十五更新 即便来之前已经有了些心里准备,但是代钰乍然听了宝钗这话,倒也是有些诧异了。 虽然说是被选中了去七皇子府上做侧妃,但怎么也不到要出人命的地步。 这样的事儿,就让一贯稳重妥帖的宝钗说出这种话来,倒也真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说实话,因着代钰曾经在宫里头混迹了一两年,也对这朝堂上的局势有了些了解——太子和七皇子虽然不对付,但是,好歹还是有身为皇子的骄傲,对于他们这种并不算显赫的世家的女儿,便是真的是政敌家里的,又能怎么样呢? 左右做惨也不过就只是无宠,被当成花瓶摆设罢了。 这可是皇帝亲自赐下来的姻缘,他们身为人子的怎么也不敢随随便便违逆的。 便是再多不满,也不能人家前脚赐了婚,后脚就让新婚的侧妃给“病逝”了吧? 而再过上几年,胜败已分,成功当然就从此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 若是失败了,那么不管怎样,下场都不会太好,再管这些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要老老实实地、千万别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才好。 若是想学着那些史书留名的奇女子,玩儿些个“红线盗盒”之类的戏码,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宝钗的性子,代钰是知道的。她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儿来的。 不管是见面之前便知道的那个说她“安分随时”的评价,还是见面之后自己亲眼所见到的她那个稳重温柔的模样,都是跟着那些惊险的事儿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哪怕这一切她都是装出来的,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若是宝钗以这种状态入七皇子府,那么代钰几乎是可以肯定:她绝对能够顺利站稳脚跟——哪怕面对着聪慧又多疑、据说在诸皇子之中性格最肖似皇帝的七皇子,她这个出身薛家的女儿需要的时日可能会多一点,但,也绝对不会有什么事儿,更是没有什么生命之虞。 身为皇子,谁身边儿没被塞过几个来历尴尬些的女人呢? 何况,就薛家这样的,不过是扒着姻亲们勉强算是站在太子那一派而已。 说实话,他们家那点子能耐恐怕根本就没能入了七皇子一派的眼。 这种情况之下,又算什么政敌之女呢? 弄不好,七皇子还会因着宝钗的知情识趣而放下心来、甚至多宠爱她几分也说不定呢。 薛家人为了这个就慌了阵脚,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些念头在代钰心头稍微一转,便就沉寂了下去。 她这回来是来探看情况的,若是因着先入为主的观念,提前想得太多,也反而不好,不如先听听宝钗怎么说吧。 想到了这里,她便安抚性质地拍了拍宝钗的手,柔声道:“宝姐姐这是怎么一说儿?外头这日头有些大,不如,咱们进你屋里说?” 宝钗这才慌忙拭了拭眼泪,勉强露出个笑影儿道:“你看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让妹妹在外头站了这半天,快快进屋里做,若是万一晒出来个什么好歹的,就更是我的不是了。” 代钰笑了笑,摇了摇头道:“宝姐姐见外了,虽则我身子弱,但哪里就能这么快给晒出什么来呢。” 两个人说笑了两句,总算是让气氛没有那么紧张了。 不过,进了仪门,到了正房的院子的时候,连代钰也轻松不起来了。 原来,薛公果然因着这个事儿急怒攻心,给气晕过去了。 薛姨妈这段时间帮着宝钗准备小选的事儿,本就劳累,见到自家老爷的身体刚刚有了些起色,这又病倒了,一时间又是着急又是害怕,头风也犯了,也躺倒在了房里。 当家的两个长辈都倒下了,薛蟠又是个靠不住的——这个时候,他还是没弄明白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还打算去找未来的“妹夫”七皇子喝酒呢。 依着他看,这七皇子也好,太子也好,都不是什么合适的妹夫人选。 他平时喜欢跟忠义老亲王家的几个小王爷厮混,再不然,几个侯府将军府的少爷们也不错。 若是嫁给他的这些朋友,不但都是他知根知底儿的人,兴许还能做正妻呢。 所以说,嫁入皇家又有什么好的,皇子侧妃说的好听,其实还不是给人家做小老婆。 他好好的这么一个妹妹,要给人家做小老婆去,他还真的有点儿不愿意。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起来,就被及时发现了他苗头不大对的薛公给抽了一顿。 跟着薛公就气得病倒了。 这下薛蟠不敢再放肆,只有老老实实地蹲在正房给薛公侍疾。家里头愈发是连一个做主的都没有了。 偏偏这个时候,贾家、王家又派人来,说是来道贺,其实都是来“兴师问罪”的。 宝钗腹背受敌,又不好同长辈们争执,只有默默听着两家人的训话。 不过,被说教几句,倒也是没有什么的。 最可怕的,还是那里头从外祖家来的密信。 虽然也是女儿家,但是,宝钗同代钰的情况有些类似,也是聪慧过人,被薛公当成儿子看待的。 故此,虽然她平时不多言,但是舅舅家一直帮着太子爷那一边儿的事儿,她也清楚。 原本这些事儿,都是打着跟母亲薛姨妈联络的旗号,却是由薛公出面去处理的。 这回薛姨妈和薛公两个人都病倒了,哥哥薛蟠又是那么个样子,故此便只有她一个人顶上去了。 谁料到,就是这么孤立无助的时刻,舅舅家来信,说要她做“红线”,将七皇子一派的消息传递回来。 饶是她平素稳重妥帖惯了,这一回见了这个吩咐也不免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偏偏舅舅家的那一位信使,连让她装着不懂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将她请到一边儿,亲口跟她说明白了,见她也并没有当场拒绝,便以为她是同意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的。 然而宝钗虽然没有当场回绝,但她也知道这事儿,要是自己真去做了,那绝对是个很快就会没命的活计。 而且,既然已经要嫁给七皇子,那么,再站到太子爷那一边儿也就不合适了。 她也不是那种天真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儿,这种事情做得好,做得坏,最后大抵都会是两面不是人。 她有心想着违逆舅舅家的意思,可惜家里竟然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便是再温柔坚强,她现在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这一回遇到的又是这种牵扯到朝堂天下的大事儿,要说不害怕恐慌,那是假的。 前一日送走了贾府和王府的人之后,听着大夫和下人们回报,老爷和夫人都没醒,大爷也在老爷床前睡着了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哭了半宿。 然而哭归哭,法子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可行的来。 没奈何的。 她只有叫了代钰来了。 这一段时日以来,林妹妹一直在帮着她,她是知道的。那么,便就请她,再帮自己这一回罢。 想到了这里,宝钗下定了决心,将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将整件事情跟代钰说了说。 她不说还好,说了之后,便是代钰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难怪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曾经那等繁盛,便是到了宝钗湘云她们这一代,已经是呈现了败落之相了,也不至于就那么迅速地衰亡下去。 原来他们竟然心这么大,当真是卷入到了皇子党派之争里头去了。 虽然,支持太子这事儿,并不能说是他们错。 毕竟不是谁都能如代钰这样未卜先知,也不是谁都可以好似林如海余太傅那样擅长洞察帝心,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断。 太子好歹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支持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支持归支持,几家人还串通起来搞这么多小动作,偏偏还没有一样能上的了台面,那就真是有些作死了。 照着原著世界里头,这四大家族那么惨的下场看,太子最终无缘帝位是一定的了。 那么上位的到底是不是七皇子呢? 这个,就是个未知数了。 但,既然现在宝钗已经是七皇子府里的人了,那么,再为了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而抛弃可能会有的更好的结局。 那真是傻子也不能做的事儿啊。 难得这小姑娘竟然肯将这么要紧的事儿同自己商议,这大约表示,她待自己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既然如此,那么至少,别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罢。 代钰心念转动间,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见到宝钗希翼的眼神,她淡然一笑,低声道: “其实宝姐姐大可以答应了王家舅舅,往后的事儿,好多着呢?” 第46章 四十六更新替换 宝钗听了代钰这话,显然有些怔忪。 不过,她这会儿也并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商量,且看着林妹妹说的这么笃定,不知道怎地,就让她忽然有了一种安全感。 林妹妹的年纪虽小,但是在她面前,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她很是靠得住,便是有些什么不好对人说的话,也觉得可以在她面前但说无妨。 所谓“金兰知己”,也不过是如此了。 虽然,林妹妹今儿说的这话,真得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想,但,焉何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呢。 毕竟,太子现在的确风头正盛,不说舅舅和姨丈们了,便是自家父亲,不也是想着让她选进太子府去么? 虽然说准备了五皇子和其他几个皇子的备选,但正如父亲了解她一般,她对父亲的心思又怎么会看不透。 薛家自祖上起,就不过是个“紫薇舍人”,本就在四大家族里头排在最末尾。几代以来,虽然说其他三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是好歹还保有尚算显赫的位置。 而他们薛家,除了比其他几家多积累了些财富之外,那真是一代比一代混得不如。 不但在皇商的位置上没有挪动过,几辈子人,连一个为官入士的都没有。 到了她和哥哥这一代,因着父亲的身体不好,母亲又只得了哥哥这一个儿子,家中难免便对哥哥疏于管教,加上他本来就志不在此,铺子上的事儿也好,读书也罢,竟是一样都拿不起来。 反倒是她,因着父亲自小将她带着身边同哥哥一般教养,更在对哥哥彻底失望之后全力培养她——故此,她虽然身为女儿,倒是在这两样事情上头用了不少的功夫,算起来,这两样事情她做起来倒是还都说的过去。 可惜她知道,便是自己有几分见识,到底也没有女子继承家业的先河,且薛家要发扬光大,还是要靠薛家的男丁——哥哥既然不成器,那么侄儿兴许可以呢? 只要为哥哥说上一门好亲事,生下了儿子好生教养,何愁薛家日后没有大造化呢? 但今时不同往日,以他们家现在的情况,真要选个满足这个条件、并且能够达成这个目标的名门淑女,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儿。 那么,要光耀门楣,就只有靠她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参加小选,当然就是要地位选择最尊贵的人了。 哪怕起步低一些也都没有关系。 姨丈家里头的元春大姐姐五年前就进了宫,不是这会子还在尚书房伺候茶水呢么。 但是这一位大姐姐,她可是听了娘亲说过的,乃是元月初一的生日,最是尊贵不过——“将来,是要当娘娘的”。 可是父亲到底还是太疼爱她了,舍不得她受苦,舍弃了太子和万岁爷身边儿的女侍之位,心心念念想着为她筹谋个更好的前程。 他为她选的是五皇子。 五皇子也是跟着太子爷当差的,故此,这一条路,原本,也并不是不可行的。 然而,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她居然被选去了七皇子府上。 虽然位置还是侧妃,但是,这其中的意义就全变了。 一家子人都是跟着太子的,剩下了她一个进了七皇子府上,想必,那七皇子,也不会真心待她的。 那,不如就索性按着舅舅的吩咐,做了这“暗棋”,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好歹,能让薛家在未来储君的面前长长脸。 说不定,新君登基之后,会念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提拔提拔她的父兄呢。 这么一想之下,宝钗倒是觉得她的林妹妹说的很是有道理了。 是她想得太浅了,真是惭愧。 她心中又是难过又是顿悟,看着代钰的目光,竟不知不觉便带上了些悲壮的意味。 缓了半天,才凄然开口道:“既然妹妹也觉得按着舅舅说的那么办好,那便就这么办罢。只是……” 她说到这里,声音愈发有些哽咽:“只是,以后我爹爹娘亲、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便就要烦劳妹妹多替我照看照看了。” 代钰见到她这副表情,又听得她这番言语,哪里还看不出宝钗心里在想什么。 怕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还以为自己也跟着她那些眼睛里只盯住了权势的亲戚们一样,要逼着她去死呢。 想不到宝姐姐也有如此稚嫩的时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年代啊。 代钰心中略微感叹了两句,看着宝钗越发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却也不好意思再逗她了,便一面叹息,一面笑着拉起她的手道:“宝姐姐快别说这话,我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她说完这句话,便在宝钗疑惑的目光中靠近了她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话。 然后,在她更加诧异的目光中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端起那一杯已经温凉了的茶,淡定地喝了一口,方才笑着道:“只需如此如此,我保证宝姐姐不但无事,说不定还能有一番大造化。” 被她这么一说,宝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张团子似地粉脸,涨得通红,伸手就要来扯代钰的脸。 “妹妹又浑说什么……这可不是什么咱们能说得的话。” 代钰一面闪躲她的手,一面笑道:“宝姐姐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又怎么还能这么爱羞,赶明儿一见到新姐夫,不知道会有多欢喜呢。” 这话一说,宝钗的脸更红了。 虽然说还没有见过七皇子的面,但是皇家子弟一向是以因着美姿仪极其有名的。不但人人都俊秀得紧,更是一个人一个风格,没有什么重样儿的。听说七皇子和五皇子更是此中翘楚——虽则此间民风保守,但闺中女儿,又有哪一个能不怀]春。 宝钗现下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正如那首名诗所言“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可不就正是这种少女怀'春的年纪。 虽然心里明镜儿似得,这番小选不过是为了以后能够光耀门楣,只要押对了宝,嫁的人长得什么模样都没有什么差别。 但,若是既能押对宝,这“宝”又能生的好看些,当然是更好的了。 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原也没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代钰同宝钗说了几句顽笑话,看看地她的心情缓和多了,这才正色道:“只是宝姐姐千万谨记,今日之话,万万不可对人言,连姨妈和薛伯父都不能说。” 宝钗微微迟疑了片刻,也明白了此种深意,便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妹妹说的是,我省得了。” 一旦克服了那点子惶恐和茫然之后,宝钗便迅速恢复成了那个稳重平和的宝姐姐。 代钰对她这态度和聪慧表示十分满意。 两人又闲话了两句,便将下人唤进来准备去看望薛公和薛姨妈。 薛姨妈这边儿还好,不过是一时的忧急攻心,引发了旧日疾病,早已经请了相熟的大夫来诊治,这会儿已经都恢复了神智。 薛公那边儿倒是有些麻烦了。 要说这薛公也真是命运多舛,早年间身子骨儿就不好不说,还为着一大家子人操劳了半辈子,弄得一身是病,险些就在壮年油尽灯枯,好容易遇到代钰一时兴起灌了他几坛子加了神药的药酒,刚刚缓过来,便又会出事儿让他着急上火,继而就病倒。 这事儿寻常人赶上一回就够呛了,这薛公居然赶上了两回。 真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命里头犯了什么煞星了。 不过,既然宝钗现在已经顺利通过小选,成了七皇子的侧妃,那么薛家就还有用,甚至比以前更有用了。 那么,这人就还得救啊。 这回再用掺了神药的药酒就有些不够劲儿了,得直接上药剂原液才行了。 她朝着薛公所在的正房一看,不但围着一群丫头婆子、管事小厮,还有个薛蟠也正在里头打瞌睡。 这要是直接冲进去下手,恐怕是难了点儿。 但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代钰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想到了方法。 因着薛公是昨儿晚上病倒的,宝钗和薛蟠早差人请了大夫来。这请的也是历年来为薛公诊治了多次的老太医了。 他看了薛公的脉案,又对着薛公望闻问切了一番,继而便摇了摇头,留下一个药方就走了。 “能撑过明日,便还有几分转机,若是不能……” 这老太医的意思说的很明白,若是薛公撑不过今日,薛家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也就是听了这句话,薛姨妈才急痛攻心,旧病复发的。 那个药方是要连服四剂的。 这会儿快到晌午,刚好是到了要服用第三剂的时候。 代钰一面跟宝钗闲聊,一面注意观察,果然见到一个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一个茶盅急匆匆往上房这边儿走来。 代钰心中一动,便有意无意地引着宝钗往那边走。 跟着那三个姑娘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故意不小心碰到了那个大丫鬟一下,然后低低惊呼了一声伸手扶住那个茶盅。 还好她的身量还尚未完全长成,力道不大,这动作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她看着那个茶盅,一面抱歉地跟那个丫头说了几句客套话,一面直接同宝钗道:“宝姐姐,实在对不住,都是我毛手毛脚地,没瞅着路……这位姐姐手里的,可是薛伯父的药?” 宝钗点了点头道:“正是。” 代钰愈发惶恐道:“那可要看看,泼洒了没有,若是影响了药效便不好了。” 她一面说一面试探性地看了看宝钗,见到宝钗点头,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装着汤药的茶盅。 然后,迅速地丢了两份壹号药剂下去。 看着药剂迅速融合,她这才放下心来,将药重新交回给了那个大丫鬟。 自始至终,她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宝钗是半点儿疑心都没起。故此,如同她预料中的那样,在薛家的这个小插曲,无声无息地就结束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下一场暴风雨,却是就要来了。 第47章 四十七替换 且说那日代钰解决了薛家的事儿之后自行归家,便又重新过起了原本的悠闲日子。 林如海因着称病休沐在家,闲着无事,便也就辅导辅导代钰和默玉的功课。贾敏的身子也重新被代钰调理好了,一家人难得享受了几日平静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这两年京中风起云涌、毕竟是多事之秋,很快地,一桩桩让人始料未及的事儿,便打破了这份平静。 没过多久,都中大街小巷、茶馆酒肆就传遍了流言蜚语。 因着就在这一个月里头,都中出了好几件新奇事儿,实在是想让人不八卦两句都难。 头一桩,乃是个医学上的奇迹。那便是连太医院资格最老的院判都宣告了无药可救的紫薇舍人皇商薛公,居然在喝了老院判的几副安慰性质的药汤之后,就神奇般地康复了。 听说,在床上将养了几日之后,这位已经“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了的薛老爷,竟然生龙活虎地从病榻之上爬了起来,而且看着气色比没病倒之前还好。 最神奇的是,这其中究竟是何缘故,连那一位老院判都看不出来,真是奇了怪了。 大家议论良久,也只能归结于这一位薛公大约实在“运气太好”、“命不该绝”这等虚无缥缈之事上,也有人觉得是薛家的太太和姑娘心善慈悲、感化了上天,还有人觉得是薛家那一位大爷太过不成器,让薛老爷实在放心不下,不肯撒手人寰…… 甚至还有人说薛老爷早年结过善缘,得了“活神仙”赐下的灵药。 总之,众说纷纭,将这事儿传的玄之又玄,算是这些日子里头最让人关心的稀奇事儿之一。 这第二桩稀奇事儿,倒是个官场上的传闻。却是原本深受万岁爷器重、仕途一片光明、因病休沐了许久没上朝的林如海大人甫一上朝没两日,就被不知道为何忽然震怒的万岁爷罢黜了,直接由督察御史被发配到了翰林院重新做起了编修。 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感叹天威难测。 又有好事的人八卦出了这一位林老爷的从官履历,说这一位本是书香世家出身,乃前科的探花爷爷,本来是自翰林院编修做起的,一路升至兰台寺大夫、都御史,官运本就是十分畅通的。 且前段时日,不是还听说林大人办了好几件大案子,惩治了好些权贵人家不成器的子弟了么? 听说万岁爷很是高兴,还因着体恤林大人特意让他休沐一个月、好生休养休养此前劳累过度了的身体的,怎么这还没过多久呢,好好地,又把人家给贬官了呢? 众人猜来猜去猜不着,有消息灵通的便说,这一位林老爷原本在江南的时候,也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他曾经也是好好的巡盐御史做着,就被贬下去做了扬州知府。虽然没上一两年就给调回了京城,还升了官,可见这位林老爷乃是十分厉害的。 只不过,当时只是降了两级,现在却是一落到底,他还是否能同废……不,现在已经重新又是太子殿下的那一位爷一样东山再起,也是个未知数了。 而且,听说不但林大人被贬了官,便是太傅余大人和其他几个此前万岁爷面前的红人也都一并遭了秧,有的也弄到了翰林院编书,有的更惨,直接被丢出了京城。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再一次小声感叹,皇家这一碗饭,也真是不好吃啊。 官场的事儿,平头百姓们不好多言。故此,这件事情,虽然有些传言,倒也没有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但另外一桩,便又是被传的沸沸扬扬的了。 这又是一件富贵人家的怪事,乃是北静老王爷的那一位文武双全、眼看着就要封世子的长子水清忽然病重,听说是这两天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这一位北静王府的长子,自小文武双]修,从很小的时候便是一直入宫做皇子伴读的。要说他是个跟薛家老爷一样的那种病秧子,任谁都不相信。 偏偏,那一位“病入骨髓”的薛老爷已经活蹦乱跳地爬起来到铺子里头巡查了,这一位正当少年的北静王长子小爷现下却已经躺倒了好几日,听说北静王府的人,已经出来给他看寿材了。虽然说是有些要“冲一冲”的意思,但,恐怕,他的身子的确不怎么好了。 因着这事儿很是突然,涉及的又是王侯之家,多少便有些离奇。一时间,众人也纷纷脑补了各种狗血的版本,比如兄弟阋墙啦、党派争斗啦——这一位水公子乃是跟着宫里头的十六爷的,听说十六爷前一阵子栽了个大跟斗,被万岁爷夺了差事,关在自己殿里反省,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因着细究之下,又牵扯到了皇家的事儿,也不好多言,故此这事儿虽然传得热闹,但也只是寻常的八卦,没人敢把这事儿联系到哪一位十六爷身上去。 再有的,便是一件婚姻奇闻了。这便是此前指婚给了七皇子的薛家长女,居然被不知道打哪里钻出来的四皇子、九皇子、十皇子争抢。这么一搅合,皇帝震怒,狠狠训斥了其余几子,包括无辜被牵连的七皇子。薛家姑娘的婚事,便就竟然由此了落了空,没再指给了任何一个皇子。 这件事倒是一件很好的谈资,只是可怜了那薛家姑娘,无端端地被退了婚事不说,这倒霉的事儿还白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听到秋宜回报这些事儿的时候,代钰正在家中帮着父亲林如海整理古书目录。 等到秋宜说完,她倒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听说北静王长子快要不行的时候稍微愣了愣,然后听见宝钗被退婚,倒是难得地问了句: “薛家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秋宜摇了摇头道:“没听说。不过奴婢去薛家附近探听过,听说宝姑娘接了退亲的旨意之后,便没再出过门,薛老爷和薛大爷虽然也照常去铺子巡查,但出来的也少了。其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代钰一听这话,便猜到了这大约是薛公的主意。这种风口浪尖儿上,自然是越低调越好了。能够想出这样的应对方法,想必还是有后招的,那么,薛家便不用怎么担心了。 原本老爹又被贬官的事儿,还要操心操心的,然而看着老爹如沐春风的模样,她又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贬官这事儿,之前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大不了,就当放假了。 依着她看,在翰林院编编书、做做学问什么的,也挺不错,很是让人省心,比伺候那个蛇精病一般的万岁爷强多了。 至于其他几件,基本跟她没啥关系,更是不用她费心。 她只是帮着老爹做做体力活儿,继续帮着家人调理身体便是。 她想通了这些事儿,便也没把这几件轰动全城的事儿当成一回事儿了。 谁料道,正是人在家中坐,事儿从天上来。 正是优哉游哉地享受蛰伏岁月的时候,有人便找上门来了。 竟然不是薛家、也不是贾家,而是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第48章 四十八稀客 听得底下人回报的时候,饶是代钰也有些诧异。 因着,她万万没想到,这一位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寻她。 不过,诧异归诧异,她还是很快地就梳洗妥当了,迅速到花厅见这位稀客。 还没进花厅的门,便见到那人端端正正的背影。 不论什么时候见到,这一位总是会给人已这种绝对的端方和沉静的感觉。真是不知道,她明明看着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如何竟就会有这般的定力。 一时间,代钰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奇异的情绪,竟不知不觉地便放慢了脚步,好似,生怕惊动了这一份安静一般。 算起来自从被皇帝打发回家,不再做九公主的伴读之后,她已经有将近一年未见到这一位了。 可是,此刻看着她的背影,代钰恍然间却觉得,自己好似还是在那深宫之中,步步惊心、如履薄冰般地做着“人质”。 老实说,那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但,如果说,在这一段黑暗无趣的日子里,唯一有什么值得欣慰的事儿的话,恐怕就是能够聆听这一位的教诲了。 甚至,光是看着她,便就能够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愈发地能够云淡风轻地面对着那些暗流涌动了。 凭着这一点,代钰对她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故此,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代钰便也不再迟疑,径直抬脚进了花厅,正撞上她听见声音转过来的视线。 那一双眼睛,果然还是如昔日所见的一般沉静通透。带着好似能够洞悉一切的魔力,几乎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但,这种压力也仅限对寻常的人来说的。 在代钰这里,倒是完全没有。 她大大方方地同这一位昔日的先生对视了片刻,然后便躬身行礼:“长日未见,先生这一向可好?” 见到代钰不但敢于同自己对视,还能如此淡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谢夫人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许,不过口中却道:“林姑娘不好奇,我今日是为何来的么?” 比起在意自己是不是也在这一位谢夫人通透的目光之下感受到了压力什么的,她此番的来意,的确才是代钰更加在意的事。 这世上总有些人,聪明到任何的委婉和试探在她面前都没有用途,谢夫人便是这样的人。 故此,代钰便也没有绕弯子,直接便问了出来:“不知道先生此来,所谓何事?” 那谢夫人见到她如此直白,眼中的赞赏之色反倒愈发浓厚,饶有兴致地道:“果然不愧为林家之女,既然林姑娘你如此直白,那么我便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她顿了顿,方才道:“我此来,是为了帮人来同姑娘求一样东西的。” 能够劳动到谢夫人这样身份的人传话的,显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不过,等到代钰听得谢夫人这个传话的内容之后,简直是愈发疑惑了。 她居然是替北静王府来的。 要知道,自己无论是跟她,还是跟北静王府可都是素无什么往来的。 而且,以她们北静王府的势力,什么东西不缺,为何要来找自己要? 想到北静王府最近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儿,代钰心中忽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莫非是……因着薛家的事儿,他们来找自己要那“神药”的? 好似要验证这个猜想一般,谢夫人简单把她同北静王府的关系说了两句,然后才道:“水清那孩子,算起来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现下突发了急病,不单我那姐姐心碎病倒,便是我这个做姨妈的,想着也心中绞痛——若是林姑娘有那救人的灵药,不妨还是请赐一二。” 虽然为这一位谢夫人居然和北静王妃同是出自余家的嫡女的事实而略微有些震惊,但,更加让代钰震惊的,却是她们是如何知道,自己跟薛公的康复有关系的。 或者说,她们到底是知道了多少? 这个年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事儿,当真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 这也是,她为什么神药系统的事儿,连自家的父母都没有说的原因。 不要说是这个来自异世界的什么神药系统了。 就是单说她有着这种奇效的神药,那么早就该被皇家盯上了。 自古以来,长生不死,可是每个帝王都梦寐以求的事儿。 谁都不想死。 那万万人之上,自称天之子的皇帝更是如此。 若是知道这世间居然有人有如此神药,那么早就把她抓进宫里去了。 便是通透如这一位谢夫人,若是真的知道了她的底细,也断然不会这么淡然了吧? 那么,她今日来说了这么一番话,唯一能够猜到的合理解释便是,此前自己出面去送给薛家的那一坛子据说是昔年江湖奇人送的神药药酒惹出的事儿了。 虽然说薛家肯定是不会自己往外头说的,但,搁不住有聪明人擅长推断和总结啊。 想到这里,代钰不由得暗自一叹,或者也并不只是那一件事儿,自己家里头之前贾敏和林如海身子孱弱看着不似能长寿却偏偏一年看着比一年好的事儿就不说了。 便是当年,自家小弟,那谁看着都活不过三四岁的孩子,居然已经养到了这么大了,那要是说,林家没有点儿珍贵的神药,估计谁也都不信的。 不过,这事儿的蹊跷之处在于:北静王府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儿,以他们对嫡长子水淳的重视,要最快地达到目的,定然会直接出面,找林如海直接讨要的。 但却为何绕了这么大一圈儿,让这个身为病人姨妈的谢夫人过来做说客。 除非,这事儿,根本并不是北静王府要谢夫人来找她的。 很可能北静王府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儿。 毕竟,从无交集的两家人,没事儿谁会盯着人家的身体是好是坏,又给谁家送过什么药材。 得知这个消息的,很可能是一直监控着他们林家的人。 同时这个人还要跟谢夫人和水淳都有联系,那么,她背后这个人到底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代钰看了看谢夫人的表情,略微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若是我说那药已经没有了呢?” 谢夫人似乎对她这么回答完全没有意外,只微笑着道:“那便只有请姐姐一家自去想法子寻药了。” 她说得很是云淡风轻,但代钰也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不管这消息是哪里漏出来的,既然已经漏出来了,那便不是秘密了。 她沉思了片刻,方才道:“药我可以再想办法,但,我想要先见一见夫人效忠的人。” 第49章 四十九替换成功 谢夫人之所以成为连皇室都看重的谢夫人,当然是跟寻常人不同的。 比如,寻常人乍然听见代钰这么一句话,怎么也要有些诧异、惊骇之类的反应。 这原才是正常的。 毕竟,被人一语道破了心中隐秘所想之事,还是个看着稚气未全脱的小姑娘,总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 然而,面对着这一切,谢夫人竟似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只拿她那一双黑亮幽深又通透的眼睛看着代钰。 代钰亦不甘示弱地与她对视。 良久,就在代钰以为她终于要撑不住的时候,谢夫人忽然笑了。 她定定看了代钰一眼,便率先移开了目光,停顿了片刻,方才柔声道:“林姑娘果然同寻常的别家姑娘不同,我果然没看错人。”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温润动听,但好似在这瞬息之间又已经多了些东西。 这位夫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般得体和优雅,即便是在方才那么剑拔弩张的时刻,她也分毫没有一丝地失礼,甚至连激烈些的表情都没有。 但越是这样,越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力量。 她这位先生,着实不简单。 即便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但得到这个可以堪称是平淡顺畅的结果,也让代钰在心中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这些内心的起伏,她当然不会表现在脸上,故而便也只同谢夫人淡然以对:“先生过奖。” 谢夫人微笑不语。 代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便也歇了想再多说什么的心思,径直挑明白了道:“这即是说,咱们现在便可以走了么?” 谢夫人听了这话,倒忍不住真地笑了:“想不到林姑娘看着冷峻自持,内里倒还是个急性子。” 代钰也微笑道:“我原也不想这么着急,但,只怕若是迟了,便是有药,那一位也救不过来了。” 谢夫人这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如此说来,林姑娘这里果然有能救水家大郎的神药?” 代钰淡淡道:“正所谓救得病、救不得命,哪里真的有这般神奇的灵药,左右不过还是要看那一位爷自己个儿的运道了。” 谢夫人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既然代钰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她便是心中再惦记水淳,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好歹也算是教过代钰一年余,虽然即便是这样,对林家这一位看着似乎毫无破绽的小姑娘也谈不上有多了解。但至少知道她这么样子说话的时候,便表示已经言尽于此,再多说也无益了。 何况,如何收服这个小姑娘,本也不是她分内的事。 她已经久不沾染世事,这一回,不过是看在姐姐和她最心爱的大郎的面子上,过来跑个腿儿传个话罢了。 如此,即便是被这小姑娘那一句满是锋芒的质问小小惊到了一下,但也并没有怎么介怀。 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只是个尚未满十岁的小姑娘。 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即便现在光芒再盛,又焉知能够笑到最后呢? 想想要去见的那几个也不过只是十余岁的孩子,谢夫人倒是忍不住有些微微的怅然了一下。 即便还不足三十岁,但这也已经不是她的战场。 好在,她也并不想加入这个战场。 即便再惊险、再充满生机,那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而这林家小姑娘也罢、大郎、三郎也罢,甚至那一位小爷,却注定是要卷入其中、且能掀起一阵风雨的。 他们注定是不凡之人。 谢夫人静静地看着代钰起身,三下五除二将内宅琐事一一安排妥帖,又寻了极好的出门理由打发人回了当家主母贾敏,并安排好了车驾。 一桩桩、一件件,寥寥数语便办的又快又好,可见,即便是在这种寻常的庶务上,这小姑娘也是一把好手的。 实在是难得。 所谓天地灵秀俱都汇集于一人,想必也不过如此。 谢夫人安坐了片刻,将手中那一盏香茶吃了半盏,代钰已经收拾停当,重新换了出门的衣服站在花厅门口请她一道儿启程。 谢夫人放下茶盏,抬头看了一眼,但见清晨静谧的阳光之中,那小姑娘一身锦衣,恍若仙子降世,卓尔不凡。 她心中忽地一叹,终是缓缓站起身,携了她的手,一道儿出了门。 门外停着一辆并不怎么华丽的车驾,然而隐蔽处还是能够看出马车制作的精良,很是符合林家一贯的风格。 谢夫人站住略看了看,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代钰却只含笑看着,并未多话。 只是,连谢夫人都以为代钰这是要坐这辆车,故此,她表示过了赞赏以示礼节之后,便准备抬脚往外头再走一走。 毕竟她自己本来也是有车驾的,想来是停在这林府车驾的后头罢。 谢夫人觉得这倒是没什么,坐不坐他们林家自己家的马车,于这事儿上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但倘若是林家觉得放心不下女儿,要派人跟着,却也是无妨的。 总之最后见正主儿的,去了再多的人,也不过只能放进去小姑娘一个,即便林家想进去人,那边儿的可也没有几个是吃素的。 因着谢夫人对这些事儿,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故此,她也没多问,便准备径直走过这个车,到自己车驾那里上车去。 然而,还没等谢夫人迈步走过去,代钰却已经侧身扶住了她,微笑道:“学生已多日未见先生,不知道今日可否厚着面皮求个与先生同车共坐的机缘。学生有些学问上的疑难,想叨扰先生一二。” 不过既然代钰提了一句,她当然也乐得给这个顺水人情。 反正,她本来也想着跟小姑娘同车再聊几句。 代钰见到谢夫人应允,便微微一笑,露出唇边一对浅浅的梨涡来,立刻打发了人将这林家的马车挪到后头,请谢家的马车上前来,然后恭敬地扶着谢夫人上车。 谢夫人优雅高贵地携着代钰的手上了车,面上表情八风不动,心中却不由得又是暗自叹息了句:好个丫头。 早听说林家深不可测,倒是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姑娘说话做事也是这般滴水不漏的。 今日代钰是打着陪同昔日先生谢夫人出去别庄游玩的旗号出门的。 当然,这个借口不要说林如海,便是贾敏也糊弄不过去的。 不过,林如海去了翰林院上差,没有在家,当然也就暂时管不了她。而贾敏素来对她这个女儿十分放心,再没有随便拦着的道理。 且谢夫人在都中女眷里声名太显赫,连贾敏都对她钦佩不已,推崇备至,故此,这十分的放心便也就做成了个十二分。 代钰同谢夫人顺顺当当地出了林家的门,然后便径直朝着郊外行去。 不上两个时辰,便就到了一个极其幽静漂亮的庄子外头。 从外头看,这庄子同个寻常的庄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看着好像还比寻常的庄子更古朴简单些。 然则不论是代钰还是谢夫人,却都知道,一旦今日进了庄子的这个门,很多事情,便就将会改变。 代钰什么都没有说。 谢夫人也没有。 但她也没有问。 因为她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再去问林家姑娘的想法。 从小姑娘此前在林家花厅内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起,谢夫人便知道,最后她一定会到这里来。 林家的车马根本就没上道这个山上来,只在山脚歇息。师徒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上了山,故此人员也算是清净。 既到得了地方,两个人便仍旧相互携手下了车。 说来也是巧,两个人才站稳,那山庄的门便应声而开。 里面亭台楼阁,自成野趣,倒也算是心思巧妙。 转过了几个假山和花廊,便见到一片池塘,塘上一座木桥,对岸一个草庐。 桥上一个老翁独坐垂钓,看上去虽然有些怪异,但竟奇异地并不会让人觉得排斥。 这想必便是那一位爷寻来接他们的人罢? 想到了这里,谢夫人便道:“林姑娘自进去罢。我在这院中略坐一坐,喝一盏茶。” 代钰这个时候已经把视线从那老翁的身上收回来,点了点头道:“原是应当的。若是先生有事,也可自便,不必特意等着学生。” 谢夫人笑道:“难为你这丫头这么懂事,既然叫我一声‘先生’,那么好歹我坐在这里喝几盏香茶还是没妨碍的。何况,千叶居士的茶,可不是谁都能喝上的。” 那老翁听得这话,脸上略微露出一个笑容,起身将钓具收拾妥当,随意丢在桥下一个小舟之中,便下桥朝着一侧的木屋指了指,然后却躬身将谢夫人请进了草庐。 代钰原本瞧着他觉得有些好笑,却不料两个人竟然就真的这么甩手离去。 看来,这一回,是要同这一位单独见面了呢。 不过,想必也并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又不是没有见过。 代钰收起了脸上的淡笑,转身朝着那小木屋走去。 如同在庄子外头一样,她刚刚站到了木屋的门前,那扇古朴的木门便应声而开。 她低低说了句“叨扰了”,便举步入门。 待到看清楚了里头是何人之后,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微微愣怔了一下。 怎么是他? 第五十章 已经替换 端坐在里面喝茶的,果然正是十六皇子宗祈。 明明之前已经隐约猜测到了这个真相,但真的看见他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时候,代钰却仍是不免有些怔忪。 这倒并不是说见到他,让她感觉一下子认不出来了或是如何。 毕竟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能够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是那一位十六爷没错的。 只是说起来大家一晃儿又是年余未见,此人较之她此前在宫中所见,的确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大约此前一直都是孩子的年纪,在她的印象中,这一位出身并不算高的十六皇子,本该是个什么都不懂还努力朝着花花公子方向发展的皇家熊孩子的模样来着。 可是,此刻看来,他跟花花公子也好、熊孩子也罢,竟是完全都没有了半点儿关系。 眉目的疏阔、身材的抽长都还是其次,关键是他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便已经有了几分皇室之人该有的气势和威严。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好似之前的那些荒唐岁月,不过只是个梦境一般。 这变化实在太过忽然,就仿若他独自一个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她所不知道也很难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不是单只他满了十二岁之后,便由孩子变成了少年。 而是好似一夜之间,他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再没有浮夸,再没有傻呆呆的笑容,再没有让人无语的对白。 他就那么静静坐在厅中,一双眼睛好似黑夜里最明亮的星星。静静看过来的时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便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饶是代钰,也有了一瞬间的失神,差点儿觉得这不过是个长得同他一样但是完全不同了的人。 不过很快地,她便回过了神来。 一个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会有如此明显的差异,不过只是因为,此前他给她的那些印象都是假象罢了。 暂时的假象倒也没什么稀奇,然而十多年里都能如此自然地维持这种假象,甚至连她这种自认为能够看穿些人心的人对着他的时候也没多想,那么此人的心机便不可谓不深了。 若他是这样的资质的话,或者,也有可能放手试一试加入都中这一场愈演愈烈的“群雄逐鹿”。 或者说,他早已经加入了,也说不定。 不。 就从这一瞬间的接触看来,也许也根本就用不着再说什么“说不定”。 这位十六皇子也有意于那把椅子这事儿,毫无疑问地,那是一定的。 而且,这个人真实的能力,也恐怕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不然,以谢夫人那等人才,又怎么肯为他传话? 更不要说,他的母亲也好、胞妹也罢,都那么殚精竭虑地为他铺路了。 由此看来,他的心机和耐心都不缺,唯一缺的不过就只是母族的势力。 然而,这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母族的势力固然是一个极其天然的联盟和屏障。 然而,若是母族太过强大了,却反而可能会因为太过打眼而让人忌惮。 特别是,遇到一个活得够久,自身能力不差且十分多疑的皇帝的时候。 现在太子也好、七皇子也罢,不都是因为这个事儿而痛苦着么。 十六皇子这个没有任何有力母族支持的小透明,说不定,将成为一匹黑马呢。 何况,要势力,也不只有依靠母族这一条啊。 利用婚姻和共同利益拉拢、说服几个宗室和世家,得到的支持也并不会比母族差。 而且,操作的好的话,完全可以在不让皇帝忌惮的情况下进行。 他之前的年纪太小,还没有到缔结婚姻的时候。 不过,眼看着,也是等不过两年了。 且这个事儿,他的生母惠妃不是早就操持了起来了么? 还拿着她这个林家嫡女做了那么久的筏子——就算您母子几个不是傻子,但也真当别人都是傻子罢。 便是她和老爹林如海背后的清流世家,势力再不容小觑,平心而论,在争夺皇位的战争中,也并不如那几个当权的王府侯府们厉害。 四王八公,列侯府、将军府,哪一家没有势力。 还都是那种实惠的势力。 比他们这种光是忙活“锦绣文章”、“国计民生”的清流官员们,不知道实惠到哪里去了。 至少,要是想要起个兵啥的,总不能带着一群握笔绾巾的门生去吧。 光论嘴皮子,在兵权面前,有什么用。 若是真的要跟林家或是其他的什么清流世家联姻,那可不正好坐实了惠妃她们这一枝子并没有肖想皇位的意思。 要说之前还被这母子三个的“故布迷阵”弄得有点儿看不清楚方向,但经过今儿这事儿,之前那些话,谁信了她也不会信的。 似乎北静王家有个才三四岁的小女儿呢。 而北静王的长子水淳,本就是他的伴读。 如此,这位十六皇子费尽心机要救他,再正常不过。 便是不为了北静王背后的势力,这一份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情谊,那也不是轻易可以辜负的啊。 再者说,要走另外一条路,也不是不可能的。 诸多思绪纷纷而来,每一个点似乎都能够在寻常人的内心引起滔天巨浪。 然而代钰不但连面色都没有改变半分,还反而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之前没有看的那么明白的事儿。 即便,这一位十六皇子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即便,换了另外一个闺秀,很可能就此拜倒在这位十六皇子英俊的蟒袍,甚或是不久之后的龙袍之下。 可惜她没有。 她完全忽略了这一切,甚至已经在想着下一步的事情了。 既然那一位王府出身的伴读已经躺在了北静王府的病榻之上,那么另外一位伴读,不知道却又去了哪里?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这个想法一般,就在这个时候,内室的屋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蓝布长衣,身形纤瘦,果然便是这一位十六爷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另一个伴读。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位,似乎是姓余的。 余太傅的次子? 这回,她倒是没有方才见到十六皇子那么惊诧了。 因着同样是一年多未见,这一位便明显没有那位十六皇子的变化大了。 可能是还不满十二岁的缘故,这位余家小公子的身量还不足,身材也消瘦纤弱,似乎正准备抽条——然而,也不过只是准备而已,终于还只是个大孩子的模样,并没有如同那位十六皇子一般,已经是个少年。 也因着此,他的模样比起此前来,变化倒是不大。 不过,那一双眼睛,看着同此前倒也是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没想到,身为纯臣的余太傅家,居然也是有这样上进的孩子的。不知道,他们家里知道不知道,恐怕,以父亲对那一位余太傅的推崇,那位大人知道的不会少吧。 即便是面对着变化不大的余家小伴读,代钰一时间却仍是想得稍微多了些,不知道触动了心底哪根神经,竟还忍不住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声。 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那余泽已经迈步进了这个小厅室。 他进来之后,却也并不落座,而是先朝着代钰拱手施了一礼,也不多言,只微笑道:“林姑娘来了,请上座罢。” 代钰却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来同你们聊天的。” 余泽微微一愣,却仍是微笑:“便只是随便说说话儿,也该坐下来歇歇,林姑娘此番过来,受累了。” 余泽自同她说话,那宗祈却仍只是静静坐在原地,完全没有起身和招呼的意思,也完全没有搭话的迹象。 代钰心中冷笑,表情却仍是淡淡的:“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是何人竟然能够可以驱动谢夫人来我们府上传话而已。” 她定定看了宗祈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原来果然是殿下。” 这一句话一说,宗祈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不过,还没等他那个惊愕的表情做到位,代钰又丝毫不给面子地补了一句:“只不过,原以为年余未见,殿下多少会有些长进,却不料,仍旧不过如此。既然是要救人性命,又何须在此故作姿态,真是好没意思。” 这话再说出来,宗祈那份淡然终于绷不住了。 他霍然站起身来,胀红了脸道:“林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代钰叹息道:“便是字面这个意思。” 她说完这句话,也懒得再同他多说。丢下一个小小的瓷瓶,说了句:“水公子昔年来探过我家幼弟,这个算是回礼。只是殿下回去,还是把放在我们家的眼线撤了罢,不然这事儿我便替殿下办了。我年纪小,倘若办得不好,还望殿下别见怪。” 这么一番话虽然算不得平淡,但也比此前见过的许多场面温和多了。 然而宗祈那原本淡然的面色居然还是有些撑不下去了。 不管怎么说,代钰这一位林家嫡女,在宗祈少年的心中,还是不同的。 且今日,原本按照他的计划,该是极好的一个局,既可以救回水淳,又可以让林家和北静王府都站在他这一边来。 只可惜,这一位林家小姑娘,的确是太过不按照牌理出牌了。 一直在气势上毫无掩饰地流露出压制信号的他竟束手无策。完全,被人家三言两语就玩弄在鼓掌之中了。 最让人抑郁的是,她说完,竟就那么走了。 让他如何不心塞。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想法,代钰既然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看完了要看的东西,便再没兴趣呆下去了。 她无视宗祈愈发涨红的脸,和余泽饶有兴致的表情,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竟然没有人拦住她。 当然没有人敢拦住她。 宗祈沉默良久,在余泽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开口道:“别看笑话了。去替我送送她们罢。” 第51章 五十一茶道 代钰走出那个雅致的小室,还没等出了院落,便听得身后脚步轻响,跟着身后便传来了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道:“林姑娘请留步,容余某稍送一送姑娘。” 听这声音,似乎还是那一位出身余家的小伴读。 这倒是有点儿意思了。 她还以为,经过她刚刚那一场摊牌,这两人已经清楚地明白了她是个什么性子。 即便是如此,也还要上赶着来送别,这难道是表示,方才的刺激还不够强烈么? 不过,人既然已经出来了,她也没有留手的打算。 大不了就把话说得再清楚明白点儿就罢了。 总有些人,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性子不是? 带着这样的想法,代钰缓缓转过身去,淡淡道:“余公子客套了。不知道,是不是寿郡王殿下,又有什么话要传?” 余泽听得代钰这话,倒是微微愣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地,他的脸上便现出了一抹的微笑。 这微笑虽然浅淡,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 他那因着年纪还小,而最多只能算是清秀的面容,竟似忽然因此而鲜活了起来。 使得他整个人在临近晌午的日光中,显得美好而纯净,几乎让人不忍心移开视线。 此情此景,若是那一位与代钰昔年同在宫中为公主伴读的李家小姑娘在场,必定会粉面含春地悄悄在心里感叹一句:“春风十里不如君”。 可惜,代钰不是李姑娘。 无论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余家公子笑的如何动人,她也吟诵不出这样的诗句来。 当然,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见了如此清俊的孩子,发自内心而生的心旷神怡还是有的。 然则,比起这个来,代钰更关注的是,他跟着出来,是想要说什么。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位小余公子出身都中余家,论起书香门第、源远流长来,是比林家更清贵的人家。 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嫡子,当然不是寻常人物。 想必他这回出来,并不只是“送个客”这么简单。 至于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一位十六殿下,代钰很是有些拭目以待。 代钰在暗自打量着余泽。 余泽何尝也不是在心内揣测着代钰的心思,想着如何应对才好。 他出身余家,且自幼便以“敏而慧”著称。这在整个余家发展的历史长河里,也是很少见的评价。 说到底,余家虽然一代代都出过位高权重的肱股之臣,但却是个很低调的家族。 这样的家族,给了他这么点儿大个孩子这么个评价,大抵便是承认,这孩子是被家族寄予了厚望的好苗子了。 要知道,所谓的“敏而慧”可不是光要聪明就可以的。 甚至,如果说“敏”字还跟聪明沾点儿边儿的话。那“慧”字就跟聪明不聪明压根儿没有多大的关系。 综合起来看,关键还是在于反应的迅速和看事情的格局。 他既然当得起这个赞赏,那么在这两个方面自然都不会太差。 他自小便与兄长不同,走得也并不是余家的老路。 故此,不要说应对十六皇子的事儿了。便是现下都中乱成这个样子,他也是完全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在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上,他有他自己的考量。 难得的是,他知道,即便自身的资质再高,也不能脱离家族而独自飘摇。 他的这些个想法,当然也是跟父兄和族里的长辈们都说过的。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思量却是比许多老人还要周全。 故此,几次说话下来,不单单是那几位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老,即便是身为族长的父亲余太傅,也越来越多地开始考虑他的意见了。 既然有着这样的聪慧,故此在眨眼之间,他便已经看出,代钰并不是那种喜欢拐弯儿抹角的性子。 事实上,这一点,方才他们家殿下,恐怕比他这会儿领教得更加清楚。 故此,他便笑着道:“有劳林姑娘垂问,并非殿下有事相询,而是小生有几点疑虑,想叨扰姑娘一二。此间僻静,屋后有绿竹数丛,清茶两盏,斗胆借姑娘片刻时光,偷得浮生片刻闲,不知道姑娘可赏面否?” 话说得虽然婉转,但是意思表达还是很清楚的。 特别是这样华美的字句从那样文雅俊秀的人口中吐露出来,在寻常人看来,简直是一种极美的享受。 不过代钰却仍是淡淡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方才道:“要说话也不是不行,但,我平日里最不喜人掉书袋,还请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这话说的真是极好。 简直正正戳中了余泽的心窝子。 好好的书香门第的文辞雅汇变成“掉书袋”,偏偏那一位也是出身诗书世家的姑娘。 看起来,这一位林姑娘,性子可不是一般的直爽。 不过这样的直爽,却是恰到好处,直白却并不让人生厌。 这样的性子在如今可真是少见了。 看来这一场“送别”,倒当真是有些意思。 那么,说不定,那清茶可以再多喝两盏了。 心中思绪一转,余泽面不改色地道:“姑娘爽直,是余某失礼了。” 他说完,也不再多言,只是略退后了半步,伸手做出邀请状道:“姑娘这边请。” 代钰见他说直白就直白,倒也觉得这孩子挺上道的。故此也就给了他这个面子,同他一道儿转到了庄子后半边儿,一座不高的小山丘旁。 这小山丘乃是奇石堆积而成,旁边依着石形遍植奇花一草,再过去便是一片幽静的竹林。 此时正当初夏,绿叶婆娑,沙沙作响,十分清幽。 竹林之中,果然有一套石制的桌凳,石桌上面又摆放了竹盘、紫砂泥壶,并两个茶盏,赫然正是品茶之所。 余泽抬脚走过去,邀了代钰坐下之后,便亲自为她泡茶。 都中余家,家学渊源,族中学堂不仅要教授功课,在这些风雅之事上也有族中长辈之佼佼者点拨。故此,余家出色些的子弟,不论茶道花艺,琴棋书画,皆至少有一样能拿得出手来。 这余泽,便是独在茶道一艺上异常突出,随随便便露一手,便够寻常人惊艳不已的了。 然而,代钰却依然很是淡然。 对于她的这种一点儿都不热烈的反应,余泽却也半点儿都不觉着恼怒。这份平和之心,也完全无愧于他的茶道。 两个人静静对坐,喝了半盏茶之后,代钰重新开了口:“余公子有话,便请讲罢。” 余泽笑了笑,不答反问:“林姑娘想从何处听起?” 代钰看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方才道:“就从你们余家是什么时候站到了这位爷的身边儿说起罢。” 余泽的面色仍旧分毫未变,说了句“好”,便就当真说起了他家同十六皇子的渊源。 而事实上,从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起,代钰就不想听了。 没想到,他居然当真要回答。 而根据她对余家和当今局势的了解,她当然能够判断得出——这一切,居然都是真的。 听完了余泽的话,代钰少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终于问了出来:“为何要对我这么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说这么多?” 余泽照旧还是那么一副温雅如玉的样子,他微笑着道:“因为林姑娘问了啊。” 这回答,也真是绝了。 问了你就说么? 然而代钰的白眼还没翻出来,那余泽却又补充了半句道:“而且,即便是小生不说,想必姑娘也已经猜了出来,那么,何不索性开门见山一些呢?” 代钰微微一怔,继而也露出一抹浅笑:“未料到余公子也是这么直白的人。” 余泽笑笑道:“林姑娘过奖了。” 代钰一笑即过,接着便径直问道:“不知道余公子说的,想要问我的是什么?” 余泽道:“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想必姑娘也已经猜到了小生要问什么?” 代钰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不错。” “那么姑娘的答案是?”余泽微笑着问道。 代钰微微一笑,正待回答,却忽然听得又一阵脚步声传来,竟然是又有客人到了。 第52章 五十二心事 因着是私人别庄,来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外人。 这竹林看着清幽雅致,不怎显山露水,但其实,也着实是占地颇广、绵延了数里的。 只是因着设计巧妙,让人一旦置身其中,便有些乐而忘返,颇有些“云深不知处”之感。 故此,虽然代钰跟着余家公子一起走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走了多远,但其实,这会子她却也是已经离着方才那所木屋有着数里之遥了。 而此刻,那一位明明看上去好似“八风吹不动”、便是那屋子倒了他也不会出来的十六皇子宗祈,却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看他的样子,在这里的时候倒似乎也已经不是一时半刻了。 看着自己的表情,也是十分复杂到有些怪异。 若真是如此,那么,她此前对余家公子出现在这里,同她聊了半天的用意的猜测,大约便又同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了。 难道说这位伴读余泽公子,不是得了这位十六皇子的命令,来这里游说她们林家加入他们一派,帮着夺得帝位的么? 既然已经派了心腹来做说客,那么,正主儿又何必亲自出马呢。 莫非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还想着再亲自努力一二? 她这里心念方转,那十六皇子已经微笑道:“如此美景当前,两位只顾着聊些没意思的事儿,可不是大煞风景。” 让人惊奇的是,他此时无论说话的语气还是神色,都已经完全恢复成了代钰昔日印象里的那个皇家纨绔的模样。 如此地浑无破绽,就好像方才的一切不过只是她的错觉。 她默然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果然又在用那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瞧着自己,真是要多风流多情有多风流多情。 活脱脱就是个脑袋里装满了多愁善感、整天梦想着生活在话本子那种浪漫又梦幻的世界里的痴情种。 要不是方才见过了他“正常”的一面,估计任何人都完全无法怀疑,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饶是代钰,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叹一声:好演技。 她算起来也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会做戏的人,但做戏做到这种程度,居然能够一副样貌,两种脾性,且差异这么大还能够切换自如的,那可真是极其少见的。 能够如此的,不是影帝,便是精神分裂罢。 或者说,在入戏之时,这两者大约也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罢。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啊。 代钰微微一笑,却什么都没说,当即将到口的话收了回去,沉默着起身恭敬施礼。 余泽显然也对宗祈的出现也有些诧异,然而还来不及细想,心中却忽然涌上一丝极其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既不是欢喜也不是难过,隐隐约约、似有若无,极难把握分说。 如果一定要形容,倒是有些好像他幼时第一次吃到南国进来的那种颜色金黄、芬芳鲜美无比、但入口却酸涩得人整张脸都皱起来的那种异果的时候的感觉一般。 他自幼天资极高,但于这种感觉上,却也是第一次遇到,兼且不知道自何而起,竟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因着这一瞬间的无措,他这个最重规矩细节的人,竟还晚了代钰一步给宗祈行礼。 只是这一点,令宗祈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去,便让他的心也凉了半截。 莫非,连小余他也…… 不过,宗祈到底年长两岁,且在皇宫那等地方长大。 无论是对于人心,还是对于感情,都更敏锐。 然而,他对自己情绪的控制,更是在这些敏锐之上。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他的母妃出身低微,偏偏得了皇帝宠爱。 若不是自小儿练得如此能耐,他恐怕根本活不到他母妃封妃那日。 恐怕早在他母妃还是个嫔的时候,就死在后宫争斗里头了。 便是那个嫔位,也是因生了他而晋升的。 从小长得这么大,他不知道因了这些烂事儿受了多少罪。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再不想母亲和妹妹过着这种日子。 或者,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不管他有没有强悍的母族,但他既然也是皇帝之子,血液之中,天然地便对那把椅子有着强烈地执念。 如此,很多东西,便是不得不舍弃的了。 比如,这个美好的姑娘。 还有,昔日同窗的兄弟。 明明,都是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 为何,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呢? 要知道,这不仅是在破坏他同余泽之前的计划。 还可能暴露自己,被有心人注意,让此前的所有算计功亏一篑。 可是,自从方才让余泽单独出来送别林家姑娘的时候,他便开始了心神不宁。 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出来。 看见他们一路相谈甚欢,甚至进入了竹林之中安坐品茗,谈笑晏晏,他竟忍不住有些嫉妒了。 明明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啊。 可是,总有一样东西是无法计划和控制的罢。 虽然没有见过几面,但,这个小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 这也是,他为何连她拒绝的话都不想听,不惜破坏一切都要出来搅和一番的原因。 只是,面对着她的时候,他自觉不自觉地,又用上了从前那个最安全、用的最顺手的伪装。 真真假假,或者,也已经说不太清楚。 只是以她的聪慧,又怎么会看不出这前后的差异。 本以为会在她眼中看见厌弃,但,却偏偏是什么都没有的淡然。 没有厌弃、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惊讶,什么都没有。 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余泽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却再熟悉不过了。 因着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刻。 以余泽的聪明,即便他现下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什么,想必这一天也不会太久了。 自小一起长大,一般玩笑,但是便是连宗祈也不敢说对这个余家小弟完全了解。 可是,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一旦这一位小弟发现了自己的心意,那么,便再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了。 就如之前他忽然决定要支持自己登上皇位。 甚至他起了这个心思,还在水淳之前。 不过他偏偏有本事做的不动声色,不但稳住了家族,还瞒过了有心人的盯梢。 只是可惜水淳虽然最为年长,也一向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却不料内里最是个热血的。 竟那么容易,就成了别人忌惮的目标,不知不觉地就被下了杀手。 本已经做好了要失去一只左右手的准备,却不想,柳暗花明,居然被暗子们查到了林家有能够“起死回生”的神药这个事儿。 下达“求药”这个命令的时候,他的心情很是复杂的。 但也存在着几分侥幸。 林家小姑娘心志坚定、聪颖过人,足堪母仪天下之位。 自来要强之人,都爱权势,若是她也如此,那么,说不定,此事还有转圜。 万里江山,愿与卿共享。 这种话本子里头痴情帝王的心情,他此刻居然也能理解了一二。 原来竟不是话本子夸大其词,只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帝王都能有幸遇到如此契合自己性情和期许的女子罢了。 故此,那本来是母妃用来转移视线的与林家联姻之事,倒也当真可以再重新提上日程来。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说动母妃的理由。 至于妹妹,她本就真的以为母妃的计划是真的,自己也真心倾心于林家姑娘,加上她本就同林家小姑娘投缘,那小姑娘又给她做了一两年的伴读,感情愈发亲厚。再没有不支持这宗联姻的缘由的。 母亲和妹妹都不反对的话,父皇那里便更是好办了。 父子十余年,他对这位父皇的心态把握得再好不过。 他自来偏心太子三哥,但却也不喜欢三哥锋芒太盛。 这才为了打压三哥,平衡局势,努力提拔五哥、七哥他们。逼得几个年长些的哥哥们玩儿起了“合纵连横”那套。 等到局面眼看着不可控制了,他却又慌了神儿。忙不迭地打压了诸皇子,又把三哥重新抬了起来。 那种矛盾又折腾、折腾之后愈发矛盾的心情,他这个“乖顺听话”的小儿子最能理解了。 何况,他还有个最“温柔解语”的母亲和“可心疼人”的妹妹。 在他们母子兄妹面前,这个不可一世的父皇陛下总是要较平日里真情流露些的。 故此,他这种心情,自己也自信能拿捏几分。 同林家联姻,固然是一步险棋,但是为了林家小姑娘,他很想赌一次。 不过这么片刻之间,他便已经为了此事想得如此深远而周到。 但这一切,却在见到她平淡无波的眼睛时,分崩离析。 她能清楚地看出他所能提供的一切,可是,她却偏偏还是不在乎。 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可是她只低眉敛目,朝着自己规规矩矩地行礼。 终究,还是不行么? 可是,他还是想,再试一试。 他连江山都敢筹划,何况一女儿心乎?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便是艰难些,他也想要有。 可是,看着眼前同样恭谨施礼的两个人,他却愈发感到不安了起来,好似有什么事情,正在超出他的掌控。 这是不对的,也是没可能的。 按捺下心中愈发的酸楚,他笑着让他们两人免了礼,状似无意地道:“不知道,我能不能也有幸同两位一道儿,品一盏清茶?” 第53章 五十三迷雾 宗祈这话说得很是动听,且面带着的微笑,也很是让人赏心悦目。 然而代钰却并没有说话的打算,余泽见到这个情形,便只有自己接话道:“殿下若是能一处坐坐,咱们自然是荣幸之至,林姑娘蕙质兰心,风雅温婉,想来也是个愿意成人之美的人罢?” 余泽很快就恢复了平素的得体和有礼,而且随时会帮着人圆场,这本是宗祈昔日最喜欢他的地方。 然而此刻看去,他心里却不知道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说因着到底年纪还是小了一两岁,余泽的身量现下还是比不上自己和水淳,容貌放在他们三个人中间一瞧也不是顶出色的,但不知道为何,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有着一种让人安定的气质。 真是,越来越不得了啊。 注意到了宗祈盯着自己看,余泽微微一愣,但却仍是不动声色地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说点什么来缓解缓解现下的尴尬。 宗祈受到了他目光中的鼓励,不由得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愈发复杂起来的心情看向了代钰。 代钰早将两个人的互动看在了眼里,原本很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余泽也是做人家伴读的,自然是要将分内的事儿做好的。 这种为了皇家的娇子们送梯子圆场的事儿,她之前不是也替九公主做过几回么。 按照通常的情况发展,接下来就是这位十六皇子发挥的时间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她却只见到宗祈只是沉默着朝着自己看过来,并没有说话,倒是有些惊奇。 不过,这也不过只是让她惊奇了一下子罢了。 这是表示他在酝酿情绪,准备自己亲自来说和了的意思? 还是说,他另外有其他的打算? 有的时候,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 特别是在这种前景不太明朗的尴尬时候,这一位平时看着不着五六的十六皇子,倒还真是个不能小看的人物呢。 代钰低头微微沉思了片刻,还是决定先不陪他们玩儿了。 今日的事情很明显地说明了余家已经暗中倒向了十六皇子一派这个事情,此事牵扯太多,她得回家跟林如海好生就此说道说道。 虽然说表面上看,余家现在还是跟自家一样走的“纯臣”的路数,但是他们家其中一个儿子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那么余家到底是要如何,就很是让人在意了。 而且,听说这余泽还有个兄长余沣在七皇子那里,也是自小就进宫做了皇子伴读的。 而众所周知,“温良恭顺”、“宛若赤子”的十六皇子最是听皇帝陛下的话。 也即是说,这位十六皇子,表面上是偏向着太子的。 如此说来,余家的心思恐怕还真是有些难测了。 余太傅是绝对“忠君”的“纯臣”,一个儿子做了七皇子的伴读,另一个做了十六皇子的伴读。 那么不论哪一边儿获胜,甚或是还没有分出个胜负的现在,他们余家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局面啊。 谁不知道余家最是中正。 严格说起来,他们果真就是完全以皇帝陛下的马首是瞻啊。 皇子伴读什么的,选谁不选谁,谁家的孩子跟着哪个皇子,还不是皇帝陛下说了算。 现在这种分阵营的情况,不要说之前没有人知道。 便是知道了,难道还要抗旨不成? 焉知皇帝陛下这么安排,不是因为忌惮余家百年高门,非得让他们的嫡系力量分散、支持不了任何一派才行呢? 可是这么一来,风险固然是分散了,但是收获也就分散了啊。 两个儿子分别在不同的皇子派系里,那么,恐怕两个儿子都不会被重用。 那么将来不论谁上位,大约都跟余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要不怎么林如海先倒了霉,后来他余家也跟着被贬了呢。 跟此前过于公正无私,把太子一派的几个肱骨之臣给查了个彻底,得罪了太子的林如海不同。 余太傅可是一直走的很稳的。 谁知道,余太傅这一回却也倒了霉、被贬了好几级,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以前这事儿的真相还不大好猜,这回再看,说不准,跟这种看似“人生赢家”、其实两头儿都得不着好的情况有关呢。 想来,以后的情况会比现在更为复杂。 余家若是一直置身事外,做个真正的“纯臣”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能赌一赌最后有个翻身的机会。毕竟即便是阵营不同,但好歹也算是两边儿都有人的。煎熬一段时日,恐怕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这余泽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余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很有必要好好考虑一番了。 自家再跟之前那么无知无觉地把他们家当成同盟,可就有麻烦了。 特别是,林如海同余太傅的关系听说还很是不错的,可不要不小心就被他们给骗了去,最后糊里糊涂地就被利用了——虽然,这话跟林如海一说,十有八]九要被嘲笑。她也觉得,以林如海的能耐,这种事儿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既然自己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么提醒他一声儿,总是好的。 而且,总重要的是,连余家都有了这些打算了,自家到底要如何,总也还是要筹划筹划了。 她是女儿家,不管日后如何,这会儿自然还是可以先置身事外的。 便是以后,或是由着林如海帮她选一个如意郎君嫁了——以林如海识人的眼光,她觉得这事儿完全可以放心;或是想个法子干脆不嫁人——当然这个很有难度,尚需慢慢筹划。 不管如何,皇位的更替,同她的干系并不是太大。 但是父亲林如海和小弟林默玉以后却还是要吃朝廷命官这碗饭的。 甚至以后嫁过去的丈夫,大约也是个要走仕途的。 故此上头的老大换了谁,怎么换,那绝对是跟着他们休戚相关的大事儿。 而且,还是没法逃避的大事儿。 既然是这样,与其消极以待,还不如主动出击呢。 以退为进,也是进的一种。 听说皇帝陛下最近愈发在出各种昏招儿了。诸位皇子之间的争斗也愈发风起云涌了起来。想必,皇位要花落谁家的这个事儿也是愈发要明朗了。 那么,许多事儿,是不是也该筹划起来了。 想到了这个,代钰便再没有什么心思跟这俩孩子周旋了。 首先她对跟他们结盟没兴趣。 其次,便是她有兴趣,也要回去跟老爹商量了再来——在这种选择派系的问题上,她觉得林如海的眼光和见识远胜于她。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用神药救人、教训人什么的,她在行,这种国家大事,还是要听听老爹的意见。 既然已经有了这么个决定,她便立刻付诸行动,微微后退了半步,躬身施礼道:“今日有劳殿下和余公子盛情款待,小女不胜感激。现下天色已经不早,恐家中母亲惦念,请容小女现行告退。” 她说得是再客气不过的话语,然则却是半点儿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一说完,她就直接起身走人,一点儿面子都懒得给。 反正,既然这位十六皇子把今日的见面弄得这么神神叨叨的,那肯定是不想闹大了有人知道的。 最好笑的是,他们明明是来求她家的“神药”去救他们的好兄弟水大公子的。 方才她药也给了,这俩人竟似完全忘记了这个事儿一般,一个两个地都上赶着跑过来找她喝茶——应该说是心大呢?还是说这一切不过就是个幌子呢? 不过,那个药,她的确给的是真的。 虽然说纯度还是比较高的,但混在药酒中,到底没有直接灌全纯度的药剂来得有用。 而且,那水淳的“病”,到底是真的得了病还是中了毒,因着她没有见到他的面,也压根儿弄不清楚。 故此,这个“神药”到底救得救不得水淳,还未可知。 然而连他的两个好兄弟都是这么个态度,那么他是生是死,就不是她能管的了的了。 总之,她来这一趟,得了对她来说比这药更有价值的信息,那就也没算白来。 这不就行了。 若是以后都别遇到这些麻烦的人和事儿就好了。 带着这种心情,她独自走出了竹林,朝着小院外头走去。 如同意料之中的,在她出现在刚刚进门时看见的桥边的时候,谢夫人也“恰巧”喝完了茶出来。 没有见到之前招待她的那位老人,她的身边儿却出现了之前在门外等候的她的婢女。 看见代钰,谢夫人微微一笑,快走了两步,朝着她伸出了手: “此番便还是先坐我的马车下山罢。你家的马车还在山脚下等着,我已经打发人教她们打点好了等着咱们。” 代钰微微一愣,继而恍然,轻轻放下袖中原本要给山下守着的王嬷嬷、秋宜等人发射信号用的烟火,她也迎上了谢夫人伸出的手,顺从地被她搀扶着上了她的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山下而去。 谢夫人却是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 她不说话,代钰也乐得清静。反正,事实上,若不是有今天她来传话儿这件事儿,代钰也根本同她没有什么交集。 她以为到山脚跟自家马车汇合之前,两个人便就这样沉默着度过的时候,沉默良久的谢夫人,却忽然开口道:“林姑娘果然没有答应三郎的邀约罢?” 第54章 五十四惋惜 代钰听得谢夫人这话,忍不住微微一愣。 她们家三郎? 这谁啊? 既然提到了“邀约”的事儿,那便就是只有山上头庄子里头单独跟她说话的人了。 那里只有宗祈和余泽两个人。 而宗祈这一位寿郡王是排行十六的,跟“三郎”这称呼可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便是真有,恐怕谢夫人也不敢这么直刺刺地称呼他。 除了这一位十六爷,剩下的便就只有余泽了。 难道说,这谢夫人说的是余家公子? 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余家好似就只有两个儿子。 那位小余公子,是行二的吧? 这“三郎”又是从哪里论起呢?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问,谢夫人微笑道:“阿泽在余家族内排行行三,故此我余家之内,都是称呼他做‘三郎’的。”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原来在家里的时候,称呼惯了,一时间没改过来。叫林姑娘见笑了。” 代钰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眼睛却仍是看着谢夫人。 其实在谢夫人说出这句解释的时候,她已经猜测到了此种关节。 但即便是已经猜测到了,她仍然需要一个更明确的说明。 因为,她觉得,以她对这位先生的了解,她是没可能无缘无故地说出这种话来的。 什么“称呼惯了”,一个博学多闻、备受推崇、能在宫中教授公主的女史,怎么会连什么场合说什么话都弄不清楚呢? 无非是此时此刻,需要些“弦外之音”罢了。 而她相信,她这位先生真正要说的,恐怕比这些“弦外之音”还要多的多。 故此,她想知道的东西,谢夫人一定会配合地都说给她听的。 果然,谢夫人见她如此,虽然还在笑着,但心中却也不由得暗自叹息了起来:果然不亏是当年名动京都的探花郎之女,颇有几分乃父之风……饶是自己同她不过稍一接触,便已经发觉这小姑娘果然聪慧过人,完全不是寻常三言两语便能轻松说通的寻常天真少女,也怨不得连三郎都没劝服得了她。 那么现在问题就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了。 这件事,她到底要不要置身事外呢? 她到底要为了家族做到什么程度呢?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这直接决定着她要同林家小姑娘说多少,怎么说。 这一瞬间,她思考了很多。 不过,她思考的时间却并不算久。 马车只轻巧地驶过一个弯道,她便已经笑着开了口道:“林姑娘来都中已经有了几年,不知道可都已经知道都中女眷们的姻亲关系?” 代钰摇了摇头道:“学生昔日来都中,因年纪尚幼,且家母身子不好,便极少在外走动,跟诸位太太、奶奶、夫人、姑娘们见得不多。后来又承蒙万岁爷恩典,入宫做了公主伴读,在家的时日少,故此也并无机会同诸位女眷们见面。寻常太太、奶奶、夫人、姑娘们至多能认个大概脸熟,若是细说姻亲关系,学生惭愧,实在不是很清楚。” 谢夫人笑了笑,显见得对此不置可否,并未对此有什么评价。 不过,她却也很给面子地说出了代钰想听的那句话:“北静王妃是我嫡亲的姐姐,都是出身余家的嫡女,算起来是大郎、三郎的姑姑。”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 要不怎么是谢夫人来传话儿呢。 原来她是余泽的姑妈、水淳的姨妈。 她自己还进宫做了跟十六皇子一母同胞的九公主的先生,那么,可不妥妥地是十六皇子一派的人了。 若是这么看,那说不定,皇帝老爷早就已经属意十六皇子做下一任帝王了。 至少是把他做了个皇储备选。 要不然怎么选了余泽和水淳两个人做伴读呢? 这是要把余家绑上十六皇子这条船么? 这个瞬间,代钰想得也绝对不少。不过,她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依然用寻常神色跟谢夫人客套了两句。 她还在等。 若是连谢夫人都表现出了明显的倾向,那么,她收集的信息,便就更加可信,也更加有用了。 说不准,这一场皇位之争,在太子和七皇子之外,真的是会杀出一匹黑马呢。 恰在此时,谢夫人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林姑娘对今日之事,是如何看的?” 代钰闻言,对她饱含深意的目光只做不见,避重就轻地笑道:“谢夫人真是一片慈爱之心。” 谢夫人见到代钰这个表现,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万万没想到到这了这个时候,林家这小姑娘还是一副油泼不进的样子,即便再是好涵养,她脸上的笑容却还是无法避免地略微退去了一些。 当然,作为一个自幼受到了严格的礼仪教育、自身修养也十分之高的世家贵女,即便受到了如此打击,她的表情也仍然很是得体的。 只不过,以代钰的眼力,自然是能够看出,她的神色比起原先来,看起来已是更加正色了许多的。 这就表示,这事儿,还没完。 代钰不动声色地坐在原处,谢夫人也如同她预料中的一般,仍在静静看着她。似乎是在审视,又似乎是在评估。良久,这位一生显赫优雅的夫人,终于开口道出了她最想说的话:“以林姑娘之聪慧,竟肯甘心平庸,实乃暴殄天物之惜事。” 她既然说的这么露骨,代钰便也不想再绕圈子。不过她既然不想着掺和,故此对这事儿,也不便多言,便只摇了摇头道:“此之蜜糖,彼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如是。” 谢夫人听得这话,微微一怔,继而便笑道:“林姑娘此言差矣。家宅平安、庸碌无为不过只是小道;凤凰择梧桐而栖,良臣择明主而事,此所谓之大道也,舍大道而弃小道,非智者所为。” 代钰不预同她多辩,只微笑不语,谢夫人见她如此,知道她心意已决,不由得连声叹息。 既然话不投机,当然也没法儿再多说话。 于是马车之中,重归寂静。 快要到山脚的时候,谢夫人却又重新开口,低声同她道:“林姑娘请务必将此事同林大人商议一二,或者林大人有不同见解。” 代钰本想着直接拒绝,转念一想,既然对方如此坚持,那恐怕自己说什么都没有什么大用处,还是回禀了林如海,商议之后由着他出面比较好。 故此,她便仍旧只是笑笑,没有多言。 至于林如海要怎么做,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她这里,是谁都别想着抓住什么破绽的了。 马车的速度不慢,没用上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山脚下。 此时日光早已经偏西,贾敏都有些坐不住了,起来在厅中等着她。 代钰照旧先同贾敏请了安,服侍她用了一盅加料的参汤,安顿着她重新躺下静养,又去小弟的院子看他习了两篇字,然后才回房去换衣服。 还没换好,早有人在外头回报,说老爷家来了。 折腾到了这个时候,中午在半路吃的那顿饭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想着等一会儿想必会是一场极其耗时费力的长谈,代钰便还先要了一盅莲子粥吃了,这才重新更了衣,带了春纤秋宜两个随身伺候着,预备到书房去见林如海。 然而她刚出了连着仪门的回廊,还没进书房的门儿,便听得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此番多亏了林大人,咱们才能全身而退。” 第55章 五十五直言 听得这个声音,代钰倒是微微一愣。 虽然说林如海近两年越来越看重她这个女儿,也能跟她商量一些事情,但外客却并没有让她见过。 特别是这种进出他书房的客人,那更是不能随意见的。 这本也是林如海的一片爱女之心。 只因既然是在朝为官,很多事情,都是不便让家人知道的秘密。 况且,他们的很多谈话,本就牵连甚广,不说家中女眷了,便是寻常的亲朋好友、同僚长官也不能随意透露。 故此,代钰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这会儿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她正想着要不要退回去,晚点儿再来,里头却忽然传来林如海的声音: “外头可是玉儿么?” 代钰听得他发话,便也只有立住了,回到:“正是女儿。女儿不知老爷这儿有客来,贸然到此,是女儿唐突了。这便准备回去了。” 她话音方落,里头另一人已经笑道:“原来便听说林大人的千金最是个知书达理的,今日有幸过来林大人府上,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林如海的声音也跟着传来道:“君壬兄过奖了,实在是惭愧。这孩子自幼养在愚夫妇膝下,素来是充做男儿教养的,故此便有些不拘小礼了些,还望君壬兄别见怪。” 那男人朗声笑道:“如海兄这便太过见外了。小儿也同在宫中为伴读,算起来也与贵府千金有同僚之谊,你我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何还讲究这些虚礼,快请林姑娘进来说话吧。” 林如海听得这个话,便也就只有叫代钰进去说话了。 代钰倒是没觉得怎么样。 听到方才那番对话,她也已经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果然就是那一位传说中的余太傅了。 不过,她好像听人说过,这一位余太傅最是端方讲理。怎么听着刚刚这动静,他似乎跟端方讲理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倒像个很是健谈的模样呢? 何况,那一句“此番多亏了林大人,咱们才能全身而退”更是让她在意。 这就表示,他们这一次的被贬斥,果然是有预先筹划过的,也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儿罢。 那么,这一次太子上位,北静王长子被暗害,甚至十六皇子开始暗中积蓄力量的事儿,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很想知道。 不过,她也知道,这两位可没有那么容易就跟自己实话实说。 果然同她预料中的一样,进入到书房之后,相互见礼毕,那位余太傅也不过只是同她谈论些诗词歌赋之类安全的话题,一句政见上相关的事儿都没提,她不耐烦应付这种客套场面,没说两句便想着告退了。 谁想到,她刚刚准备告退,那余太傅却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今日犬子给林姑娘添麻烦了,不过小孩子的事情,林姑娘大可不必太认真,此刻风向尚不明朗,还是稳妥为上。” 代钰闻言,倒是有些惊讶了起来,不由得抬头看了这余太傅一眼。 他看起来同林如海年纪仿佛,但却生的更俊逸丰润一些,面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就是一副极其妥帖稳当的模样——真是不知道,那端方一词从何而来。 这活脱脱又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呃,从他这个年纪上看,说公子还是太显得年轻不庄重了些。但,若是说这位是个颇有儒雅之气的文人老爷,是绝对没问题的。 这样的人物,忽然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情有些复杂。 不过,林如海当然不会让这种尴尬在他的书房出现。 他微微一笑,已经将话题接过去了。那余太傅也不多言,朝着代钰点了点头,又聊了片刻,便就告辞了,连让代钰告退的机会都没给。 代钰没奈何地,只有跟着林如海一道儿将他送出门去,临了这一位偏偏又留了句话道:“风云之事,只管听听林大人的意见,此中不论如何纷乱,林大人最是看得清楚。聪慧原本是极好的事儿,然则小姑娘小小年纪,还是不要思虑太多的好。” 代钰得了这话,心中虽然并不以为然,面上却仍是恭谨地垂首致意——不管话中听不中听,意思对不对,能说出来总是一番好意。 说实话,等到见到余太傅出门的时候换上的那一副不苟言笑的脸,她总算知道这一位“端方”的美名是哪里来的了。 也知道,方才在林如海书房中的那一位余大人,大约是卸下了伪装之后的样子。也即是表示,在林如海面前,甚至是她这个小丫头的面前,他觉得并没有装的必要。 这是说,两家已经是自己人了的意思么? 带着这样的疑虑,送走了余睿之后,代钰重新跟着林如海回到了书房。 林如海对她这个举动也并没有什么意外,只是见到她进来了半天不说话,到底还是撑不住,便先开口道: “玉儿可是有什么疑虑之事,要同为父说?” 代钰点了点头道:“今日的确有事要同老爷说,然则,方才余大人说了那些话,女儿倒是不知道,这些话,还当不当说了。” 林如海笑道:“你我父女,有什么话不能说呢。但说无妨。” 代钰看着他笑得温和的样子,心中虽然很想朝着他翻个白眼,却也只得无奈地道:“既然如此,那便恕女儿直言了。” 她这一“直言”,便就径直将今日同谢夫人出去山上,见到十六皇子宗祈和余太傅的幼子余泽的事儿说了一遍。 不但如此,她还将自己的猜测、分析,对形势的估计,还有方才余太傅的表现以及对他这番表现背后的含义一起推断了出来。 林如海听着她说的话,表情也渐渐从宠溺和轻松,变得庄重和肃穆了起来。等到代钰说出“余家大概不是想着两边儿都保,倒是确定地站在了十六皇子一边儿”的时候,林如海终于坐不住了。 他先抬手制止了代钰,不叫她继续说下去,继而自己起身踱了几步,似乎是在平息激动的心情。 片刻之后,他才重新开口道:“你自幼聪慧,我原以为,这聪慧不过字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道,却不料,你小小年纪便竟有此洞察之力,假以时日,恐连为父都要自愧弗如了。” 他看着代钰,似乎很是激动,眼中又流露出那种特有的自豪和惋惜来。 这种目光代钰再熟悉不过了。 他总是自豪于女儿的聪慧,却惋惜于她为何生而为女儿身。 若是个儿子,想必,便是能够继承他的衣钵,不但能将林家的世代书香传承下去,还能锦上添花、更进一步、光耀门楣罢。 可惜了。 她偏偏就是个女儿。 林如海觉得可惜,代钰却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女儿身有什么不好。 甚至,对她来说,自己是女儿身倒是一件幸事。 若是不然,恐怕她根本就撑不到长大,甚至都等不到灵药系统解锁,就得重新投胎去了。 看她的小弟,不就是例子么。要不是她及时弄到了神药,小弟坟头上的草,现在也该有一人高了。 这些事情,于她也好,于林如海也罢,不过只是个小插曲,还是正事儿要紧。 故此,代钰只停顿了片刻,留了点儿时间给林如海冷静情绪之后,便就淡定地道:“老爷过誉了。不知道老爷觉得女儿说的可有几分做的准?”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不错,今儿余大人来找为父,本也就是为的这个事儿。” 既然都已经说开,且彼此又都知道了对方的水准,于是,两父女再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索性坐下来,就着方才还没冷的温茶,将这些事儿细细分说了一遍。 事实证明,余太傅这老狐狸,果然是借着小儿子的手搭上了十六皇子那一派,然而自己却甘心跟着林如海一起被贬到翰林院抄书,这份儿耐心和城府,真不愧是屹立百年不倒,每隔一两代都能出宰相的大世家养出来的娇子。 不过,既然他这点儿心思肯跟林家透了点儿口风,那么便就是想要交好和结盟的意思了。 那么,岂不是说…… 想到余太傅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谢夫人告辞的时候那成竹在胸一般的微笑,代钰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们家该不会,要跟自家联姻罢。 毕竟,最好的联盟,可不就是姻亲。 只是,林如海会这么做么? 想到这里,代钰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林如海,却正巧碰见他也低下头朝着她看过来。 似乎是已经看出了代钰心中所想,林如海略微愣了愣,继而便微笑着道:“玉儿不必太过介怀,为父答应过你的,你的婚事,需得你自己情愿才好。” 他说完这句,似乎是为了让她更加安心一般,又加了一句话道:“咱们家,并不需要以姻亲立足。” 代钰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一暖,看着林如海坚定的目光,她多少还是放下了些心来。 父女两人又商议了之后的路线,无非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然后便就各自散了。 代钰原想着既然太子重新回了皇储之位,七皇子等几个成年皇子最近被重新宠爱起嫡子的皇帝训斥得灰头土脸,如此,在十六皇子羽翼丰满之前,她们的日子应该会平静许久才是。 只不过,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的发展远超她的预料,很快地,又一个爆炸性的事件就发生了。 第56章 五十六报喜 其实,说是爆炸性的事件,但这一切却也并不是突然就发生的。 此事说来,也早有些征兆。 只不过,因着此前谁都没关注,并不知道会应验在这里而已。 一切都是从太子被废之后,又重新被立开始的。 听闻太子自从重新恢复储君之位后,几乎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只是太子,便是皇帝也是如此。 之前的冷漠也好,猜忌也罢,好似都完全被他们两个人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这父子俩,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之后,竟重新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就如同蜜里调油一般,每日里形影不离,父慈子孝,惊呆了许多臣民。 当然,所谓“惊呆了许多臣民”这么说是有些夸张了些。 民间至多只是听闻“万岁爷近来与太子愈发亲厚”这种官样文章,倒是在朝为官的臣子们对这一点的感受更加直观的多。 那何止是愈发亲厚啊。 简直是如胶似漆嘛。 这是林如海某一天回到小书房跟代钰闲聊的时候说起的原话。 能得到谈论政事素来板正的林如海如此打趣一般的评价,想来,那对天家父子的感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好了。 说不定真实的情况,比这种传言之中形容的还要夸张些,以致于倒也真是让人有些好奇,他们这对儿天底下最为尊贵的父子俩又在玩儿什么游戏了。 只不过,即便这一切对那对父子来说,真的是游戏,对天下人来说,可却一点儿都不能当做儿戏。 故此,林如海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带着微笑的,但是目光之中还是隐约有些无奈的。 说到底,君王的心思,谁都没有把握能够完全猜得透。 即便是林如海这种心思玲珑的资深臣子,也不能说就可以完全把握得住。 特别是这种完全不按照牌理出牌的时候,那就更是让他心中有些没底了,急需有人一起探讨探讨,拿个主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出现了这种情况,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亲朋好友、同袍幕僚,却竟然是自己不满十岁的大女儿黛玉了。 而且,以他的理智和敏锐,却丝毫没觉得这种变化有什么不对。 这件事情本身,便就已经能够说明,他这么做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这个年纪尚小的女儿,绝对有着能够探讨这件事的本事。 故此,他便在见到代钰的时候,直接将这话做玩笑一般地说了出来。 他心里知道,对于这个极其聪慧的长女来说,他只说这么一句话便就已经足够。 接下来他需要做的,不过就是等着听她说话,自己跟着作答和探讨便好。 他这个心思并没有露在面上,不过他的言行却早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而代钰也是在第一时间便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并且对此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突然和异样。 彼时代钰其实正在替他整理书房。 自从上一回被他带着见过了余太傅,并且发表了那么一番言论之后,代钰便就获得了在林如海书房自由出入,顺带每天晚饭前可以父女两人单独聊一聊正事儿的特权。 对此,已经满了六岁,虚岁都七岁了的林家小弟表示了无限的羡慕。 虽然如此,但是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嫉妒恨的心理。 因着这孩子这几年的确被代钰调理的不错。不仅是身体好了不少,便是心理健康上,也是比寻常的孩子好上不少。 所谓长姊如母,虽然说代钰不过只比林默玉大了三岁,但因着贾敏身子常年不好,近些年家中事儿多,她应付外头的事儿尚且力不从心,虽然说管照小儿子的衣食住行没有什么马虎,但是这心理健康的事儿,她可就顾不上了。 好在有代钰在。 她其实也并没有多管什么,只要她坐在一旁,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便能给人一种安定感。 看着她那张绝美又淡然的脸,便好似觉得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儿能够让人惊慌失措,就像有她在身旁,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故此,耳濡目染之下,几年下来,林家小弟也成了一个面色淡淡、情商极高的早慧儿童,他当然知道姐姐和父亲商量的是正事。这还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知道的。但若是他到了姐姐的年纪,甚至,都不用等到姐姐的年纪,都能做得同她一样,甚至更好。 他是这么坚信着的。 不过家里人,除了母亲贾敏安慰了他几句之外,竟然也没有其他的人来就这个事儿跟他说道说道。 林如海自然是有他独特的教子方针,代钰原本还想着去跟小弟聊上两句的。后来见到他一切行动如常,并没有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便就歇了这个心思。 既然他有这种气量,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反正母亲贾敏已经去安慰过了,她和林如海便就只做没看到罢。这个小弟,将来肯定也非池中之物,自然从小儿便要要求严格些了。些许小事,何必太过小题大做。 林如海对此也是默认态度,故此,他们父女两个自是讨论他们自己的,留下倍感寂寞的贾敏没事儿就去看着小儿子读书习字,却反倒还常常被小儿子安慰,也是一片和乐的景象。 其实也难怪贾敏感到失落。 她原来也是能够参加这种涉及政事的谈话的。 但是,自从贾家越走越远,她又碍着情分没法儿完全同娘家断绝往来之后,林如海便渐渐很少在家里说朝堂上的事儿了。 毕竟,虽然说贾敏作为林家当家太太并没有要背叛林家的理由。但,林如海实在是对外母家的几个舅兄没有什么信心。 送进宫里去的那一位二舅兄家的嫡长外甥女儿的事儿还没个准信儿,隔房那位堂舅兄家里的长孙媳妇可是光明正大地每日里在家走来走去的。 别的不说,光这两件事儿,将来就是相当棘手的难题。 即便留着些口德不说“没有那金刚钻儿还想着揽那瓷器活儿”这种损话,但说到底,这还是两家政见不同造成的问题。 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近来在朝堂上的日子也颇不好过,既然实在是跟舅家走不到一处儿去,又不可能为了避嫌伤了发妻的心,便也就歇了将烦心事儿带回家里来的心思。 只不过,这种事儿,不跟人商量排解一下,其中的抑郁憋闷,也的确是够让人受的。 他原想着,自个儿慢慢排解忍耐一番也就罢了,谁料道事情竟忽然有了转机呢。 那日他本来是跟余太傅——现在应该称呼余大学士才对了,两个人在书房闲谈,却无意中发现自家的女儿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成长到了这种程度。 以他的眼力和见识看来,长女这种见识和谈吐,那分明已经是个可以出谋划策的谋士了。 甚至,若是她想,恐怕再进一步都可以。 只不过,本朝对女子束缚太多,可惜了女儿这一身才华了。 本朝一向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如此聪慧,恐非寻常人家所能接受的了的。 在家的时候,自然有他爱之护之若珍宝。 但是过几年,到了出嫁的年纪,又当如何? 满城俊杰,诸多世家,又有何人能够爱她护她如自己一般呢? 看起来,也是时候要好好甄选一番了。 且不说在这片刻的功夫,林如海转了多少念头。 单说代钰,听得了林如海说的那一句话,便闻一知十,推测即便大位短时间内仍无更迭,但皇帝这回却的确是想要为太子立威,想来太子那边儿近日必有大事发生。 对于代钰这个看法,林如海也深以为然,跟着便就又同她说了余家的动向。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一次余大学士登门之后,明明已经流露出了那么明显的结盟之意,可余家对他的态度却仍是同以前一样,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而说到代钰这边儿,也是自从十六皇子找了她那一回之后,便也再没了音讯。 好像十六皇子崛起这事儿,不过只是个梦境。 梦醒了,就杳无痕迹了,跟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那两边儿都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听说北静王长子因为久病不愈,已经挪到山上的寺院里头去了。 这用的虽然是民间的那种“舍身救命”的法子,但是既然是“舍身”,就表示,北静王府是放弃了这个长子了。 听说这事儿闹得很大,北静王妃一怒之下,也跟着儿子一起住到了山上,要带发修行,为儿子祈福。 跟水淳年纪仿佛的、侧妃所出的次子水溶听说近来倒是很得万岁的青睐,都选去东宫做侍卫了。 这果然是要变天了的节奏。 大家都不看好的太子殿下,这是要上天啊。 代钰和林如海就这个事儿交流了几句,一致认为,皇家这对父子完全不按照牌理出牌,还是暂时按兵不动的好。 谁知道他们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出来,前朝可没有哪个储君被这么折腾过。 要知道,万岁爷他老人家的身子骨,看着再撑个十多二十年还没问题呢。 到那个时候,连最小的、上个月才出世的二十一皇子都够年纪能继位了。 最重要的是,代钰清楚地记得,最后贾家就是因为站错队倒了霉,而贾家站的是太子那一边儿。 所以,这种情况之下,林家完全可以再稳住,看看局势再说。 父女俩在政见上,观点非常一致,故此,很快地就达成了统一意见。 愉快地回到主院,跟有些闷闷不乐的贾敏和愈发懂事起来的小弟一起用了晚膳之后,代钰辞别了众人,独自回房安歇。 一夜无话。 谁料第二日一早起来,便有贾府的人来报说:“府里大姑娘册封了,老太太叫咱们来给姑老爷、姑太太和姑娘、哥儿道个喜,请姑太太收拾收拾,带着姑娘家去一趟。” 第57章 五十七欢聚 听得这话,代钰倒是有些吃惊。 元春居然在这个时候就册封了? 这似乎跟她原来的认知有出入啊。 她原本以为,元春是要等着下一位储君登基的时候才会被新君册封的。 这位贾家倾力培养的大姐姐在宫女的位置熬那么久,若只是为了给本朝的皇帝老爷做小老婆,那原本很是不必如此周折的。 再者说,要是从贾老太太那里算的话,这辈分也不对啊。 代钰内心虽然有些疑惑,然而还是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迅速梳洗毕,然后便赶到正房去跟贾敏汇合。 见到贾敏的时候,果然见到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喜色——不管怎么说,那些到底是她的血脉亲戚,说要完全丢过手,从此成为陌路人什么的,那可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替亲戚家的喜事儿高兴高兴,这大抵也是人之常情,代钰倒是挺能理解的。 不过,代钰也瞬间就明白了,为何家里有些事情是不便跟贾敏多说了的。 其实,这也是为她好。 看她这几日的情绪变化,想必她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只不过,明白是明白,但是要在内心里完全接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娘家和夫家居然是完全不同的阵营什么的,总是让心思细腻的出嫁女左右为难啊。 关键,估计在她心中其实想的是:既然两家人已经有了这种姻亲关系,那么通常情况之下,难道不该是“求同存异”么? 就算是夫家想跟着皇帝陛下、娘家想跟着太子殿下,但万岁爷乃是天子,太子乃是储君,不管跟着谁,原本不该是两条殊途同归的路么? 其实这也怪不得贾敏想不明白。 原本她想的这些,也是常理。 要知道贾敏是贾老太太和老国公亲自教出来的最心爱的闺女,她的见识在女子之中,本已经算是上乘。认真论起来,她甚至比很多男子、许多臣民们的资质还要好。若是寻常的政务大势,她也能够看得清楚明白。 只不过,可惜的是,本朝的事儿,可远远不是寻常状况那般简单。 且不说万岁爷的脾性十分令人难以捉摸,便是太子和诸皇子俱都十分能耐、还各有千秋这事儿,又有哪朝哪代能够遇到呢。 偏偏,万岁爷还真个儿有个“万岁”的架势,登基都快三十年了,还那么健朗,眼瞅着再过十几二十年也没啥大问题。 这么一来,不单是长成了的那几位皇子有想法了,便是才满了十岁、知道了些事儿的皇子们,恐怕内心深处也是有这个想法儿的。 那一位十六皇子可不就是个例子。 这般复杂的情况,便是那些个几朝元老、才华出众的重臣们恐怕也是把握不准方向的。 真明白的人统共那么几个,很明显,自家这位便宜老娘不是其中之一。 这也难怪了。 就算资质再好,她也不过是个豪门贵妇,见识总有局限。再加上有个那样的娘家,总是要再拖点后腿的。 说实话,自家这位老娘没有十分做出偏向娘家的事儿,代钰便已经很满足了。总比那些仗着自己有些小聪明,就在夫家、娘家搞风搞雨的蠢妇人们好的多了。 只不过,她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再这样每天想东想西的,那调养起来就更加费劲了,还是得抓紧再让她多喝点儿药就好了。 这些念头在代钰脑中一闪而过,却没在她的脸上留下半点儿痕迹。 她抬脚进入正房的时候,面色仍同寻常一般,一片平静淡然,不见悲喜。 倒是贾敏一见到她进来,早欢喜地抬手招呼她道:“玉儿快过来坐,与为娘好好说说话儿。” 代钰从善如流,俯身施礼后,便就径直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下。 果然贾敏愈发喜气盈盈地道:“今儿你外祖母家来人报喜,你大姐姐被册封凤藻宫尚书了。” …… 果然是册封了么? 代钰听得这话,只觉一阵无语:她的那位大表姐,还真的是去给皇帝做小老婆了啊。 原来这辈分都不对,也可以成事的么? 难怪便就是有册封贵妃、钦赐省亲这样的荣耀,那位元春娘娘归家那回、不当着外人的时候,还是哭得不像样子的。 多才多艺、心比天高的花季少女陪着个老头子,那可不是再悲催不过的事儿。 更不要说,这么一来,贾家再想要去傍太子,可就只有再在下一辈儿的女孩儿里头重新培养了。 可惜下一辈到现在都还没有嫡女。 不要说嫡女了,本家到现在连庶女都还没有。 隔房的有没有,代钰倒是不清楚,然则,她很清楚,没有本家的女儿,分支的就更不要想了。 现在说的那可是皇家,还是储君,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世家远支的闺女肖想。 本家虽然没有女儿,但嫡子庶子倒是一大堆,还很多都以风流倜傥出名,然而再如何,却一个顶用的没有,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会子没有闺女,就算是现生,都来不及了。 太子的年纪,可不算小了。哪里还能等着这几个嫡子再生女儿出来呢。 当然,也大可以来一句来日方长,现在开始努力生女儿,再赶紧培养。 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几年,不又是一个元春? 只是,恐怕就算是能够如此,皇家也未必肯要了。 不说那么远,单从近的看,皇帝既然已经把贾家给儿子们培养的女人收用了,这就已经是个很明显的信号了。 按照辈分算,贾老太太是万岁爷的乳母一辈儿,虽然说贾家现在愈发不堪,但是有这点儿情分在,若不是什么出格儿的大事儿,他在位的时候,还是得给贾家两分面子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那一位脾气异于常人的万岁爷通过这个方法断了贾家再想着瞎蹦跶的路。 又或者,事情根本没有想象的那样复杂。元春被册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那样的一个大美人,每天在御前端茶倒水地晃悠,一个不留神让皇帝看上了也未可知。 这可就是个悲剧了。 不过如何,既然已经册封了,表明此前贾家一切的筹划都泡汤了,想要把元春弄成皇子妃或是太子侧妃的愿望也没戏了。 若是再往深里想想,这件事儿又何尝不是皇帝碍着情面,给贾家的警告呢。 说是乳母、乳兄,侄女儿,那不过就是给你们个面子。 奴才就是奴才。 若是因为这个就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胡乱伸手、掺和人家天家父子兄弟间的事儿,那真是有的是方法分分钟就弄死你全家啊。 比如,这一招,就很是巧妙了。 绝了已经式微的古老世家想要依靠裙带“奋起”这条路,可以说,比直接弄死更加有用。 就是不知道,贾家可有没有明白人看清楚这一点。 然而不管看明白、看不明白,贾家还是得把这事儿当成个天大的喜事儿——贾家女被册封了,贾家以后就是皇家的亲戚了,这么崇高的恩宠,管你高兴不高兴,都得高兴起来啊。 这个时候,必须得到处去报喜,找尽量多的人来弄个宴席,好好庆祝一番,方才显得贾家是懂事儿的、是忠君的——不然,皇帝老爷收用了我们家的女儿,我们怎么会这么兴高采烈、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呢。 这种情势之下,会来林家给她们报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只不过,这个热闹,她去还是不去呢? 代钰看着贾敏喜悦的笑脸,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 元春的生母,可是王夫人来着。 上一回秦可卿嫁进来的时候,她“病”了,那么这回元春被册封了,家里给办的庆祝的宴会,她这个生母总得出来露个脸吧? 想必,她的“病”该好了吧? 既然是这样,那这个热闹看来是必须要去看了。 一念未了,小弟默玉已经从门口进来,规规矩矩地跟她和贾敏见礼。他也是被贾敏派人给叫回来的。 外祖母家的表姐的大喜事儿,还事关皇族,怎么也得表示表示的。 虽然小弟满面的不情愿,但是看见代钰看他,他还是做出了个欢喜的表情,哄得贾敏愈发开心,这几日那看似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抑郁,就这么一扫而光了。 代钰一面惊讶于小弟跟自己的心有灵犀,一面也不由得感叹起时光飞逝、小弟也这么快长大成人来。但是总重要的是,终于能够如约去贾府了。 这件事儿与其说是私事,其实更像是公干。 就算不是冲着贾家的面子,皇家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故此,给林如海送了信之后,贾敏很快就把自己和代钰、默玉两个孩子收拾得焕然一新,赶在午饭前,到达了贾府。 才进了荣国府老太太的院子,便听得里头欢声笑语,一片热闹之中,忽地传来一个高亢明亮的女声: “我就是说咱们家大妹妹最是个好的,乃是个大有福气的,今儿果然喜事儿就到了,恭喜老太太、太太得偿所愿。” 恰好在此时,丫头打帘子迎接贾敏她们母子三个进门儿,代钰跟在贾敏和小弟背后,微微低头冷笑,抬腿迈进门槛儿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道极冷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好似一条毒蛇,盯住了它的猎物。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抬起头,循着那目光看过去。果然不出她所料,正是许久没见了的那一位老对手。 第58章 五十八阴私 贾家到底是贾敏的娘家,虽然因着这两年她和林如海有意无意的举动而拉开了些距离,却也并没有当真撕破脸。 故此,即便是感情有深有浅,但大部分的贾家人对着代钰的时候至少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的。 但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毫不掩饰自己对代钰的厌恶和憎恨。 并且也已经动用过不少手段,算的上是个老对手了。 此刻这种喜庆的时候,还能公然这么盯视着代钰的,不用说,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这个许久未见的老对手当然便就是代钰的二舅母王夫人。 虽然说她这一位二舅母现下是个虎视眈眈、怒目而视的样子,但论起来,今儿可正经是她的大日子。 即便整个贾家都因着这回册封而“蓬荜生辉”,但其中最高兴的显然就得属王夫人了。 元春可是她王氏亲生的闺女,虽然说没有能够按照家里的意思配个皇子什么的,但是,她能够成功被万岁爷册封,这本身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事儿了。 更不要说,王夫人老早之前私心里本就不同意让闺女去做宫女受苦的,也一直因为这个事儿心中记恨着强力促成元春进宫的老太太和老国公爷呢。 在不过这个事儿上,把老国公爷算上真的是有些“欲加之罪”的意思。 毕竟元春进宫的时候,老国公爷早已经过身,只剩下了个口口声声要完成“老国公爷遗愿”、一心要把老国公爷最喜欢的长孙女送进宫的老太太。 所以其实论起来,真正促成这事儿的,就只有贾老太太一个人。 只是她没胆子直接同老太太对着干罢了。 虽然王夫人一直跟她这个婆婆不对付,但这么多年来,因着她能力有限,实在是斗不过这个已经快要修炼成精的婆婆,故此没奈何地只有暂时装成稳重人儿屈居老太太之下了。 这么多年了,她的长子贾珠要是活着,都二十五六岁了,快三十年的时间都被老太太压在屁股底下,她的心情怎么可能好。 加上贾珠早逝,虽然说因着次子宝玉衔着宝玉而生这事儿做了脸,但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儿。 更不要说这个次子被娇养得十分不成器,要说跟她那个早早就进学听话又聪明的长子贾珠比,到底还是差了点儿火候。 其实本来贾珠一去,元春她是想留着跟京中豪门联姻的,哪怕是进了王府,做个侧妃呢,也比进宫跟人做奴才、端茶倒水的强啊。 不过可惜她那个时候正是被老太太压制的死死的阶段。又被老太太声称是老国公爷旧时在的时候亲自开过口要元春进宫,她们家那个二老爷也刚进工部没几年,连个员外郎都还没爬上去,也实在需要点儿外力。故此一心上进的二老爷没有什么言语就同意了把闺女送进去。 那个时候大嫂还在,婆婆跟丈夫都同意了的事儿,她一个没握住掌家权的二房媳妇,便是再不愿意,又能怎么着呢。 因着这种种事儿,王夫人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终于这回元春被册封了,她忽然舒心了不少。 虽然老太太气得摔了个花瓶,但是她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 既然能够做主子,又何必巴巴地跑去做奴才。 而且,上回隔房娶儿媳妇、大喜的日子她却偏偏“病倒”了的那事儿,别以为她不知道。 不就是恼了她没顾着场合就伤感秦可卿一个来历不明的弃儿还能够嫁到宁国府,她自己的闺女就只能在宫里头给人家端茶倒水么。 就为了这个就用了那见不得人的手段让自己当场晕了,这也真是大家子的老太太能干出来的好事儿。 她那天脸上的确没有什么笑模样,然而就是真的这样,也没有什么的啊。 这原本就是情有可原的事儿吧。 自己辛辛苦苦生下来,精心教养了那么大的闺女,却为了老太太嘴里的什么家族大计给送进宫里做奴才。 凭什么啊! 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真是为了家族大计,当初怎么不叫她自己的闺女进宫。 别人不知道,她最是知道当年自己那个小姑子贾敏是多么倾国倾城、多才多艺的。 老太太自己也知道说,不忍心让唯一的闺女去宫里头受苦,巴巴儿地求了当时还在的老国公爷,硬是千挑万选地为贾敏选了林家的独苗儿做夫君。 那林家姑爷不但家世好、学问好,连模样儿也是万里挑一的。 若是不然,日后怎么能被万岁爷钦点做探花郎呢。 而且林家人口简单,只得林家姑爷一个儿子,将来那林家的偌大家业都是林家姑爷的。 小姑子一嫁过去就是当家奶奶,没过几年就是当家太太,这么好的婚事,可真是下了大工夫找的。 可见,她这个婆婆到底是有多心疼她自己那个闺女了。 事实上,后来的事儿也验证了老太太的眼光。 那林家姑爷日后科举出仕,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就外放去做巡盐御史了,没几年,又调回了京城,看看都是二品三品的大官儿了,比她家那个读书读得把脑子都读傻了还只能在个工部五品员外郎厮混的二老爷强了不知道多少。 而且林家的老爷太太没几年就过世,所有家财尽数交给姑爷和小姑子打理。小姑子一下子就变成了掌家太太。 真是要人有人,要财有财,姑爷身边儿一个妾室都没有,可以说是万般顺遂、千般得意。 唯一让她心理平衡的就是,姑爷的身子不好,小姑子又要陪着他挑灯夜读、非得先中了进士再谈其他。 这么一来,他们家子嗣上愈发艰难了些。 而自己这边儿,是先得了长子贾珠,后得了长女元春。 接下来几年虽然自己没有所出,但姨娘们也没有什么动静。 也就是这个时候,这个昔日里一向骄傲到不行的小姑子终于第一回朝她低了头。 其实,主要是跟老太太哭诉,她顺便被老太太支了个差事罢了。 婆婆派下来的差事她当然是得好好做了的。什么生子秘方、补肾灵药源源不断地送过去。 但直到她又生了宝玉的第二年,她那个小姑子才好不容易养下了个女儿来。 她当然不会告诉小姑子,自己送给她的那些陪嫁和生子秘方里头都加了什么好东西。 既然骄傲就骄傲个彻底,搞了什么夫唱妇随、红、袖添香的劳什子,就不要再想着子嗣丰盛了。 总不能天底下所有的好儿都被她一个人占了吧。 她这个做嫂子的,总是要照顾好小姑子不是么? 再加上,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婆婆的心都是偏向小姑子的。这些年来,小姑子也承蒙了婆婆不少照顾——可别觉得这么多的照顾就表示婆婆就是真心疼惜她了,以她跟老太太这么多年的婆媳相处下来,对这老太太的性情也摸到了几分。 出嫁前的疼惜自然是真的,但出嫁之后这所谓的疼惜又又几分是真心可真未可知了。 就算真的是真心的疼惜,那么她这个总是被莫名厌弃的嫂子也得折腾一番,让这疼惜变点味儿。 为此,她周全计划了好些年。 原本一切都很是顺利。 小姑子贾敏一直无子,好容易怀胎,头一胎生下来却不过只是个女儿,还病怏怏的。 看那样子,都养不到成人。 偏偏她这个小姑子还是个死心眼儿,那么大年纪才生头胎,身子还没养利索,第二年又怀上了。这一回倒是终于生了个儿子,然而,身子骨儿比大的那个还要不中用。 故此,她专门为这个新生的小外甥选了“最好”的乳母,那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而那李家的也不负期望地给她传递了各种需要的消息,也帮着她做了些事情。 小姑子那个蠢女人自认为聪明一世,却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那个李嬷嬷,是她这个在家的时候并没怎么交好过、出嫁后却一直没断了鸿雁往来的二嫂子送给她的人。 这都是她专门把这李家的给老太太屋里送过去的原因。 虽然说要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事儿并不容易,但她还是给办成了。 总之,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小姑子那个病怏怏的大闺女忽然魔怔了一般地厉害了起来,那李家的蠢婆子居然没经住那么一个小孩子的吓唬,竟自作主张地胡乱出手露出了马脚,害的她被老太太又骂了一顿不说,还毁了她多年的算计。 原本,她以为这不过就只是黛玉那小丫头一时间蒙对了撞了大运办成的事儿。或是李家的那蠢婆子自己死蠢,被抓到了破绽。谁料道,接下来的几年里,这小丫头不声不响地,就破了她多年的筹划算计,把当年送给小姑子贾敏的人都给清理了出来不说,还把个林家那几口子人调理得清清楚楚,防备得铁桶一般,根本就没法儿再□□手去了。 这都还不算,她早找人看过的、小姑子的那个本来必死无疑,、运气好都活不过三岁的小儿子,居然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竟一天天的硬朗了起来。 不但是如此,整个林家也好似忽然就走了大运。不单是那个病怏怏的小丫头没死成,便是身子一直单薄的林家姑爷和那个多年求子伤了身子的小姑子,身子骨儿居然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一切都乱了套了。 但是愤恨之后,王夫人发现,这一切却都是从黛玉那丫头发威开始的。 那丫头果然十分有古怪。 好似生来就是自己的克星一般。 凭什么她们林家就一帆风顺,日益显赫,自己这边儿就不停地倒霉呢? 死了长子,女儿进宫之后再难得见到几回面,光剩下了个不省心的幺子,每天鸡飞狗跳地没一天安心日子。 她一个王家的嫡长女,嫁给了荣国府二房这么个不成器的男人也就算了,熬了这么大半辈子,竟然还是比不上她个贾家女么。 她不甘心。 好在,苍天有眼,她的元春,终于得蒙圣眷,封了妃子了。 从此后,林家也好,老太太也罢,再也没人能让她不痛快了。 元春是她生的好女儿,既然已经成了皇家的人,若是再生下个一男半女,那么她这一辈子可就算更加荣耀了。 现下圣上身子骨儿那么健朗,她们家元春又正当好时候,说不好,以后还有大造化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王夫人就觉得自己心里头跟冬日里头燃起一把火那样热乎。 当然,这个好心情却并不妨碍她看见她不喜欢的人的时候,瞬间变脸,并且给她们些气势上的压力。 比如对着小姑子和林家的这个外甥女,她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拿不出好脸色对待的。 特别是这个外甥女。便是这种喜庆的日子,她看了这丫头那张脸,也没来由地一阵厌烦。 先时没见着,只觉得这丫头那么丁点儿大的年纪便就能帮着小姑子贾敏管家,还坏了她不少的事儿,不是个好相与的。 待到见了面儿,一看她长得那个样儿,就更是不待见她了。 好好的大家闺秀,长着那么一张狐媚子似的脸,可不就是跟着她娘当年一样,就指望着勾搭男人呢。 好好的宝玉,都叫这起子人给带坏了。 王夫人想起自己儿子见到了这丫头之后的那个模样,不由得又是一阵气闷。 这丫头,当真是不能再留了。 便是不能让她“夭折”了,也得让她再也没机会在自己面前碍眼。 老太太还想着宝玉跟这丫头“亲上加亲”呢。 简直做梦。 有她在一天,这事儿就不能成。 她那么好的宝玉,怎么能配给这个丫头。 听说,宫里头有位公主是极好的。 便是公主不行,还有郡主、县主,还有其他几个王府、侯府、公府的小姐呢。 不管是谁,贾敏的女儿,绝对不能做她的儿媳妇。 而且,瞧她那张狂的样子,真是看了就烦心。 她今儿就得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皇妃的生母可今非昔比,再不会忍气吞声了。 因着想了这么多东西,王夫人盯着代钰的时间便就比寻常的长了些。 目光也更加冰冷锐利了些。 贾老太太在上首坐着,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冷笑不已,面上却只不动声色。 王氏这个蠢妇,又在那里犯蠢了,就她那点儿心思,还当谁看不出来呢。 不就是嫉妒自己的闺女、她的小姑子,继而迁怒了外甥女儿黛玉么。 难为她还是王家出来的嫡女,竟然压根儿看不出自己这个宝贝外孙女儿的价值所在。 若是真能将黛玉配给宝玉,以林如海的能耐,这门亲事必是贾家和宝玉一辈子的助力。 原本以她的面子,要劝服女儿贾敏并不是太难。 偏这蠢妇三番五次地在那里兴风作浪,还压根儿就没那智商摆平局势。早被自家闺女和人家的小姑娘看了个真儿,最要命的是,还被人抬抬手就轻而易举地破解掉了。 亏得她这几年竭力地给她们在中间周旋,好歹圆了个面子活儿,才没真的撕破脸。 没有看见这两年,她的宝贝外孙女儿都不愿意来了么? 要不是看在宝玉、元春和没了的珠儿的面子上,她早就把这蠢妇给休掉了。 可惜了元春那个好孩子,倒是便宜了皇帝了。 本来是多好的太子侧妃或是皇子正妃的人选啊。 之前送她在皇帝身边儿伺候两年,不过是为了提提身价儿、顺便看看情势的。 谁料道,世事无常,到头来,好好的孙女居然被皇帝自己个儿给收用了。 莫非,他看出自己家的打算了? 这可就不好办了。 到底还是在宫里头当了几年的差,天家的忌讳,她还是懂的。 有什么心思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上位者知道了你的心思,还给驳回来了。 元春既然已经被册封,那么跟她同辈的几个嫡女庶女都没可能再配给太子和皇子们了。 下一辈儿现在连个庶女都还没有,琏儿媳妇怀着的那一胎,便就是个女儿,可也来不及了啊。 至少要再等十五年,她可是等不得了。 贾家能不能等得,也是两说了。 可惜啊。 人算不如天算,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太太一边儿叹息着人生的不圆满,一面儿还是慈爱地看向了代钰。只要两家人还没撕破脸皮,那么这个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元春封了妃子,想必林家姑爷也会考虑的。 毕竟他这会儿混得可不大好,都又给万岁爷弄到翰林院编书去了。 说不定,就要重新考虑了呢。 王夫人和贾老太太都在看代钰。 代钰又何尝没有看到她们两个那意味深长却含义迥异的目光。 不过,厌恶杀意也好,探究示好也罢,她都不以为意,左右她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后宅这点儿方寸之地。 但,话虽然如此,要是有人故意找死,或是蓄意算计,她也绝对不会吃亏,有什么病,给吃点儿什么药便是。 这念头方才一转,事儿便就找了上来。 今儿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大日子,她的气势当然是比平日里更强一些。 故此,等着代钰跟着母亲弟弟上前见礼的时候,便听得她阴阳怪气地道:“今儿姑太太倒是来得迟了,想来是家中事忙,愈发请不动了。” 贾敏微微一笑,不欲与她起争执,只平静道:“二嫂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既然是元丫头的大喜事儿,我们不好好收拾齐整了,可不敢来,省得人家说我们对天家不敬,非得在这大喜的日子扫人家的兴呢。” 王夫人心中倒是有几分算计,可是这嘴巴实在太拙,只要她不再发狠、忽然下黑手,光靠说的,实在不足为虑。 何况,还有贾老太太呢。 这一位可不是摆设,不会让任何人毁了这种大场面的。 代钰心念方转,果然下一个瞬间,贾母已经笑成一朵花儿道:“玉儿快来,来外祖母的身边儿来。” 第59章 五十九权衡 听得这话,贾敏面上虽然还是微笑着,眼中却是带了几分担忧地看向了代钰。 代钰知道她是忧心自己看了刚刚王夫人那番嘴脸,心中气恼,又懒得再敷衍,于是不给贾家面子直接闹出来,在这种大日子里,让大家难看。 说实话,若代钰真是个什么事儿都不懂的小女孩儿,也许真的会有控制不住情绪、不分场合胡乱发泄的事儿出现。 不过她早不是真正的九岁小姑娘,哪里会真的因为个蠢妇的几句话就带出情绪来呢。 像王夫人这种级别的女人,根本还远远够不到做她的对手的水准。 要在意,也是该在意贾老太太这样的啊。 一个王氏,算的了啥。 代钰暗暗表示自己简直都懒得理会她。 这女人傻到居然到现在还觉得闺女被老皇帝睡了是好事,也真是心大的够可以的。 没见到你们家老太太虽然是满脸的笑容,但眼睛里头却都是想要哭出来的抑郁么。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难为她这位二舅母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也算是操持了这么多年的家务事儿,却连这点子眼力都没有,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饭。 再看看旁边的邢夫人,那满脸僵硬的笑容和完全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恨,整个一个小家子气的无知妇人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儿大房太太的气度。 怪不得老太太一死,贾府就完蛋了。 下一代两个当家太太都是这么个水准,想不完蛋都难啊。 再往下,贾琏的老婆王熙凤倒是个聪明人。不过却也只是小事儿上精明,大事儿上却也看不了那么远。兼且现下她正怀着身子,听说这几日就要临盆,身子太重,已经不大方便理事了。 因着她这是头胎,加上老太太素来疼爱她,邢夫人也少不得给她几分面子,故此这个闹哄哄的场合便没有叫她出来。倒是看不到她对这个事儿的态度了。不过原本,在这个事儿上,她的想法 再看旁边儿的尤氏和李纨,倒是有几分沉稳的气度,可惜一个是公公和丈夫不给力,纵使内宅小事安稳,也搁不住大事儿折腾,根本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另一个则是根本就都够不上管家的权利,再沉稳大度都没有什么用。 至于尤氏身边儿跟着的秦可卿,表现就更是可圈可点了。 然而,她正是那个传说中“败家的根本”。 不知道她跟贾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就身世这一样,就够让贾家一家子喝上一壶的了。 当然,今儿这场合,她的心情也的确复杂了些。 若是元春给皇帝正式册封,上了玉牒,那算起来,她跟了贾蓉可就是差了辈分了。 偏她还早已经是贾蓉的正妻,那么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元春和她若都还想活着,那么她的身世就完全不能公开了。 虽然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公开的身份。 但,既然是“金枝玉叶”,谁又真的想做一个小官的养女呢。 便是她想,宁国府也不会答应的。 故此,她此刻的沉默和端庄,倒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就如同不久之后她的病也并不完全是装的那样,实在是情有可原。 代钰进入正房还不到一刻钟,便已经将贾府几个主要女眷的表情看了个清楚,对她们各自的心思也猜了个*不离十。 然则她的表情却很是自然,仍是一向的淡然平静。 见到她这样,贾敏暗暗松了口气,虽然知道自个儿的闺女性子一向如此,但自己好歹是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妈,多少也能看出来她高兴不高兴的。 这种模样的淡然平静,那就是表示,她一点儿都没有生气。 她见王夫人闹腾了那么一场,代钰也没有生气,便也觉得自己这闺女的确是好气量,同时也愈发觉得娘家这个二嫂面目可憎了起来。 亏得她之前专门采取了曲线政策托了自己老娘贾老太太想跟这个二嫂搞好关系呢。 她好歹也是掌家多年的当家太太,那些生子的秘方,还有调养身子的药方什么的,虽然说是自己老娘贾老太太给的,但是她哪里不知道,这些是老娘从这个二嫂王夫人那里搜罗来的呢。 她同林如海成婚那么多年,都没有个一子半女的,说她不着急,那是假的。 且不论林如海是几代单传的独子,若是迟迟没有子嗣她便要成为林家的罪人。便是寻常的人家,正房太太十余年没有生养,也足够被口水淹死的了。 最要命的是,她不但是自己没有生养,膝下竟然连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过了头几年如胶似漆、红、袖添香的日子之后,她也曾经得了母亲贾老太太的指点,带着复杂的心情想过给丈夫纳妾,不过林如海怎么都不肯不说,后来便是勉强收了两个从小服侍的丫头做通房,还是没有什么子嗣。 虽然说丈夫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埋怨过她半句,也曾隐约跟她透露过子嗣这个事儿根本不怪她,事情远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但是她却还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 这个时候,她同娘家的书信往来自然也就更加密切了起来。偏偏母亲贾老太太话里话外地想要调和她同二嫂王氏的关系,还委婉地说这些药方都是她那个二嫂提供的。 故此,她曾经是很感激这个暗中帮助了她的二嫂的。 也以为昔日在闺中的时候,同二嫂的那些不对付,不过就是彼此都还年轻气盛时候的小摩擦。 甚至母亲偶然流露出的想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的事儿,她也开始存了点儿心思。 毕竟,虽然她跟王夫人这个二嫂不怎么对付,但是,跟母亲哥哥们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黛玉是她放在心尖子上的闺女,若是能嫁回舅家,有自己亲妈贾母这个外祖母看着,想必也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再者说,黛玉出生的时候有百花盛开的吉兆,想必是注定不能随便厮配普通人的。 自家老爷的意思又是不想黛玉嫁入皇家,那么同样有着衔玉而诞吉兆的外甥宝玉,可不就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她娘家虽然在哥哥们这一辈儿起不大比得上父辈祖辈,家世有点儿走下坡的意思,但好歹还是个国公府。 若是宝玉这个衔玉而诞外甥果真是个天注定有大才的,那可不就是个振兴荣国公府的好机会。 且她的黛玉生的那般好,又那般聪慧,若不是这样的家世、人才,又怎么能配的上? 她心中存了这么点儿心思,便也就顺水推舟地想同二嫂和好的。 谁料到,这事儿却是一点儿都不顺当。 先时还在扬州家里的时候,就有些家里头被娘家安排人搞风搞雨的传闻了。 这还不算,待到她们家举家来了京城,刚刚回了趟娘家,她就先是被生的极好、看着也聪慧然则功课一塌糊涂、接人待物也乱七八糟的外甥给恶心了一回。 跟着几年,又被二嫂那张万年不变的刻板虚伪的脸膈应了不小。 加上,今儿她带着闺女儿子亲自上门道贺,如此喜庆的日子这位二嫂居然还是这样的嘴脸。那么,也许之前的一切,不过就是她的母亲为了消除她同娘家的这点儿隔阂故意帮着二嫂做出来的。 想到这个,她心中最后一点儿想要重新跟娘家修好的念想也没有了。 更何况,她哪里感觉不到,就是因着她跟娘家接触得勤了些,丈夫和女儿便就开始远着她了。 虽然并不明显,变化也不算太大,但朝廷上的事儿再也不同她说了这一点,她又如何看不出来。 不都是因为她之前两年表现得跟娘家稍微亲近了些么。 那么她因着娘家这些人,同自己的丈夫女儿疏远,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贾敏想到这些个事儿,心中又是酸涩、又是难过,一时间没控制住,竟差点儿在面儿上带出来。 还是代钰看出她莫名地沉默下来,明明贾母还在同她说话,她却只是自个儿在那儿定定地发着愣,便知道她这个便宜老娘是又多想了。 所以说,什么“多愁多病的身”、那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少想点儿有的没的,只老实在家里享福不好么? 总是这么着,便是自己再有灵药,也救不了她的命啊。 代钰一面暗自叹息,一面轻轻拉了一下贾敏的袖子。 贾敏这才回过神来,深深看了代钰一眼,然后迅速调整了心情,重新跟贾母说上了话。 贾母就坐在贾敏和代钰的旁边,哪里没看出这点儿小插曲。 她一面继续慈爱地笑着,跟贾敏拉家常,一面却暗自多看了代钰几眼。见到她拉回贾敏之后,仍是一派平静淡然,老太太心中愈发确定,她这个外孙女儿不简单。 要是能配给宝玉,就实在太好了。 何况,她还有个那样的爹。 虽然听说林家姑爷的官位又让万岁爷给撸下去了。但是,老太太却隐约觉得,这个姑爷很快就会东山再起的。 之前在扬州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嘛。 说不准,这一回升的官,比上回还大。 朝堂上的事儿,老太太虽然不大明白,但是看人却还是很有经验的。 好歹活了几十年了,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头从重孙子媳妇儿熬到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媳妇,若是没有点子识人的本事,早就被太婆婆、婆婆还有那些妯娌们拆成渣了。 要不然能把独生女儿给他嘛,那孩子注定不是池中物。 人都说女儿肖父,现下看来,这黛玉还真是有几分林姑爷的风采。 她这么看着,实在觉得越看越满意。 她百年之后,也就只有黛玉这样的人才能管着这个国公府,将它发扬光大了。 琏儿两口子守成都勉强,宝玉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又是个有吉兆的。她一直坚信着,若是有光耀门楣的机会,那必定就是要落在宝玉的身上了。 既然如此,便必得要给宝玉选个最好的正室,黛玉可不正合适。 虽然之前有些着恼她太过不识趣儿,但现在看,有自己的想法很好,总比听话又蠢到家的蠢妇好。 何况,王氏那个蠢妇还并不听话呢。 这不,元春那事儿才出来,她就又要这么张狂了。 若不是为了场面好看,她早就又要让王氏“病着”了。 要不是为了宝玉能说一门好亲事,她甚至都直接想让王氏“病逝”。 可惜了,这么个蠢妇,居然生的孩子都不错。宝玉、元春且不说,便是早逝的贾珠那也是极好的。 想到这些事儿,老太太的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也愈发觉得,黛玉就是为宝玉量身定做的媳妇儿。 那个百花盛开的吉兆,敏儿那丫头自以为瞒得很好,但是她却是一早就知道了的。 难得宝玉又喜欢这个表妹,如此一来,不帮着他一把,简直都枉为他的祖母。 算起来宝玉已经十一,黛玉也快满十岁,这个事儿是要抓紧提了,可不要被人家抢先了才是。 贾老太太心中寻思了一回,对宝玉黛玉的事儿,又起了新心思。 便就是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个喜悦的声音道:“老太太、太太,听说姑妈和林妹妹来了?是我来迟了,未曾迎接远客。” 第六十章 品茶 代钰听着这个声音,便就知道是谁来了,心中暗觉不好。 果然下个瞬间,便见到一个穿得红彤彤的少年从门外疾步进来。 这少年穿得花哨、生的却着实好看,真个儿是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赫然正是她那个许久不见了的便宜表哥贾宝玉。 有段时日没见,这小子长得愈发妖孽了些,加上那满面真挚的笑容,眼中隐约的湿润,真个把个久别重逢的情感展现得如火如荼、可歌可泣。 不能不说,不管人的性子如何,只要是有幸生得了一副好皮囊,便是相当有优势的。 原本贾敏其实已经很不待见二嫂并贾宝玉这个侄儿了,但见到他这副模样,也不好拿冷屁、股对着他的热脸,只得勉强笑道:“宝玉来了。” 她接了这句话,贾宝玉的那双秋水般的眼睛便愈发湿润了起来,简直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 他先依着礼节给贾老太太和王夫人等几个长辈请了安,然后便立刻上前了两步,朝着贾敏恭恭敬敬地行起礼来:“给姑母请安。长日未见,姑母同妹妹可安好?表弟也来了?这程子读的什么书?” 他不这么说话还好,便是远着些打个招呼也还罢了,如今这么正式地一弄,贾敏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说到底,她便是有千般伶俐、万般心思,面对着有血缘亲情的娘家亲属的时候,也总是狠不下心来的。 而且,贾宝玉这个侄儿原本就是她颇为看重的。即便后头因着种种原因疏远了些,但因着最初的印象实在太好,今儿一见他也似乎同往日完全不同了,看着分外地有礼了些,故此,她更是不忍心冷落他了。 只是,到底心里还是没过的了那个坎儿,骤然将此前种种不快就这么揭过去,她还是做不到的。 如此的心情之下,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贾敏纠结了片刻,便就转过了头,借着招呼代钰的功夫,避开了跟贾宝玉的进一步亲密攀谈,顺便躲了个清静。 代钰见她如此反应,哪里还看不出来她的用意。 她本也知道自家这个便宜老娘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然也轮不到她出手去处理家里头那些从贾府带过去的“老人儿”们了。 代钰为她这种选择性的拎不清感到十分无可奈何,然则却也不过只是暗暗叹息一声,面上半点儿不显地便开始同贾宝玉见礼。而她家小弟,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同她十分有默契地一起起身跟着见起礼来。 而且,因着贾宝玉特意问了他一句读书的事儿,这孩子便也就顺着这个话题,同贾宝玉聊了两句。不但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还十分地得体有礼。不仅顺利地圆了个场,还赢得了在场不少夫人、太太、奶奶们赞赏的目光。 如此一来,折腾了一圈儿再坐下来的时候,现场的气氛便明显热络了不少。 代钰一面暗自感叹这贾宝玉不愧是原著的男主,这暖场的功效可真不是盖的,一面保持着一贯的冷淡脸开始喝茶——至于应付场面的事儿,自有她家小弟负责。 经过这两年的朝夕相处、悉心培养,她家小弟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她和林如海培养成“谦谦如玉”的小大人了。 当然,这种谦谦如玉的模样,那都只是表面上的。其实他心里头看得明白着呢,该有的心眼儿一个都没有少,万事儿上都是很难吃亏的。 虽然说有林如海帮着长眼,但他衙门里头、朝廷上的都实在事儿太多,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在家里,故此,这个小弟多少也算是代钰自己带了多一半出来的。 小弟的脾性如何,她自己心中当然有数的。 何况,即便林如海很少留在家中,但是对林家小弟的教导却是从未放松的。有她在家里陪着,还有林如海那个真官场高手时不时指点,她家小弟的段位,认真说来,根本比她不差的。 甚至,比她更强上一些。 平日里还不大能看的出来,今儿特意把他拉出来,一试便知,这小子果真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了。 至少,她就做不出来这种无论对着什么人都能笑的温文尔雅的样子的。 不管是不愿还是不能,总之,她是不会这么干的。 当然,这也纯粹是性子使然。 另外,也与她是个女孩子有关系。 即便她再是能干,也不能跟男子一样去官场沉浮的,甚至经商也无可能。 故此这应付人的事儿,大可以随心所欲一些,不必如同小弟那样用心的。 林如海也好,小弟也罢,那都是要在外头讨生活的。 在这个世界里,身为女子总是诸多限制,但也有几般好处。 至少,她这样不爱搭理人的,在女子里头还能说句“娴静”。若是她家小弟也是这个样子,恐怕林如海和贾敏就要哭了。 男孩子嘛,还是要敏言慎行、长袖善舞些的好。 当然,过犹不及,就如同她家小弟这样的,是最好的了。 她家小弟还不满七岁,他的表现算是相当地可圈可点了。 不过让人诧异的是,贾宝玉今日的表现也十分正常。 虽然他那一双秋水一般的眼睛,仍是时不时地盯着她看,但好歹是比之前正常多了。 这还不算,他居然还能跟她家小弟聊上两句——虽然是小弟单方面地客套,但对比此前的那种如同悲剧般的见面,这也很是不简单的了。 而且,不知道他这两年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一扫之前那种扭股糖似的扭捏,整个人都规规矩矩的了。 可见,即便是熊孩子,也是极其有潜力可挖掘的。 何况,他原本就不是脑子蠢,只不过有些花痴加上被宠爱太过、对许多事儿不上心罢了。 只不过,这样的转变,可没可能是他自己领悟的,若是由着他自己的本心,那么他除了每日里关注姐姐妹妹们,是没可能关注其他事儿的。 当然,他如今这个样子、也断然不可能是王夫人那个蠢妇教出来的。王夫人自己的情商都堪忧,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被贾老太太待见,连个管家权都没弄到手儿,直接被人家越过自个儿丢到了侄儿媳妇手里,也够心酸的。 想到这个,再想到这一两年王夫人那诡异的“多病”身,代钰瞬间明了了。 合着,这是贾老太太亲自下手教出来的。 为了能教好,还用了不少心思、排除了干扰呢。 不过这老太太下的本钱大,效果也是很显著的。贾宝玉今日的表现的确是得体了不少,还真是应验了她说过的那句“咱们家的孩子,不管在家里头怎么样,在外头都是规规矩矩地、让谁也挑不出礼儿来的。这也不枉费的家里头平素疼他的心。” 通过这个事儿,就很明显地能看出贾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区别了。 同样是溺爱贾宝玉,一个便是溺爱得更加过分,还能顺手调、教出个不管是不是败絮其中、好歹看着是金玉其外的孙子来。另一个溺爱就溺爱个彻底,直接奔着把儿子养废了去的。 如此看来,王家的女儿,果然不行。 看看薛姨妈,再看看王夫人,还有那个看着精明、实则为了所谓的管家权弄得一身是病、子嗣艰难的王熙凤,代钰对王家教女儿的方式感觉到了微妙的好奇。 难道真的如同旧日里还在现世的时候,听到的那个笑话说的一般。 王家其实是在下一局很大的棋。 那就是通过把养得死蠢的女儿嫁给别人家联姻的方式,毁了别人家的基业,然后自己家轻松在一片废墟中崛起么? 笑话是笑话,但真是好手段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贾宝玉的确是够好命,摊上王夫人那样的妈、贾政那样的爹,都还没长成薛蟠那样,除却所谓天分的差别之外,基本全靠贾老太太调教了。 而这个效果也是显而易见地好的,特别是对于贾家出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毕竟这种熟悉的调调,曾经陪着他们至少十几年了不是。 代钰一面听着自家小弟同贾宝玉废话,一面心中暗自叹息,想着贾敏今儿必然又要被娘家人哄去了。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贾敏便就又忍不住去加入到了闲聊的阵营中。没聊上几句,她就露出了愈发自然的微笑,好似之前跟二房发生的那些不愉快,这么一会儿工夫就都给她抛到脑后了一般。 代钰对这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她家小弟显然却是还没适应这种情况。 故此,很快地,代钰便见到自家小弟一面跟贾宝玉并贾母等人客套闲话,一面朝着她丢了个担忧的眼色。 代钰不以为意,只微微给他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就继续优雅地装起壁花来了。 反正她现在已经算是个半大姑娘了,便是过于“文静娴雅了”点儿,也没有人敢随便说什么。 她老爹虽然被撸下来了,不过,满朝文武,却谁也没有人敢小看他。 自从在江南弄出先贬后升、还连升三级的轰动性新闻之后,林如海的威名就传遍了整个朝廷,没有人再敢随意小瞧这个当年的探花郎,谁知道这一回人家什么时候又能东山再起呢。 这一位可是有着在御史台做御史的背景的,到时候不声不响地参一本,那不管谁摊上,都够喝一壶的。 不过,朝廷里头的事儿本就不是谁都能看得懂,这消息要再转回内宅之中,便更是不容易。 故此,对于林如海宦海沉浮的事儿,总是有人看不透,也总会有人不怎么识趣儿的。 王夫人虽然蠢,但是事关宝贝儿子贾宝玉的事儿,她总是分外敏感的。 贾老太太曾经想给宝玉和林家那个丫头定亲的事儿,虽然是特意避过了她,但是她也自有她的耳目,哪里还能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 更不要说,当日去的本就有她的侄女儿王熙凤。 回来稍微一问,就都知道了。 不知道还好,一知道之后,她险些气炸了肺。 因着贾敏的缘故,原本她都不怎么看得上林家,只是老太太一心想着亲上加亲,她又莫名其妙地病倒在床,这才被老太太抢了先。 没想到,老太太都亲自安排了大房的大嫂和侄儿媳妇替宝玉上门提亲,竟然被林家姑老爷给婉拒了。 真是好大脸。 她的宝玉可是衔着宝玉生下来的,那肯定是有大造化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配个那样的女子。 看那小丫头生的那干干瘦瘦的模样,看着就不是个好生养的,性子也孤拐得紧,若是选她这么个丫头进门,还不如选她的外甥女儿宝钗呢。至少宝丫头生的团团圆圆的,看着喜庆。再者说,薛家除了官位不显,那万贯的家财不比林家丰厚? 更何况,那丫头背后还戳着个贾敏,她的宝玉便是选不上公主,自有宝丫头等着呢,说什么也不能要林家女。 因着有这一节在,王夫人心中本就有气。加上刚刚一进门儿,她已经同贾敏闹了一场不愉快,这会子看着代钰不怎么说话,自家的宝贝儿子却总是对着代钰望穿秋水的模样,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说今日是闺女元春的大好日子,但是她的好脾气也就只到这里了。 或是说,正因着今日是元春的大好日子,她才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肆意妄为一回。 人家都说出已经定亲了这种话来拒绝了,还巴巴地看着人家做什么,不如舍着她这个二太太的面子,将这个亲事完全断绝了可能的好。 有个皇妃做姐姐,要什么样的好媳妇儿没有呢。 林家算得了什么。 王夫人越想越觉得要抓紧行动,断了这个路子。故此寻着贾老太太等人说话的间隙,她终于木着脸开口道:“玉姐儿今日是怎么着了?如此不高兴,竟连话儿都不说了。可是舅母这里的茶不好喝么?” 这声音不大不小,不会影响外头的热闹,但却恰好能教周遭的诸位太太夫人们听个清清楚楚。 一时间,众人都停了话头,纷纷朝着王夫人和代钰看来,虽然面色上不显,但眼睛里却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想着这位荣国府二夫人今儿真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大庭广众地对着自家外甥女儿说起这种话来,这竟是要有些不分场合地发疯了么? 然则王夫人忽然向着代钰发难,虽然基本上人人都看的出来,但却也没有一个人直说——人家家里的家务事儿,谁好开口插嘴呢。 便是有那同两家关系不错的,想要调和两句,也根本没法接话。 王夫人她这真是直通通地好不转弯儿地表现出来对她这个林家的外甥女儿的厌恶啊。 京城中豪门女眷圈子里的,也的确很少能有王夫人这般性子的。 这真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一种性格。 代钰有的时候简直觉得,她二舅母这么个性子不知道是真的蠢还是装的蠢。要说不会算计,这位二舅母也曾经成功算计到贾敏,要说能算计,她这有时候办的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你再讨厌我们母女、再不待见林家,也不能这么明晃晃表现在脸上啊。 难道真是应了贾老太太评价她的那句话“最是个笨嘴拙舌的‘老实人’”倒是有些巧妙的贴切。 只是恐怕笨嘴拙舌是真,老实人倒是未必了。 满堂女宾都因着王夫人这一句话被牵动了情绪,代钰听得这话,倒仍是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 只是看了一眼稳稳坐在椅子上,维持着端庄表情质问她的那一位二舅母之后,她心中倒是有些暗觉好笑,不过她仍是半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淡回复了王夫人道:“二舅母言重了,今儿是元春姐姐大喜的日子,我不过是太过高兴,故此多喝了几口舅母这里的好茶罢了。” 第61章 六十一布局 王夫人虽然同代钰不睦已久,但其实也不过只是因为昔日同贾敏的过节的移情作用,加上旧日在江南林府那几个心腹钉子被拔除引起的愤怒而已,根本就不完全是出自于对代钰本人的忌惮。 故此若是说王夫人对代钰的能力和手段有多了解,其实倒也并不尽然。 王夫人原本也是个谨慎的性子。 这要是还是原来她被贾老太太压制、随便按着敲打的时候,她或者尚且还要谨慎小心行事,探探口风再采取行动。 可惜今日原本就是她王夫人能够扬眉吐气的日子,加上她见到代钰的这几次,也总是看到她这个外甥女儿从来都是不言不语的,她便稍微有些得意忘形,不再像原来那般小心翼翼的了。 况且代钰看着年纪尚小,王夫人便还以为她其实也是跟自己小时候一般,虽然有些超出同龄小孩子的心眼儿、但却不善言谈,算的上是个好糊弄的。 再赶上王夫人方才在代钰的娘亲贾敏那里并没有占到便宜,生生被人家又压了一头,便总有些想要找回场子意思,故此,她不知道怎么地,脑子一热,就冲着代钰发难了。 谁料道王夫人她这一番话虽然是压下去了,但是她这个看着不大喜欢言语的外甥女儿居然立刻便就毫不迟疑地把话儿又回了回来。 而且这小丫头这番话说出来,竟是半点儿口实都没落下,真是让她大吃了一惊。 不过吃惊归吃惊,要做的事情却还是要继续的。 这原本也是她失策了。 既然是有着那样的娘,那么闺女又怎么可能不是个牙尖嘴利的呢。 自小儿就被人说成“笨嘴拙舌”的王夫人,最讨厌的就是牙尖嘴利的姑娘了。 之前家里头有个小姑子贾敏,她便一直都相处的不好,为此没少生气拌嘴、明争暗斗,偏偏她口才一直不佳,不知道吃了多少亏,被婆婆和小姑子合起来“欺负”的日子,真是一言难尽。 好不容易等着小姑子嫁出去了,谁料道没过上几年的安生日子,昔日的小姑子不但变成了姑奶奶经常回来碍她的眼,还带了个更加牙尖嘴利的外甥女儿一同来。 真是让她气得觉都要睡不着了。 而且,她那个小姑子牙尖嘴利,好歹还带着笑脸儿,这外甥女儿又是什么做派? 不但牙尖嘴利,还连个笑影儿都没有。 真个儿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就冲着这一点,凭她什么探花之女,什么书香世家,她都不要。 别的就不说了,她王家、薛家、哪怕连史家的姑娘都比这个讨债鬼似的瘦竹竿强多了。 她得再想个法子恶心恶心这小丫头才行了。 王夫人打定了注意要继续为难代钰,只是可惜,她想继续,却有人不想她再丢人了。 她再怎么愚蠢,那也是荣国府的二房太太。 她的一举一动,看在外人眼里,那都是代表着荣国府、甚至是整个贾家的面子的。 她若是只丢她自己的人倒是没什么,但是丢荣国府、丢贾家的人就不行了。 更何况,现在元春已经封了妃,是皇家的人了。不管心里头怎么想,外头也得更加要注意起家族的形象才行了。 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么就不得不为长远计,努力做好后妃可以依靠的母族,为元春甚至她以后的孩子谋一个好名声了。 贾老太太好歹是在公侯府后院里头沉浮了一辈子的高手,即便是被元春让老皇帝给睡了这事儿打击了一下子,却也很快地就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世间之事原本便就是千变万化、瞬息之间差之千里的,特别是牵涉到皇家的事儿,若是不能迅速对每个变化、至少是重大变化做出反应,那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遇到的事儿可算是不少,然而贾老太太却从史家姑娘一路做成贾老太太,□□多年都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还维持住了国公府几十年的繁华。 若是没有这点儿眼力见儿,哪里能做出这样的成绩呢。 故此,同王夫人愚蠢之极、只看得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儿不同吗,贾老太太看得要长远的多了。 而且,她早在王夫人第一回开口挑衅贾敏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只是女儿虽然是至亲,但已经嫁了出去,到底是别人家的人了,儿媳妇虽然蠢得让人心塞,好歹也是自己家的,且贾敏素来不是个吃亏的性子,不用她出手,自己立刻就能够摆得平,她便也就没有开口。 谁知道,贾敏碍着她这个老娘的面子,轻轻揭过了那一节,这还没过多大会子,那蠢妇居然还敢作妖,倒是撩、拨起她的宝贝外孙女儿黛玉来。 看着她那副嘴脸,贾老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愈发觉得自己这个二儿子媳妇,真是蠢到没法救药了。 鉴于她今日的表现,贾老太太都已经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干脆就让这个蠢妇“病逝”算了。 虽然说于名声上有损,但好歹落个清静不是。 总比现在这么不停惹事儿的好。 说来说去,也是她对不住政儿,竟给他选了这么个糟心的媳妇儿。 当初要不是老国公爷说什么“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须得代代联姻才好,非得要从王家选个媳妇,她怎么会选了王氏这么个蠢妇做最疼爱的小儿子的儿媳妇呢。 况且,当时她这个当婆婆的虽然对王家女不是特别满意,但那个时候几回相看着下来,这王氏虽然看着不甚聪明,但明明还很是端庄守礼的。怎么到了她们家以后,愈发地蠢笨了起来了呢? 若光是蠢笨还倒是好了。 偏偏那心还比谁都大。 不但在家里头折腾那点子账本钱款,还总想着掺和别人家的事儿。 看看她招惹的都是谁家吧。 林家也好,甄家也罢,那都是能招惹的起的人家儿么? 说是败家的根本,也不为过了。 只是,现在说这话,已经嫌晚了点儿。 再怎么愚不可及,这王氏嫁进来也已经二三十年了。儿女都已经生下了三个,这些年来该惹出来的事儿,也早就惹出来了,想要再弄死她也来不及了。 凤丫头倒是不错,可惜这几日身子太重,又是头胎、金贵的紧,根本帮不上手。 再者说,凤丫头虽然好,但到底也是这蠢妇嫡亲的侄女儿,若是寻常的事儿,还好说上两句。 轮到这姑母又是婶娘的事儿上,她倒是怎么说都不大合适了,便就是没有身子,也是帮不上忙的。 且,凤丫头说到底也还是出身王家的。 即便这几年看着她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苗子,但论起资质手段来,比起林家的这个还不满十岁的、她的嫡亲外孙女儿黛玉还是差了些。 可惜,黛玉的年岁还太小,即便是能够如愿配给了宝玉,也还要等个四五年。 如此青黄不接的时候,一个两个地都指望不上,说不得便只有靠她这把老骨头再撑上几年了。 至于林家姑爷说的那个什么黛玉已经定了人家的事儿。 只好去骗骗外人罢。 别的不说,便是当时林家姑爷说这个事儿的时候,自家闺女贾敏那个表情,那明显就是事先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这个说法儿不过就是糊弄人的罢了。只不过,婉拒也是拒,总得想个法子,让这个事儿成了才好。 前两年,黛玉往宫里头去的时候多,她心中还琢磨着,说不准这个外孙女儿也是被皇家的人瞧上了。 恰好今儿元春已经封了妃,倒是将黛玉从诸皇子的正妃、侧妃候选中给摘了出来——元春既然已经正式册封了,那便是诸位皇子们的庶母,再怎么不讲究,也断没有娶了庶母的妹妹做媳妇儿的道理。 何况,那可是皇家。 再讲究不过的地界儿,避讳还来不及,更不要说什么上赶着犯忌讳去了。 故此,虽然元春失去了皇子妃的位置,但倒是为宝玉的前程多谋了条路。 所谓福祸相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过如此了。 既然元春已经是如此了,那她倒是可以考虑如何将宝贝外孙女和宝贝孙子送做堆了。 不过转瞬之间,贾老太太心里头已经转过了这么多的念头。 最难得是,她的面上自始至终都还维持着十分得体的慈爱表情,任谁都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原本她也可以继续做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深不可测地继续观察场上诸人的。 不过这会儿见到王夫人实在是要弄得无法收拾,她便只有出手了。 然而即便是心中抑郁到要吐血了,她也是带着微笑,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头道:“玉儿好伶俐的舌头,这茶是宫里头赐下来的,可不是再好没有的。你二舅母平日里可舍不得拿出来的,今儿咱们娘儿几个,可是沾了诸多贵客们的光了。” 贾老太太既然出了手,大家当然也就不好再站干岸看热闹了。 能在京城里头混得开的豪门女眷们,哪里有几个蠢的呢。 今儿再怎么着,也是贾府大姑娘的喜事儿不是。 虽然说,是老皇帝册封的,多少不如指婚来得鲜亮。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若万一这一位贾大姑娘是个有造化的,还说不好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儿呢。 机缘巧合了,幼子登基什么的,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前朝圣祖皇帝的事儿,不就是个例子么。 焉不知,咱们的万岁爷,就不是另一个圣祖呢。 何况,她们本就只是看看热闹,大家同为京中豪门,根基虽然有深有浅,但是同在京城多年,兜兜转转、弯弯绕绕的难免都有些姻亲关系,也并没有谁真得想事儿闹大了的。 故此,贾老太太这一开口,马上就有几个素日同荣国府交好的夫人太太们笑着接话道:“老太太又说笑话逗咱们玩儿呢,然则这茶却是真的好,比我们家老爷去岁从南边儿淘换来的好多了。” “可不是嘛,我们老太太今年清明节气刚过也从我们姑老爷那边得了些,但是果真没有二太太这边儿的好喝。”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一直都没有怎么搞清楚状况的贾宝玉便也开口说了句:“这茶真有这么好?我竟不知,不如老太太也给我尝尝?” 贾宝玉生的实在太好,便是这话说得不大聪明,也足够可以吸引不少人的注意了。 何况还有贾老太太在卖力地给他打配合,谁不得给几分面子。 故此,他话音方落,夫人们便都哄笑了起来,拿着他又打趣了几句,三言两语间,便将这个话题岔开了。 加上很快便就开了席,这事儿愈发没时间说了。 王夫人本来就在言语机锋上有些不大擅长,哪里搁得住这些人精似的太太夫人们的夹攻,不但很快地就没有了继续说那个话题的机会,更是被堵得满面绯红,竟似完全开不得口了。 她心中抑郁,却也不敢当面给老太太没脸儿——便是再愚蠢、再张狂,也知道忤逆没有好下场,故此万般委屈不甘,也只有先忍了。 好在席面已开,她在都中也经营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有几个交好的夫人太太,真心假意的,总归是比她脑筋转得快些,倒也能给她出几个主意。 原本贾老太太不大喜欢她跟这几个门第不算太高的夫人太太们来往,但因着此前的事儿,她那口气儿没顺,这会子便就专门寻了那几个夫人太太说话儿,一来是存着个自家婆婆示威的意思,二来也的确想听听好朋友们的想法。 那几个夫人太太,在都中风评一向很是微妙,既然王夫人自己撞上前来,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抓着王夫人就是一番“肺腑之言”。 王夫人给怒气冲昏了本就不大灵光的头脑,比平日里待这几位夫人更加亲近,早又被搬弄了好几个“好主意”出来不提。 贾老太太经过方才的一番寻思,因着有了明确的想法儿了,便就分外留心起王夫人的动向来。 因看着她又同那几个都中有名的破落户们说话,老太太心中又是气愤不已,一时间竟有些头晕胸闷。 她心中惊骇,但因着这会儿还是在宴席上,不好破坏了孙女的喜事儿,便强忍着没声张,自个儿缓了好几口气儿才过了那个劲儿。 身子不爽利也就罢了,儿媳妇那边儿也不能放松了。她看了四周一眼,略微使了个眼色,便早又有几个大丫头专门去王夫人处服侍。 那几个夫人太太立刻便就住了嘴,王夫人也暂时消停了下来,如此,这一顿饭,才总算吃了个安静。 只不过,这安静,便安静得让人觉得有些诡异了。 到了这个时候,稍微有点儿眼力劲儿的人哪里还看不出,贾府这是有家务事儿没处理好了呢。 万岁爷的脾性谁都拿不准,故此,自然谁都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再掺和下去了。 故而,一等饭毕,诸位夫人、太太便就立刻纷纷告辞离开了。 虽然贾家也预备了戏班子,但是除了本家亲眷,竟并无一个客人来。 贾老太太看了这个光景,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索性直接借口身子不适,挥退了隔房和大房的人并一干旁支亲戚,冲着仍旧阴阳怪气地看着贾敏母子的王夫人和仍旧搞不大清楚状况的贾宝玉没好气地道:“还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嫌丢人么,都跟着我到正房来。” 说完这个,她又缓和了语气,换了副表情朝着还没来得及告辞的贾敏母子三人柔声道:“今儿我们家二太太这事儿做的不地道,敏儿、玉儿、默哥儿且不必急着回府,陪我这老婆子再坐一会子,说说话儿可好。” 第62章 六十二帮手 依着代钰的本意,是懒得跟贾家这些人、特别是贾老太太周旋的。 一家子拎不清的东西,说再多话,也不过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可是,有贾敏在,她当众给贾家人没脸不要紧,但不能当众给贾敏没脸。 即便贾敏的确是在娘家的问题上也有些拎不清,她也没法儿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贾敏就那么拉走——在极其重视孝道的这个年代里头,这个事儿,她一开口,弄不好就是个“忤逆”的大罪了。 再说了,就看贾敏跟贾老太太那个黏糊劲儿,还真不是她扯破了脸皮闹腾上一两回就能分开的事儿——人家可是几十年的母女了,哪里能够说生分就生分了呢。 就如同她,原本说来,不过只跟贾敏相处了几年的时间,不都还是培养出了不浅的感情么? 这种感情的结果,便是代钰即便知道贾敏有些事情办得欠妥当,也不过就只是稍微冷着她点儿罢了。 就是这么个样儿,代钰也同时还得操心她的身子是不是不好,实在是忍不下心来玩儿断绝母女关系那一套。 人同此心,她又怎么能要求贾敏对着自小儿将她如珠似玉、视若珍宝地养大的贾家、特别是贾母冷血无情、断绝关系呢? 不说这要求有多么没有人性了。 其实,便就是贾敏真的做了,也并没有什么用。 盯着林家和贾家的人那么多,不管她们怎么做,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那都是错的。 不断绝关系,说是一丘之貉。 断绝了,又要说冷血无情、人伦都不顾,纲常都没有了,那么还有什么忠君可言呢? 故此,她对贾敏亲近贾家这事儿,倒也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儿。 林如海就更是没有当成一回事儿了。 他既然娶了贾家女,说他们林家和贾家不是一条船,都没有人信。 要不他的仕途也就不至于沉沉浮浮,那么不顺当了。 故此,代钰愈发不能在这个时候随便爆发了。 否则她自己倒是一时痛快了,不过不但收不到什么效果,反而还会拖累整个林家的名声。 最近这个时间,林家正是处在风口浪尖儿上的时候,一旦她的声誉受损,整个林家差不多也就跟着悲剧了。 没见到连林如海那样的道行,都被皇帝老爷一撸到底,跑到翰林院编书去了。甚至比他还早去了宦海沉浮的余太傅也跟着一起到翰林院教学,她这个时候可不能再跟着添乱了。 只不过,要她就这么顺着贾家的意思,她心中也很是不爽的。 好在,这一回,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也并不是过去那种一言不合就上药的情形。 她沉思了片刻,本来还说,要想个什么理由推脱一下,却不料她家小弟已经抢先一步机智地接过了话头儿道: “外祖母厚爱,原不该辞。今日大姐姐大喜,我们太太带了姐姐同我一道儿来贺,这本也是大好的事儿。又留了我们多说会儿话,更是再好都没有的。只是可惜我今日功课尚未完成,一思及此,便有些惶惶然,只得暂且辞别了外祖母同各位舅母、嫂子、哥哥、姐姐们,还请诸位见谅。” 这一番话,虽然是拒绝的意思,但被林家小弟说出来,当真是别有一番不同的效果。 他年纪不过六七岁大,偏偏说话却是如此像是个“大人”的模样,真个儿让人有些决定逗趣儿之余,又有些由衷的赞赏之意,便是其中有些失礼强硬的含义,谁又真能同一个小孩子去计较呢。 还是那么一个玉雪聪明、漂亮可爱的小孩子。 那便就更是没有人忍心拒绝他的要求了。 饶是贾老太太那般城府和阅历,也不忍心伤害这么个可爱又聪明的小外孙子。 可惜,她这一回,必须得重新抓牢了女儿贾敏的心。 除此之外,还得将外孙女一起抓住。 至于外孙子,便是因着这些事儿有些不快,她也无暇顾及了。 后宅的事儿,从来都不只是女人的天下。 但是,若是一定要在男人和女人之中选择,她还是选择闺女和外孙女。 外孙子在这个事儿上的影响力实在太过不够看了。 毕竟才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等到他真正成长成为独挡一面的男子汉的时候,他姐姐的孩子都可以开蒙读书了。 太远了,靠不上。 何况,若是他姐姐黛玉嫁了进来,他将来还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姐夫家败落? 虽然说,自己在林家留的人基本上已经被清洗干净了,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 那些人传回来的消息可是说,因着女儿贾敏身子不好,这小外孙子可都是外孙女黛玉在亲自带着的。 所谓长姊如母,也无非就是这个样儿了。 他们姐弟的感情越是好,于她和整个贾家来说,便越是好。 因着如此一来,黛玉身上的筹码便越是有分量了。 林家子嗣上虽然艰难了些,但难得的是,子孙个个成器,这也是她当初为唯一的宝贝女儿贾敏选中了林家子的原因。 若说贾老太太一点儿都不疼女儿贾敏,一心只是算计她,那也是太过冤枉了她。 只不过,做人做到了她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了。 一大家子这么些人,已经繁盛了上百年,总不能在她身后就迅速凋零了。 她总得为子孙后代多想几条路。 想到这个,贾老太太心中对可爱外孙子的那点子愧疚立刻便就被冲淡了。 她正想着开口说点什么,岔开这个话题,冷不丁旁边贾宝玉忽然开口道:“不知道默兄弟要做甚么功课?” 这下子,不但贾敏母子三个有些吃惊,便是贾母、王夫人也愣住了。 代钰心中虽然也有些诧异,但是面色却还平静。 林家小弟愣怔了一会儿,看了代钰一眼,便也迅速恢复了平静。重新开口,如实回复了。 的确是寻常十来岁少年要学的功课——林家小弟在读书上的天赋,可以说直接甩了全家所有人一条街。 便是林如海也不得不承认,林家小弟读书的天分比他自己年少的时候还要强上一大截儿。 要知道,林如海当年可是曾经中过探花的。 他都这么说了,那说不准,她家小弟将来保不齐可就是个状元之才。 这样的小弟,在功课上当然也很是逆天,果然随随便便说了几句功课,便把大了他四岁的贾宝玉给难住了。 他到底年纪还小,说了这番话,便有些小小的自得,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悄悄看了代钰一眼,然而那眉梢眼角,哪里都露出了些“姐姐快看我,求表扬”的意思来,实在是可爱的紧。 代钰见他如此,不觉莞尔,便也就给了他个赞赏的眼神。林家小弟见到姐姐这么迅速又正面的回应,自然高兴非常,那双漂亮漆黑的大眼睛愈发亮晶晶的了。 她们姐弟俩旁若无人地交换眼神,哪里瞒得过在场几个大人的眼睛。 当然,代钰也并没有想隐瞒的意思。 这小弟几乎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说是小弟,跟儿子也差不多了。 即便是有些事儿想得还不周全,但肯想就是不错了的。 总比旁边儿还陷入在亲情的网里无法自拔、根本说不出半句硬话的贾敏好上不少了。 只是可惜,到底还是太年轻。 这种用自己擅长的东西来说事儿的思路虽然不错,但还是太过稚嫩了些。在老狐狸们的面前,根本不够看啊。 看着吧,可怜的小弟,你马上就要被残酷的现实上一课了。 代钰一面注意着贾家那边儿的动静,一面暗暗叹了口气,已经预见到了小弟的结局。 果然,她一念未了,贾老太太已经笑着开口道:“默哥儿做得好灵光的功课,难得他们小弟兄两个如此投缘,不如宝玉便带着你默兄弟回你们房里好生说说功课,倒好做一个‘教学相长’,岂不是好?” 她都这么说了,贾敏哪里还好拒绝。 何况这读书的事儿,本就是好事儿。 她总不能直接说,你家宝玉不行,不要耽误我儿子这种话。 若是她能说的出来,方才哪里还轮的到默玉开口。 贾老太太和贾敏都同意了,其他人的意见便就不重要了。 贾敏固然有些纠结,但好歹这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儿,纠结了一阵也就算了。 代钰一向控制情绪的能力极佳,倒是也不觉得怎么样。 只是王夫人因着被生生忽略了过去,早被气得死死抿住了嘴角,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要“忤逆”了。 贾宝玉心中更是郁闷得要吐血。 他原本不过就是不想这么快跟林妹妹分开,所以才硬着头皮应付下小表弟的。 为了此,竟然连他最害怕的功课的话题都勇敢地接了下来。 没想到,林家小表弟没笼络住,还被老太太打发去陪着林家小表弟做功课,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倒霉都倒霉到家了。 可惜,老太太既然已经发了话,那是断然没有收回的意思的了。 他只有硬着头皮朝着林家小弟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道:“既然这么着,默兄弟这边儿请,咱们去我的房里论道论道这一节书到底是做何解罢。” 林家小弟听了这话,原本还不怎么乐意。 因着他素来看不上贾宝玉这个表兄每日里游手好闲、只晓得在姐姐妹妹堆里头厮混、不好好读书的做派,根本不想跟他讨论什么功课——他方才都是随便选了个问题拿来救急,这个表哥都答不上来,那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他不就又没帮上姐姐的忙了么。 他有些气恼又有些歉意地看了代钰一眼,却发现自家姐姐的眼中反而露出了比方才更加灿烂的笑意。 这是没生他的气,还有了更好的主意的意思? 又看了姐姐两眼,确认没有理解错误之后,林家小弟便也就跟着姐姐重新淡然了起来。 没有半分抵触地跟着贾宝玉离开,林家小弟心中暗暗盘算着要用功课折腾死这个乱说话的表兄。 再说代钰这边儿,等着自己小弟和贾宝玉的背影消失在了廊上之后,她便缓缓开口道:“外祖母可是有什么事儿要同母亲说?” 第63章 六十三舌战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再拐弯儿抹角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贾老太太索性也不再掩饰,预备开门见山地来一回了。 只不过,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了总是不好的,故此,她便先教心腹大丫鬟们又把这屋子里头再清了一遍场。 除了她自己之外,屋里单只留下了贾敏和代钰母女,另外还有个面色晦暗不明的王夫人,闲杂人等一个不留。 既然是她房里调、教出来的丫头,行动力自然是一流的。 很快地,屋子里便再没有其他的人了。贾老太太看了看除了自己之外,在场的其他三个女眷,见到果然这三个人里头竟然只有代钰的表情最是淡然。 这么个结果,虽然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但真的亲眼看到之后,贾老太太一面在心中暗自赞叹,一面却也在心中暗自叹息了起来。 真是该能耐的不够能耐,不该能耐的,倒是太能耐了些了。 这让她的心情很是有些复杂。 虽然说,有不少的事儿办的挺见仁见智的,但贾老太太在许多问题上,倒还算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但饶是个明白人儿,也有心情上顺当不过来的时候。 比如说现在。 虽然她知道这会子她费这么大的劲儿是为了家族的后路,家里头的那俩儿媳妇又是一个都指望不上的,故此才只有指着自己豁出脸皮来说合这事儿,但是她见到王夫人这个表情,还是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 这蠢妇那是什么表情。 既然看出了自己这是要重新说和贾家和林家亲事,不说帮把手了,便是普通在那里装个样子,做个笑脸都不会么? 真是死蠢到只有眼皮子底下那点儿事儿了。 难怪连她嫡亲的侄女嫁过来又做了侄儿媳妇都还是降伏不住。 别的就不说了。 单说贾家和林家这门亲事吧? 人家黛玉哪里配不上宝玉了。 那可是曾经的三品大员的嫡长女,虽然说现在林家姑爷的官职暂时没了,谁知道后来会不会又升到二品,甚至入了阁呢。 宝玉再是受宠,身份上来说,不说隔房的珍哥儿了,便是大房的琏哥儿也比不上啊。 她倒是还有脸嫌东嫌西的。 若是没有她添乱,凭着自己的口才,要说服女儿贾敏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甚至,很多事情,原本都不必坏到今日这个程度。 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看这个样子,今儿的重点既不是王夫人这个蠢妇也不是贾敏那个看着伶俐的闺女,而反倒是那个人小鬼大的外孙女儿黛玉。 虽然说这事儿不大好谈成,但她今日已经打定了主意豁出自己这张老脸去,倒也未必不能成事。 她心中拿定了这么个想法,恰好代钰又主动发了问,她便笑着接过了话头道:“原本这事儿是要跟你二舅母一道儿单独同你母亲说的,但想着玉姐儿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又一向是个又主意的,故此也一齐听听无妨。” 她顿了顿,见到贾敏和王夫人两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唯有外孙女儿黛玉还是那副淡淡然的模样,不免又是暗自一叹。 不过她也知道,很多事儿,是没有法子的,还是先说正事儿要紧,故此便就不再去看代钰,直接朝着贾敏道:“今儿这屋里没有外人,我便就直说了罢。姑奶奶,就把你玉姐儿给了宝玉罢。” 这话一说,不单是贾敏,便就是王夫人,面色也俱都是一变。 贾敏当即微微蹙起了眉尖,王夫人甚至直接把茶泼出了一半。 贾老太太毕竟是见多识广的,见到这个情况,倒也并不慌张,只继续道:“宝玉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人品家世怎么样,姑奶奶也看了他这几年,心里头想必也是有数的。玉姐儿这两年到了京城,也是我最心疼的女孩儿,大家亲戚,知根知底儿的,我瞧着我们宝玉对着玉姐儿也一向亲近,以后必定是个知冷知热真心待玉姐儿的。这么般配的亲事,姑奶奶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贾敏见她这么问,便只有开口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我也觉得宝玉很是不错,可是我们家老爷早两年便就说过,已经给我们家黛玉定了婚事了啊。” 贾老太太听她这么说,完全是一点儿意外都没有,当即轻笑了一声道:“你若是不说,我都忘记了这个茬儿了。不知道姑老爷给玉姐儿择的亲事是哪一家的哥儿?” 贾敏听得贾老太太这么一问,当即就有些晕菜了。 这个问题,她当年就问过自家老爷啊。 可是他不说啊。 非说这事儿是保密的,要等着代钰及笄之后再说。 且听他那意思,本就是看不上宝玉,不想把闺女黛玉配给他。说不定,根本就是没有这么个亲事,这一切就是拿来搪塞贾家和她娘贾老太太的借口呢。 虽然她当时因为娘家被轻视而有些难受,但,说实话,她也有些看不上贾宝玉这个侄子。 而且,她好歹是老国公和贾老太太用心教养了那么多年的,虽然说涉及贾家的事儿难免有些拎不清的时候,但是,这种为了娘家忤逆丈夫、出卖女儿的事儿,她也的确做不出来。 两边儿都不想得罪,那么受罪的就只有她自己了。 这不,贾老太太稍微一问,她就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若是寻常的人,她还能上去说几句话儿搪塞过去。 今日问起这个事儿的,却是她自己的生身老娘。 她那点儿心眼,在老娘的面前哪里够看的,真是还没开口,便已经被人全部看穿了。 再说,总不能为了应付老娘,凭空给闺女捏造出一个亲事来吧。 她心中焦急不已,不知回复什么合适,半晌,只得勉强说了句:“此事乃是我家老爷亲自定下的,他素来疼爱玉姐儿,又说是旧识,想必是个不错的人家。” 不管怎么疼爱闺女,定好了的亲事也肯定是要跟闺女的娘通个气儿的。 故此贾敏这话,说的是相当苍白无力的。 因着也的确没有谁家有这么大的脸,被这么明显地“婉拒”了,还要上赶着巴结上来。 偏偏贾老太太就上赶着了,还上赶着的十分理直气壮、有恃无恐。 若是连家业都危机重重了,脸面要来又有何用呢? 在后宅里沉浮了一辈子的贾老太太对此十分有心得体会,当然也就完全没有任何压力地使用了这一招。 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他的招数没有使出来呢。 再加上对手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那就更是没有难度了。 果不其然,她见贾敏回复了这么一句话,便紧接着又说了句:“姑老爷亲自选的人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算来这都几年了,也没传出过礼的话儿来。玉姐儿虽然是我的外孙女儿,那也是我放在心尖子上的孩子。论起来,比二丫头几个还更得我的心呢。现下被人家这么不当一回事儿,真真同剜了我的心一般。凭他是什么世家大族呢,咱们明珠儿一般的女孩儿,可不是随便怠慢得的。” 她轻飘飘地一席话,便将贾敏的话堵死了。 贾敏现在要么是直接承认了根本没有这门所谓的亲事,那就正好没有了拒绝贾老太太的理由。 是啊,你刚刚还说宝玉挺好的呢。阻碍不过就是个什么婚事。现在这婚事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障碍呢。直接把闺女送来嫁了就得了。 若是贾敏不肯自己打脸,只咬死了有这门亲事,这便就恰好入了贾老太太方才那番话的局里。哦,你们是有亲事的啊。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啊。对方也太不把你们闺女当回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这个外祖母都看不下去了。赶紧黄了,跟我们宝玉罢。我们肯定把你闺女当成一回大事。 这么个情形之下,贾敏竟然是说什么都不对,一时间急的差点儿晕过去。 代钰在一旁冷眼看着,到了这会儿,也不得不亲自出手了。 她一面悄悄扶住了贾敏,一面朝着贾老太太淡然道:“外祖母对玉儿如此厚爱,玉儿实在是不胜感激,然则却也不胜惶恐。” 她顿了顿,见到三个都已经有了些年纪的长辈都认真看起了她,心中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嘴上却是没有停: “因着玉儿的婚事的确是有的,只不过此事的确不便过早张扬,倘或是因着家人亲友乱嚼舌头惹了祸事,不说亲事成或是不成,说不得,几家子人,都得跟着赔进去……此事牵扯甚多,玉儿只能言尽于此。以外祖母的睿智,想必定已知道此中关节所在。玉儿也只能辜负了外祖母的一番厚爱了。” 这番话一说,贾老太太的面色不由得一沉。果然她此前的预料是没有错的,这外孙女小小年纪,却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对付。但,她今日既然已经提出了这个事儿,便就没想着轻易退却。 这外孙女儿虽然厉害,但到底还是太年轻,总是有法子让她就范的。 正当贾老太太思索如何同代钰舌战的时候,一旁干坐了许久的王夫人却忽然开了口,冷然道:“玉姐儿好利的一张口,这般的媳妇儿,我宝玉可是消受不起。” 第64章 六十四泪眼 六十四 王夫人从刚刚被贾老太太留下的时候起,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她要说的是宝玉和黛玉的婚事了。 对此,她当然是满心的不乐意的。 只是方才那一段时间贾老太太基本一直在说话,王夫人她便是再不乐意,也不好当着小姑子和外甥女儿的面,公然给自己婆婆没脸。 若是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贾家也好、王家也罢,几辈子的脸可就都要叫她丢光了。 好容易贾老太太暂时停下,小姑子贾敏也正好儿被贾老太太堵得说不出话来,终于换成了外甥女儿黛玉说话,她这才总算是寻到了机会了。 她原本想着,不管代钰说什么,她都要找机会打断了这个小外甥女儿的话,抓紧把自己坚决反对两家再联姻的想法一吐为快。 谁料道,代钰一张嘴,就说出了那么一番话。 这下可好,一吐为快的想法是暂时顾不上了,倒是先把她给气炸了。 这小丫头,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听她这个意思,合着她们家这竟然还是看不上自家的宝玉的意思? 呵呵,真是笑话。 他们堂堂荣国公府,自小儿娇养着的哥儿,她们居然还瞧不上。 也不看看,她林家现在是什么个情形儿。 甚么世代书香,说了几十年,现在都成了个什么落魄的样儿了。 人丁单薄就不说了。 但说家世,林家姑老爷官位都已经没了这许久,听说现在还蹲在翰林院编书呢,亏得她们还觉得自己娇贵的很呢。 何况,她根本也就没看中林家这个外甥女儿做儿媳妇啊。 现在倒是还好,自家还没开口挑她们呢,她们竟然还挑起自家来了。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就因着贾老太太一意孤行、哪怕是自己嫡亲闺女被册封这样大喜日子也当众不给她脸面而憋着一肚子火气的王夫人,又因着自己的心肝宝贝贾宝玉被小姑子贾敏温婉含蓄、外甥女儿代钰相当直白地嫌弃,终于再也不能忍受,直接就发飙了。 原本她不算是个口才好的,但是为了儿子,她这一回也算是豁出去了。 竟然连个帮手都没找,直接便亲自上场同代钰撕了起来。 代钰对她这种段位的斗法是完全不当一回事儿的,原本陪着她唇枪舌战地过几招儿也并不碍什么事儿。 左右,这一位王夫人显见得也是不同意自己同她那个宝贝儿子的婚事的,那么继续给她拨拨火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岂不是更好。 最好因着她脾气失控,撕破了脸,以后再也不用往来了就更好了。 这几年里,她总算是看出来了。 指望着贾敏自己远离贾家是没可能的了。 只有巧妙地让贾家和林家撕破脸,这样方才能够一劳永逸避免以后被牵连进去——着实不是她们家想着对外祖母和舅舅、舅妈们见死不救。 那实在是,拉都拉不回来啊。 一个人要是诚心作死,本就无可救药,要是全家人一起齐心合力地花样作死,那就更是没有法子了。 不但没有法子救助,还要尽可能地远离他们,千万别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 不然,可能真的要被连累死了。 林如海被贬到翰林院编书,虽然是因着太子得势,有些无端被牵连,但,正所谓圣心难测,谁知道是不是什么有心人在他耳边念叨过贾府的事儿呢。 即便贾家是站在了太子那一边儿,但是,皇帝现在还觉得自己身体康健得很,贾家就已经开始站队,哪怕这站的队是他最喜欢的太子儿子,他的心里也必定不是滋味儿的。 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借着太子的名头,顺势将林如海撸下来了。 且看着撸林如海的官位撸得比单纯是为了给太子铺路的余太傅那边儿狠多了。 连降八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由此看来,因为贾家这么个因素,也未尝不是没有的。 代钰借着同王夫人说话这会子的功夫,已经又将朝堂上那点子事儿细细想了一遍。 果然又有了新的收获。 这个功夫,王夫人已经说了好几句弯酸的话来。 代钰只顾着自己想事情,随随便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可是她虽然话不多,但偏偏每一句都戳到点子上,让王夫人愈发气得面色通红,看着竟似就要这么晕过去了。 可饶是这个样子,王夫人偏偏还是不肯放弃。 因着屋内被贾老太太清了场,她没有人可以帮手,也没人劝阻,竟就这么一路坚持了下来,到了最后,愈发是要将什么话都要说出来了。 王夫人自然是不肯放弃,但是贾老太太不干了。 方才她正想着琢磨个法子让代钰松口,谁料道,一个没留神,王夫人就直接跟代钰喷上了呢? 她看着王夫人涨得似猪肝一样的面色,心道,我这儿还想着继续加一把劲儿呢。你怎么还在这里拆台呢? 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完全是添乱啊。 正生气的功夫,那王夫人说的却愈发不像了。 眼看着事情要无法收拾,她终于没工夫再气了,立刻开口喝止了王夫人,不让她再说下去了。 她心情不大好,说出来的话,便也就不怎么中听,语气也不怎么好,倒像是毫无遮掩地直接指责王夫人“忤逆不孝”了。 王夫人听了这个话,心中愈发光火,竟然直接道:“老太太若是这么喜欢,又何必问我的意见?左右,我们娘儿几个都是不被待见的,可怜我早死的珠儿,再不会叫我这么费心?” 她这么一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起了那个优秀又听话,偏偏早死的长子贾珠来,眼泪珠子立刻就似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贾老太太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手指着王夫人,不停发抖,看着简直要直接昏过去了。 眼看着场面不怎么能控制,贾敏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开口安慰了两句道:“老太太且不要动怒,不怪二嫂子不愿,原是我们家高攀不起宝玉。”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贾老太太直接拉住了她的手,滴下了泪了来,哽咽着道:“姑奶奶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如何也要说这种话来气我。” 她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是这眼泪的流量却仍是不可小觑,只见她双眸泛红,眼泪潸然流下,竟似比王夫人那种嚎啕大哭还要揪心。 贾敏听得她这么说,慌得赶紧跪下道:“老太太千万保重身子,是女儿说错话了。老太太可别见怪,莫要气坏了身子。” 她都跪了,代钰便也就只有跟着一起跪了。当然,她跪下还是其次,主要还是去搀扶贾敏,这方才是彰显孝道的地方。 她们母女都这样儿了,王夫人脸再大也没胆子再坐着了——要是再坐着,那可不就真的是坐实了“忤逆”的罪名了么? 若是老太太真的被她给气出了个好歹,那可就不是再哭几声贾珠就能揭过去的事儿了——以她家老爷贾政那迂腐的脑子,休了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故此她便也只有“诚惶诚恐”地跟着跪了下来,只是,跪是跪了,是不是真的那么“诚惶诚恐”就没有人知道了。 贾老太太看着屋子里头的人都给她跪了,心情总算是稍微好了些,便继续抽噎着,扶起了贾敏道:“我生平之中,见过的男孩儿无数,却只最疼宝玉,见到的女孩儿也不少,独独最疼黛玉。我痴心想着两个玉儿若能做了一处,可不是和和美美,教我老婆子每日里光看着,心里头就高兴,说不准也还能多活个一天半日的。谁料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竟是这么个腔调,我老婆子一辈子人,又是何苦来。” 她扶起了贾敏,贾敏又怎么能让王夫人一个人跪着,于是三个女人拉拉扯扯,推来搡去,好不热闹。 代钰默默待在一旁,只搀扶了贾敏几下,完全没有兴趣搅和到她们这场“女人们的战争”里头去。 每到这种无聊的时刻,她便习惯性地走神儿想些其他更有意义的事儿。 通常,就是想想朝廷局势、猜猜皇帝老爷的心思什么的。 往往还就是这种时候,容易出现非常珍贵和正确的“灵光一现”。 比如就是在贾老太太、王夫人和贾敏撕扯得最厉害的时候,代钰却忽然想到,既然贾家是个犯蠢作死的世家这个事儿,自己都能看的出来,那么林如海又怎么看不出来呢? 他既然看出来了,那么,这么多年来他却仍是纵容着贾家,甚至对贾敏亲近贾家的事儿也不反对,莫非又有其他的深意? 代钰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似乎是抓住了一直以来忽视掉的什么重要的线索。 只是,这屋子里实在太吵闹了,虽然适合激发灵感,但却不适合细致安静地思考。故此,她虽然得了这个灵感,但一时间却是暂时想不下去了。 再者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测,具体情况如何,还是要等着回去跟林如海碰头儿之后,通通气儿再说了。 她可不能轻举妄动,坏了林如海的布置。 偏巧她正好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一边儿贾老太太因看她一直没出声儿,便就招呼了她一声儿道:“玉儿在想什么,可听见方才外祖母同你说的话了?” 代钰一愣,心想,方才那些好听的软和话儿难道竟然是对着我说的? 难道不该是对着她老娘贾敏么? 因为比起心总是太软的老娘,她可是心硬如铁的,并不是几句软和话儿就能打动的了的。 跟她说好听话儿,那纯粹是浪费表情啊。 本来因着屋里的一片混乱,再加上贾老太太的随便攀扯,代钰实在有些失去了耐心,差点儿想着来点儿更加刺激性的语言让老太太和太太们更“欢喜”点儿。 不过,想到了林如海和他留着贾家可能有的用意,她便收回了就要出口的话。朝着目光殷切的贾老太太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表情依然淡淡的,并没有给什么正面的回应。 如此,虽然并非有意,但形式上却也造成了她其实很给贾老太太面子的错觉。 对于代钰这个反应,贾老太太当然很高兴。 她刚刚才被王夫人那个蠢妇气得半死,几辈子的老脸都赔光了,被迫伏低做小安抚女儿不说,还得给外孙女儿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丫头说软和话儿。 真是气得一口老血闷在胸口。 不过,这会儿看来,她的伏低做小倒也并不是完全白费功夫。 这不,她那个那么厉害的外孙女儿还是很给她面子的。 虽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那也总比再说个一番什么话来堵死她们的好啊。 她忽然间有了一种终于活过来了的感觉。不过同时却也再一次下定了决定,看来,王氏这个蠢妇,真的要继续“病”着了。 今儿不过只是看在元春的份儿上,才让她出来放个风的。可是,看看吧,才这么一会子功夫,她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不但跟林家的亲事没谈上,还差点儿绝了这门亲戚。 皇帝早年是吃过她的奶的,虽则这些年他身为九五之尊,性子变了不少。但大体的性情,她还是能猜到一星半点儿的。 林如海这样的人才,他是肯定不会放弃的。 便就是她猜错了皇帝的心思,只当成是闷头赌上一把,她的赌运也是一向不错的。 何况,便是赌输了,林家真的不能东山再起了,他们家几代单传,留给林如海这个林家唯一独苗儿的家产也必定相当可观。 如此,娶了他的独生女儿的自家,收到手里的嫁妆还会少么? 更不要说,她这位外孙女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文才有文才、庶务自不必说,便是冲着在宫里头服侍公主读书那两年,见识也比寻常人家的闺女多了不知道多少。 这种稳赚不陪的亲事,傻子才会往外头推呢? 也就只有王氏这种蠢妇,才会因着自家那点儿小算盘,跟人家闹这种别扭吧。 幸而这黛玉虽然聪慧敏锐,但心肠也是个软的。她哭闹了这一场,还是堵住了她的那张伶俐的小嘴儿不是? 如此,倒是可以试试“趁热打铁”。若是玉儿同她娘一样是个嘴硬心软的,说不准这亲事还有戏。 想到了这里,贾老太太便继续开口,眼泪汪汪地朝着代钰道:“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玉儿我且问你,可愿意给你宝玉哥哥做媳妇儿不愿?” 第65章 六十五拆招 这个问题问得的确很是艺术。 特别是被贾老太太这么一个长辈问出来的时候,更是特别地意味深长了起来。 “愿意不愿意给我孙子做媳妇儿?” 真是进可顺势敲定了婚事、退可当做一句玩笑。正可谓能进能退,怎么都会处在有利位置。 寻常的十来岁的小姑娘,若是冷不丁被问了这个问题,不是不胜娇羞地垂下头去无话可说,便是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当真地怔忪无言。 然而以贾老太太的段位,不管是因为娇羞说不出话来,还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不出话来,最后的结局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小丫头这是知道害羞了,既然你也不反对,那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放心吧,外祖母定叫你二舅母好生准备提亲的事儿的”。 如此,婚事尘埃落定、一切便就“皆大欢喜”了。 对于战斗经验丰富、且脸皮够厚、必要时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贾老太太来说,为了达到目的,她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呢。 接连被王夫人搅和、被贾敏和代钰打击之后,贾老太太颇有些豁出去了的架势。 这一番话,当然也就不是随随便便说出口来的。后头早有无数的陷阱等着呢。 就端看着听的人如何回应,好“见招拆招”呢。 她准备的如此充分、想得如此深入,若是换个如假包换、天真善良的九岁小姑娘,大约还真的能够被她给绕了进去了。 可惜,她遇到的是代钰。 代钰可半分都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羞于开口”的烦恼。 事实上,她一开口,便就绝对能够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更何况,她对这个总是把自身和家族的利益看的重过所有、还偏偏非得打着慈爱亲情的旗号,将女儿、姑爷、外孙女儿一家子肆意利用的所谓外祖母,真的没有什么感情。 既然是如此,那么也就没有必要为了碍着什么亲情的,给她留什么面子了。 原本想着林如海留着跟贾家的良好关系恐怕有用,代钰才勉强忍了这老太太一回。 但没想到这老太太居然还得寸进尺了起来,这一回竟又打上了她婚事的主意。 就贾宝玉那样儿的,她嫁过来,可不是要给他做牛做马,而且,弄不好还会因着没有了那种“距离产生美”的感觉,被无聊的日常生活磋磨成一对怨偶。 便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嫁给贾宝玉。 根本就不是一国的好么? 便是他是“美玉无瑕”、她也不是那朵真正的“阆苑仙葩”。 既然如此,大家就安静地做一对普通的表兄妹,任凭岁月流逝、各自安好,不好么? 为啥非得折腾点儿什么可歌可泣的事儿来才好呢。 代钰对这个扭曲的剧情感到无奈了。 如此的心情之下,也就不要指望她对贾老太太和颜悦色了。 她万分冷淡地道:“适才我便已经说过了,我的亲事我们家老爷早几年便已经为我定下了。至于有没有什么消息,这本就没什么要紧。左右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没得传的满城风雨的、倒是显得不庄不重了。还请外祖母不要再拿此事同我们说笑了。” 代钰这话一说,屋内三个年长女眷的面色骤变,均是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代钰,就好似她的头上忽然长出了角一般。 贾老太太的面色变得尤为阴沉,然而,代钰却完全不管这些,索性再补上一刀,无比直白地道:“正所谓‘祸从口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若是知道的还道外祖母是在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林家公然悔婚呢。这传出去不好听不说,还不定会惹来什么祸事呢。” 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但贾老太太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好似晴空里忽然炸响了一个霹雳。 可不是么。 自己只觉得皇家不可能再选贾家的女儿做皇子妃,那么黛玉呢? 她可是林家的了。 而且,早两年还入宫服侍过公主念书——这其中的隐情便就更是不好说了。 贾老太太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乡野村妇,当年她也是曾经进过宫里当差的。以她的资质,根本要不到多久,便对宫里头一般的事儿领悟了个七七八八。 如此,她哪里还不知道,所谓的伴读,那可不就是归属了皇子们的势力。 虽然她这个外孙女儿黛玉不是皇子的伴读,而是公主的伴读。 但宫里头跟黛玉年龄仿佛的公主,可不就只有九公主那么一位。 而九公主,不就恰好有个嫡亲的哥哥是皇子么。 虽然黛玉的年纪小了些,可是皇家选媳妇儿,可不只看这些的。 再加上林如海在官场上的那个势头,还有此前在江南离奇升官的经历,真是让人想不多想都难啊。 贾老太太想到这些,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是了。 她怎么没有想到,不好宣之于口的婚事,除了是莫须有的之外,还可能是皇家打过招呼留的人呢。 若真是运气不好,碰到了后者的情况,那她不是要跟皇家抢媳妇儿了么。 这可真是嫌命长了。 还得从长计议,等元春在宫里头略微站稳了脚跟,能够互通消息之后再说。 一想到这个,贾老太太便就如芒在背,一时间竟是自己反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代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心中默默叹息:最近来贾家真是轻松得紧,她的那些灵药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看起来,对方的战斗力不够也是个挺没意思的事儿,想一想,还真是有点儿寂寞啊。这也就难怪,她的那个灵药系统已经沉默了很久了。 代钰正在那里暗自感叹,恰好被代钰那一番话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了的贾敏终于回过了神来。 见到事情越闹越大,她恐怕代钰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便就赶紧趁着缓过这口气的机会,提出了告辞。 贾老太太因着自以为听出了代钰那话中的弦外之音,加上心中有事,便也无心再强留贾敏母子几个了,只叫人好生服侍了姑太太、林姑娘、林大爷回府,转头便就吵着头晕,将还戳在一旁气鼓鼓、偏又没赶上发泄出来的王夫人轰走。 若是不然,恐怕,她这条老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且不论贾老太太做何感想,单说贾敏和代钰出来,迎面便就正巧遇到林家小弟面色不是很愉快地过来。 他的身边儿跟着照旧穿得红彤彤的贾宝玉。 贾宝玉也是一脸地惶恐,倒是看着有几分可怜。只是可惜,林家小弟完全没有跟他继续说话的意思,见到贾敏和代钰迎面走过来,倒似乎松了口气。立刻十分客气地同贾宝玉告诉,几乎是逃跑般地站到了代钰的身边。 贾宝玉见到了代钰,先是一喜,再看到贾敏和代钰一起,便有些讪讪的。 不过再是如何,他还是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面色不大好的贾敏带着代钰和林家小弟走远了。 及至出了内门,贾敏便不想再用贾家的车轿了。 她觉得刚刚的一切实在太如梦似幻,她已经等不及要同闺女聊两句了。 因着穿过一个回廊便就到了自家车马的地界,贾敏索性便带着代钰姐弟下了轿子,预备步行过去。 她原想着这回廊平素没有什么人,步行的时候母女两个好说两句私己话儿,谁料刚刚转上回廊,林家小弟便就已经率先气鼓鼓地开口同代钰道:“姐姐,明儿咱们先别再来外祖母这里好不好?同二表兄才说了两句功课,便说得我的头都昏了。我可得歇上两日再过来了。” 他一面说,还一面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代钰看着他的表情,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不过想着他一个天生的学霸跟贾宝玉那位只懂得风花雪月的“谪仙”,的确是没办法愉快的玩耍,便也就不忍心再笑他,只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微笑道:“放心罢,以后若无大事,想必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她这话一说,林家小弟的眼睛立刻便亮了:“可是姐姐没有答应同二表兄的亲事?” 他乍然问了这么一句,早被贾敏一把拉住道:“默哥儿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代钰虽然也微微一怔,却很快明白了过来,淡然笑道:“太太大可以不必如此紧张,默哥儿我且同你说,太太方才说的不错,我同二表兄的亲事本就不可能,不过长辈们偶然一两句顽笑罢了,哪里当的真。” 她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忽然朝着一旁的假山露出一个微笑:“这位妹妹,你说,我这话说的,是也不是?” 第66章 六十六湘云 代钰话音未落,假山那边儿已经转出一个小姑娘来。 说是小姑娘,晃眼一看,倒似个小小公子哥儿。 只因这一位小姑娘生的虽然白嫩水灵,却偏偏却似是身着男装的。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出来的男孩子衣裳,冷不丁看过去,活脱脱是半个贾宝玉的模样。 不过,最初的那点子惊讶过了之后,代钰便也就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着这小姑娘天真娇憨的样子,想来并不是什么男装癖之类的奇怪孩子。 再说了,不说那衣服本来就不大合身、好像是借的不知道谁家男孩子的旧衣,而且她的装束上也并不完全是依照男装的模样,看起来花哨了不少,颇有些玩笑的意思。 不单是如此,再稍微仔细点儿看时,她那两个耳朵眼儿上,还有着明晃晃的两个坠子呢。 那两个坠子摇摇晃晃,似荡秋千一般随着她的动作晃悠,十分好看,也十分惹眼。再也没有什么疑义地昭示着,这就是个没事儿女扮男装玩耍的小女孩儿。 而且,这小女孩儿身量不足,看着比代钰现在的年纪还小,委实不像是什么心机叵测的人物。 代钰在打量着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也在打量着代钰。 不过这也不过都只是一眨眼间的事儿。 从时间上看,这小姑娘似乎是一听见代钰开口问出那句话来,便就立刻出来了。 而且她一出来,只跟代钰打了个照面儿,便就迅速跟贾敏并代钰和林家小弟行了礼,接着便已经笑着开口道: “这几位莫非便是林家表姑母、林姐姐并林弟弟么?我是史家的,名唤湘云。方才是湘云一时淘气想躲在旁边吓一吓爱哥哥,不想,爱哥哥没来,倒是惊扰了贵客,实在是湘云的不是。还请表姑母同姐姐弟弟们不要见怪。” 她笑的爽朗,说话也是十分干脆,三句两句便就交代清楚了她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 且她自始至终都带着爽朗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点儿阴霾。如此坦荡,即便是代钰之前有些着恼她躲在一旁听到了她们母女姐弟的谈话,但对着她这样的一张笑脸,也是一点儿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小姑娘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不过,也是通过这番话,代钰才终于记起了这个人。 原来她竟然便是史湘云。 这一位小姑娘,在原著里头,可是颇有些戏份的。 想想时间,她与黛玉可不就是在这个年纪开始频繁地接触和熟悉起来的。 对着这位小姑娘,代钰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这一位身世的坎坷程度,论起来同原来的黛玉可是不相上下的。 甚至比黛玉更惨的是,这小姑娘父母从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都不在了,她孤身一身在家,只能靠着叔叔和婶娘生活。 虽然说起来也是侯府的小姐,但是,不过只是听着好听、看着光鲜罢了。 其实,这孩子不说每天被叔叔和婶娘虐待,估计也差的不多了。 听说她每天晚上都得熬夜给家里做针线、补贴家用的,故此她的刺绣手工都是一流,很是能拿得出手的。 似乎在原著之中,她是给几个要好的同龄人都做过东西的。 能有这份功夫,想来在这上面没有少吃苦。要不是她小时候,贾老太太没事儿的时候就每隔一段时间把她这个侄孙女儿接过来贾府玩耍、休息几天,说不准,她都长不了这么大了。 也就是因了此,黛玉后来丧母,来贾府投奔外祖母贾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史大姑娘立刻就是很久不见踪影了这事儿,就显得颇有些奇怪了些。 不知道是贾老太太忘记了这个茬儿了,还是因为黛玉的到来分了心了,总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这位史大姑娘来荣国府。 直到黛玉年岁渐长,这一位史大妹妹也大了几岁,贾老太太才又把她接过来贾家,不知道是不是怕孩子们小的时候“争风吃醋”,打起架来,所以才为了那个时候母亲新丧的黛玉特意冷了她几年。。 或者,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也说不定。 难得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一位史大姑娘倒也并没有长得愁眉苦脸、苦大仇深的,虽然有着“心直口快”的毛病,但也并没有翻腾起什么大风浪。 至少,那些可能让曾经的黛玉难过过的“大实话”,对她代钰来讲,都不算什么事儿。 事实上,正如她之前跟自家小弟说的那样,以后,她跟贾家的往来想必是会少上许多的。 那么,她跟这个忽然又同贾家走动起来的史家姑娘,也就更是没有什么交集了。 至于这小姑娘是不是贾老太太给贾宝玉留的又一个暗棋,那就更不关她什么事儿了。 左右,她是没可能让自己跟贾宝玉扯上什么关系的。 代钰将这些相关的剧情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再看着史湘云的目光便就十分淡定无波了起来。 不管原著里头这位史大姑娘同黛玉有过什么爱恨情仇,都不关自己的事儿了。 因此,这个人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完全是没有了主动打交道的必要了。 她这么一想,愈发显得淡然到甚至有些漠然了起来。 倒是有些后悔,方才为何不看清楚来人是谁就发问了。 如此,震慑之力倒是有了,但震出了这么一位,倒也是好没有什么意思的。 这一种情绪的变化,她并没有刻意收敛,虽然面色还是淡淡的,但是若是落入对情绪十分敏感的人的眼中,还是能够感觉的出来的。 凑巧的是,史湘云恰巧便就是这样的人。 这一位史大姑娘原本从出世的时候起便是在叔叔婶母手底下讨过生活的人,故此对人的情绪变化揣摩得极其精准。 在这一瞬间,她已经看出代钰看着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甚至这一位林家的姐姐似乎已经全盘接受了她方才的解释,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 说实话,这一点倒是让她对这一位林家姐姐瞬间便有些在意了起来。 毕竟,她方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听见了她们母子姐弟间的谈话不是么? 若是换了个小心眼儿的,可不早就得闹翻了天了。 怎么地这一位林姐姐,竟是如此心大? 心志坚定、看人奇准、从黑暗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里爬起来的史湘云第一次有些困惑了。 因着她竟完全看不出代钰的淡然中有半点儿勉强。 这让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似自己被看轻了。 不甘多少也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 不过,同时她却也不免觉得一阵轻松。 能够不再分分秒秒地揣摩别人的心思,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惜这几年来,遇到的就没有一个让人敢放心依靠的。 叔叔婶母自然是不必说了,那是她的衣食父母,甚至以后出嫁的依仗。 贾老太太是她的姑祖母,虽然说算起来也是有着血缘之亲,但是毕竟隔了两辈子人。 她的父亲若是还在,或是还能更放心地依仗一二。 但是现在,不过也就只能是凭着老太太的心情、看着她是她侄子嫡女的份上对她多加照拂一些罢了。 便是真心要照拂她,还不是她努力争取来的。 还不是为了以后给二哥哥的婚事多一重保障。 不要看她现在不过就八、九岁的年纪,这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心底都是有数的。 只是,她生性开朗郝爽、并不计较罢了。 不过到底是不愿计较、还是不能计较,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这么几年软刀子割肉的日子过下来,即便年龄还不大,却又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只有以后嫁个如意郎君,才算是彻底脱离个这些苦海的。 说道婚事,不是说姑祖母有意要二哥哥娶了林姐姐么? 怎么看林家姐姐的意思,她竟不想嫁给二哥哥么? 那么,她呢? 又会如何? 无数念头在史湘云脑中闪过,亏得她早就经受过了千锤百炼,才能继续维持脸上的笑意,但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 代钰一眼看出了史湘云坚强伪装下的拼命掩盖着的脆弱,却也并不拆穿,只在她继续跟贾敏道歉的时候,淡淡道:“史大姑娘不必如此多礼,原也不过只是我同我们太太和默兄弟说几句顽笑话,并没有什么要背着人说的,听不听的也不值当什么。” 代钰这么一说,便是连贾敏也不好开口了。 原本她是有些在意代钰的话都被听了去的。 不过,听说这个小姑娘是史家的之后,她就心软了。 对于这个算起来是贾敏的外祖母家里的小辈儿姑娘的事儿,贾敏知道的比代钰的还多的多。她的心原本也就更软,当然是不忍心跟这么个小姑娘较真儿的。 加上代钰都出来说话了。 她便就更是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自从此前代钰在贾老太太面前爆出那等惊人之语之后,贾敏都颇有些心神不宁的。似乎觉得女儿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变得陌生了起来了,总想着要跟代钰好好聊一聊,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惜太着急了些,这才一开了头,就撞到了人。说实话,原本,她也是很不悦的。 不过既然代钰说了,想必是有她的道理的。 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在意女儿的想法之后,贾敏愈发觉得心中不是个滋味儿了。 女儿还不满十岁,便就已经成为了她都看不透的人了,那么长成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模样呢。 莫非,老爷连对她都不肯说的那门亲事,竟然真的是皇家么? 贾敏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一时半刻都不想再在外头呆了,故此,便也朝着史湘云点了点头道:“云姐儿不必如此,原不过是我同你姐姐、弟弟们闲话几句,你本也不是有意在此,尽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史湘云这才诚惶诚恐地松了口气道:“多谢表姑母。” 她们俩话音方落,代钰却又补充了一句道:“只不过,亲事的事儿,却是当真的,我同二表兄并无什么牵扯。若是有人问起,史大姑娘尽管照直说便是。” 贾敏听得代钰如此说,又不免惊出了一脑门子汗,当即忙不迭地跟史湘云告了辞,然后便就拖了代钰和默玉,径直离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代钰对此无可无不可的,林家小弟虽然觉得母亲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他也一向是个乖宝宝,并不会做出当众忤逆的事情。 于是,林家母子三人便就一阵风似地离开了贾府。只留下史湘云独自站在回廊上出了一回神。 直到丫头翠缕轻声唤了她一句,她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老太太必是等急了,且随我去见老太太和二哥哥罢。今日的事儿,一句都不许同他们提。” 翠缕迟疑地点了点头,终究还是答应了声儿:“我知道了,姑娘放心罢。” 两人便就继续朝着贾老太太院子的方向走,正随意说着其他没用的闲话儿,冷不丁忽然听得旁边儿一个人大喊了句:“史大妹妹,你可算来了。” 第67章 六十七炮灰 史湘云被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发现竟然是贾宝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旁边。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见到她没有立刻理会自己,愈发觉得委屈,当即带着哭腔道:“妹妹,怎地你也不理我了?我到底是哪里不好,你们一个两个的,偏都烦我。” 他说到这里,愈发委屈了起来,看那个样子,若是史湘云不哄他几句,他便要当场大哭起来了。 史湘云心中本就有事儿,正在那里烦恼的时候,偏又赶上这贾宝玉自己撞上来,再看他的表情,倒是颇有些好似丧家之犬的模样,史湘云的心情自然便更是不怎么好的。 不过,她同代钰不同,可是不敢在贾家随便发脾气的。 更何况,她同贾宝玉这一位二哥哥自小儿便就熟识,关系从来都是极好的,从小到大从没红过脸儿。 今日虽然看着他不大对,但不管如何,到了最后自然也不会例外的。 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是她有心不计较,那么贾宝玉一个男孩子,又最是惯会怜香惜玉的,哪里还能吵的起来。 故此等贾宝玉站过来之后,史湘云很快地便就调整好了心态,扬起了一张笑脸,朝着他迎了上去。 史湘云同贾宝玉早就熟识,自然是最清楚他的性情的。故此她对贾宝玉这副样子完全当做平常,半点儿大惊小怪的样子都没有,只柔声细语地同他聊了两句,很快地便就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贾宝玉今儿这副摸样,果然是因为在林家姐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缘故。 虽然早有些预感,但真的听到这个答案从贾宝玉的口中说出来,史湘云心中却仍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即便方才已经同那一位传说中的林家姐姐打过了交道,也亲身领教了她的与众不同,但此刻亲眼看着这个一起长大、不过才一两年没有怎么见的二哥哥竟然便就因着那位姐姐变成了现下这个样子,她还是不知道怎地便就有些怅然若失了起来。 若论对人的心情的影响力,她可当真是比不过林家姐姐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而已。 她的心情虽然因此而有些起伏,然而因着她调整心情的能力不是一般的高,故此她很快地便就从这莫名的情绪中回过了神来。 且她的高明之处在于不但自己表现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能有余力专门用些俏皮话儿哄了贾宝玉几句,很快地,便也将贾宝玉从情绪低落中捞了出来、完全忘记了方才的插曲儿。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便就按着史湘云原本的计划结伴继续朝着贾老太太的房中而去。 不过让史湘云没有想到的是,她今儿赶得实在不巧,安抚了一个宝玉还是小事儿,那一边儿她的那一位姑祖母也是被她林姐姐气得不清——这却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安抚的了的事儿了。 且不说史湘云和贾宝玉要怎么去贾老太太跟前尽孝,只说刚刚引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的林家母子三人,至少其中的两个却仍是保持着面色的平静。 这两个人里,代钰自然是要算上一个的。 自从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起,她那副淡淡的表情,就几乎没有怎么变过。 不要说今儿在贾府里见到的这几样小事儿了。 便是昔年间,她以十分幼小的年纪、独自在江南拯救全家的时候,都没有露出什么过多的表情。 跟那些糟心的事儿相比,今日这事儿,又算的了什么呢。 不过是又拒绝了一个痴心妄想的人一次而已。 故此,代钰自同贾敏上了车起,表情就很是平静。 另外一个表情还算得上平静的,便就是她家小弟了。 林家小弟还不满七岁,刚刚跟贾宝玉死磕了一回,原本心情是十分抑郁的。然而现在却竟然也这么快地就恢复了平静,不能不说,他在心性上已经远远超过他的同龄人不说,还甩了好些年长者好几条大街了。 意识到代钰看了他一眼,林家小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儿,双目炯炯地看向了自家大姐,颇有些“有事儿就叫兄弟一起上”的意思。 代钰忍不住微微一笑,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便在面色愈发不好的贾敏的注视下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太太可是有事要问我?” 贾敏原本就要发作,谁料乍然间听见代钰问出这话,她倒是愣了愣,再发作是发作不出来了,心中也瞬间有些不是滋味了起来。 事实上从代钰此前跟贾老太太说了那么一堆话的时候起,贾敏就想着好好跟她说道说道这件事儿。 不过她却一直都没有说。 之所以忍了这么半晌,只不过是她顾虑颇多,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追问罢了。 这个时候,代钰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虽然多少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受到了些尊重,心情略微好转了点儿,但一见到代钰还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那点儿好转的心情立刻便就烟消云散了,整个人越发地烦躁了起来。 总觉得这个女儿越大,她就越看不明白她了。 听听今日她那话说的,初时不觉得的什么,细听下来,竟然整个儿是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不说,还颇有些无情反击的气势,愈发有自家老爷的模样了。 她有这样的感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甚至,有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这个大女儿的神情品性,竟比自家老爷还要让人望尘莫及。完全不似这么大年纪的小姑娘不说,倒似比她这个活了小半辈子的人还要成熟淡然。 就拿今儿这个事儿来说罢,便就是她不想着嫁给宝玉,可怎么能公然就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跟她提着事儿的,那到底是她嫡亲的外祖母啊。 那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家了,一片好心地给她们两个小辈儿孩子说合,便就是不愿意了,又怎么就能如此大刺刺地就当场拒绝了呢? 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老太太可是自己生身的母亲,就算是她提的事儿不大妥当,同她好好说就是了。瞧着自家女儿那态度,那是跟她外祖母生分成什么样儿了? 难不成,作为一个素来疼惜小辈儿的外祖母,老太太还能害她这个亲外孙女儿不成? 贾敏对这事儿颇为在意,却不知道若是林如海知道了她此时所想的事儿,必然又会叹息她又犯了老毛病,开始拎不清了。 其实贾敏平素办的大部分事儿也并没有这么拎不清的。可惜这一回涉及到的是贾家的事儿,那她的阵营界限便有些模糊了。 且现下看来,不论林家也好、代钰也好,是半点儿亏都没有吃的。 故此,她便有心思注意起代钰的态度来。 说到底,她虽然已经出嫁,但到底是贾家教养着长到这么大的。贾老太太当年可是把她捧在手心儿里养的,就算是阴私事儿也给她说了不少,但是,就算是这么着,作为女儿她也没法儿把这一套对着自己的娘家使用。 这么论起来,贾敏的段位果然还是照着贾老太太差远了。 她到底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哪里知道,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亲生母女的感情算个什么呢? 她早已经是个出嫁女了不是么? 即便是个儿子,真遇到大事儿了,也少不了要推出去做垫背的。 别人尚且不说,贾老太太便就的确是能够做得出来这种事儿的人。 何况,在她看来,她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要自己的女儿把她生养的十分优秀的女儿再嫁回娘家罢了。 她为的是贾家、是荣国府以后的繁荣昌盛,又不是要贾敏她们母女的命,哪里需要顾忌姑爷家的利益什么的——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只是,这事儿可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贾老太太的厉害,贾敏可是没有切身体会的。 倒是代钰这个隔了一层的外孙女,看的更加清楚些。 你若是一次没说死了,她总有千百种法子等着设计你,看你掉进她布的局中去。 聪明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少不得要懊恼一番,然而却是木已成舟,早已经晚了。若是脑子不怎么好使、或是想的不多的,说不准连自己已经都被卖了的时候,还要欢天喜地地谢谢“老太太厚爱”呢。 若是没有代钰的阻止,贾敏多半就是后者这种情况。 这本就同聪明与否关系不是很大,乃是毫无防备之心的缘故。 故此,代钰在这个事儿上,原本也就没有想着指望她出力。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贾老太太对贾敏的影响力这么大,居然连代钰对她是个什么态度,都能惹得贾敏不高兴。 那么,这事儿就很是有必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必得想个法子断了贾敏这个念头才好。 当然,在此之前,还是要先跟林如海通个气儿。 就拿今日的事儿来说,她虽然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话,但是暗示是给到了位的了。 这虽然是情急之下没有法子的法子,但是到底还是不够完美的。 希望不要影响林如海那里的布置才好。 带着这样的心情,代钰安抚起贾敏来,便也就稍微多用了一两分心思。 她虽然生性淡漠,但是也不是那等随意拆散人家母女亲情的恶魔,不到非要动手的时候,她也不想做这个恶人。 但是,她婚事的事儿,还是必需要跟贾敏掰扯明白了的。 现下贾老太太被她那一番话唬住,想必会暂时老实一阵子的。 但代钰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因着一切只是她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而已。 钻的就是贾老太太现在对宫里头的消息掌握的还不怎么灵通的空子。 然而一旦元春在宫里头站稳了脚跟,摸清了诸位皇子派系和追随着他们的官员们的底细之后,自己这个吹起来的假象瞬间就会被戳破的。 宗祈也好,其他的皇子也罢,在储君之位没出来之前,皇帝不会放任他们任何一个娶林如海这种国之栋梁家的嫡女的。 他的心说到底还是漂浮在半空里头的。 最为纠结的是,他虽然对太子已经有些失望伤心,但是到底还是在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儿子身上偏爱的多一些。 还是想着挽救挽救他们父子间的感情,使劲儿把儿子往旷世明君的路上拉的。 这么看来,他的确偏心,那些其他的儿子们不过就是炮灰罢了。 不过,炮灰们虽然惨了些,但也是有尊严的。 历朝历代,炮灰们做着做着炮灰却忽然逆袭了的事儿也不是没有的。 看皇帝老爷近来的表现,似乎也是对这种可能的事态发展有了些防备。 比如专门寻了借口把一堆重臣贬斥了什么的,那不都是等着太子以后再把他们提起了施恩,完成对纯臣们的顺利交接嘛。 这可都是有套路的。 就冲着这一点儿,他在位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让代钰嫁入皇家的。 除非有什么让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那就不是人力可以算计的到的了,只能说是天意,谁都无能为力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代钰也知道,越是这个时候,林家越要低调。 若是贾敏再因着一时的心软叫贾家钻了空子,那一切可就都是前功尽弃了。 因着有这么一个前提在,代钰便破天荒地耐心跟贾敏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中心思想就是,这可不是什么要计较态度和亲情的时候。她的婚事,不过就是个表面的靶子,若是弄的不好,不只林家,便是贾家也要跟着倒霉。 当然,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不只贾家,便是林家也要跟着倒霉。因要照顾贾敏的情绪,便就在话到了嗓子眼儿的时候把顺序调换了个个儿。 果然,贾敏听了这话,脸色总算慢慢缓和了过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贾敏却又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对女儿的态度过于严苛了。 说到底,她就是这么个纠结的性子,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身子败坏得如此厉害了。 代钰十分无奈,正想着要不要再说点儿什么安慰安慰贾敏,一旁的林家小弟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全程围观,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是心里却已经完全领悟了姐姐话中的含义。 现在见到母亲又纠结上了,他也觉得有些无语了。 因想着多少帮姐姐点儿忙,他便主动接过了话头儿,直接打岔说了些他功课上的事儿并学堂的见闻,这才总算是转移了贾敏的注意力。 代钰心领神会,便也跟着谈论了几句。姐弟两个配合默契,总算是让贾敏暂时忘记了这个茬儿。 说了这么久的话,一路上的时间倒是过得飞快,很快地母子三人便就回到了林家。 代钰远远地看见家里府门大开,忽然觉得眼皮子一跳,感觉好似又有什么她不想见到的事儿要发生了。 她一念未了,早有管家从里头迎出来道:“太太、姑娘和哥儿回来了?老爷今日回来的早,吩咐姑娘一回来便请姑娘去书房见他。这会子老爷已经等了小半日了,请姑娘这便就同我去书房罢。” 第68章 六十八做媒 代钰听了这话,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原本就算是林如海不找她,她也要去找林如海的。 而且今日既然有外客来,那必定是有其他的事儿发生,林如海特意找她,那便更是有必得见面的理由了。 想来,这事儿牵扯的必然不小。 且,不太好当着贾敏和小弟说,故此才单只把她一个人叫过去。 代钰既然想的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贾敏哪里又看不出。 不说贾敏了,便是她家小弟,恐怕心里也是门儿清的。 只是她家小弟素来懂事,且到底还是小孩子,自然是知道有些事情只有大人才能参加讨论的。 代钰虽然不过只大他三岁,但因着自小便就常常把他带在身边照顾,在他眼中跟半个妈也差不多了。 故此,对于代钰被单独约谈这件事儿,林家小弟倒是没有什么想法儿。顶多便是又暗搓搓地想着要赶紧长大,好快点儿加入父亲和姐姐的核心圈子罢了。 代钰看了他一眼,便就没有多加注意。等到回头再看了看贾敏,见到她的神色虽然复杂,但是也难得地很给面子地朝着她点了点头,代钰便就完全放下了心来了。 看来方才那一路上她同小弟联手给自家老娘洗脑洗的还是挺成功的,至少,现在贾敏纠结归纠结,但是总算还是知道给她面子了。 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不是么? 正所谓知足才能常乐,对于贾敏这方面的事儿,还是不能着急的,总是要一步一步地来。 能有如今的进展,已经很是不错了,代钰觉得很是满足。 也因着此,她便也就回报贾敏一个比平时略微灿烂热情了些的微笑。 贾敏也朝着她笑了笑,虽然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但是这事儿原本也不能怪闺女。 当然更不能怪她家老爷,那么能怪的最多就只有她自己了。 贾敏自己寻思了一回,倒是觉得自己光顾着纠结这些事儿有些好笑了,看着代钰还在原地站着,她便也就直接说了句:“玉儿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既然老爷叫你去,还等了这么久了,你便快去吧。你默兄弟这里,我去帮他瞧着一会子功课也不碍着什么的。” 代钰一想,贾敏在诗书上的造诣还是不错的,据说对书法也颇有研究,她年幼的时候,是被她亲自指导过习字的,今日她主动提起来要帮林家小弟看功课,那真是个意外之喜。 总比她因为觉得自己的水平不行,不敢亲自指导林家小弟,反而把多余的精力放在每天瞎琢磨事儿上好的多了。 故此,代钰便很开心地答应了一声,目送着贾敏带着林家小弟下了车,径自回内宅去了之后,然后才跟着管家往林如海的书房走。 林家小弟表情淡然地跟在贾敏身侧,路过代钰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朝着她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很明显是“放心罢,娘就交给我了”。 代钰忍不住微笑着同他点了点头,再一次觉得这个弟弟她没白养,才这么一点儿大,便就已经能够替她分忧了,真是让她倍感安慰。 有他在,想必给贾敏彻底洗脑成功,让她远离贾府那群灾星的日子就更是指日可待了。 想到这个,代钰的心情稍微轻松了点儿。 不过,这轻松也不过就只是暂时的。 等到她进了林如海的书房,见到其中端坐的那个人的时候,她可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一进去,便见到原本宽敞的书房里头,密密麻麻地坐了好几个人。 其中的一大半儿,都是她来的熟人。 特别是中间那一位,还是个颇有渊源的熟人。 怪不得之前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原来,居然是这位爷来了。 更加让她惊奇的是,能够让这位爷大刺刺地出现在这里的林如海。 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他怎么都不知道避个嫌什么的。 完全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林如海么? 不会也是换了芯子的吧? 代钰心中翻江倒海,然则拜她多年修炼的面瘫神功所赐,她的脸上还是成功地维持住了面无表情。 林如海见到女儿如此反应,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给她喝了个彩。 不愧是他林海的女儿,就要有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势才好。 不过,喝彩归喝彩,该说的事儿也还是要说的。 特别是,今儿这事儿,同她牵扯甚深,若是不征得她的同意,即便关系以后再大的利益,他也不会答应的。 他林如海的性子,可不是个会卖女求荣的。 想要光耀门楣,还有许多其他的方法,不一定非要选这么一条急功急利的路的。 只是,这一位今日死活非要上门来,提议被他委婉拒绝了之后,还非得要等着他闺女大家回来见上一面。 用的也是什么“令千金非寻常闺阁女子,此事不若先问过令千金的意思。或者林姑娘别具慧眼、不至于教林大人为难,那岂不是千古美事。” 林如海当时便想拒绝,无奈连早已同他同气连枝的盟友也出言相劝,还把后路都给他考虑得十分清楚。他若再是坚持不叫女儿出来,反倒有些不够变通之嫌疑了。 当然,叫女儿来最重要的理由,是他对自家的女儿相当有信心。 这些人至少有一点说对了。 他的女儿的确不是那等寻常的闺阁弱女,若是论起见识和眼光来,比个七尺男儿不遑多让。 故此,他便也就没有十分坚持,从善如流地教人请了刚进家门的女儿直接过来。 而女儿一进门,也的确没有叫他失望。 冲着她见到这么一群人出现在他的书房,都面不改色的情况来看,他就知道,这件事儿八成还真的是要成了。 那么,他可得好好替她把控好场面才行。 不能叫自家女儿在这群老狐狸面前吃了亏去。 想到这里,林如海便站起身,率先朝着中间位子那个人介绍道:“寿郡王殿下,这便是小女了。” 寿郡王宗祈微微颔首,朗声笑道:“林大人客气了。林姑娘昔日在宫中乃是我九妹的伴读,我们原本是见过的,又何须如此生分?林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有段时日未见,他整个人竟似又完全换了个模样。不但再也见不到原来的半点儿吊儿郎当的气质,竟然还在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地散发了些皇子的威严出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欺我。 只不过,人虽然变了,但是说话却还是有些昔日的影子。 他们之前当然是见过的,难道林如海会不知道这个? 不过,今日的场合本就非同一般,故此,林如海才会如此郑重地介绍的。 寻常的人,当然不会看不出这一点,一般情况下,也都会顺势配合一下的。 这一位十六爷却如此直白地道破,虽然显得大家并不是什么外人,透着拉近关系的意思,但也可能会让人不知道如何往下继续了。 好在在场的几个人里头,当然也只有这位爷才如此不按照牌理出牌。 很快地,他旁边便有人出来救场,笑道:“十六爷还是那般真性情。既然都曾见过,那么不若咱们便就不要再拘泥这些虚礼了如何?” 这一位当然就是除了十六皇子宗祈这个寿郡王之外,曾经官职最高的余太傅了。 面对着余太傅和在他身边儿恭恭敬敬地做壁花状态的余家小伴读,代钰心中不免暗自冷笑了起来。 合着,今儿这是要开大会了啊。 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掩人耳目了?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代钰心中一突,却神色不动,弯身朝着宗祈和余太傅见礼,礼仪完美无缺不说,连表情都是恰到好处的客套有礼。 这一下,连余太傅也在心中暗自赞叹了起来。果然不愧是世代书香的探花郎家教养出来的女儿,这一份气度,不说别的了,便是皇后,恐怕也是做得的。 怪不得林如海此前那么不舍得叫他家闺女搅和进来呢。 若是他有这么样一个小闺女,他也舍不得啊。 想到之后的计划,余太傅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因实在喜欢这小姑娘,不由得便多用了些心思。 像这种不论哪里都挑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的小姑娘,他也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可不能叫这小姑娘吃了什么亏去。 余太傅算起来同代钰不过才只是第二次见面,便就对她有了如此高的评价,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多为她着想了起来,可见代钰的特别之处。 那么同代钰渊源颇深的十六皇子宗祈,时隔这么久,再见到代钰,他的心情是如何的波澜起伏,那就更是不必说了。 若不是他这段时日经历了许多地狱般的磨炼,又得到了名师和益友的襄助,恐怕他又会如同此前的很多次一样,痴痴地盯住了这个小姑娘发愣了。 只是,即便再不想承认都好。 现在还不是能够拥她入怀的时候。 母妃说的对,若要得到最想要的东西,那么就必须做出非同寻常的努力和牺牲。 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 那么便就再也不能回头。 唯一还能够实现这个心愿的方法,那便是走下去,还要赢。 想到这里,宗祈微微垂头,将眼中最后一丝迷恋掩去,忽然在唇边绽开一朵微笑,朗声道:“林姑娘不但人生的美、听九妹说姑娘的才情也是极好的。今日正巧姑娘也在,不若我为姑娘做个媒可好?” 他话音还没落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爽朗的声音道:“哟,这是谁要给谁做媒啊?” 第69章 六十九学徒 这人来得很是突然,也颇为奇怪。 听着那脚步声,似乎跟着一起来的人还不少。 林家好歹也是京官,护院家丁虽然不多,但怎么说也还是有个十几二十个的。 再加上仆妇婆子丫头小厮没有六七十也有四五十了,但这些人竟都好似进了宛若无人之境、毫无阻挡地便就长驱直入了。 不但如此,他们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就直接找到了书房来。 看来,来人定然不是普通人。 也对他们这些人就聚在书房说事儿这件事情,十分地了如指掌。 光是这么一想,就令人细思恐极、不寒而栗了起来。 不过,不论如何,这事儿既然是发生在林家,那么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作为主人的林如海自然都是得要站出来控制场面的。 故此,他率先便就站了起来,一面朗声问了句“不知道哪一位光临寒舍,请恕林海未能远迎”,一面已经疾步走到门口查看。 即便是如此,他却还是慢了一步。 等他到了书房门口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旁若无人地走进了书房。 屋内众人、包括宗祈在内都不同程度地进入了如临大敌的状态。 代钰的面色却仍是十分平静,甚至在那个人进来之前,她还有机会将屋内几个人的面部表情都观察了一番。 不过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倒是让她看出了个意料之外的事儿来。 屋内众人都是一副紧张的神态,偏偏站在最角落里头、身量最小的那个小少年跟代钰一样,面色也是淡淡的。 甚至,在他的那种淡然之中还带了一丝微笑,看着比代钰还要放松,这倒也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不过,说是孩子,其实并不准确。 严格说来,他同代钰年纪差不多,已经不能再被单纯地算成是个小孩子了。 只不过之前他一直没有开口,且在场的众人无一不是重量级的人物,除了代钰之外,每个人的年纪都比他大,他的存在感也一直都不算太强,故此才没有显出他来罢了。 这一会儿事件突发,众人皆变色的时候,他却仍是那么一副平和淡然的样子,倒是立刻显出了他的不同来了。 代钰不由得便就多看了他一眼,正巧碰到他也朝着她看了过来。 原来竟是余家的那一位小少爷。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位余家小公子,似乎是叫余泽的罢。 之前没仔细看,加上有段时间没见,他的身量抽长了些,模样也长开了点儿,同此前的小孩子模样大有些不同了。故此代钰还真是没有注意到他。这会儿见到他,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那便是算起来这位余泽小公子才是最早跟着那一位十六皇子的人呢。 那么再往深里一想,今日十六皇子带着人上林家、乃至这么巧就有一波子不速之客随后赶来,这么样的一场看似碰巧、但是总带着若有似无的设计感的局,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甚或,他到底参与了多少? 既然在如此突发的情况之下都能如此镇定,就凭着这一份心性,他也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难道,这一切,竟然都是他在背后推动的不成?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人可就万万不能再小看了。 不然,若还总是拿他做宗祈的小跟班儿看,日后便是大家都被他给卖了,还要替他数钱了。 幸好今日这事儿,也算是个机会,等会儿,她或者可以借机一试。 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代钰心中浮现出无数的猜想,那余泽却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双明亮而黝黑的眼睛,清澈得似乎能看透她的内心。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以来,这似乎是代钰第一次遇到同自己这么旗鼓相当的人。 正当她想着现在该要拿这个人如何对待的时候,那余泽却忽然朝着她微微一笑。 虽然这不过是个极其清浅、转瞬即逝的微笑,但这笑容似乎有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即便是代钰的心情根本就没有受到这一帮子外来人的影响,但见到这么温暖好看的笑容,她也不由得心情愉悦了起来。 加上方才对视的那一眼,已经让她确认了,这一位虽然看着友善,但说不好其实也是同她一般性情的人。 什么叫做跟她差不多性情的人呢? 通俗点儿来说,那就是宁愿得罪了一千个人也不想得罪他一个的那一种。 因了此,代钰已经在心里决定重点关注此人,即便不能够交好,也不要随便交恶,故此,既然余泽朝着她笑了笑,她便也朝着余泽回了个浅淡的微笑。 这笑虽然比他的更加浅淡、持续的时间更短,但却也是她头一回朝着外人露出这样真性情的笑容了。 因着这事儿太过少见,便是余泽也不由得微微一愣,想必也是深感意外的。 不过,他虽然感觉到意外,但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上,他也根本来不及说什么。 因着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外头的人已经进到了书房里。 代钰便也就转过头去,看着来人华丽地登场。 故此,她便就没有见到那位让她多看了一眼的余家小少年面上忽然微微泛起的嫣红,还有目睹了这一幕的宗祈眼中复杂的神色。 因着这个时候,她的全部注意力已经放在了新进门的这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自然也是的确当得起她此刻的全部注意力的。 虽然还没看清楚这一位的脸,大家便已经先见到了一身的明黄色,明晃晃地晃花了人的眼。 普天之下,能够身穿着这个颜色,在大臣家里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一位之外,便就只有这一位能够这么肆无忌惮了。 当今太子、元后嫡子、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作为一个父亲最为疼爱、作为一个皇帝对着他的心思却也最为复杂的、立了废、废了又立的独一无二的太子殿下。 那当然不是一般的人物。 不要说林如海现在的官职已经被皇帝老爷一撸到底,只能蹲在翰林院编书了。 便是他风头正盛的时候,若是这位太子殿下一时高兴、想着到大臣家串个门儿什么的,他林如海也不能拒绝啊。 当然,御史台倒是可以就此参上太子一本什么的。 但若不是单纯的串门儿,而是来盯着不安分的弟弟们是不是结党营私呢? 便是御史台要参,恐怕也就只能参一参“有失威仪”、没有储君的气度之类的了。 然则这点子小事儿,同被兄弟们再从储君的位置上掀翻下来比,那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 其实做了三四十年的储君下来,同皇帝老爹磨合了那么多年的太子殿下多少也还是摸索了些与君相处之道的。 他跟皇帝老爷,那是父子,是君臣,更是师徒。 你若是哪里都完美无缺,一点儿都没有什么要人教导的。那么不论是当爹的、还是当天子的、还是当师傅的,那存在感都上哪儿去找啊。 教出徒弟饿死师傅,并不只是手艺人们特有的担忧。 在天家也是一样的。 特别是在皇位的更迭这种敏感的事儿上,更是如此。 皇帝老爷那般年幼登基的人物,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当然是英明神武的。 如此英明神武的皇帝老爷,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储君不够英明神武呢? 可是,若是储君太过英明神武了,那还要他何用? 国家和庶民都需要更加年轻力壮、更加英明神武的皇帝吧。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担忧便就越来越影响到他了。 他对太子的要求便就诸多纠结、忽冷忽热、高不行低了也不行了。 要教着、还要防着,可不就是个带学徒的模样。 那么天资本来很高、可是自幼丧母、缺乏感情引导的太子,被养成了这个样子便也就是难怪的事儿了。 算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但是生在了天家,还不幸太早成为了太子,更加不幸地是遇到了皇帝老爷这样的爹,便就成了个十足十的悲剧了。 所以,他偶尔做出些看上去很蠢的事儿,也再正常没有了。 只不过,传闻中不是说,太子殿下对外一向都是极其洁身自好,从不多跟大臣们往来,生怕别人说他结党营私,怎么今儿居然不请自来,跑到个原·备受万岁爷爱重的重臣的家里来了? 就算是要表演犯蠢,那这也太超过了。 很容易就会被那群紧盯着他不放的兄弟们攀咬个“德行有失”的大罪,再动摇他刚刚得回来的太子之位。 以太子的智商,恐怕不会这么做罢。 便是他想要犯蠢,那群跟着他的人总是要拦着他罢。 可是居然没有,可见这件事情的确很是反常。 事既反常必为妖。 看见太子出现在这里,屋内几个人虽然还是做出了一副紧张的模样,但是以代钰的洞察力,哪里还看不出,他们这个时候的紧张,不过只是看上去紧张,同方才的那一阵真紧张相比,实际上不过只是做出来的样子而已。 只不过,在场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故此,即便只是做出来的样子,要瞒过寻常人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的便是。 至少,要瞒过太子和他带着的这一批人是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的。 因着太子忽然出现,在场的每个人自然都是要全部起身行礼的。 故此,等到太子笑着叫大家免礼起身,又赐坐、敬茶,折腾了半天,总算能坐下来重新说话之后。 方才他在外头就喊出来的一句话,便又被重新提了起来。 太子笑着朝宗祈道:“老十六,方才你是要给谁做媒啊?” 宗祈的脸上又挂上了那个熟悉的吊儿郎当的微笑,听得太子问,他便也跟着笑道:“三哥你不知道,前儿有人求了我一件事儿。说是当日在宫里,有缘见到过来做咱们九妹伴读的林家大姑娘一面,自此便念念不忘,心向往之,想要结一段秦晋之好。” 太子听了这话,倒是好奇道:“既然如此,何不寻他家里说合,反倒拐弯儿抹脚寻到了你这里?” 宗祈见他问,立刻夸张地叹了口气道:“他也想要寻家里说合啊,只不过,那一次本就是在宫中偶遇,林姑娘更是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他又不好细说这其中的缘由,怕家中觉得他孟浪,又恐叫林大人和林夫人厌恶,更怕林姑娘觉得他是个轻浮的男子。一来二去,竟然弄作了个愁肠百结的样子。我同他自幼一道儿长大,关系一向很好,不忍心见他这么受罪,故此便就涎着脸替他跑这一趟了。” 太子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个*不离十了。他心中有些失望,但是面儿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故此便就笑道:“既然如此,那你说的怎么样了?” 宗祈道:“这不刚刚坐下正开了个头儿,三哥您就来了嘛。” 太子笑了笑,并不接这个话,一双眼睛却转到了一旁的余太傅父子身上。 继而便就微笑道:“既然是说媒,怎么余大人和余公子也跟着来了,莫非是你找来的帮手?” 这话音未落,林如海已经起身,朝着太子和宗祈两个人行了个大礼道:“两位殿下百忙之中,尤还有心想着小女的婚事,委实令老臣感激涕零。然则老臣斗胆,且请两位殿下先听老臣说一句,这余大人和余公子乃是老臣前日便就下帖子请过来的。” 第七十章 沟渠 太子听了林如海这话,虽然还是微笑着,但是眼底却也不免多了几分凝重。 因着看见林如海如此平静淡然的模样,他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他的预料了。 说起来,今日他本是得了可靠的消息,说是老十六跑来林家寻人结党才来的。 原本他也曾经有过一丝犹豫,想着要不要先派人查探一番再来的。 但若只是老十六和林家结盟也就罢了,左右只是一两家的买卖,力量单薄,也并不值当个什么,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然而他却还听说,除了林如海之外,更是还有余太傅、李阁老等几个人,算起来竟恰巧都是前段时间父皇贬斥的那几个重臣,那么,这问题可就有些严重了。 要知道,那几位重臣,乃是父皇精挑细选出来的栋梁之才,是父皇专门打压下去,为了让他这个下任皇帝施恩收服之后,再接着重用的。 虽然说是如此,但是太子也知道,为了这么个理由,就随意寻了由头将他们几位重臣都撸了官职,这种做法到底还是有些冒险。 要是这几个大臣因此心生怨愤,转而支持了他别的兄弟们,联合起来反咬他一口,那么这个事儿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过,这种担忧,他却不能跟父皇说。 此前他不过只是略提了一提,父皇就生了很大的气。说什么他“做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毫无为君者的心性和胸怀”,吓得他当场就赶紧伏地请罪,再也不敢提这个事儿了。 若说他已经做了三四十年的太子,也一直是被皇帝老爷当成宝贝教养的,父子间的感情本是十分深厚的,偶尔说些贴心的话,也未尝不可的。 原本的二三十年,也就是一直怎么做的。 可惜,今非昔比。 此前他刚刚经历了被废了太子之位的事儿,实在不敢再拿那“父子间的感情”做依仗,肆意表露内心了。 再是父子,首先那也是君臣。 他可没有那么多机缘,能够保证不再次被废了。 当然,也就更不能保证被废了之后还能再爬上来了。 故此,他的性格,当然也就比不上年轻的时候的恣意舒展,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殊不知,他这么一种患得患失的模样,看在皇帝老爷的眼中,更是让他气结。 他是从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那种刚愎自用的人。 这个事儿上,他总是觉得,虽然自己对太子要求严苛了些,那不也是为了把他培养成一代圣主么。 虽然说之前给他制造了些挫折,那不也是遵循着圣人的训诫,为了达成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淬炼么? 结果不过就是废了他一次太子位罢了,并且还没过多久不就是给他又复位了么? 就这么点事儿,身为一国的太子怎么就能变成这种畏首畏尾的样子呢。 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难道说,他真的是不堪储君之位、真的辜负了他多年的教养,毫无长进么? 因着这么别扭的想法,皇帝待太子愈发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了起来。 太子便也就愈发不敢同他倾诉沟通,如此一来,父子两人越行越远。直接便就导致,太子再也没有原先那种雍容大度的气质,故此,听见这么一个风吹草动,就忍不住自己巴巴地跑来了。 及至到了林家,他却又有些后悔了。 忽然间也觉得自己这一次果然是太过沉不住气了。 这个不大的、传说中就是结党阴私现场的小书房,的确是有林家和余家的人不错,但是李阁老家的人却根本就不在。 而且林如海既然都敢这么说了,那么很有可能他收到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不仅如此,若是根本没有这个事儿,他这么巴巴地跑来,那就是随便闯进大臣家搞事儿了,定然会被御史台参上一本。 至于后头还藏着什么后手,那就更是不难想象的了。 那几位兄弟的能耐,他可是早就领教过的。 特别是老七,他要是诚心想整自己,那么,只需要一处破绽就够了。 一想到这些,太子的心情便就十分烦闷。简直想当场就拂袖而去,回宫里头找那个胆敢算计他的兄弟干架。 不过,他怎么也算是做过几十年的储君的,基本的心理素质还是有的,也知道事已至此,若是不撑住了,恐怕会有更大的把柄落在对手手里。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会落入到更加不堪的境地中去了。 故此,他虽然心中已经在滴血,还是做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道:“哦?” 这就是表示,他今日不拿到个满意的答案便不会离开的意思。 林如海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却也并不觉得怎么惊慌。 因着事实上,从太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看出了今日这个事儿已经被有心人设了局。 落入这个局中的,不只他们这几个人,这一位急匆匆跑来“抓结党现场”的太子殿下想必同他们一样也是被算计的了。 只不过,他们早已经预备了一套说辞将那与皇子“结党”的大帽子给应付过去。 如今看来,那设局的人,想必真正要对付的是这位太子殿下了。 既然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当然就不必惊惶,只需要按照原计划行事便可。 不过,既然来的是太子,这个局的背后又是能够把太子都算计进去的人。那么今日的事儿,可就也不能完全按照原计划行事了。 因着这位太子殿下,眼睛里也是个揉不下沙子的。不但要圆过去,还要圆的好,那么便要在原计划的基础上再加上一点儿料了。 故此,在寿郡王同太子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同余大人暗中通了气儿,想把这事儿做的再圆满一点儿。 只不过,太子虽然和寿郡王说着话,没有直接盯着他们,但也不是没人暗中帮着盯的。 好在,他同余大人这几年同朝为官,也培养了很多默契。很多事情,并不需要诉诸语言,只需要几个眼神,便就能够理解彼此的意思了。 片刻之后,他们便已经“商量”出来了新的策略。 当然,这个事儿还是要由林如海说比较合适。 因着这事儿,到底还是在林家出的。 且,只有由林如海说,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故此,一商量定了之后,林如海便就起身开始倾诉了。 而且他也的确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那么接下来的事儿,就更加没有什么悬念了。 林如海在太子“期待”的眼神中,淡定地说出了一个让半个屋子的人变了颜色的消息: “他们两位是老臣特意请过来商议我们两家的婚事的。” 这话一说,不单是太子了,便是宗祈,也瞬间惊得变了脸色。 既然是林家和余家的婚事,那么便就只有在场的林家姑娘和余家小少爷了。 林家的小儿子年纪太小,余家也没有闺女,且他的长子已经同李阁老家嫡长子的嫡女定下了婚事。只有今儿带来的小儿子还没有人家。看着年纪,两个孩子也是差不多大,的确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只不过,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说好的“结党营私”呢? 变成了这个小儿女的鸡毛蒜皮的事儿,真的对得起他堂堂太子专门跑来这一趟么? 屋内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几个“位高权重”的人里头,只有余大人和林如海两个人十分平静。 当然,除了这几位“大人”们之外,更加平静的还有这桩婚事的两个当事人。 代钰自然不必说了,从林如海将她叫来书房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早就猜到今日的事儿是要拿她来做文章的。 在这个年代里头,作为一个小女子,能够做文章的不就只有婚事儿这一件么? 有被贾老太太算计的前科,还有在宫中厮混过那两年的经历。她很明白这事儿本就是稀松平常的。 恰好,她本来对这个事儿也并不怎么重视。 对于她来说,真嫁给谁都不重要,何况是眼前这种明显的权宜之计呢? 只不过,先前她并没有想到,这个婚事的另外一方是余泽罢了。 这么一看,大家年龄仿佛,身份也相当,算起来她还算是个“高嫁”,可不是再好没有的一桩姻缘。 不过,虽然一切看上去都好似天衣无缝的模样,但稍微让她有些在意的是,听了这个消息,便是身为另一方当事人的余泽,他脸上的表情也十分淡然。 这一点让她更加确信,这位小少年当真是深藏不露的。 再结合现场其他人的反应,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这般自始至终都如此镇定。 恐怕比起余太傅和林如海,他真的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罢。 想到这个,代钰微微有些出神,不免就多看了余泽一眼。 察觉到代钰的目光,余泽也微微抬起了头,然而他的神色却仍是未变,只朝着她一笑,愈发显得有些神秘莫测了起来。 宗祈将这两个人的表情看在了眼中,只觉得心中更加抑郁了。 刚刚林大人那说的是啥话啊? 这怎么跟之前说好的事儿不一样了啊。 不是说好了由他耍嘴皮子,虽然是利用下林家姑娘的婚约,可是本来是要拿北静王家的水淳顶缸的么? 这怎么又换了余泽了呢。 其实他早知道水淳家里头已经给他内定了婚事了,故此他才提议用水淳顶缸的。 这不单是因为此前林家姑娘给了灵药救了水淳一命,更好圆过去这个事儿,还因为他的确也是存着些私心的。 不过,他知道自己对林家姑娘的心意,完全不会受这些事儿的影响。且他本也并不觉得这事儿有多大。 而这种婚约的传闻,虽然最是损害姑娘家的名声。对一般的闺秀来讲,当然可以算的上是致命的。但是根据他对林家小姑娘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让她自己有任何损伤的。 他宗祈看上的女人,怎么会那么弱? 若她真的如同寻常娇弱的闺阁小姐一般,他也就不会对她如此念念不忘了。 况且这个所谓的“做媒”的事儿,本就是拿来应付太子的,找了水淳这个已经有主的来顶缸,到时候寻个机会也好给他们搅黄了。若是换成了尚未说亲事的余泽,那可就说不准了。 而且,不要当他看不出来,余泽那个小子,其实一直都默默关注着林家小姑娘来着。 只不过,因着他是他们这“三人帮”中年纪最小的,而且是从来存在感都最低的,所以,他没往那边儿想罢了。 难道,他防了半天的水淳反而没事儿,倒是要在余泽这个小沟渠里翻船了么? 这可绝对不行啊。 他这里不过只是略微出了一会儿神,这点子神色上的异常却早已经落入太子的眼里。 这倒是给太子因为落实了自己被算计而愈发阴霾的心情带去了一丝曙光。 因着这一位太子殿下原本就因着今儿被算计过来这事儿郁闷的要死,见到自己这个十六弟也吃了瘪,他还是很有些受到了安慰的。 毕竟算起来,他也算是今日事件的罪魁祸首之一嘛。 自己都这么抑郁了,他怎么能那么快活呢? 必须不能够啊。 独抑郁不如众抑郁,太子殿下一向照顾弟弟,故此,他便“好心”地问了宗祈一句道:“老十六,你那是什么表情?怎地你也是头一回听见这个事儿么?你今儿竟不是为了你家那个余大人家里出来的小伴读,来做媒的么?” 宗祈心中一惊,当然知道此时不是寻常时候,根本没有时间让他来纠结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儿。 他既然也走上了争夺那把椅子的路,身后也已经有了支持的人,那么便就再也不能像之前那么任性地恣意妄为了。 特别还是在这种羽翼未丰的时候。 更是要忍耐。 想到了这里,宗祈便就笑道:“我当然吃惊啊,我原是为了别人来的。哪里知道,我们小余公子,竟然已经捷足先登了呢?虽然要先对余大人、林大人并林姑娘和小余你道喜,但我今儿这头一回做媒,却就竟然弄出了这么个乌龙,倒也真是砸了我的招牌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庆幸他还没来得及把水淳说出来,不过,至于这个痴心公子到底是谁,也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今儿的重点是人家林家和余家正在商量婚事,他这个不素之客直接跑来想给人家已经在议着亲的姑娘说媒,压根儿跟什么“结党营私”没有半分关系。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很清楚了。但是太子因着心中实在不忿,总觉得就这么回去实在不甘心,又看了看书房内的几个人,目光忽然便就落在了代钰的身上。 似乎有些“福至心灵”般地,他便就又寻了一个新的法子来验证一番林如海说的这个话是真还是假了。 这林家小姑娘看着还不到十岁,想必是最好突破的。 只要她露出了破绽,承认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便可以戳穿他们这个“假议亲、真结党”的骗局。 想到了这里,他便朝着代钰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温和地道:“小姑娘,你同孤说,你今儿可是要同这位余家小公子议亲么?” 这话一问,全场诸人面色都是一变。 包括余泽在内,都对太子这忽然的“神来一笔”有些招架不住。 这句话看着简单,但若是回答的不好,很容易便会落下口实。而太子,从来不是个单纯的傻子,若不是这样,他也就没机会从被废的太子又重新变回了太子了。 只不过,如此突然的情况下,大家伙儿想得点子再好,也无法传达到代钰那里去。 一切就只有靠代钰的临场发挥了。 余泽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来,却忽然听见代钰淡淡的声音自旁边传了过来:“回太子殿下的话,臣女尚未同余家公子议亲。” 第71章 七十一考校 这话一说,连此前最能沉得出气的林如海面色也微微一变,险些跳起身来要她将这一句话收回去。 好在他一向对这个女儿信任有加,故此才撑住了没有当场质问她。 既然他都没有问,那么别的人更不好开口了。 毕竟,说这句话的可是代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孩子,只要一开口说话,便就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就好似她说得东西再匪夷所思、再惊世骇俗,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一般。 事实证明,也幸好林如海没有开口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若是不然,代钰那边倒还真是不好收场了。 因着她接下来,很快地便就说了一句道:“今日是我求了我们老爷请余家老爷和公子过府一叙的。因着……” 说到这里,她恰到好处地低下头去,做出一番仿若娇羞又仿若恭敬的模样。 其实她不过就是想要酝酿下情绪,将这一出大戏,做得再逼真点儿罢了。 她的性子偏冷淡,要是做出娇羞的样子,实在不像,故此,所有的人,都觉得,她这是在对太子表示恭敬。 毕竟,方才太子是单独点了她一个人说话的。 既然方才有让人那么惊悚的一个开头,想必她接下来的话也会是十分惊世骇俗的。 不过,即便是如此,却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便是连太子,也只是抬了抬手,十分大度地让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代钰便就只好调整了策略,放弃了装娇羞那一套,改成高冷女神范儿了。 故此她索性便也就抬起了头,淡然道:“此前臣女的父亲同臣女提过余家的亲事,然则,臣女幼承家训,略读了几卷书,早已立志,日后必得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好男儿,方才肯嫁的。” 这话一说,林如海和余大人都秒懂了。 同时心中一下子就都放松了下来。 余大人深深看了代钰一眼,眼中满是赞扬之色。转头就用目光向林如海示意:原来贵千金——不,现在已经是我家媳妇儿了,是用的“以退为进”这一招啊,果然是虎父无犬女,高,实在是高。 林如海也松了一口气,一面用眼神回应余大人了个“不敢不敢、过誉过誉”,一面看了余泽一眼。 那眼中的意思也很明显,我闺女已经发招了,你可要接好啊。 余泽立刻回复了个恭谨的眼神,也是无比诚挚的——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定然不会辜负岳父大人和媳妇儿的一片心意。 当然,后面的半句就是他的心声了。 这个时候还是不方便透露给岳父大人知道的。 大家来日方长,既然定下了这个婚约,即便只是权宜之计,也总有知道彼此心意的一天不是。 余泽态度良好,代钰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意外。 唯一让她有些在意的是太子的态度。 不管此前他到底得了什么消息,他来的时候让人觉得有多么突然。 他偏偏就把这气势做出了个寻常串门儿的架势。 就冲着这一点儿,这位殿下还真是个人物。 今儿算是她同这一位大约注定做不成皇帝的太子殿下的第一次交手。 事实证明,绝对不要先入为主地认定任何一个人的实力。 就凭着这位太子殿下这半天的言谈举止、还有方才问的那个要命的问题,她便明白了为何他被废了之后还能重新爬回太子之位。 这一位,可真是个聪明人。 若不是他有个那样抽风变态的爹,想必他也会是个很不错的君主的。 可惜了。 终究还是被他那个神经病的爹带着也有些神经病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 不过,她可没有什么时间为他哀叹。 还是要先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 果然,她说完了要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嫁的这话,那太子已经笑着开口道:“小姑娘很有想法嘛,真不愧是林大人之女,果然同寻常闺秀不同。” 林如海适时地表现了一下谦虚,上前行礼道:“太子殿下过奖了,老臣实在惶恐。这小女儿乃是老臣掌上明珠,故此难免便就娇惯了些,凡事大多要顺着她的心意来的,叫太子殿下见笑了。” 他话音还未落,太子已经挥了挥手道:“林大人何须过谦。我看林姑娘这个样子就很好。看起来,今儿是林姑娘要考校余家小公子了。只是不知道这考校才学,到底是要怎么个考校法儿呢?” 代钰早已预料他会这么问,故此当即便淡然道:“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久闻余大人家也是诗书传家,不知道余小公子于‘诗’、“书”二道上,造诣如何?” 余泽笑了笑,躬身施礼道:“有劳林姑娘垂问,小生也恰好于此两道上最为痴迷,颇费了些心思。不知道,姑娘想要问些什么?” 听了余泽这话,宗祈的内心是崩溃的。 他心道,小余啊小余,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小余。 如此油嘴滑舌,难道真是对人家小姑娘动了心思了? 还说什么“于此两道上最为痴迷”,你那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你哪里是于此两道上最为痴迷,你于其他几道也没少花心思啊。 难怪人家说什么,你都那么高兴了。 因着这考校的事儿,根本就难不倒你啊。 好伤心,我也想被林家妹妹考校,为什么提亲的不是我呢? 再一次地为自己生在皇家感到了绝望,十六皇子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 然而不管他的内心如何崩溃,另一边儿的考校还是在继续进行。 其实考校什么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在太子和他带来的这些人尖子面前做一场完美的表演。 这当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不过,代钰这一次也并不是毫无准备,好歹拎出了平日里无事时搜罗的奇趣题目,“认真”地考校了一番。 而那余泽,出人意料地也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同她配合得相当默契,总算也是联手做足了这么一场戏。 毕竟,作为诗书世家出身、还是素有才名的嫡女,在亲事上要求高些、过场多些,也并不是太少见的。 前朝不就曾经有过好几位才女佳人、采用各种巧妙的方式选择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么? 在展现了自己才华的同时、还能寻找到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生伴侣,这岂不是人世间最大的美事一桩。 代钰和余泽的这一番表演,无疑将这个事儿办的愈发圆满了。 太子彻底无话可说,那一群谋士也都大眼瞪小眼,他无奈之下便就只有将这一肚子火气都发泄到了宗祈的身上。 谁叫这一切的事儿都是为了追查他惹出来的呢? 他看着宗祈、半真半假地道:“你才几岁,就学人家做媒了。看看这一回不就弄出了个乌龙来嘛,趁早儿回去,好生读读书是正经。父皇今儿还问起你,我还帮着你遮掩了,既然这里无事,便就快点儿回宫里头去吧。” 他说得很是轻松,宗祈也很是配合地可怜告饶。然而等到他回了自己的东宫之后却忍不住大发雷霆、砸了许多东西不说,还处罚了一群谋士。 在林家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今儿这事儿,自己明显地是被老七一伙子人给合伙儿算计了。 不但没抓到什么现行,还惹得老十六多了心——也是,他才不过十一二岁大,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有什么权谋的脑子、结党的勇气。 还没事儿跑去瞎掺和人家大臣家闺女儿子的婚事,这回可好,弄了这么大一个乌龙,还把人家林家和余家都给得罪了。 林家宠着女儿,那余家就不宠着儿子了? 谁家都是几辈子的书香门第、要在定亲之前相互试试才学这也是人之常情。 虽然知道这里头可能会有什么猫腻,然而那两个小孩子表现得太自然了。 而且那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可不就活脱脱是自己年幼时候的模样? 虽然现在已经沦落成这个样子,可是爷小的时候,也是天才儿童来着。若是不然,也不会被一堆儿子的父皇当成宝贝一样亲自教养了。 太子殿下想着代钰,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童年。 对比现下的凄惨,他觉得心情更差了。 愈发觉得要跟让他陷入了这种境地的老七一派死磕到底了。 如此一来,倒是忘记了他最先是为了忌惮老十六同父皇给他留的那些重臣往来密切的事儿了。 且不提皇宫里头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单说林府里,在恭送完了太子殿下和寿郡王殿下回宫之后,林家和余家的人重新坐在了一处,说起了话来。 又完善了两家亲事的一些细节之后,余大人便带着余泽告辞了。 只剩下林如海和代钰在书房中,大眼瞪着小眼。 林如海忍了许久,这会子终于逮住了机会同闺女单独说话,故此他也不客套,第一句话便就直接问道:“玉儿你知道这件事情多久了?” 第72章 七十二长谈 代钰早知道林如海必定会要问她这话,只不过,没想到他居然会是如此直白地问出来,这倒是让她有一些意外。 不过,既然林如海已经如此郑重地把态度摆了出来,代钰也少不得还是要严肃对待的。 故此,她便也敛容正色道:“此前便有些察觉,但是进了书房,见到老爷请的这几位客人的时候,才看出来的。” 林如海听得她这么说,倒是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心中的千思万绪一时间完全抓不到什么头绪。 但终于有一点是最清明的。 那便是,黛玉这孩子,的确不是寻常的闺阁弱女。 果然,同他预料的一样,在政事大局上的敏感程度,的确很是厉害。 说是厉害,其实还说的轻了。 从有些方面来看,她这女儿说不好都是比他这个老爷还要更厉害上一些的。 既然是这样,那么他就也无须再藏着掖着,只将所有的事情同女儿商议一番便罢了。 总归他们是亲父女。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种关系生死存亡的大事儿上,有个聪慧明白的女儿一起参详参详,总好过他一个人独自硬撑。 毕竟,圣上现在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而且,他同余家乃至十六皇子之间的这点儿事儿,也需要跟女儿好好说说了。 退一万步说,这事儿跟女儿还是切身相关的。 他又不是那种为了家族一心不管子女死活的人,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才好的。 林如海表达了要跟女儿长谈的意思。代钰也觉得自己的确是有许多事要跟林如海好好说道说道了。 如此一来,父女两个便就一道儿坐下来,从家里的情况说起、说到了朝廷的局势、他们家在这场夺嫡战斗中的位置,以及家族以后的走向等等,一说便就说到了掌灯时分。 没想到她同林如海这不说是不知道,真是越说,越觉得此前对彼此的了解还并不够多,越说越觉得父女两个联手,方才是上上之策,必定能保着林家度过这一段风雨飘摇的岁月,日后更加辉煌。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若投机了也是万句都不多的。 因着说的太过起劲,父女两个人连吃饭都没有出书房的门儿,都是叫人直接送到小书房来的。 原本送饭的事儿,自有家仆们负责的,但是因着今儿后晌从贾家回来之后,代钰就在林如海的书房没有出来。更不要说,中间还有那些皇室的“贵客”们进进出出的,动静颇大。故此,身为当家主母的贾敏早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便就借着送饭这个功夫自己亲自来书房看看情况了。 谁料,她带着捧了食盒的丫头婆子们,还没进去书房的门儿呢,早有管家亲自迎出来道:“太太您来了。老爷吩咐,今儿书房除了他同大姑娘,别人都不能随便进去,要不您稍微等上一会子,待我进去给您通传一声?” 贾敏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心里立刻便就有些不舒服了。 这是什么话? 她这个当家太太什么时候算是“别人”了? 不过老管家是自小儿便在林家的、又是看着林如海长大的老人,贾敏不好当面发作她,却也不想在下人们面前露怯,便就笑着打趣儿道:“想是玉儿那丫头缠着老爷商量什么大事儿呢罢?竟这么神神秘秘的,行,我也不叫福叔你为难,就在这儿等一会子罢。” 老管家躬身道:“太太您如此客套,老奴可不敢当,因着今儿的确是老爷吩咐下来的,老奴不敢不听,故此才怠慢了太太,还请您担待。” 贾敏笑着应付了他两句,便放他入了书房通传去了。 老管家年纪已经不小,但是腿脚却还是很快,不多时间,便就出来回报道:“对不住了太太。老爷说今儿要跟大姑娘商量几件要紧的事儿,来不及管照默哥儿的功课了。故此便就不请太太进去了。请太太抽空看看默兄弟的功课,将这些饭菜给老奴送进去罢。” 贾敏听得这个回报,心里愈发不是个滋味儿,觉得自己是彻底被排除在了家中大事之外了。 但她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将食盒都递给了老管家,自己带着丫头婆子们怏怏不乐地回去了。 当然心情虽然不好,但是饭还是要吃的。 回去之后,她贾敏便就强打精神,同林家小弟一起吃了饭。 当然,这个饭吃在嘴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饭后,因着心情实在太差,又想起老爷派人传的那些支吾她的话,索性也不放林家小弟回去,真个儿拿了他的功课来看。 只是她的情绪一直不怎么高,看起来便又有些病恹恹的。 还好林家小弟现在也到了懂事的年纪,略缠着她说了几句功课上的事儿,倒是将她心中这点儿酸涩冲淡了不少,心情也好多了。 母子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就到了就寝的时间。 贾敏打发了人将林家小弟送回了房里,又亲自守着他睡下,这才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林如海和代钰却是还没有出来。 她枯坐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心里委屈,便就又披上了衣服,准备出门去书房那里看看。 她就不信,自己第二次去,他们还要拦着自己不让进去。 谁料,她打算的好好的,不过刚刚换好了衣裳,林如海就推门进来了。 见到她这个模样,林如海一愣,继而笑道:“天色这么晚了,太太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贾敏看着林如海,不由自主地就红了眼眶。 林如海见她这样,心道不好,却也忙上前软言安慰道:“太太这是怎地了?” 贾敏垂泪道:“日后老爷若是有什么事儿,是不是便就只同玉儿商议,再不会叫我知道了?” 林如海一听,哪里还不知道,夫人这是因着白天自己和闺女秘密议事、将她拒之门外的事儿有了意见,心中不舒服了。 不过,他素来是个极其会办事儿的人。 在外头朝堂上那等复杂的环境之中,都能混得如鱼得水、还能在混乱中继续上升,那么哄哄贾敏这等内宅妇人自然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何况,对于这个结发妻子,他心中还是有着感情的。 正所谓人无完人,只要贾敏没有一味偏帮娘家、擅作主张地惹出什么麻烦事儿来,偶尔拎不清的时候,他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过,有些事儿涉及到他的底线,还是要跟她说一说的。 比如女儿黛玉的婚事,这便就是她绝对不能随便插手的事儿。 即便她是女儿的生母,在这件事儿上,本来是最该有发言权的,但是此时情况已经不一样。 黛玉注定是无法如同普通女孩儿一般等着母亲安排亲事的了。 而且,就算是出去议论两句这事儿也是不能的。 因着关于黛玉的婚事,这中间的变数实在太多,虽然说今日折腾了这么一场,是把这个事儿过了明路了。 但是,黛玉最后的归宿,可不一定是余家的。 十六皇子看着黛玉的眼神,他可是都看在眼里的。 而他已经跟余家结盟共同在暗中襄助十六皇子登位,那么,黛玉这个事儿,还就真的不好办了。 故此,这件事儿上,他们家也好、余家也罢,是多说多错的。 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一家子就这么置身事外,等着那几个皇子们同皇上博弈厮杀。 如此一来,不管哪一个皇子上位,他们林家最多也就是个守成。 书香世家出来的,不过就是个明哲保身、继续做个清流之家,怎么都不会有什么灭门之祸。 可惜,皇家的夺嫡大战,并不是他们这几个老臣子想要靠边儿站就靠边儿站的。 余太傅家已经开始了站队。 他固然还是想往后退,但是,又有谁信? 毕竟他当时为了推拒皇家的亲事,早就已经跟余家结盟了。 再说,其实他自己本身也就看好十六皇子的。 皇帝诸皇子之中,太子自然是不必说的,那资质原本是极好的。 可惜他做太子的日子太久了,而且后期身边儿混进了其他心怀叵测的人,性格也是乱七八糟的,算是废了大半儿了。 其实这个事儿,要说句公道话,还真不是在太子自己行为不端什么的。 主要的根子还是在皇上那儿。 因着皇帝虽然在政事上还算清明,但在教孩子上着实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太子又是他还年轻的时候就带在身边儿的、因爱如珍宝,便完全就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教养了。 如此肆意任性地教导的结果,便就是把个天资聪颖的太子,弄得废了大半儿。 聪明固然还是聪明的,但是这心性就有些不行了。 想太子这种天之骄子,一旦从高高在上的地方摔下来,就再难爬上去了。 即便是爬上去,不过也就是陷入了另一种极端里头去。 今儿太子的来访可不就正巧是说明了这一点。 为了个年幼的弟弟的不明动向就如此沉不住气,真是没有作为储君的气度了。 太子也就这样了。 若是没有意外,做个守成的君主也倒是还尚可。 可惜,他其他的几个叫皇帝那莫名其妙地为了打压他、磨炼他的目的而提拔起来的兄弟们,却已经被养大了野心。 这个事儿注定是不能善了的了。 别的不说,就说那个此前立储呼声最高的七皇子罢。 那一位七皇子他也见过,他的母族也是十分显贵的,自己也领教过他的工于心计和善于谋划。 但,七皇子太张扬,如此大张旗鼓地跟太子对着干,也势必会被皇上厌弃。 其余的几个皇子,不是母亲的地位太低,便就是自身的资质太差。 这么算下来,也就只有生母是宠妃,自己也颇有些野心和抱负的十六皇子最为合适了。 若不是这位十六皇子居然对黛玉有这么些情愫,他对自己和林家来说本就是个完美的下任储君了。 可惜,他并不想着女儿嫁入皇家,更不要说是入宫为妃嫔了。 便是做了正宫皇后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只是看着光鲜罢了。终究不如嫁入门户相当的人家,做个省心的主母合适。 即便女儿的心智和性情都足以胜任那个位置,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忍心女儿受这个苦。 作为一个臣子,他也并不想靠着女儿嫁入皇家来成就他的光明仕途。 为官之道,他已经浸淫了十多年,自问已经有了一定的心得,大可不必要牺牲独生女儿来更进一步了。 这些事儿当然不能都跟夫人贾敏说,但是女儿黛玉已经定给了余家的事儿,还是可以提一提。最多再多叮嘱一下,这个事儿不要随意张扬,低调一点儿,便就罢了。 他自己的夫人,这么十几年的夫妻了,该如何相处,他自然是知道的。 有些事儿,该说的,他绝对不藏着掖着。 但是,不该说的,他也能做到一点儿不提。 有的时候,知道的少一点儿,反而还是幸福的。 烦心事儿多了,也真是够人喝一壶的。 就比如他自己,再比如,他们的女儿黛玉? 林如海很快哄好了贾敏,又跟她说了几句闲话,这才熄灯就寝了。 不过,跟他预料中的不同的是,代钰根本就没有什么失眠的问题。 事实上,她睡得十分之好。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精神百倍,所有的疲倦已经一扫而光。 只不过,跟她这里的情况不大一样的是,贾敏和林如海似乎都没有怎么睡好。 早晨请安的时候,代钰看着父母亲眼眶底下都有些乌青,便知道,这两个昨晚必定是因着她的这个事儿有些官司。 不过,她却也知道,以林如海的手腕儿,要收服个贾敏是完全没有任何难度的。故此,她也不想多管。 昨天已经确定了自己站队这个事儿,还把自己的婚事奉献了出来,这事儿却还是没有算完。 这几日,必定还有其他的考验等着她,她可没工夫管家里头这点子小事儿了。 一家人安静地用了早饭,便接到了外头的一个帖子,却是三日后谢家夫人家里办个小宴,要请贾敏和代钰一道儿同去。 谢家夫人同余家夫人乃是姐妹。在刚刚同余家定了亲事的这个功夫,她的宴席自然是不能不去的。 代钰看着贾敏把帖子接了下来,含笑同那送信仆妇说话的样子,心中愈发对不知道怎么安抚住了贾敏的林如海佩服起来。 林如海不动声色地回了她一个笑容,示意她好好准备。 代钰会意,立刻明白了这一个小宴会想必没有那么简单,如此,她便好好准备一番,想必到时候也必定很有意思。 第73章 七十三相看 接下了谢家的帖子之后,贾敏便也就好好准备去赴宴的事儿了。 她先是安排了要去谢家的礼品,又为代钰和自己选好了衣裳收拾,这才拉着代钰将谢家的情况略说了一说。 谢家现在是谢夫人当家。 他们家的宅子离着林家的其实不是很远。 然则林家到了京城几年,却并没有怎么同谢家来往过。 因着谢家与旁的人家不同,最是低调,几乎从不跟人来往的。 代钰一面听着、一面点头,也在心中暗暗奇怪,为何这么样的一户人家,她都在了京城几年了都没有怎么听说过。 若不是在宫里头陪着公主读书,见到了身为公主师傅的谢夫人,恐怕,她都不会知道,京城里头居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不解,贾敏叹了口气,这才缓缓把她所了解到的谢家的情况跟她说了。 原来,这谢家,原来也是袭过列侯的。 谢家的家世虽然曾经比余家、林家、贾家都还要显赫,但是奈何运气不大好。到了谢夫人的丈夫谢老爷这一代,就凋零了。 其实谢家老爷本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若不是这样,余家也不会把最珍爱的嫡出的小女儿嫁过来。 奈何天妒英才,那年都中闹了一场风寒,谢家老爷身子骨弱了些,没熬住,直接就没了。 因着,谢家老爷本是家中的独子。 他这一英年早逝,直接便拖垮了谢家老太爷和老太太的身子,两个老人没撑过去,直接病倒了。 老侯爷年轻时候上过战场,伤了身子,又遇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没上一年就过去了。 谢家老太太看着孙子的份上撑两三年,也没了。 诺大的谢家就这么着成了谢夫人母子两个的谢家。 这个时候老侯爷的那几个庶出的兄弟便来搅和。 好在谢夫人是个刚强的,她娘家余家也不是白给的,这才平息了这个风浪。 不过大的风波平息了,小的纠葛却不断。 几年下来,真是不堪其扰,连谢家大公子都险些被他那几个无良的庶出爷爷和他们那几家子的庶堂叔伯们算计废了。 谢夫人因此而发狠送了独生儿子去参军,又将侯府的大半都封闭了起来,单剩下了自己在家,几乎进入了闭门谢客的阶段。 听说谢家公子在战场上表现十分不错,这几年升迁不慢。可惜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战败失踪,毫无音讯,只能做了“为国捐躯”的处理了。 谢夫人大哭了一场,次日就进宫辞了侯府的爵位,独自搬到了一处宅子,听说竟颇有些青灯古佛的意思了。 后来还是因着皇帝感念她人品端正、学问又好,独生儿子也是为国捐躯了,加上还有余太傅和北静王府的面子,不忍心她晚年凄凉,才将她召进宫中做了女官,单给公主们上上课什么的,她这才有了些活人的模样。 贾敏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为这一位谢夫人唏嘘了一番。感觉她的一生真是坎坷得很,然则那天见到她本人,也不由得为她的气质和风华而折服。 一个受了那么多苦的女人,还能有这样的气质和心境,那实在是很难得的。 或者,她还不死心地在等着儿子从边关回来吧。 代钰静静听完了谢夫人的故事,却觉得,这事儿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谢夫人那样的女人,会对着什么庶出的叔公低头么? 就算她肯,难道余家和北静王府都是吃素的? 这中间必然有什么是她不知道、但是又极其重要的隐情。 她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贾敏叮嘱她要注意的禁忌,她却也觉得还是要注意注意的。 寡居多年的贵妇人大多会有些难缠,何况,她此前又不是没有领教过这一位谢夫人的能耐? 这一次小宴的主题是赏枫叶。 诸多准备之后,三日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第三日一大早,贾敏便带了代钰上了马车往谢夫人家中去了。 谢家宅子在一处极其清幽的庄子边上。 正对着一座不大的小山。 正当秋日,满山都是枫叶,十分好看。 到达了谢家宅子门前的时候,那里已经停了一两辆马车,看着正是余家和北静王府的标志。 代钰便就知道,这是要来“相看”她的意思了。 只不过,他们俩的婚事都闹到太子和寿郡王跟前儿了,这“相看”不“相看”的意义也不是很大了。 不过就只是走个过场好了。 贾敏当然也看出来了。 只是,关于这个婚事的内情,林如海也曾经选了她能听的部分跟她稍微说了一点儿。 她也不是那种蠢笨的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故此,她便也强做镇定,叮嘱安慰了代钰几句便就带了她进去了。 这一场大戏,不管真也好假也好,至少在外头看着要真真的。 她心中有数,故此便就决定只是按照自家老爷吩咐的,做好自己这个主母便好。 女儿的事情,她不必过多干涉,由着她自己处置,反而是最得体的。 这言外之意,便就是,女儿已经知道了这个计划的全部,她只需要配合就行了。 心中不是不酸涩的。但是自家老爷话都已经说到那里了,她也就只有照做了。 代钰看出她心中的纠结,却也懒得再多说了。 有的时候,她说了半天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而且,在这个事儿上,还真的就没法儿照顾贾敏的情绪。 因着,不管怎么样,这事儿都是要绕过她这个当亲妈的,要她和林如海两个人自己折腾了。 她知道的越少,对她越好。 好在,她即便是心中别扭,也在进入谢家大门之后,迅速调整好了表情,跟真的知道自家姑娘来见男方家里的长辈时候的母亲该有的表情一个样。 代钰在心中松了口气,自家的表情却仍是淡淡地。 她是没必要讨好这些女人的。 左右,大家不过就是在一处做场戏罢了。 谢家的宅子不大,不过很是整洁精致。只是因着人少、主人喜静,颇有些清冷幽静了点儿罢了。 引路的丫头将贾敏和代钰引着去了宅子后头的园子。 这院子里头却是有几株红的正艳的丹枫,三个贵妇装扮的人已经坐在了回廊上,除了谢夫人之外的两位,都是代钰没有见过的。 不过,即便是没有见过,看那个模样,猜也大约能猜得出来,那多半便是北静王妃还有余家的夫人了。 除了这三位之外,她们身边儿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好奇地东看西看,这却是代钰没见过的。 听见通传说林家夫人和姑娘到了,那群人便转过头来,其中的谢夫人和另外一个锦衣的夫人更是起身相迎,唯有最盛装的那位贵妇仅是在位子上欠了欠身。 大家客套了几句,这才坐下相互介绍。 原来,那盛装的贵妇乃是北静王妃余氏,品级在诸夫人之上很多,按理是要贾敏带着代钰行大礼的。 不过她却很是和蔼地免了她们的礼,只说今儿是陪着嫂子来妹妹家随意看看,大家都是亲戚,不用拘泥于这些俗礼。 另一位锦衣的夫人,便就是余太傅的夫人程氏了。 虽然说余太傅现在已经跟着林如海一起被贬斥到了翰林院,但是他好歹也是个掌院学士级别的,还是林如海的上司。贾敏见了程氏夫人,本来也是要行礼的。 然则代钰和余泽有了婚约,她们便就是亲家了,自然也就是不用再行礼的了。 那小女孩儿却是程氏娘家的侄女儿,名唤锦心。因着程氏的娘家嫂子正巧带着侄儿侄女借住在余家,又因着余家没有女儿,因恐这一次见面只有代钰一个女孩儿有些说不上话,故此,这个勉强同代钰年纪仿佛的小女孩儿便就被程氏夫人给一道儿带来了。 相互介绍了之后,因着到底不怎么熟悉,故此气氛便有些尴尬。 谢夫人笑道:“因着这几日风和日丽的,我这宅子里头也并没有别的好看,便就借着这枫叶之丹红,贺一贺玉儿同三郎的好事罢。” 她这一说,贾敏和余夫人便就有些不好意思。北静王妃却很是高兴地道:“妹妹说的正是这个理儿。我看黛玉这姑娘便就很好,是三郎得了个好大的运道,才能配的如此佳人。” 贾敏忙谦虚不敢,又夸了程家小姑娘几句,程家小姑娘倒是个爽利的性子,脆生生地跟贾敏道谢,又来找代钰说话。 她年纪尚小,又似乎被教养的极好,故此说的话不但得体,而且十分有趣。 几个女性长辈都被她天真娇憨的语言逗乐了,便是代钰也觉得这孩子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傻的可爱,也捧场配合了她两句,这才总算是把气氛活跃起来了一点儿。 因着气氛活跃了不少,代钰便就被几个女性长辈“和蔼”地问上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这么简单的问题,要得体地回答出来,对她来说,自然是没有什么难度的。 只不过,就因着太简单了,她反而觉出一种不简单的意味儿来了。 不单是她了,便是贾敏在旁边看着,也是觉得怎么如此简单敷衍,这真的是来“相看”的么? 她哪里知道,这几位女眷早就得了丈夫或是兄弟的叮嘱,今日务必要做的好看,若是能拉近些关系最好——余太傅都看中了的人,她们又怎么会故意为难。 故此,这种情形之下,大家的气氛自然是愈发和睦了起来。 不一时,饭菜已经备好,众人便就都入了席。 席面也如谢家宅子一般,精细雅致,但却颇有些清冷的感觉。 林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北静王妃身子本就不好,更是极其重视养生。谢夫人、余夫人也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姑娘,在就餐礼仪上更是十分完美。故此这一顿饭下来,基本没有什么人说话。 既然是这样,那么餐后便就要补上吃饭的时候应该要有的交流了。 因着是来赏枫叶的,饭后的闲聊地点就放在了枫林中的亭子里。 谢夫人出身书香门第的余家,这几年闲在家中无事,最是有雅趣,将一个宅院布置得别具匠心。 不过几株枫树,偏偏半依着山势做出了层次,还在中间修了个小亭子,取得正是那“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境。 配的也是黄酒、菊花点心、菖蒲茶。大家团团围坐下来,倒是比此前在席上更加自由了不少。 看这个架势,那几位夫人定然是要有什么私己有话要说的。 而且可能会说些不想她们小孩子听的东西。 意识到自己戳在这里有些不大合适,代钰方才想着要不要找个什么借口回避回避。 那程家小姑娘便就跑来拉着代钰道:“林姐姐,谢家姑母这里的枫林最好看了,不如咱们去那边捡枫叶戏耍,你说好不好啊?” 代钰看了贾敏和几位夫人一眼,那几位夫人都笑道:“这小丫头真是一肚子鬼精灵,竟是一时半刻都坐不住的,倒似个小子的模样。” 贾敏却说:“我倒是觉得锦姐儿这性子活泼讨喜得紧。不像我家玉姐儿,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大爱笑闹,倒是显得沉闷无趣了儿。” 余夫人忙谦虚道:“我就喜欢黛玉这沉稳的性子,锦心这丫头,自小儿便被我那兄弟、兄弟媳妇娇养太过,加上她外祖母也是喜欢女孩儿的,愈发养的她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正是要同黛玉一处玩儿一玩儿才好呢。若是能学到黛玉一点儿半点儿的,我就替我兄弟一家子多谢你们娘儿俩了。” 贾敏也笑道:“正是呢,我也说要黛玉学学锦姐儿的活泼灵动,年纪轻轻的女儿家终归还是要多说多笑的好。” 谢夫人听得他们这话,便就笑道:“这感情好。以后你们多在一处玩儿便是了。现下黛玉已经是大嫂子家的了。若是林夫人实在喜欢锦心,也可以要了她家去啊。” 这句话一说,倒是触动了代钰和贾敏的神经了。 可不是,这程家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可不是同林家小弟年纪没差两岁。 按着风俗,女大三岁之内,可都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不是还有那个什么“女大三、抱金砖”么? 何况这程家小姑娘撑死了也就比林家小弟大个一岁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难道儿今儿来谢家,不是要“相看”她这个余家媳妇儿,而是要带着程家小姑娘来给贾敏相看的么? 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一顿饭吃的,果然没有这么简单啊。 代钰和贾敏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担忧。 不过,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北静王妃却忽然插了一句道:“都是小孩子,哪里就分是活泼还是稳重了。我看黛玉也是个机灵孩子,方才锦心说要出去,她的眼珠也立刻就亮了呢。可见内里也是个活泼的,只是她到底是年纪大上两岁,更醒事儿些罢了。既然两个孩子想去玩耍,咱们何必拘着她们呢。且别光顾着说话,快放她们去罢。” 谢夫人、余夫人自然一叠声地说好,便是贾敏自然也不能说不好。 于是程家小姑娘欢呼了一声,立刻跑过来拉着代钰的手便要走。 代钰无奈,只得勉强同几个夫人们简单施礼告辞,然后才跟着程家小姑娘一路小跑着往枫树林深处走去。 身后传来夫人们“可仔细着、别摔了”的叮嘱,又听见谢夫人、北静王妃吩咐“可看好了姑娘们”。 她便知道,后面是跟了人的。 故此也不担心这程家小姑娘是要拉着她往哪里跑,只跟在她身边便是了。 程家小姑娘体力不错,跑出去小一里地才停下来。 这时候夫人们派出来的丫头婆子们还在外头晃悠,她们却已经到了这枫树林的中心了。 平心而论,这枫树林的精致着实不错。 虽然说树木不少,但是完全不显得杂乱。 她们现下站立的便就是林中的一片空地,周遭景色最是漂亮。 恰有微风拂过、红叶翻飞、宛若红蝶、十分美好。 程家小姑娘在一片红叶中回过头来,朝着代钰露出一个微笑:“林姐姐,我想悄悄问你一句话,你和泽哥哥的婚约是不是闹着玩儿的?” 第74章 七十四非偶 代钰听得这话,再看着程锦心依然天真娇憨的表情,倒是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意思。 合着,这位程家小姑娘那一派天真娇憨的外表下头,倒是还装着这么颗玲珑心啊。 只不过,她这么问的意思,竟是知道了这一次他们两家婚约的真相么? 可是这种事情牵涉这么大,大人们那边儿是怎么都不会露出口风来的。 那难道说,这竟然是她的那一位泽哥哥亲自透露给她知道的么? 若是按照一般的狗血剧情猜测,这就是说,这小姑娘原本同她这一位表哥竟是还曾有过什么不成? 试想一个满腹野心和理想的少年,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被迫答应了与别的女人的婚约,却又不忍心伤害青梅竹马的恋人,所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恋人了么? 这种桥段本就是最常见的狗血剧情,也是曾经很让代钰为之牵缠挂肚过的经典故事。 不过看着程家小姑娘那稚嫩的脸,再想想余泽那老气横秋的性子,她觉得他们俩同这个桥段实在不搭。 再怎么样,以余泽那个段位,也要玩儿个高端点儿的套路罢? 就弄这种桥段来糊弄人,也实在太看不起人了。 代钰面不改色地又看了程家小姑娘一眼,发现她却仍然浑然不觉,仍是那么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倒也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看着她的那张过于稚嫩的脸,代钰心中那点子不满瞬间便就消散了去。 是啊,这件事儿本就是个闹着玩儿的事儿不是么? 那么她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其实他们怎么想的,对她来说也根本就不重要。 就算他们真有过什么,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能等得,就等等看,总会守得云开见明月。 实在等不到也不能怪她了。 因着,在这个事儿上,可不是她说了算的。 当然,程家小姑娘和她的表哥说的也不算。 计策已经生效,那么就算是假的,他们装也要装下去,还要装的真。 只不过,这其中的一切,倒是不必同这么个小姑娘多言。 原本,这事儿,是林家和余家两家老爷共同商量出来的计策。 当事人的双方固然关系不大,跟她这个小表妹就更是搭不上什么边儿了。 那么,无论她想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虽然是这样。但这位程家小姑娘既然这么有意思地问到了她的头上,不陪她玩玩儿,好似也不太礼貌的样子。 就是不知道,一会儿她要上演什么桥段呢? 是大哭一场、还是撸袖子开撕呢? 代钰表示,她很期待。 故此,她便只微笑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等着程家小姑娘继续。 只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是她完全没有意料到的。 若是她之前就知道后续会有那样的发展,说不定她就陪着小姑娘把戏演完了。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她的性格也不是那种随便迁就人的性格,故此这事儿终究就还是只能如此了。 说到这个,就不能不先提一下程家小姑娘的性格了。 而说到她的性格,就不能不提她的家世。 程家小姑娘出自余家冢妇程氏夫人的娘家,算起来也是京城里头数得上名儿的清流世家。 不过程家这一两代并没有几个人在朝中任要职,大多都去了外地外放。 程家小姑娘的老爹程二老爷,就是外放了青州知府,近日才因着皇帝的一番大动作重新调回了京中述职的。 不过,程家小姑娘小的时候,的确是跟余家过往甚密,因着同余家的小公子余泽年纪不过相差三两岁,故此,也的确曾经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美好”时光。 至于如何“美好”,那就要说说程家的家谱了。 程家老太爷有两子一女。程家大老爷还在外地任职。程家二老爷刚刚回京,程家长女便就是余家冢妇,余泽的妈程氏夫人。 这三位程家出来的人里,算起来一共有七八个儿子,却拢共只有程家小姑娘一个闺女,那自然是如珠似玉地捧着长大的。 只不过,这种捧着长大,却是与旁人家单纯的溺爱不同。 程家和余家的家教都很严苛,虽然疼爱子女,但是更是注重教养。故此虽然养的程家小姑娘天真娇憨,却也并没把她养成菟丝花一样的小白兔。 这其中,家长们的教育当然是分不开的,不过同这个小公主一般的程家小姑娘年纪最接近的、她的二表哥余泽却更是功不可没。 因着这一位余泽小哥儿,性格本也就与众不同。他认为对妹妹最好的教育,就是要让她吃亏、受骗——余小哥儿的原话是,“她被我骗是好事,这样以后才不会被别人骗”。 让人悲伤的是,全家老小都认同他这个观点。 故此在长达几年的朝夕相处、和刻意培养下,程家小姑娘迅速成长,虽然看着还是那个天真的样子,但是她的战斗力还是很彪悍的。 而且,一旦是她认定的人,她也一定会回护到底。 只是,让代钰万万想不到的是,在余泽和代钰中间,程家小姑娘认定的,却不是余泽,而是代钰。 因着这一位泽哥哥,曾经是她童年挥之不去的噩梦,是怎么都比不过的“别人家的孩子”。 不只是这样,那些一起玩耍的时光,无数次被骗得欲哭无泪的经历,都无一不让她印象深刻,觉得受益匪浅。 简单一句话,就是,她和余泽这是历史遗留的仇恨,是不可调和的、完全对立的矛盾。 而她同代钰这边儿,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程家小姑娘回到京城不过月余,还没有来的及由程家和余家的夫人们介绍融入京城的上流女眷圈儿。 故此,代钰是没有见过她的。 当然,她也没见过代钰。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代钰的好感和好奇。 只因,虽然也出身世代书香的文化家庭,本人也是聪明伶俐、活泼讨喜得紧,但是这一位程小姑娘,生平最怕的却竟然便就是读书。 关键是若是光是读书也就算了,识文断字她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一到吟诗作对、联词造句这些文雅淑女必备才艺却是难到了她了。 再说什么攻心计、权谋术等等高阶的才艺,她就更是蒙圈了。 偏偏,这其中的每一样,跟她年纪仿佛的二表哥都做的完美无缺。 程小姑娘愤怒了,她同二表哥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但是同时也给了她寻求外援,想要干掉表哥的决心。 一听说了林家有个黛玉姐姐聪慧过人、甚至还进过宫、做过公主伴读的事迹,程家小姑娘便就对这个姐姐心中暗自倾慕,想着一定要拉拢过来一起对付表哥。 及至一见面,程家小姑娘便立刻被代钰通身的书卷气和清冷范儿给征服了。 直觉若是这个姐姐的话,一定能够赢过表哥替她报仇雪恨。 再听她回答了几句王妃和太太们的话,程家小姑娘更是对这个姐姐钦佩有加,简直是奉为了女神一般的存在。 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还没激动多久,更是还来不及跟这个姐姐做好朋友,便就听说了,这位姐姐居然已经跟自家的二表哥有了婚约。 悲痛过后,程家小姑娘觉得,同样作为姑娘家,她很有必要同这一位未来的表嫂好好聊一聊。 想提醒这位林家姐姐一定要考虑清楚,可不要被她二表兄给骗了——作为同二表兄青梅竹马一道儿长大的姑娘,程锦心小朋友表示,她被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半的表哥骗得简直倾家荡产、也曾经因为这个同他打的头破血流……然而,无论她最后去跟谁告状,最后倒霉的一定是她。 因为,二表哥太厉害了。 他早已经把一切都设计好了。 别人一看,就知道,犯事儿的一定是她。 这件事儿她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直到到了青州,同二表哥分开,开始同别的孩子们玩耍,不自觉地用出了二表哥当年对她用过的法子,也成为了朋友圈子里从来都是对的的好孩子典范的时候。 她终于明白了此种奥秘。 二表哥天生就会骗人。 这个林姐姐看着文文静静的,若是被欺负就不好了。 她是个有话直说的爽快姑娘,见到林家姐姐居然没有承认她同表哥的婚事是闹着玩儿的。还那么“宠溺”地看着她笑,那么,她一定是被表哥骗了。 趁着现在离着完婚的时候还早,她得赶紧告诉她才行。 程家小姑娘想到这个,立刻拉着代钰的手,将这个事儿简单同她说了一番。 她相信林家姐姐一定会明白她的心,一定不会再想着嫁给二表哥了。 “因为,那真是,齐大非偶啊。” 程小姑娘满面沉痛之色,拉着代钰的手,如此总结到。 听了程家小姑娘这一番的内心剖白,代钰一时间觉得整个人有些不好,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很想说“齐大非偶”好似不能这么用。但是,看着程家小姑娘那认真的表情,她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末了,她只有苦笑了一句,想着这位程家小姑娘的性格的确异于常人。这种神展开,她竟是毫无防备,真是输给她了。 她心中觉得五味陈杂,那程家小姑娘却还是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她,倒好似真是在等着她的回答一样。 代钰无奈,正准备正色同她说点儿什么,却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跟着,一个青衣少年从枫树林中走出来,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们竟躲在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第75章 七十五红叶 来人的衣裳原本是朴实之极的青色,料子也是普通的绵绸,若是平时看去,那是丢在人堆里也看不出来的,定然是没有半分惹眼的。 然而此时此刻,这少年青衣乌发,雪肤黑瞳,红唇边一抹浅淡温暖的微笑,映衬着满天飞舞的红叶,衣袂翻飞间,竟忽然便有了一种别样的风采。 代钰一瞬间有些恍惚,半晌才认出,这少年竟然就是余泽。 这个认知愈发让她有些惊讶,继而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莫不是自己终究也是落了俗套,与人定了婚约便就觉得此人处处不同了起来么? 不过,方才那一瞬间的感觉,终究是从未经历过的,这倒也是难得的新鲜体验。 无论到底是何缘由,左右并不讨厌,泰然处之便是。 代钰素来性子淡漠,便就是有些微的情绪波动,也很快就回过了神来。朝着余泽微微颔首,算是施礼。 余泽也颔首回礼。 虽然是那般情况下定下的婚约这种怎么说怎么该尴尬的关系,但是两个人竟似比原来的相处还要自然随意,便如直接由陌生人变成了朋友一般。 他们两个人一派和谐,到了程家小姑娘这儿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她一见到余泽过来,先是故意偏过头假装没有看见。 后来见余泽直接走到她们的面前,实在避无可避,便就撅起嘴道:“泽哥哥你怎地来了?姑母难道也叫了你来么?” 代钰听得她这话,也不由得忍俊不禁,想着方才这小丫头还是那样义愤填膺的模样。这会子一见到那一位被她评价为“齐大非偶”的表哥,怎么又完全服软了? 真是小孩子心性,叫人颇有些哭笑不得。 再看余泽,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过,他收拾起这个小表妹来,倒是真有一手。 也没觉得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不过寻常两句话,甚至不过只是微笑着看了那程家小姑娘一眼。 程家小姑娘就又撑不住了。 因着余家没有女孩儿,程氏夫人又极爱女儿,做梦都想再要一个小女儿,故此那个时候常常将程锦心这个娘家唯一的小姑娘带回家来,就盼着她能给自己带个闺女来。 可惜,闺女没带来,自家的儿子还把小侄女儿给得罪惨了。这倒是程氏夫人始料未及的事儿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程家小姑娘同余泽小时候还是一起玩耍了好几年的。笑笑闹闹,真真假假,感情也算是很深的。 只是,后来程家二老爷外放了三年多,表兄妹们数年没见、大家的样子又长得变了不少、故此才有些生疏了而已。 便是有了这几年没见,因着程家小姑娘的性格太过活泼,余泽的手段也实在厉害,再加上有着过去的底子在,故此,这隔阂其实很快地便就也是并不怎么深了。 于是,方才还义愤填膺、想要跟着代钰结成统一战线一起对付自家表哥的程家小姑娘,早又抛弃了代钰,被余泽三言两语哄骗着去捡什么比他拿来的更大、更红的枫叶了。 代钰微笑着看她走远,到了这个时候,方才觉得,小孩子就是要这样活泼些才好。 可惜她自己也罢,她家小弟也罢,都不是寻常那种活泼可爱的小孩子。 所谓的早慧,有时候难免就失去了天真。没有了天真,便就少了许多的乐趣和回忆,倒也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 眼看着程家小姑娘奔跑着去捡了一片又一片枫叶,越走越远,代钰担心她自己一个人走散了,便也就想着跟着过去几步,稍微看着她一点儿。 有着抚养小弟的经历,她对这种看着就不省心的小姑娘无端有了些身为长辈般的担心。 莫非有些要向“老妈子”的方向发展了么? 她一面暗自在心中调侃自己,一面却已经准备去找那程家小姑娘了。 谁料道,她刚刚抬脚,余泽却忽然拦在她面前道:“且让她跑一跑罢,这林子是谢家产业,绝对安全,不妨事的。” 代钰一愣,转头看他时,却也明白了过来,这想是故意支走了程家小姑娘,可能有事儿要找她说了。 故此,她也不再坚持,只点了点头,继而径直开口道:“你今日特地过来,可是又有什么事儿?” 她这么问的意思,便就是说,十六皇子那边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了。 她和余泽的婚约,标志着林家、余家的联盟已经结成。而余家上了十六皇子的船,那么林家也自然是跟着绑定在了上头了。 十六皇子那个人,虽然前前后后地也算是接触了几次。不过代钰却觉得,每一次见到他,都愈发觉得那个人让人看不透。 作为一个君王来说,这一点并不是个缺点,甚至是个极大的优势。 可是对于他的臣子们来说,这就并不是什么好事儿了。 不过,从林家的利益来看,扶持一个毫无势力的新皇子上台,那肯定是优于其他所有的选择的。 说实话,就冲着那些人昔年把江南林家也当做战场来厮杀的事儿,她也支持老爹甩掉老皇帝和太子甚至那几个颇具势力的年长皇子。 那都办的什么事儿啊。 既然都那么想要林家的势力,那么他们家索性一个都不选。咱们重新扶一个上台总行了吧。 虽然说,到时候也会有其他的问题。 但是,那就是她和林家小弟要操心的事儿了。 至少在林如海这里,他会有一个绝对灿烂光辉的仕途晚年的。 代钰一面想着这些事儿,一面抬头朝着余泽看去。 他现在已经十一岁,正是从男孩子完全变化为少年的、迅速抽条的时候。一段时间未见,他已经又长高了一点儿,现在终于达到了需要她抬点头才能直视眼睛的高度。 见到自己看过去,这少年微微垂了眼睑,却也并没说话,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如同做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一般地缓缓开口道:“那边的事情,父亲与林大人都已布置妥当,并无什么大事。” 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并未看着代钰的眼睛,只是盯着他手上的那片红叶——那本是他随手捡起来哄骗小表妹、把她暂时支走用的道具。 这东西在半空中、地面上、树丛里随处都是,再是稀松平常不过。 然而此刻,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就好似它是这世间最稀有的珍宝一般。 见他如此,代钰微微蹙起了眉尖,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虽然享受同聪明人打交道的顺畅感,但是有的时候,却也觉得,跟聪明人说话也挺累人的。 就比如,现在。 她能感觉到余泽有什么话没有同她说。 不过,她素来不屑勉强别人说出他们不想说的话。 这种情况下,她一般直接自己动手做了。 从他这个反应看,十六皇子那边大约是有事儿的。不过他不说,她也自有办法知道。 只是既然是这么着,那就没有必要再同他在此浪费时间了。 对于不怎么直爽的人,她一向没有什么耐心。 想到这里,她便预备直接开口告辞,这会儿赶回去,说不定还能在家里得到点儿什么有用的线索。 谁料她正想开口,他却忽然抬起眼睑,深深看了代钰一眼。 那眼中竟满是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代钰微微一愣,便觉得手上微热、继而手心微凉。 低头看时,原来却是余泽将他手中那片枫叶放入了她的掌心。 枫叶并不算太大,刚刚好覆满了她纤细的掌心。 鲜红的色泽映衬着雪白的手指,分外好看。 不过代钰却无心欣赏这个美景,她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余泽一眼,却只见到他略微带了些苦涩的笑意: “他想见你,就在这里。” 这事情发展颇有些出乎代钰的意料,不过还没等她有什么反应,跑出去找枫叶的程家小姑娘却已经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她的怀里抱着一堆枫叶,大大小小的都有,而且都很红。 一见到余泽,她便笑嚷道:“泽哥哥,我找到了这么多,快来比罢,这一回定能赢过你。” 余泽微微一笑,等程家小姑娘同代钰打了个招呼,便就直接带她走了。 理由也十分简单粗暴。 “方才那个已经不在我这里了,等我再寻一个跟你比。” “啊?怎么没有了?那个叶子那么好看的?泽哥哥你居然把它扔掉了?” “我只是送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 “小妹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不怕我再找到好看的赢过你?” “哼,才不会呢,好看的都在我这里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渐渐走远。 代钰听着两人颇有些孩子气的对话,又有些想笑了起来。难为一个找枫叶的小游戏,也能让他们如此认真,可见他们俩这感情的确很是不错的。 他们的话不少,走的却也不慢。 诺大的枫林中,很快便只留下代钰一个人。 少了那两个人,倒是显得这枫林中瞬间便就空旷了下来。 仿若计算好了的一般,就在那两个人的身影彻底看不见的时候,她的身后又多了一个人。 来人也是一袭青衫,但却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 即便再普通的青衫穿在他的身上,也隐隐散发着掩饰不住的贵气。 他静静地看着代钰没有说话,代钰便微笑着道:“寿郡王好雅兴,也来此处赏枫叶么?” 第76章 七十六无言 听见代钰的问话,宗祈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似乎还沉浸在见到代钰那一瞬间的惊艳里,无法自拔。 昔年扮成风流少年的时候,读些香艳话本,总有文人墨客喜欢渲染一处绝美的风景,再用这风景映衬美人之身姿。 然而他今日却才知道,这些原本过就是骗人的。 若是真的绝代佳人,那是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是无损于她的美的。 甚至,会因着她绝世的美而将最普通不过的地方也映衬得如同人间仙境。 就比如现在。 他从未觉得,一丛乱七八糟的红枫树会如此好看。 映衬着林家小姑娘天青色的衫裙,真个美如画。 他一时间看得呆住了。直到代钰问出这句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在她愈发冷淡目光的凝视下回过了神来。 见到小佳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好,宗祈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方才竟然是有些失礼,不免就有些汗颜。 不过他是在皇子乱斗中锻炼过的人,脸皮自然不是一般的厚,故此,他很快便就恢复了平静,佯作镇定地道:“正是呢。谢夫人家这片枫林,乃是十分著名的京都一景。寻常只能远观,今日若不是专门走了后门,求了许久,可是没有机会,一饱这个眼福的。” 代钰表情淡淡,想到余泽方才那个表情,心中不免也有些困惑,倒是觉得这事儿愈发地莫名其妙了起来。 这种时候,她是没有什么心情跟这位爷在这里玩儿这些拐弯儿抹脚的游戏的。 不过,考虑到当时结盟的情形,似乎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要她跟余泽结亲的。 他们这桩亲事,与其说是早就策划好了的计谋,倒不如说是林如海和余大人临时起意,不然也不需要她亲自出手帮着圆回来。 想起当时的紧张气氛,代钰就想叹息。 自家老爹的胆子也真是够大,也的确对自己够信任,居然连通气儿都没通过气儿,就敢直接上演这么一出大戏。 还是在太子面前。 他也的确是个人才。 还有那一位余太傅。 怪不得能做到太傅,竟然也跟着林如海一起“胡来”,也是个豁得出去的人物。 更不要说那个余泽了。 那么个深藏不露的人物,那一天里头,她也是头一次认识到他的这一面。 这么说来,在场唯一的一个后半场全程懵了的就只有这位寿郡王了。 莫非这位十六爷是为了这个来的? 若果真是这样,那这事儿可就有意思了。 说实话,既然已经上了他那条小船,林如海也好,余太傅也罢,包括她和余泽都应该以这位爷的马首是瞻的。 不过可惜,他们四个,没有一个是这种性子。 而若是接受不来他们这种性子,想必这一位十六爷再想要靠着他们的力量爬上那把椅子,便有些“痴人说梦”了。 以他的脑子,想必不会连这个都想不明白的。 那么,他今儿来这儿,到底是为什么呢? 余泽又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太奇怪了。 这两个人。 莫非这个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代钰在心中暗自猜测,却并没有开口发问。 近来她已经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情,她不会随便开口,而是要先观察一阵子。往往很多时候,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只要稍微等一等,许多问题便就已经不算问题。 抱着这样的想法,代钰静静等待宗祈的反应。 而宗祈见到这么沉默着的代钰,不知道怎地,果然便就有些慌了。 这样的代钰他好似从来没有见过。 或者说,他也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像今日这样近距离地同代钰单独相处。 他的身边总是环绕着许多人。 她的身边也是。 他曾经无比期盼着有个机会能够同代钰好好说说话。真的有了这个机会的时候,他反而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再如同此前的几次那样,用他惯用的面具来应付的话,他同林家姑娘只会越行越远。 可是,除此之外,他却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和态度来面对她了。 现在这种情形,即便是自己郑重其事地剖白一番自己的心事,她也必定不会相信的吧? 而且,明明,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了啊。 她已经有了婚约了。 还是同跟着自己一起长大的余泽。 林家和余家的结盟,一起帮着他夺位的事儿,这不是他一直期盼着的么? 可是为什么,真的实现了的时候,他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他婉拒了自家母妃和妹妹在温暖的宫里一同吃涮锅子庆祝的邀约,非得赶在余泽的母亲和姨妈们想要见见林家夫人和她的这个时候,也硬拉着病体初愈的水淳赶到这里来,在深秋的冷风里、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破树林子里等上这么久呢? 难道就是为了见到他们那心有灵犀一般的相视一笑么? 就是为了他们彼此看向彼此眼中的默契和欣赏么? 不该这样的。 不该来的。 可是不来的话。 或者,又有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又要发生了似的。 看着黛玉和余泽的相处,虽然他们并没有多说几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是宗祈却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暗自萌芽。 他焦虑不已、却也无能为力。 虽然是自己要求的见面,却竟然到了最后,也无法说出来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 因为,他已经选择了不是么? 代钰看着宗祈,觉得这个人愈发让人难懂了。 这专门叫了她来,还专门让余泽传话给她,难道就是为了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么? 她好似对他们太温和了些,搞得好似自己很闲、性子太好,所以可以随意浪费她的时间似的。 想到这里,代钰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她索性径直开口道:“方才余公子说殿下想要见我,不知道是有何事?” 快说没有什么事儿,这样我就可以走了。 代钰暗自期盼到。 可惜,宗祈跟余泽终究是不同的。 他终于被代钰这一句根本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冷冰冰的话从神游中惊醒,也终于想起该做些正事儿来了。 是啊,真正想说的话,既然不能说,那么也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一次宝贵的见面时间。 以后,想要再见面,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毕竟,父皇的人也好,皇兄们的人们也罢,盯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盯着林家和余家的人也不少,以后行事得更加谨慎才是了。 这几年,正是关键时期,恐怕,今日之后,便就再不能再如这般任性妄为了。 宗祈心中忽然有些酸楚,但是所幸脑子却还清醒。当即将他近日的一些大布置同代钰简单说了一二。 原本不过只是想着透过她给林如海和余太傅传个话儿。 谁想到,她一听便就立刻明白了这背后的深意,还提出了几个很在点子上的疑问,到了后来,他已经完全收起了轻慢之心,恨不得将她以国士之礼相待了。 代钰也有些诧异宗祈的态度。 她原本以为这个十六爷今儿不过是闲逛来的,都已经做好了几句就把他打发了的准备。 谁料道,临门一脚都踢了出去。这球却被接住了。 不但被接住了,还被踢了回来。 这十六皇子看着是这么个乱七八糟、时而深邃时而肤浅的模样,却没料到胸中也算是个有沟壑的。 聊了几句之后,她便收起了轻视与不敬,认真同他讨论起今后的策略来。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越过了余太傅和林如海,甚至余泽,专门来找她商议这么重要的事儿,但是,既然来了,她总不能示弱与人,让他空手而归。 所谓的结盟,总是要拿出些诚意来的,对此,她并不吝啬。 商谈的结果,双方都很是满意。不过时间便也已经不知不觉地过了半个时辰了。 代钰看了看天色,停住了话头,带了些歉意地同宗祈道:“十六爷,您看今日天色已经不早,咱们也终究是在别人家的庄子里头,总是要注意着些,说话不能十分方便。且这么些事儿,也并不是一时半刻便就能够定下来的,不若我将这些事儿转告给家父,或者他们又更好的主意呢。” 宗祈听得她这话,知道她这是要委婉地告辞的意思了。 他心中虽然不舍,却也知道她说得有道理。 是该要分别的时候了。 他终究是出身皇家的,若是论起对自己狠心来,那是刻在骨血里头的,何况,不过是一个姑娘。 虽然,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看着代钰柔和的面容,宗祈笑着点了点头:“今日是我唐突了,还请姑娘和林大人多费心了。” 代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片林间空地。 宗祈呆呆地看着她走远,直到她的背影已经看不见却仍是不肯离开。 他看着半空随风飘舞的红叶,总觉得,她便如同这舞动红叶的风一样,纵然看着美极,然则却自由而骄傲,永远无法被掌控。 徒然出手,抓住的,不过只是红叶,却并不是风。 落在手中的红叶,是不会飞舞的,而飞舞的,却是永远抓不住的。 即便心中再是知道这个道理,也能在表面上做的很好,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只要他成功了。 只要最后他赢得了天下,还怕有什么事情不能如他的意么? 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的。 宗祈失魂落魄地走进了枫树林的深处,想要再看一眼代钰,哪怕是背影都好,却哪里还能够找到佳人的身影? 然而他却也只能如同一个失去方向的孩子,宁愿在原地转圈儿,也不想离去。 直到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现身将他拖走,才总算终结了这一场闹剧。 再说代钰,辞别了宗祈之后,原本想着赶紧找到贾敏之后好立刻回家,却不料,刚刚转过一丛茂盛的枫树,便就又被人拦住了去路。 “林姑娘请留步,我有两句话,想同姑娘说一说。” 第77章 七十七人情 这一位,却也是个熟人。 当然了,不是熟人,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这里可是都中有名的谢夫人的宅院后山不是?寻常人哪里能够进的来? 不过既然非亲非故的宗祈都能借着余泽的关系进来,那么这一位北静王世子来的就更是名正言顺了些了。 毕竟算起来,他还可以说是陪着母亲来看姨母的不是? 看着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见,又听说是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的北静王世子水淳,代钰默默叹了口气,觉得今天自己真是流年不利。 一出门就遇到这么多懒得应付的人,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那个余泽,说起来还算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呢? 有这样做未婚夫婿的么? 他倒好生放心地拉着他的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表妹直接走掉了。 留下的这一个两个的叫什么事儿啊。 走了个神经病附体一般的宗祈还不算,这一位好不容易从病床上爬下来、刚刚才被册封了北静王府世子的殿下,又跑来找她做什么呢? 她记得,她好似同他并无什么瓜葛来着。 她一念未了,那水淳已经开了口,冷声道:“听说你同余泽订了亲?” 代钰漠然无语。 觉得心情愈发不好了。 她怎么也是个姑娘家。 一个姑娘家跟谁定亲,这事儿似乎跟他一个郡王世子没有半毛钱关系吧? 你管我跟谁定亲呢,知道人家定亲了还跑来孤男寡女地说话,也真是够了。 她沉默不语,那水淳便自然以为她是默认了。 他心中的怒火却因着她这种冷冰冰的态度愈发旺盛了起来。 事实上,他本来就是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才过来的。 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陪着十六皇子宗祈来的,但是,其实他自己心底深处、不知道为什么也忽然很想来看看。 这个林家小姑娘,到底是有着什么样的魔力,让他的两个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兄弟都如此沉迷? 正所谓“三岁看老”,他还没忘记小时候同余泽一道儿陪着宗祈去江南林家的时候,在他们家的后园子里头看见的那一幕大戏的。 当年这一位小姑娘,不过也只有三四岁大吧? 那么点儿大的小人儿,就能够面不改色地除掉个丫头——虽然说,那应该是她们家里头的“钉子”吧,但她那么一份儿心狠手辣的劲儿,也着实让他惊骇了。 就只有宗祈那个一天到晚不着调儿的才会觉得她这是什么“杀伐果决”。 想到就是因为这么个理由,这位爷就一直惦记了这小丫头五六年,从人家是个小丫头片子,到了现在的半大姑娘,竟然一直都没有半分改变,也真算得上是个长情的人了。 宗祈也就那样了,他反正已经习惯了,更加让他惊异的却是余泽这个自家的表弟。 虽然说,这个小表弟自小儿就是个让人看不透他脑子里头整天想些什么的家伙。 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自个儿嫡亲的表弟。 不仅如此,还小了他整整四岁多,基本上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了。 就是这么个聪明伶俐的表弟,现下却跟那个心狠手辣的丫头订了亲。 这让他实在是有些接受不了。 虽然说,宗祈已经跟他略微通过了点儿气,让他知道这门亲事多半是做个幌子——但是,这话也就能偏偏那几位长辈大人们了。 他是他们三个中间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了两个通房丫头不说,且已经定下了亲事,明后年就要娶正妻过门儿了。 对于男女之间的这点儿情愫,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表弟余泽眼中那丝微光,他再熟悉不过。 甚至连宗祈眼中的那隐约的情意,他也没漏下。 那绝对是男子见了心爱的姑娘才会有的眼神啊。 居然都是为了那个小丫头……这样事情就越发难办了。 最难办的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回救了他一命的是谁。 他也知道,他并不是“病”了,而是中了奇毒。 这种毒,不是寻常人是弄不来的。 很有可能是从宫里头弄出来的。 水溶的娘亲想要上位很久了。 若是他死了,北静王府的世子之位,也就是水溶的了。 所以,这一回他中的毒,即便不是他们母子直接动的手,却也差不多了。总归最后得益最大的还不是他们母子两个。 还有,龙椅上头那一位,对自己看着不顺眼已久,这个他也是知道的。 内中那些隐情,不说也罢。 身为天子,哪里会有什么真心相信的人。 恐怕他早就因着能够左右他的一个儿子的想法,而成为一个太“重要”的人了。 这就是问题了。 一个异姓王的儿子,怎么能够掺和进皇子们的战争里头去呢? 或者,也不并需要这个理由,那一位老头子如果想要除掉一个人,还需要理由么? 就拿当年林家的事儿来说罢。 其实里头的谁事儿,他也多少有所耳闻。 平心而论,若不是那小丫头脑子够使、又够心狠手辣,他们林家现在不但是已经绝了后,便是林如海还在不在,也就是另外一说了。 只是,他一面觉得她这么做无可厚非,一面却还是不想自己亲近的兄弟们沾染上她。 对他们来说,她太危险了。 只是,越危险,恐怕也就越有吸引力。 越有吸引力,也就越危险。 因着不知不觉间就会沉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等到知道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了。 这一点,他们却又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那个时候他有多凶险,他自己当然最清楚。 当时他听着母亲的哭声,觉得好似从天边传来的一样遥远,也暗自祈祷着,若是有人能救他活命,他一定倾尽自己所有来报答。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祈祷,竟然真得派人来救了他。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救了自己的居然是林家的那个小丫头。 宗祈和余泽将这个事儿告诉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虽然各不相同,但眼底却带着几乎是同样的情绪。 母亲喜极而泣,甚至想立刻到林家磕头道谢,他心中却是喜忧参半。 若说这世上他最不想欠下人情的,便就是这个小姑娘了。 但是,偏偏,竟然却是欠下了这么大的一个人情。 真是让他连说她两句的立场都快要没有了。 想到这些事儿,水淳叹息了一声,再开口,虽然语气还是冰冷,但是声音却和缓了不少:“总是这么筹划,不累么?小小年纪,为何不如其他闺秀一般做些女儿家该做的事。”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听着这种论调,代钰便愈发不想理会此人。 代钰面不改色地又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一位的画风,的确同其他两个不大一样啊。 宗祈就不说了,人家是皇子,有权任性。 这一位水世子虽然也是宗祈的伴读,不过他这个伴读同余泽那个正本儿的跟班儿小伴读又不同。 他是北静王的世子,若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便就是将来的北静王。 虽然北静王这个爵位现在也不过就是个虚衔,但是,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异性王。就算没有什么实职,就靠着这个牌子也是能够忽悠很大一堆人的。 他既然已经做了十六皇子的伴读,那便就是十六皇子的人了。 之前十六皇子跟着太子,因着年纪小,倒也没有人注意他。这一回太子重新上台,十六皇子因表现抢眼,故此很是拉了不少仇恨。 而悲哀的是,因着他日渐长大,也日益获得皇帝老爷的重视,便是跟他同一阵营的太子,也开始看着他不顺眼了。 故此,作为十六皇子伴读的水淳,他还有这么个说轻不轻,说重还真可以算重的位置,也就怪不得宫里头有些人看着他不顺眼了。 再加上他们府里头也不大太平,是以他才会有那么一个劫数。 不过没想到的是,她的灵药效果不错,竟然把他必死的结局给改了。 这一下,他这个嫡长子还在,便是没有水溶什么事儿了。 日后老王爷一蹬腿儿,他便就是下一个北静王了。 四王八公的权柄虽然已经基本上没有了,但是,谁也不想走下坡路,既然有个机会摆在面前,谁又不想着抓住奋力一搏呢? 水淳的性子虽然冷,但是野心却是不小的,若不然,也不会被有心人忌惮,借着北静王府夺嫡的机会暗算他了。 这么看来,那一位躲在背后暗算他的也是个人物。 想必,经过北静王府“夺嫡”争夺世子位的这个事儿的刺激,皇帝老爷那里,定然会加倍地对太子好,同时也会付出更多的努力,为太子将来继位扫除障碍吧? 可惜,他现在觉悟,终究还是晚了点儿。 最有心机的十六皇子已经长大了。 太子哥儿几个,想必都可以洗洗睡了。 代钰略想了想,按照现在的进度,很有可能皇位的更迭就是这三五年的事儿了。 想必她及笄之前,这个事儿就能够尘埃落定。 其实对她和余泽来说,这倒也是一桩好事儿。 到时候,她这个假未婚妻便就可以功成身退、退隐江湖,也省得耽误人家余家小公子娶亲。 所以这一位日后的北静王、甚至是北亲王都有可能,实在是犯不上为了他家表弟鸣不平。 只不过,看他这个样子,这个事儿,是不能先跟他说了。 像这种看着性子冷酷,但心里头却是一盆火的人,实在不适合说些机密的事儿,看看,就一看他这个样子,想必宗祈是把自己给了灵药救他的事儿都告诉他了。 明知道他不喜欢她还要告诉他这个,这宗祈的性子也真是够了。 看吧,把人家孩子都纠结成啥样了。 代钰真心觉得,这位北静王世子性格太过扭曲了些,你冷酷就索性冷酷到底,这眼中还有些不忍和可惜,要是换上个梦幻点儿的苏妹子,一准儿会以为,啊,他一定是爱上我了…… 想想这个可能性,代钰脸色微变,还没等说几句硬话将他那句不知所谓的话顶回去。 水淳却有些会错了意思,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说重了,立刻便又有些懊恼地接着道:“原是我多事了,你不必放在心上……上一次的事儿,多谢你了。你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同我说便是。只要我能做到,我定然不会推辞的。” 虽然无比艰难,他还是道了谢——北静王府不好直接出面感谢她,但是这个人情,他却是一直要记得的。也想把这一点,传达给她。 即便不喜欢她的有些做法,他还是想要为她做些什么的。 只要,她开口。 代钰一愣,却觉得这位水世子还难得地竟然是个观察入微的人。 也是,若不是观察入微,也就不会从小时候讨厌自己到现在了。 她想了想日后的布置,说不好还真的会有要用到这一位的时候,故此便也笑笑:“世子客套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这性子大抵便就是这样儿,不敢劳动世子费心替我思虑了。不过世子且放心罢,日后的事儿,谁又说的清呢。风云剧变之下,没有什么事儿是一成不变的,世子又何必先如此杞人忧天。” 虽然说不能明说,但是她已经把暗示给足了。 若是他还不明白,执意要自寻烦恼,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了。 只要他不来坏她的事儿,谁管他要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代钰也无心再同水淳多说,只微微颔首算做是告辞,便就直接朝着枫林外头走去。 不知道水淳在想什么,竟然没有再拦住她,这一回,总算是顺利地走了出去。 远远地,已经见到了女眷们坐着休憩说话儿的亭子,让她有些奇怪的是,程家小姑娘已经坐到了余夫人的身边儿。 却不见余泽在那附近,那么他又跑去哪里了呢? 代钰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转过头去,果然见到余泽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转身朝着他走去,率先开口道:“你是不是也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 第78章 七十八约会 余泽听见代钰这么问,倒是并不诧异,只微微一笑道:“想必方才很是被问了一阵子罢?” 代钰苦笑道:“那倒是没有,算起来倒是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但却好似把一辈子的‘无言以对’都给用完了。” 余泽原本眉心微蹙,似乎有着无尽的愁绪,此刻听见她说了这话,倒是忽然有些忍俊不禁,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来。 这笑容好似有着不小的感染力,便是代钰自己,看着这张笑脸,也不由得放松了许多。 放松下来之后,再想想方才的事儿,不免也觉得,那真的也都不算什么大事儿了。 反正,要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便是没有说的,猜也猜了个□□不离十了。 只不过,余泽既然也看出了方才的那两个人要说的话不少,想必对他们的来意也是有所了解的。 那么,他为何还由着那两个人来找自己呢? 代钰心中有这个疑问,索性便就直接问了出来——依着她平素的性子,若是再玩儿个“看谁忍不住了谁就先开口”的游戏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今日她才跟方才那两个人打了半晌的哑谜,实在是心太累,已经没有力气再玩儿第三次了。 慢着,其实如果从最开始算起,今儿同她打了哑谜的可就不只有三个人了。 算起来,到了现在,至少都已经是六七个人了。 从那个最小的程家小姑娘找她搭话、甚至更早,从一进了这谢家的宅子开始,岂不就是开始了今儿这一场表演了么。 中间余家夫人也好、谢家夫人也罢,便就是北静王妃,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再加上中间这一位余家小公子那一手送红叶的雅事,话都不多,门道儿却都不少,可真是够受的了。 这种风气,还是赶紧打住。 有话痛快说完算了。 代钰想着这些,便也就没心思再同余泽玩儿那等猜来猜去的游戏,索性直来直去的有什么说什么了。 至于余泽,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更是完全接得住她的话头。 若说余泽这个人有个最大的优点,也不过就是太会察言观色了。 他一听代钰这么问,再看看她的神态表情,哪里还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儿。 故此,他也不废话,径直便交代道:“因着他们想来,我也觉得,你能应付的了。故此,便也就没拦着。” 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微笑着,但是眼中却是无比的认真。 代钰一见到他如此,哪里还不明白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便就是极其认真的时候了。 她叹了口气,便也直接承认了下来:“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余泽笑道:“那是自然的。姑娘的聪慧自然不必说,便是单论口才,也足以应付那两位了。” 他说得无比认真,代钰听了却有些想笑:“公子今日是才吃了蜜糖罢?这话说得我都有些汗颜了。” 余泽笑了笑,继而正色道:“不必如此,我说得不过都是实话罢了。我只愿咱们之间,永不必如同他们那样,有什么话只闷在心里叫人猜——左右都是猜的到的,不如直接说了便是,总是那般打哑谜似的,又有什么意趣儿?” 代钰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这事儿,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想着要再问他点儿什么才好。忽然见他朝着自己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又已经率先坐下,在旁边的小石桌上伺弄起茶具来,便也就坐下看着他冲了一盏茶。 谢家夫人是都中有名的风雅名仕,既然有这么一大片枫树林,哪里会少了桌椅亭台。 至于茶具,谢夫人同是出身余家的人,那又怎么会少的了这样爱物儿。 代钰看着余泽洁白纤细的手指在那些精巧的茶具上滑过,没过多久便泡出一盏香茶,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有那么多人沉迷于茶道。 因着,若是精于此道的人亲自操作,哪怕只是旁观便就是一种让人极其赏心悦目的艺术了。 再加上那茶汤清亮芬芳,着实是人间少有的佳品。 难得这位余家公子这手儿泡茶的功夫实在了得,代钰便也沉下心来静静喝了半盏,只觉得方才因着宗祈和水淳的搅和,从心中浮上来的那一丝火气,就这么熄灭了。 整个人也觉得宁静了不少。 可不是么,现在可不是什么着急上火的时候,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做才好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心中疑虑的地方同余泽说了。 让人意外的是,很多事情,这余泽竟都能说上几句点子上的话。 如此,喝着茶,聊着天,很快地,就差不多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 代钰因着许多事儿探讨出了答案,心情不错,高高兴兴地同余泽辞别,跟着贾敏回了林府。 那一边儿,出身余家的谢夫人与北静王妃还有嫁进了余家的程氏夫人,三个女人也早就将代钰和贾敏观察了个仔仔细细,自认为摸底儿摸的也差不多了。 北静王妃身子不大好,话最少,不过,每一次说话都很有分量,这本是都中人都知道的事儿。 谢夫人的话也不算多的,相比较之下,就显得原本也是个稳重人的余夫人程氏话稍微多些了。 这原也就难怪。 今儿这本就是为着她相看儿媳妇儿才有的这么一场所谓的聚会。虽然主要看的是代钰,不过难得贾敏也不是个愚蠢妇人,倒也能说上几句话。 而且代钰的表现也的确是可圈可点的,等闲挑剔不出什么毛病来。 由此,这一场“相看”很快就有了定论。 谢夫人是主家,首先开头,对代钰表示了赞赏。这个姑娘本就是她看好了,给哥哥余太傅推荐的,故此,她当然不能说出什么拆台的话来。 北静王妃身份最尊贵,虽然没多说话,但是她却也表示,她倒是挺喜欢代钰的性子。觉得她这个性子,可温婉稳重、也能杀伐果决,能够当的了家。 但是余夫人程氏却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好,脑子也好,就是性格太厉害了,若是真的嫁给了老二为妻,恐怕以后同老大家的媳妇不是那么好相处的。 这些夫人们虽然厉害,但到底也没有通天的神通,不知道这一切不过就是两家男人们联盟的筹码。 不但两家的老爷都是各有盘算,包括两个小的,都是各怀心思的。 所以,这个亲结的成结不成,都不一定呢。 她们三个镇日无事,倒是先操心起这些个事儿来了,也的确是没事儿太闲得慌了。 北静王妃话少,且不耐烦多说,说了一遍自己的意见,便就不说了。 余夫人原本也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的性子,只是这个亲事定的太突然,余泽又是素来最得她疼惜的小儿子,对这门亲事她心里终究还是没底,故此便在那里纠结权衡。 末了,还是谢夫人笑道:“我跟你们掺和什么劲儿,我儿子又不在。反正他要是回来了,我一定会让他娶了黛玉这样的姑娘的。” 一句话说到了她的伤心处,即便她性子再豁达,也难免有些低落。两位夫人一个是她嫡亲的姐姐、一个是嫡亲的嫂子,便也都不忍心再多说什么了。 反倒是谢夫人回过头来安慰她们俩道:“没事儿没事儿,看看,你们怎么又是这么一副哭丧的脸儿。我同你们说,那小子他死不了的,肯定能回来的。我那日都梦见他了,他说过几年就回来了。要是你们不要,等他回来,我先把黛玉给定下,就直接娶了过门儿。叫你们这里磨磨蹭蹭的,我们就先截胡了。” 她自己将这个事儿说开,北静王妃和余夫人倒是不好再沉默,只得陪着她又说笑了两句。便将这个事儿揭过去了。 可是谢夫人这虽然是句玩笑话,谁都没当真,但谁知道日后竟然差点儿一语成谶,这倒也是后话了。 该做的事儿做了,该看的人看了,这一场聚会就该散了。 且说余泽辞别了代钰,陪着自家老娘往余家走,自然是要被盘问跟代钰都说了什么的? 便是程家小姑娘也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及至余泽说他不过就是同代钰喝喝茶,闲聊两句,什么话也没有说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余夫人本就是嘴上挑剔一番,心中还是愿意的,故此听见儿子居然一点儿没开窍,心中很是可惜的,只不过碍于身份,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儿子一眼。 程家小姑娘可就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十分可惜地道:“泽哥哥你这就不对了。人家都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既然你喜欢林姐姐,那自然是该有数不清的话要说的,你怎么就陪人家喝了个茶啊,真是没意思得紧。林姐姐生气了没有啊?要是我是林姐姐,对着你肯定也欢喜不起来了。” 余泽笑了笑,也并不多说什么。想到今日最后同代钰一起喝茶的安静时光,他心里却泛起了一丝甜蜜来。 他的姑娘,并不如别人家的一样是那等娇羞温婉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甜蜜的情话了。 不过,就这样就好。 看她的样子,想必还以为这婚约不过是个幌子,但是,她又哪里知道,他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了呢。 既然两个人现在已经有了婚约,那么,只要他努力,他们这个事儿便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待她及笄,那件大事儿也办的差不多了。 只需要好好经营,不叫这事儿飞了便是。 余泽心情愉快,代钰的心情也不差,今天虽然说连续见了几个不想见到的人,但是还好没有一个笨蛋,特别是余泽,说起话来竟然是意外地顺畅,要是她说,能够识时务的都是俊杰。 他那么配合,加上还能泡得上一手好茶,也总算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了。 并且他不过寥寥数语,就将现在的形势交代了个清清楚楚,也总算是让她明白了,为何今日宗祈和水淳回来找她了。 不过就是皇帝老爷最近在疯狂施压,大家都有些顶不住了而已。 既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那么就证明,最后的战役就差不多了,要回去跟林如海说一声了。 代钰将这些事儿思考得当,抬头却见到贾敏担忧的表情。 她心中一动,贾敏已经开口问道:“玉儿,你今日都见了谁?” 代钰略一沉吟,便道:“就是同程家姑娘去散散心,见了余家公子并他两个朋友。” 贾敏叹了口气道:“可是寿郡王同北静王世子么?” 代钰有些讶异,但是片刻间却也恍然,贾敏的智商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能够猜出来她去见谁也并不奇怪。 不过,她这个时候问出这个话俩,却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贾敏看着她的表情,心中愈发酸楚:“如今是什么话都不想跟我说了么?” 代钰见她如此,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合着,这是又在委屈上了。 可是,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太太竟不知道么? 贾敏眼中含泪,却仍是勉强道:“你们虽然从不说,我又怎么不知道,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死么?那到底是生我养我的娘家啊。” 代钰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太太何必烦恼。左右,我们不会害她们的。”她说到这里,看着贾敏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亮,却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直说道:“但,也不会救她们。只因着有些事儿,实在是没法子的。” 贾敏愣了愣,颓然垂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已经含泪:“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代钰实在不想看到她这双泪眼了,只垂头道:“没法子,太太看到她们那样子了,舅舅家跟咱们家,到底不是一条道上的,就别再替他们操心了。” 贾敏似乎还想着说什么,却忽然听得外头“咣当”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摔下来了。 第79章 七十九钓鱼 这几日,京城中都风传着一件事儿。 那便是好端端的,城门楼子上雕的那一排镇楼兽首竟忽然掉了两个下来。 好险没有砸着人,倒是惊吓了不少附近路过的行人。 听说有几匹马惊了,还有辆车拉着女眷,若不是有人路过出手相助了,差点儿就伤着人了。 因着事情就发生在城门楼子底下,最热闹的集市旁边儿,好多人都看见了现场。故此这事儿影响便也就极大。 有人说,这是太凶之兆。 也有人说,这不过就是那兽首年岁已久、每日里日晒雨淋地有些老旧,那日风又太大了,或是守城门的守军大人们不小心碰到它们了,事儿赶着事儿上赶得凑巧了而已,并不碍着什么。 更有人说什么很有可能是敌国的刺客潜入了京城,打算暗杀什么重要人物,行动间把那两个兽首撞下来了,也不知道可杀了人了没有。 …… 众说纷纭,弄得颇有些人心惶惶。 皇帝老爷在皇宫大内早得了这些消息,气得又是摔了一地的东西,直接指派了人下来追查此事。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事儿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是不能容忍的。 何况,城上的守军也说不清楚,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样说来,问题就有些严重了。 往小里头说,是看门失察。 往大了说,那简直是毫无警戒之心,恐怕真的有什么敌国的间隙混进来,他们也是不知道的了。 这样叫他老人家怎么能够在皇宫中安心度日呢? 简直是太不像话了。 于是一连几天皇帝老爷的心情都不大好,偏偏换了几批人来查这个事儿,一时间都查不到。 他又发了两顿脾气,见到京兆尹们实在没有法子,便想着把这个事儿派给一个皇子亲自负责。 一来是体现他对这个事儿的重视,二来,也是想试试皇子们的能耐。 可惜,这个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竟然颇有些不好办。 分量重点儿的如太子和七皇子这种的皇子们,是不屑于管的。 分量太轻的皇子们,又多半没有搞定这个事儿的能力。 故此,一番激烈地推让和言语厮杀之后,这个不怎么好接的差事儿,便就落在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十六皇子宗祈的头上。 宗祈对这事儿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不过他的谋士们却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一来,这事儿虽然不好办,但也并不是全无线索,若是办好了,也是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极好机会。 二来,既然已经接下了皇帝的差事,怎么可能不办好?若是办不好,下一回可是断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么一来,宗祈便就只有打起十二分地精神好好办这个事儿了。 负责协助他的,当然便就是他的两个死党好友,北静王世子水淳和余家二公子余泽了。 听说这个事儿最直接的目击人和险些的受害人竟然是林家的女眷之后,他们三个便就都坐不住了。 若是牵涉到了林家的女眷,那恐怕就不是普通的意外事件这么简单了。 谁都知道,林家和余家刚刚结亲。 而余家又同李阁老联姻。 至于这一串儿势力属于谁,外头的人不清楚,不代表皇子阵营里头没有人看不出来。 毕竟,要争那“从龙之功”的人从来都不少,也经常会出现几个惊才绝艳、自以为找到了“主公”的聪明人。 宗祈想到了这个,便觉得有必要就这个事儿好好同他的盟友们商议一番。 故此,他一接到了皇帝的旨意,便就径直到了林家,以“求证”的名义求见林家老爷太太和姑娘。 贾敏自然是吓得不轻,加上最近因着贾家和林家的事儿弄得自己心力交瘁,故此便又“病”了。 代钰对这事儿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不过想着那日的惊险,也觉得这事儿很有必要找自己人商量商量。 来调查的人是宗祈,好歹是她们一条线上的人,至少在他登上皇位之前,不算外人。那么商议商议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林如海这段时日专心在翰林院编书,似乎对外头的事儿完全不在乎。那一位昔日的余太傅,现在的余大人,也是同样的态度,好像两个人已经完全进入了翰林院编书二人组的角色之中。 其实,代钰在遇到这个“袭击”的当晚便就将这个事儿同林如海说了。 林如海面色一变,沉吟了半晌,却还是叫代钰暂时不要声张。 却叫贾敏暂时“病”几天,来迷惑外头人的视线。 若是真的如代钰所言,那么这事儿还真是有可能冲着她们来的。 要是目标是贾敏,听见这个口风,那些人想必会暂缓行动。 若是目标是代钰,那些人想必还会动手的。 而不管他们的目标是母女俩中的哪个,放出贾敏“病”了的消息,他们总是会派人再来一探究竟的。 这个时候,便就是将他们的尾巴揪出来的最好时刻。 其实这一批人是什么来路,林如海心中已经差不多有数了。 甚至他们要对谁下手,以及为什么要对她下手,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那些人动作太快,手脚也太利落,他们又是毫无准备的状态,故此才一点儿把柄都没抓住。等到他们第二次再出手可就不一定了。 这一次,虽然是以贾敏代钰母女为饵,但是,钓的可是不只一条的大鱼。 且不只如此,还能牵扯出后头一系列的事儿来。 真是一举数得。 对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便是暂时要让贾敏特别是代钰暴露在那起子人的算计之下了。 林如海心中担忧,不舍得让女儿冒险,本想着就这么装过去,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 谁料道,第二天他才从翰林院回来,就被女儿堵在了书房。 代钰是个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的人。她自然知道那石头雕刻的兽首没有那么容易自己掉落下来的——后世里头能够留下来的古物,这种石头刻的兽首可是最坚固的东西之一,那么容易坏,怎么可能雕刻在城门楼子上呢? 这没事儿掉一两个啥的,早把皇帝老爷的脸给丢光了。 再说了也太不安全了。 这一回算她们娘俩命大,若是赶上个点儿背的,那可不就当场被砸个窟窿了。 考虑到这些事儿,她觉得还是不能放任不管。 看林如海那个样子,她也猜到了他们似乎在下好大的一盘棋。 只不过,进展还是太温和了,好像还得再推他们一把。 故此,等着第二天林如海回府,代钰就直接找到了他,把这个事儿说了一下。顺便提出,让自己做诱饵,来一招引蛇出洞。 林如海起先还很是担忧代钰的安全。后来听她说了几句,也觉得有理——若是真想着要她的命,恐怕在城门楼子那里便就已经得手了。何必还弄那么大动静吓唬人玩儿呢。 父女两个商定之后,正要同余家通个气儿,谁知道还没等着行动呢,便就又恰好赶上皇帝派了宗祈和水淳、余泽来调查这个事儿。 代钰同林如海商议之后,便就直接以“目击人”的身份接见了那三个人,把当时的详细情况说了一遍。 等这话说完,他们三个人的脸色也不由得都变了变,特别是宗祈,气得拍桌大骂还不止,目光中竟不由得便带了丝阴狠: “真是欺人太甚了!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招式对付一个小姑娘,真是丧心病狂。” 水淳也颇为义愤填膺,倒是余泽表情最为平淡。 只是,在商议完了之后几天的“调查”方向,三个人准备离开之后,他却在最后留下来单独同代钰说了句:“你且放心,不出七日,我定为你抓住那人。” 代钰看着他一脸正色的模样,不由得一愣,继而笑笑:“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你们也自小心。对方既然做出了这等事,便也就说明,手里头是有一批次极厉害的手下,我不过就是个幌子,他们真正要毁掉的是林家和余家,继而便是……” 代钰没有说完,但是她知道,余泽一定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果然,余泽听了她这话,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就告辞离去。 门外隐约传来宗祈开玩笑的声音:“才定了亲,便就开始这么如胶似漆了起来。没想到小余你竟是这样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快跟哥哥们说说,你方才同人家姑娘说了什么悄悄话儿?” 这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院子里,略显得有些尖利。 代钰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转身看着已经快要黑下来的天色,心中愈发沉重了起来。 要变天了,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八十章 因着代钰她们在城门楼子那里出事儿的时候,时令已经入了深秋,故此虽然这事儿闹腾的挺大,但因着没几个月便就快要到年关了,京城的气氛也同此前不大一样了起来。 想必是因着天气的原因,每逢这个季节,似乎总是有种奇异的魔力,无端地便就让人有些提不起劲来。 做活儿的种地的都慢慢闲了下来,便是衙门里头事情也不多了,故此,这接下来的一个多两个月里头,京城中很是风平浪静。 安静的好似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似的。 城门楼子兽首的案子还是在推进着,也不知道宗祈跟皇帝怎么商量的,这个原本惹得皇帝震怒,明令要求要他一个月之内破了的案子,竟然也是慢悠悠拖了这么久都还没有个定论。 最出奇的是,就算是这样,皇帝老爷也没有发飙。不仅如此,宫里头宫外头还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真是让人怀疑起此前的皇帝老爷和现在的皇帝老爷是不是已经换了一个人。 只不过,聪明人自然能看出,这一切不过就是个假象。 有的时候,越是风平浪静,其后隐藏的东西越是恐怖。 这种宁静美好到让人窒息的情况,更是可怕之极。 若是不早作安排,恐怕这一片平静被打破的时候,便就是大祸临头的时候了。 当然,若是受不了这种压力,自乱了阵脚的话,那么死的就会更快。 故此,在这种情况之下,林家和余家除了日常的联系,明面上便也就没有什么过多的举动。 当然,暗中该安排的事儿是一件没少的。 要在太子和七皇子的争斗中显出头来,又不能做得太明显,这绝对是个对人要求极高的高智力烧脑的活儿。 好在,这个联盟里头的人,智商都不算低。 林如海和余太傅在翰林院那么个清闲的地方呆着,虽然官职是低了些,但偶尔也能进宫一两回。最重要的是,消息也绝对不闭塞——但凡有个什么大事儿,总是要有风声传出来的,翰林院就戳在那里,怎么都不会收不到消息。 且因着他们俩的官职低,事儿不多,这两个昔日的大忙人倒是有了更多的时间坐下来喝茶聊天,探探人生——至少在外人眼中,这两位已经算是成为了亲家的昔日的科举学霸、旧年的官场大佬,现在已经提前享受起了半退休生活。 这些事儿,自然有眼线去报给了皇帝老爷和其他盯着这两家的人知道。 不只如此,为了将事儿做的更加逼真,代钰和余泽见面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毕竟,对外的官样文章的说法里,这余泽可是代钰亲自考校挑选出来的夫婿,那怎么着,也要表现出些与众不同的待遇不是。 因着这种考虑,代钰和余泽便也多见了几次面,商量了几回这些事儿之余,实在没有什么话说的时候,也约着一起喝喝茶。 余泽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准备进学,说是过了年就要下场试试。故此有一大半见面的时候,他是自己拿了一两本书在看的。 还有的时候,林家小弟也来凑趣儿,甚至还带着甄士隐,他们两个真·学霸、一个老学究还会讨论些功课上的事儿——这些是代钰都无法提供给小弟,是只有要走科举路子的男人们才会有的共同话题。 更多的时候,两个就静静坐上一两个时辰,喝着茶,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并没有过多地交谈。 代钰自来话少,沉默的时候居多,虽然余泽也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代钰却觉得,有他在身边儿,挺省事儿,也算是个靠得住的伙伴。 当然,这么一来,于代钰的名声便就多少有了些妨碍。不过林如海不以为意,代钰更是完全不在乎,余家的态度也很是诚恳,都知道这是林家为了这个联盟做的牺牲,已经暗暗存了不管日后如何都要将代钰迎娶过去的心思,所以对于两个孩子走动得勤了些这个事儿也并不觉得怎么样。 只有贾敏听着这个消息,想到那日林如海给她隐约提过的这个亲事的真相,因着担忧代钰日后被余家的人看轻而偷偷哭了好几回。 后来见着余泽来家中对谁都是以礼相待。为了避嫌,每次见代钰都要抓了林家小弟一起,看着也是个有心的孩子,她便就慢慢放下了心。愈发觉得这个余家的小公子十分出色,厮配女儿黛玉也是可以的,倒隐隐有些舍不得将来将这个婚事作废了。 代钰对贾敏的情绪多变,已经很是习惯了。她也知道贾敏担忧的是什么。不过,因着常年扮演安慰母亲的角色,费了不少劲儿也并没有什么效果之后,她便已经慢慢对这些事儿采取冷处理了——事实证明,对于贾敏这种性格来说,你放着不管,她自己想想反而会想通。 几回下来,代钰便就不怎么管她的情绪了。 身体的事儿,自然是一天不拉地调理着的——要不以她那个性子,恐怕早就忧思过甚病死了。 但是情绪的事儿,有的时候真的劝不过来。 特别是最近这种多事之秋,更是没法子劝了。 贾家那一位元春娘娘才封了贤德妃,正是风头正劲的时候。听说这几日会有个恩典,可以出门省亲,故此贾家已经开始准备筹建个什么园子来接驾了。 代钰知道这大约就是原著里头大观园的那一截儿剧情,但是鉴于她已经将十二钗给搅和的乱七八糟,即便修起了园子,恐怕也没有了原著里众姐妹一起同住的盛况了。 不过即便没有了她们这些小姑娘们的戏份,但是这于大局上也并无什么大的影响。 只要有贾元春省亲的这个事儿,便就还是会造成十分轰动的效应的。 这代表着太子一派如日中天的气势,也代表着贾家无上的荣耀和重塑昔日先祖辉煌的可能。 对于这个事儿,曾经身为贾家一份子,还备受当年老国公宠爱的贾敏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不过,她虽然为娘家高兴,却也更是为了自家老爷和闺女担忧。 林家和余家结盟,共同支持十六皇子的事儿,林如海和代钰都没有跟贾敏说。 但是没说,却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不是傻子,看着林家和余家过往甚密,但却并不通过最简单的两家夫人交好的方式进行,而是绕远通过老爷们甚至姑娘和哥儿的交往来操作,就知道这个事儿必定不简单。 再往朝堂上的事儿一想,就算不知道他们跟了十六皇子,也知道他们必定不是太子一脉了。 这个事儿,在她看来,就是挺不能理解的了。 她同娘家贾家一样,其实也倾向于太子一派的。 毕竟,在寻常的观念中,太子是嫡子,又是万岁爷亲自教养出来的储君,将来继承皇位,那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无论其他的皇子再怎么厉害,可太子比起他们来也怎么都要更加名正言顺些的。 为何老爷和闺女会舍了太子去跟着其他的皇子呢? 贾敏带着这个疑问曾经很想跟老爷和闺女聊聊。 只是,她每每提起这个话题,都会被林如海巧妙地绕过去。 至于闺女黛玉,贾敏觉得她近来是愈发不敢同这个小女儿说话了。 一旦说话,这闺女的话虽然不多,但是句句都很有分量,即便她这个太太,也说不过她,因着她自己本就有些“立身不正”的意思,对着闺女便总有些底气不足,于是这个事儿,终究就还是不了了之了。 眼睁睁看着夫家和娘家越行越远,贾敏的心中有多煎熬,代钰全都看在了眼里。 其实便就是不看,她猜也猜的到。 不过,这事儿,她是真的没法子。 其实之前,她觉得她已经同贾敏说的够清楚了。 但可惜的是,道理虽然人人都明白,但血缘亲情这种事儿,还真的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这样一来,代钰便就更是无能为力了。 贾家这一代男丁的见识和能耐,她早就领教过了。 当家的太太辈儿们也没一个立的起来的。老太太倒是还想着老当益壮,不过终究还是年纪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贾家会终结在这一代,这已经是没法避免的事儿。 可是即便如此,总不能因着贾敏同贾家断不了,她就逼着自己的这个娇弱的老娘“大义灭亲”罢。 真的要是做出了这等事儿,便是有再神的药,恐怕也救不回来了。 最好的法子,便就只有冷着她一点儿,叫她自己好好想清楚这事儿到底怎么做才合适了。 那一场变故好似是在一夕之间发生的。 那一日林如海从翰林院回来的时候,比平素晚了许多,脚步虚浮,面色也有些凝重。 代钰原本是在他的书房看书,顺便看看小弟交过来的大字,不过一见到他这个模样,便知道事情不大好。 她看着后头没有人跟着,便就没惊动贾敏,只叫人去熬了饭稀粥过来,加了大剂量的壹号药剂在里头,亲自端给了林如海,看着他喝下去了,精神变得好多了,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儿?” 林如海看了她一眼,这才如梦方醒地道:“出了大事儿了。” 他看了看周围,见到旁边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外头一点儿声音不闻,门窗也都关的很严实,这才重新放松了下来,却连句表扬代钰的话儿都来不及说,只颇有些疲惫地道:“东宫那边儿又犯事儿了。” 代钰心中了然,她早知道最后上位的不会是太子,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然而看着林如海的表情,她却也隐约觉得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毕竟太子又不是第一次下台了,便就是出了什么事儿,林如海也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 果然她一念还未了,林如海接下来说的话便就叫她大吃了一惊。 林如海握住了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道:“这一回跟上一次你们在城门楼子那里的事儿有关系。” 他的手有些冰凉,指尖还有些发抖,代钰一惊,也反手握住了林如海的手。 第81章 八十一远虑 被代钰握住了手,林如海总算是缓过了点儿劲儿来,也并没有之前那么魂不守舍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有个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镇定的女儿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儿。 她的心性如此坚韧,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有点儿自愧弗如了。 冷静下来之后,该说的事儿,还是得说得,按照他的推断,他们家再过不久就要大祸临头了,虽然可能比不过去,但早点准备准备想来也是好的。 说来都是无妄之灾啊,谁知道宫里头的那几位竟然一起发疯了呢。 林如海叹了口气,想着这些天发生的那些烂事儿,终于还是选择立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同闺女说了。 原来那日代钰和贾敏在城门楼子底下遇到的那个“高空抛物”的事儿,原是太子那边儿的人动的手。 说是太子那边儿的人,其实也多少有些冤枉了他。 因着这个事儿,得从根子上来说。 如此,说来话可就长了。 太子虽然自出生的时候起就已经是太子,被皇帝亲自教养,当成宝贝似地宠了三十年,继而从云端跌落,骤然被废,这本就是众人皆知的事儿。 可是,这不过只是前头的一半儿,谁都没想到他能废而又立。而且他重新获得储君的位置虽然不过也猜这一两年间,可是这势头竟似强过之前三十年的总和。 皇帝老爷对他的宠爱也是非同一般的好,也像是集中了前三十年的总和一般,好似带着些补偿的心态,简直是想要把一切好的都捧到他的面前一样。 于是,在满朝文武、全天下人的面前,父子两个好得是如胶似漆,不管谁看上去,就好像之前的那些嫌隙都完全不存在了一样。 而且,同此前的那种单纯的感情上的宠爱不同,这一次皇帝老爷还专门帮着加强了太子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为着他将并没有什么错处的几个重臣纯臣贬斥了以图太子自己后续施恩收服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被贬斥的重臣里头,就包括余太傅和林如海,甚至还包括内阁的元老李阁老等几个人。 林如海算是里头资历最浅的,就是这样,林家早是还在江南蛰伏的时候,就已经曾经惹了无数人记挂,弄得差点儿“鱼死网破”了。 林如海都是如此,就更不要说余太傅和李阁老这种根基深厚的资深重臣们了。 可见这一次皇帝老爷到底是下了多大的血本了。 他做的这么明显,底下人哪里有看不见的,都想着这一次太子这个储君的位置必定是板上钉钉的了。 因着此,早有那些根基不深的新贵或是已经没落的世家,纷纷做出种种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想要表表功劳,好抓紧搭上太子这条大船了。 这种情势之下,所有他们认为是会对太子不利的人,就都是他们要对付的人了。 而且因为要巴结太子的人实在太多,他们的能力素质难免就都是良莠不齐的了。 有些眼力见儿的人,至少还能看得清楚些大的形势,对付的倒真的是对太子不利的,比如七皇子一派的人这种。 但是更多的人,却是胡乱表忠心,那些听见个风就是雨的蠢材和冲动之人不要太多。 情况本来就很是复杂了,再加上中间又有别有用心的人搞风搞雨,事情便就愈发地一发不可收拾。 代钰就因此无辜躺了枪,险些在城门楼子那里因为“意外”受伤。 其实这一切,也不过就是因着有传闻说,太子去了林家一趟,回来就发了好大的一场脾气。 所以,在那些绞尽脑汁想要巴结太子的蠢货眼中,林家就自动变成了跟太子不睦的一派了。 当然这些人是不会看代钰的外祖母家里头出了个皇妃的。 也不会管她才同余家定了亲事,已经算是余家的人了。 反正有点儿风声就要上,弄死一个是一个,这便是那些疯狂之人的逻辑。 代钰这算是有惊无险,还是好的,跟她同时躺枪的,还有李阁老家的姑娘。 就是那一位原本要说给余泽大哥的李姑娘。 同代钰相比,这一位李姑娘的运气可就不怎么好了。 听说这位李姑娘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尚未及笄,平日里最是温柔和婉、与世无争的。 谁料道她那一天不过只是陪着母亲上山进香,便就糟了不测,不知道怎地就被同家人冲散,险些被忽然窜出来的贼人掠走。 那贼人显然也是有备而来,竟然要直接抓了李姑娘离开。 这李姑娘也是个烈性的,那么小的年纪,东奔西跑间却是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把剪刀,等到被追的无路可逃时,竟然就这么要寻短见。 虽然说最后关头、她爹和哥哥带了人赶到,那些贼人被擒获,李姑娘人也被救了回来,但是因着那剪刀太锋利,她自己下手又太狠,故此即便请了名医医治,却终究还是把脸毁了。 原来李家小姑娘是京城闺秀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现在遇到了这么个事儿,很多见过她的太太夫人姑娘们都觉得非常惋惜心痛。 之前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聪明、漂亮、温柔、家世还好,现在听说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待在家里,还要几个人看着才行,想来已经是废了。 李阁老与老夫人原本就是最疼爱这个唯一嫡出的孙女,现下孙女儿被害成这个鬼样子,李老夫人当场就厥过去了,一病不起,听说现在是每日里用参汤吊着呢。 李阁老是出名的护犊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就不可能善罢甘休,而且自家的未婚妻被弄成了这个样子,余泽的大哥当然也不干了。 因着余泽大哥是七皇子的伴读,故此他同李阁老一合计,直接就找了七皇子,七皇子最是个“古道热肠”、“嫉恶如仇”的性子,当即表示要为李阁老和余泽大哥出头。 李家和余泽大哥同他联手,余家也暗中相助,发动了三家所有的资源很快地,就把这个事儿弄了个“水落石出”。 最后查出来居然是太子新纳的侧妃的娘家人做的之后,李阁老气疯了,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拎着那个还无比狂妄地自称是太子大舅子的混账到尚书房跪了半个时辰。 李阁老年纪已大了,跪了一会儿就晕了,皇帝老爷虽然之前为着太子的事儿贬斥了李阁老,但也不过只是做了个样子,倒不是真的厌弃他们这些老臣了——开玩笑,他还指望着他们及他们身后的世家势力继续为下一任国君效力呢。 这会儿李阁老先这样了,他心中也是十分不忍,不管怎么样总得要给他一个交代。 因此上皇帝老爷一面赶紧找了太医给李阁老看诊,一面便就立刻叫了太子来想训斥一番。 结果还没等他把这个事儿帮着太子掰扯清楚呢,七皇子又带了人来,说了好几件太子一派人做出来的好事儿,又将城门楼子的事儿也说了。 这下子,皇帝老爷便就震怒了。 其他的事儿也便就罢了,城门楼子的事儿彻底触动了他的神经。 哦,城门守卫都能撬得动,那么禁军呢? 大内护卫呢? 到底已经有多少人投靠了太子那一派了。 他这还没有死呢,他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新君表忠心了么? 看着这办的是什么事儿? 暗算御史家的姑娘还不算,竟然还把阁老家的姑娘逼得自尽,这事儿实在太严重了。 当然,在他心里头,比这些事儿更严重的是,他觉得他的权威和安全都受到了威胁。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就按照现在的情况,再撑个十来年是没有问题的。 他原想着好好培养太子,再好好治理一番朝政,将来给他一个能够继续开创盛世的大好江山。 谁知道,这个一手养大的嫡子,却终究还是跟自己离了心。 这是有多着急啊,连最后这十年都不肯等了。 这些年对他的好,看来都被吞到狗肚子里去了。 到头来,竟然养出了个白眼狼来了。 做了几十年的太子是委屈了吧?可是有一点可不要忘记了,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 只要他还做皇帝一天,这储君的位置,便还是他说了算。 他既然能把他捧上天,自然也就能够将他摔下地。不是等不了了么?那么,他也就不必再等了。 皇帝这一次连发飙都不想发飙了,直接采取了行动。 先是软禁了太子,着七皇子带着人一一查他的党羽的情况。 这不查还不要紧,一查,连过去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就全部都查了出来。 那些攀附太子的人,本就是些唯利是图的,为了能够搭上太子,自然是不所不用其极的。 太子为人一向顺风顺水,在人心把握上便有些不足,再加上近来皇帝的有意纵容,他还真的就没有太注意一些细节。 如此一来,这查出来的事儿里头,便就有什么很多要命的事儿了。 比如说违制的事儿啊、贿赂的事儿啊,算计兄弟大臣们的事儿啊。 这其中对于皇帝来说,违制的事儿算是最戳心窝子的,那七皇子能够同太子抗衡多年,当然也是个心思细密的,早发现了这才是动摇太子根本的事儿,便就有意地往这个方向多查了查。 一查之下,还真的有收获。 竟然还有人私自给太子做了龙袍。 这可就是大事儿了。 如此,因着一个看着挺小的事儿,太子一派就直接倒了台,皇帝震怒,把那什么鼓捣城楼子的、偷袭香客女眷的、还有裁剪龙袍的人们都杀了不止,还想诛他们的九族。 最后还是十六皇子等几个皇子死命磕头跪求拉住了他,才避免让他在盛怒之下做出不好的举动来。 因着现下的官职太低,林如海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面的,不过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坐不住了。 以他的能力,略微一思索,便就知道这事儿一旦开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对太子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了,虽然是太子不对在先,但是,他跟太子多年的感情可也不是假的。 可惜以他和余太傅现在的官职,是没法儿直接面圣的了。而且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就是去面圣想必也已经晚了。 以皇帝这次发火的情况来看,不出几日,太子一定会再度被废,跟着要倒台的便就是七皇子。 继而十六皇子也可能会被牵连进去。 到了最后,万岁爷一旦要是回过神来,肯定回想起最初他的震怒是因为城门楼子的这个事儿。 到时候满腔的后悔和愧疚必定会找人来发泄。那么代钰,甚至他们整个林家,都有可能被连累。 跟着皇帝老爷混了这么多年了。他疯狂起来的时候有多么可怕,林如海哪里会不知道。 故此,他才会越想就越是觉得浑身冰凉。 再说,即便女儿没有说,他也知道女儿手里头好似有不知道哪里来的灵药的事儿。 这些年女儿亲自为他们全家人调理身体,说是从什么医书上看来的,又推到什么世外高人身上的事儿,他其实都知道。 只不过,女儿不想说,他便也就没有问。 左右她只是个小姑娘,又救治的都是自家人,半点儿都不打眼。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到底还是救了薛公与北静王世子,那么这事儿传到皇帝的耳中也是迟早的事儿。 想到这其中的种种牵扯和日后可能会降临的灾祸,林如海愈发觉得心口抽痛了起来。 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几个事儿加起来,倒是让他觉得好似远虑近忧都约好了一起上来了似的。 只不过,到底那“远虑”还是更严重些的,虽然避过的希望不大,却也还是得提早做做准备才好。想到了这里,他看着代钰,十分认真地、正色问了句:“玉儿,你坦白同我说,这些年来,你那些灵药,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第82章 八十二骤雨 代钰听得这话,心中一震,有一瞬间竟破天荒地有些不敢直视林如海的眼睛。 其实,林如海今日便就是不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灵药这个事儿是该找个时候同林如海说道说道了。 本来也是,她一个小姑娘,从是个婴儿的时候起,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哪里还真的能够保守什么秘密呢? 何况那几种药剂都是要时常使用的,用的多了,哪里还会不露出什么破绽来。 特别是,现在说这话的人,可是林如海。 要知道她这位老爹,那可是至少全国第三的水准啊。其实,说不好还是第二、甚至第一的水准也未可知,毕竟不是有,只要进了前三,到了殿试面圣那一节,最年轻最帅的那个就是探花的民间传闻嘛。 她的芯子是个早就成年了的女人不错,可是她这个老爹也不是白给的。大家一直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不过只是因为,他念在父女的亲情,不想跟她计较而已。 这一点,其实代钰也一直知道。 只不过,既然林如海佯作不知,还偶尔在贾敏面前帮着她打圆场,她自然也就领着他这份情儿,愈发为了她们共同的林家的幸福健康、安定祥和、发展壮大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若是无事的时候,他们父女两个自然还是可以就这么地相处下去,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看破何必一定说破呢? 眼下,他终于问了出来,想必的确是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紧急时刻了。 太子已经出事,皇帝老爷必定更加狂暴。 想来,林如海是担心到宫里头这一位大佛爷那里去了吧。 或者,说不定,现在担忧都已经是迟了,他说不定早都已经知道了。 这一位皇帝老爷在位四十多年了,即便是个神经质的老头子,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并不蠢笨的老头子。 若是不然,他也不会把这个江山稳稳坐了这么多年了。 而且他不但弄出了一个盛世江山来,还玩儿似地把自己几个儿子弄得个个才华横溢,极其具有竞争意识并且互不相容地窝里斗起来——他们斗起来了,他的位置可不就更稳当了。 这么样的个老头子,若是林如海能看出来的事儿,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便是他看不出来,也必定会有看出来的人跟他汇报的。 所谓天子,用人得宜本就是一项基本技能,不是么? 总之,在这种要命的时刻,她有这个灵药的事儿若是爆出来,哪怕只是爆出来她有药,不提什么怪力乱神的“系统”啦、“凭空取物”的事儿啦,也足够要命的了。 林如海想必就是想到了这一节,故此才会吓得脸色苍白地回了家来,准备跟她好生长谈一番,商量出个什么可行性方案来,应对这个可能的灾祸。 有这样的灵药,再被皇帝惦记上,她会有什么下场,真是用脚趾头想都能想的到。 不管是进宫为妃嫔还是女官,这辈子算是出不来了。 那跟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至于那什么灵药的来历,若是骗骗外人说什么这灵药是什么世外高人给的还行,骗林如海,可真是悬了。 不过再怎么样,代钰也不能明说,只得半真半假地、折中了一下,继续将这灵药推给了癞头和尚。 那位大师不是一贯地喜欢装神弄鬼么? 虽然说被她打断过一次度化凡人,少了甄士隐那个徒弟,但是用他来应付一下纯土著们,也就还是过得去了。 即便是如此,她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 知父莫若女,林如海的眼睛里头可是揉不得沙子的。只不过,他是不是明白,自己这完全是为了不惊吓他,而不得已撒了一半儿的谎的呢? 至少,那个“少有奇遇”的定义,还是准确的嘛。 带着这样的心情,代钰将事件捋了一遍,林如海只是沉默地听着,并没有说话。 等到代钰几句话说完了,停下来等着他发问的时候,他仍旧没有说话。 代钰心中愈发忐忑,不过还是打定了主意,能够告诉林如海的,就只能有这么多。 她总不能说,你闺女早就没有了,我是穿来的,而且还自带个外挂灵药系统吧? 她克制住内心的不安和愧疚,用尽量平静的目光直视林如海。 父女两个对视了片刻,林如海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放过了代钰。 他有些了然又有些忧伤地看了看代钰,才缓缓道:“此事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为父也不为难你了,只是方才那说法,还要再参详参详。” 代钰松了口气,愈发觉得林如海实在是疼爱她到了极点,连这个事儿都能帮忙,那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里,她也恢复了平素的冷静,父女两个商量了片刻,将这个灵药的来龙去脉、甚至数量用途都一一设计清晰,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天色已经很晚了。 父女两个出门的时候,却见到外头厅里燃着几只蜡烛。贾敏和林家小弟都坐在厅上,虽然一个做着针线,一个做着功课,但是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 代钰同林如海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是他们这几天频繁密谈让家里头另外两个成员担心了。 不过有些事儿,也该说说了。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老爷,你看咱们是不是……” 林如海听见她开口,哪里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当即便就点了点头道:“也该同她们说道说道了,这个年,不好过啊……”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磨磨叽叽的性格,决定了要跟贾敏和林家小弟通气之后,便也就没有再纠结犹豫。 当然,细节的事儿还是要有选择性的说的,重点是要做好防范工作,很多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心中有数便就行了。 贾敏脑子还是够用的,林家小弟也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一家四口商量了大半个时辰,事情便已经有了很清楚的眉目。 因着时候实在已经不早,两个小的便就被赶回房里休息。林如海和贾敏回到了正房,却也没急着安歇,仍是细细说了些事儿,每一件都是同这个事儿相关的。 要变天了,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这一晚,对林家来说,算是个不眠夜,对余家和李家也并不轻松。 然而不管怎么样,一晚上的时间还是很快地便就过去了。 跟林如海他们预料的一样,第二天一早,废太子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朝廷上下都为了这个事儿闹得不可开交。 太子那一派的人自然是“击鼓鸣冤”、打感情牌的套路,七皇子并其他几个皇子,却是走的“铁面无私”、“法不容情”的路子。 于是,太子在被废了之后,又被圈禁发配去看守皇陵了。 按说这个事儿,以太子一派的落败告终,那么七皇子一派就该上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却很是出人意料。 太子倒了,七皇子却也没有落着好儿。 因为太子去了皇陵没多久,就被暗算下毒,一病不起、生命垂危了。 皇帝开始还撑着说不见,后来太子妃派了皇长孙领着两三个皇孙来宫里头哭,说他们的爹不行了,皇帝这才撑不住了。 不过耽搁了时候,又不知道是不是被有心人下了黑手,第二次被废了的太子被从皇陵运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儿了。 太子妃也出身世家,是个刚强的女子,想着太子不行了,还有皇长孙呢?怎么都不能便宜太子的那几个兄弟,特别是老七。 于是太子妃拼了老命,各种“晓之以情”的方□□番上来,加上太子本身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宫里头,皇帝很快便又想起了太子的好来。 于是七皇子就倒霉了。 皇帝同太子的感情,那是真的很深厚的。故此,听说那些违制、僭越的事儿才会那么生气。 不过这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特别是眼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被害成了这样,他很快就后悔了。 后悔了的皇帝很快地就回过味儿来,觉得废太子、诛杀其党羽的时候,当时好几个皇子,包括十六皇子这种年纪还小的,都知道上去跪求皇帝、收回成命,只有七皇子没去,可见是个冷血无情的。 再加上太子恰好在这个时候中毒,那么七皇子就更是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皇帝发落了太子一派,又发落了七皇子一派,一时间,京城里头一派腥风血雨。 余家紧急派人给林如海送了信,要最近一切低调,停下一切计划,免得不小心触了霉头。 而林如海担忧的事儿,却也还是终于发生了。 这天林如海回来,几乎连路都已经走不了了,面色更是如死灰一般。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内监打扮的人。 说是传皇上的旨意,叫林家姑娘进宫见驾。 第83章 八十三狂风 代钰看了这个阵仗哪里还不知道,这肯定是自己这个灵药的事儿“东窗事发”了,人家皇帝老爷派人找上了门来了呢。 算起来这还没够一个月呢,皇帝老爷在跟儿子们和儿子们的党羽们斗智斗勇、打打杀杀的间隙还能够关注到她这么一个小官家女儿的事儿,也真是有够殚精竭虑的。 不但如此,还真是让他给查着了,可真是个人才啊。 因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对这个事儿倒是不觉得怎么样,故此面色还算是平静。 然而贾敏却当场白了脸色,待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收到林如海一个眼风,便只有闭嘴。 只不过,她这种异常的举动还是引起了内监们的注意——这些人常年混迹在宫里头,踩着无数人的骨头爬到了这种内监里边儿的高位,又能做了皇帝的心腹被派出来办事儿的,肯定都没有一个白给的。 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即便知道这样,但是因着事出突然,她竟然也没有办法马上圆回来了。 还好林家小弟够镇静,直接跟内监们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礼节性地赔了个罪,便就扶着她先退回后院“喝药”去了。 林家的当家主母身子不好这个事儿,大家是都知道的。 而且内监们本就是奉了皇上的口谕,只教林家姑娘进宫见驾,又没提林家夫人什么事儿,管她是去喝药还是去哭,反正只要把该带进去的人带进宫去就完了。 这天下说到底还是万岁爷的天下,他要是要一个人进宫,哪怕是去送死呢,又有谁真的敢说个“不”字? 没看那几位皇子爷么? 还是万岁爷亲生的骨肉呢,这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差点儿折进去两个了,其中一位,还是万岁爷亲手带大的太子爷呢。 区区林家几个女眷,又能怎么样呢?再闹腾也不过就是拖时间罢了。 内监头领装作对林家夫人那点儿小动作根本没看见,直接对着代钰道:“咱家也是奉了万岁爷的口谕,请林姑娘进宫见驾。万岁爷还在宫里头等着呢,姑娘还是快着点儿吧?” 这么说的意思,便是不容林家拒绝的意思了。 当然,既然是皇帝要她去,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不去的,哪怕来的不过就是两个太监,她也没法逃脱。 听见这个太监的话,林如海的面色很是难看,却也没有办法跟代钰多说一句。 贾敏原本还“病”着,不怎么见人的,这回听了这个倒是真的病了。 代钰想了想,从容地回了那个内监,说是回自己房里头换件衣裳,也不想着跟已经撑不住的贾敏说话了,只命丫头叫来了小弟,叮嘱了他两句,又给了他一个小瓷瓶子,说是每顿给他自己和贾敏和林如海的茶汤中加一点。 因着有了此前那一次的家庭沟通大会,林家小弟也知道这便就是姐姐昔年得自奇人的“救命灵药”了。 他为姐姐如此信任自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但同时也对姐姐的安危感到担忧。 然而,他终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小孩子。 他是林家唯一的儿子,是要撑起门户的。 姐姐做的再好,也不能留姐姐在家一辈子。 姐姐总是要嫁人的。 父亲不是都已经定下了余家二哥做姐夫了么? 虽然没有见过几面,但是这个哥哥看着挺有头脑的,性子也好。他觉得,这个哥哥做姐夫是挺不错的。 当然,还要等他再考察考察才行。 林家小弟睁着黑亮的大眼睛,一面在心里头操心着姐姐的终身大事,努力克服着对未来姐夫欣赏又充满莫名敌意的矛盾心理,一面听着代钰的叮嘱。 末了,他忽然问了句:“姐姐,你一定还能回来的,是不是?” 代钰顿了顿,看着自家小弟那有些湿润了的黑亮眼睛,笑了笑:“这个是自然。不过,你若还是这等动不动就要哭鼻子的性子,下一回我可懒得再管你了。” 林家小弟吸了吸气,一口气把要溢出眼眶来的眼泪给逼了回去,故作凶狠地道:“姐姐又欺负我,等你这次回来,可再别摊派这些事儿给我了,我大了,要同你一样进书房了,再不管你这些劳什子的小事儿了。” 他平素从不曾如此对代钰说话,哪怕代钰让他做任何事情,他都是兴高采烈地去做的。 今日如此反常地故意闹起小性子来,让代钰觉得好笑之余,也难免觉得一丝心酸。 小弟才七岁,便就已经要如此思虑事情了,果然是多事之秋最锻炼人。 不过,若是可以,她并不想小弟这么早就这么懂事。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他还好好活着,那么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早点儿接触这些暗处的东西,对他也并不都是坏处。 在这种时候,天真是太奢侈的事情。 再那样无病□□般地为此忧伤,也实在是太过了。 故此,代钰立刻敛去了那一丝悲伤,微微笑了笑,摸了摸林家小弟的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换了身衣裳就出去了。 内监们原本等得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见到代钰出来,也不再等着林如海和贾敏同她多说什么话,便就直接将她扶上了马车,朝着宫中而去。 林家离着皇宫的距离,不算近,但也不算太远。 加上驾车的内监们十分焦急,故此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瞧见了朱红色的宫门。 马车缓缓驶入宫中,代钰的心却不再平静如水。 说起来,她到宫中,也不是第一回了。 只不过,之前她是作为九公主的伴读进来的,现在却是皇帝亲自把她“请”进来的。 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皇帝在这个当口儿要见她是为了什么。 之前她猜测是为了那灵药的事儿。 想必贾敏和林如海也是这么想的,故此脸上的神情才会那么紧张。 但是,进宫的这一路她又仔细想想,若是只是为了灵药,大可以直接叫她交出来,何必兴师动众地弄这么大的排场呢? 这种事儿不是该秘密进行的么? 若是不是为了灵药,那却又为了啥? 若是说为了城门楼子那个事儿,那可就更是不对了。她可是个受害者来的,便是皇帝再失心疯,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因为这个事儿迁怒到她的头上。 而且,他不是觉得太子伤了他的心,所以才将他给废了么? 就算太子因此而中毒倒下了,那他也为此朝着七皇子和其他几个皇子们发泄了不满了啊。 七皇子就不说了,已经被夺了封号关在府里不准出来了。 便是在这个中间一直扮演无辜的十六皇子也无端躺枪,被罚了俸禄,还被拉去工部做苦工。 剩下的几个皇子,也是被他斥责的斥责,罚钱的罚钱,发配烂差事的发配烂差事。 他还想着怎么样呢? 莫非还是要让大家都给太子陪葬不成? 不对,若是要陪葬,叫她来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 代钰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这些事儿,不过,便是她想得再多,脚底下的步伐也是一丝都不乱,面上的表情也是平静得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负责带路的是宫里头的老太监,是皇帝身边儿的人,便是他看着代钰这个样子,也觉得,这个小姑娘果然是个沉稳的,只是现在万岁爷心情不大好,可能她进去了,就有可能要交代在里头了。 想想这个可能性,他还真是为这个小姑娘有些觉得可惜。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十六爷亲自跟他开了这个口,他怎么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故此,在例行检查的间隙,代钰便就见到了一个小太监。 这个小太监她有些印象,正好是宗祈身边儿的。 他给代钰传了一个字条,却只是两个字,一个写的清楚些乃是“药”字,另一个却是寥寥草草地,看不大清楚,好似是后来临时加上去的,甚至都来不及写清楚。 代钰心中一沉,却忽然已经猜到这一次被传召的理由。 首先果然还是因为药。 是啊。 只要用了,又哪里真的会无迹可寻。 林家的几个人,是什么样的身体,薛家老爷子的身体,还有水淳的身体。 这些人的痊愈,都同她离不开关系。 最要命的是,她还给小弟留了一瓶。 若是皇帝执意要她说出来,她是说还是不说呢? 即便是林如海已经帮助她编圆了整个故事,但是那个蛇精病一样的皇帝,会相信么? 心中想着这个,她倒是有底了。 反正除了那个救命的灵药,她还有杀人的□□,若是实在逼急了,大不了就来个“鱼死网破”好了。 这么一个蛇精病的皇帝,死了就死了,算算时间,十六皇子那边儿的布置也该慢慢起作用了。若是现在皇帝死掉,虽然会引发动荡,但是也未必就会全部输掉。 只要十六皇子能作为新君登基,那么之后,说不定还能让林家以后好好生活下去的。 想到了这个,代钰彻底平静了下来,也不再犹豫纠结,径直便就走进了殿内。 这个殿并不是皇帝平素休息的地方,看样子,竟似是太子自小生活的屋子。原本那两个内监一直在前面带路,但走到了这个屋子前面,那两个人便不再走,只垂首同代钰道:“因万岁爷只宣了姑娘一个人见驾,咱家便不陪着姑娘进去了。请姑娘自己进去罢,万万不要在御前失了分寸。” 代钰点了点头,知道这是父亲临走的时候给他们塞的红包起了作用。不过她却也不想再多耽搁,便就直接抬脚,进了那个偏殿。 偏殿并不算小,但不知道为何,却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个人穿过厅堂,一直走到了一个暖阁前,正想着要不要再看看能不能找到人通传一声。 却不料,那暖阁的门并没有关紧,只虚掩着,她这一看,便直接就看见了一个孤单落寞的背影。 那背影静静伏在床榻旁边,肩膀微微颤抖,竟似在哭泣。 代钰微微一怔,感觉略微有些不妥,收回了要推门的手。 便是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已经起身,朝着她的方向淡淡道:“来的可是林家的丫头?” 第84章 八十四灵药 在这一声质问声中,代钰平静地应答了一声,便在里头那个人的示意下,推开了那扇半开半掩着的门。 这是代钰第一次此在如此近的距离同皇帝独处。 也是她第一回有机会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见到皇帝,她的第一个感觉却是:这一位把天下弄出一个太平盛世,却又让皇宫里头刀光剑影不断的皇帝,果然已经是个老人了。 他的身躯虽然依然伟岸,但是鬓角却已经苍白。 说话的声音依然很有威严,但是中气却已经开始不足——他终究还是老了。 故此,才会做出这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儿来么? 代钰此次入宫,原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个极大的阵仗,却不料,最先看到的,却不过是一个老人孤单落寞的背影。 他虽然是皇帝,但是他却是天底下最孤独的人了。 所以最后心里才会变态么? 不知道怎地,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来,不过这个皇帝到底如何,并不关她什么事儿。 但是照这么一看,皇帝叫她进来的目的,却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 既然直接摒退了众人,只留下了躺在床上的太子,那必定是要她救他这个唯一最心爱的儿子了。 不管他同这个儿子之前是如何地“相爱相杀”,但是看他如此行事,这个儿子在他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忍气吞声、如此低调地只把她一个人叫进来了。 当然,她一个小姑娘,寻常想法里头,是没可能会对他和太子不利的。或者也是他自己觉得自己还足够老当益壮,故此还不需要太过防范。 但是,代钰却觉得,透过这些表象,她还是见到了一个小心翼翼地想要救回儿子的老爸那纠结和心酸的心情。 这一瞬间,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情感终于压倒了作为一个皇帝的疯狂。 只是不管怎么样,要是想救太子?那可要答应她的条件才行。 毕竟,这些都是明面儿上能够猜想到的东西。 真正让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宗祈来不及写清楚的那个字。 那到底,是个什么字呢? 显然是跟药这个事儿没有关系的。 代钰陷入了沉思。 不过,她却也没有错过皇帝的任何一抹细微的表情。 事实上,皇帝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大的表情。 从代钰进门,朝着他叩拜施礼的时候起,他便就居高临下地看着代钰,表情庄严肃穆,一如平素上朝的时候面对文武百官的那个样子。 肃穆威严得,好似方才那个在儿子床前哭泣的老人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代钰当然不会被他唬住,她也知道,他的这种沉默与压迫感,是心理战的一种。 只不过,这个对大多数人有效的战术,对于她来说,却是半点儿用都没有。 因着,现在是他有求于自己,所以,即便他是皇帝,便也再没有了嘚瑟到底的底气了。 代钰的估计完全没有错。 这一份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代钰这种出奇的淡定和平静,让他认识到心理战是没有用的,还是因为,他实在太揪心太子体内的毒素,总之这一次沉默的对决,还是以他率先开口而告终。 他冷冷看着代钰,终究还是开了口,缓缓问道:“听说你有灵药?” 代钰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闻得此言,倒是丝毫不觉得意外,却也没有半分得意,只神色不变地冷静答道:“回万岁爷的话,臣女旧年在江南得到过一个世外高人点拨,是曾经得其赐了几瓶灵药。” 皇帝的眼睛一亮,忽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竟然真的有,那么,那药在何处,速速拿来,让朕救回朕的儿子。” 这一秒钟变脸的功夫不要太强大,真是分分钟让人亮瞎。也难怪林如海和余太傅那种人精,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揣测好他的心思的。 因着,难度实在是有点大了。 代钰心中冷笑,口中却仍是平静地道:“这本是位自称活神仙的僧人所赐,实在珍贵……”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就被皇帝打断,顺口呵斥道:“莫非你竟然还敢同朕讨价还价不成?” 代钰叹了口气,垂首道:“臣女不敢。只是,这药虽然在调理人的身子上还算有些成效,但到底得自山野之间,终究也不是万能的灵药。太子千金之体,若是万一有什么与药不合的地方。这可怎么……” 皇帝烦躁地打断她道:“既然是灵药,自然就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只管拿上来便是。” 代钰叹息了一声,便就只有听皇帝的,不过她没有那么傻,自己主动上交,只是又垂首道:“那灵药十分珍贵,现在仅有最后一小瓶,原本是那位活神仙帮着臣女一家人调理身子用的。若是万岁爷不嫌弃那药物粗鄙,臣女即刻便就出宫,将它取了来。” 皇帝冷哼了一声道:“药既然还在林家,那事情便就好办了。” 他说完,便就拍了拍手,一个黑影立刻自角落里闪过,似乎是朝着皇帝施了一礼,然后便飞速消失了。 见到这个情形,代钰心中愈发想要冷笑,果然这皇帝疑心病甚重,看着像是单独见她,谁料还玩儿什么暗中埋伏人的把戏,看来若是太子救不回来,她也回不了家了。 只是不知道,林如海能不能应付皇帝派去的那个人了。 还有自家小弟,她果然还是不该把那个药交给他的。 但是,这原本就是林如海的意思。 当时她也觉得给小弟毕竟安全隐蔽些,才照做了。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个皇帝完全不按照牌理出牌,若是当初传召她入宫的时候,就直接让她带着药,或是现在让她回去拿,她都不会觉得太奇怪。 如今这么一弄,她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了。 合着,叫她入宫,是先验验人,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用她的药么? 不过审视她良久,还不是派了人去,但却并没有要将她放走的意思,这就是典型地不信任她,却也没有办法、只能试试的表现了。 换句话说,这就是要“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她且看着,他还要玩儿什么把戏罢了。 跪了这半天,腿脚有些发麻,不过尚且还可以忍受。 总之,到了实在不行的时候,她还可以自己喝点药,可比在床上被毒素煎熬的太子和在她面前被焦虑煎熬的皇帝强多了。 皇帝的人去得很快。不过,皇宫离着林家毕竟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故此,在等待那个药的间隙,便就有了很长的一截空挡。 沉默总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即便是皇帝老爷也是一样。 代钰垂着头想默默装透明人,但是皇帝老爷显然却不准备捧这个场。 他看着代钰,良久,忽然叹了口气出来,缓缓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先皇后,她也只有你这么大,一晃,连老三的长子也都快赶上你的年纪了。” 代钰一怔,心道,这是要追忆往昔、畅谈人生的节奏么? 千万别啊,皇帝老爷,咱们不熟,而且,我真心不想知道啊。 不是有一条死亡的理由就是:你知道的太多了么? 她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 幸好,皇帝只是说了这一句,然后就沉默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沉思。 代钰暗暗松了口气,又开始想,宗祈留下的那个模糊不清的字。 他到底是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既然说了就要说清楚啊,真是麻烦啊。 因着担心林家,这种时候的沉默对她来说竟然也有些难熬了起来。好在这个让人窒息的沉默独处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 那个黑影一般看不清楚的皇帝的心腹手下很快就回来了。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竟然带了林家小弟一起来。 见到小弟如同一只小鸡一般被他抓着进来,饶是代钰,也无法维持淡定的表情了。 皇帝当然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似乎有些愉悦地笑了起来:“看起来,你们姐弟之间,感情不错?到底不是那种冰一般的人儿,还算有点儿心。” 代钰默然无语,却忽然朝着他磕了一个头:“既然药已经送到,臣女幼弟年幼体弱,且与此事并无干系,还望万岁爷开恩,先放他回去罢。” 这个时候,林家小弟却忽然道:“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姐姐。” 皇帝见此,笑得愈发愉悦,看了代钰一眼道:“如此姐弟情深,实在难得,既然林家这位小公子都如此说了,待到服侍了用药,你们便就留下吧。” 代钰看了看小弟亮闪闪的大眼睛,还有皇帝狡猾的笑容,默默叹了口气,只有磕头谢恩。 然后也不耽搁时间,直接从小弟手中接过了那个小瓷瓶子。 当然,这个瓷瓶甚至小弟本人,都被好好检查过。里面的药物也是确认了并没有毒素才送进来的。 这也是为何要耽误那么久的原因。 代钰将那个小瓷瓶打开,趁着没有人拦着她的时候,直接掰开了太子的嘴巴,将那里面的灵药全部都倒了进去。 第85章 八十五扣押 在场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的围观众人,都被代钰这个举动惊呆了。 就连林家小弟,对着自家的“豪放”举动也不免吓了一跳。 那可是皇太子殿下啊。 姐姐就那么掰开嘴巴给他灌进去,这场面实在太美,简直不敢看。 他一面默默地垂下头,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一面暗自庆幸,还好这个事儿没有在他身上上演。 真是幸亏他每次喝药的时候只是嘴巴上抱怨一下这个药好苦啊什么的,最后却也从来都还是痛痛快快地喝下那些药的。若是不然,以姐姐今日这种喂药风格看,想必自己少不得也要被她掐着脖子灌下去了。 好可怕,这样的姐姐要怎么才能嫁的出去啊? 不对,感觉,好似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对了,他这次进宫不是奉了父亲的命令来协助姐姐救人的么?这么看来,根本就没有他出手的机会了啊。 且不管林家小弟被代钰刺激得如何愣怔在当场,浮想联翩,单说代钰,眨眼之间,她已经把那瓷瓶里头的药都灌进了太子的嘴里。 同以往不同的是,药灌下去之后,太子却仍然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既不像当日救薛公的时候,一大瓶子药下去,看看地他枯槁的脸色便慢慢缓了过来,也不似当年救贾敏的时候,一管子灵药原液下去,贾敏就狂吐鲜血、排除毒素,一身轻松…… 虽然大家的反应各异,可是多少都是有点儿反应的,怎么到了太子这儿,却竟然是完全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这不科学啊。 当然,这可能是与这回的药剩下的比较少有关系。 她记得临出门的时候,留给小弟的明明是慢慢一瓶子药水的。刚刚接在手里的时候,却发现,竟然只剩下小半瓶儿了。 虽然不知道是林如海的授意,还是自家小弟自己的手笔,不过,因着皇帝老爷这神神叨叨折腾了她半个晚上的事儿,代钰觉得,这个事儿干的甚好。 当然,方才她本来也有机会再加大些药剂量,确保一定能救下太子的——灵药系统虽然一直很是低调沉默,但是这个灵药却从未让她失望过。 所以,救肯定是能够救一下的。端看要多大的剂量了。若是自家的亲友,她还可以无限量地灌药,直到有反应为止,但是,太子的话,就还是算了罢。 因着她忽然觉得,若是这么救活了太子,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的。 皇帝老爷自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便就是宫里头其他的人们,也是藏龙卧虎,万一暴露了她才是那个出产灵药的“活神仙”,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故此,救好救不好还是其次,只要让他拖着这口气儿,不死就行了。 想到了这个,代钰便也没有多做什么,直接用完了那个小瓷瓶里头的药量,就撒了手。 等她退下了太子的床榻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儿果然已经围满了人。旁边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出来的太子妃,在旁边儿是目瞪口呆的皇帝和他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跟班。 看着这人数和阵仗,似乎她刚刚掰开太子嘴巴的“壮举”让爱子心切的皇帝老爷觉得受到了威胁。 而太子妃,想必也是一直隐藏在哪个角落,故此才能这么及时地冲了出来。 不过,看着代钰后来的动作,这两位心系太子安危的、他的最亲近的人想来也知道是自己闹了乌龙。 两个人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的同时,却还是要装模作样地说了句:“他如何了?” 问这话的是皇帝。 有他在的场合,太子妃不好表现得太大胆泼辣,毕竟是未来的一国之母,总是沉稳些好的。 故此,她只捏着帕子,一脸紧张和焦急地看着代钰,最绝的是,她的眼中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太子妃果然不是随便谁都能当的。这也就难怪,太子一倒下,她竟然立刻就用了皇长孙撑起了门面,还顺便在皇帝面前找回了场子,真是不简单。 不过,这也碍不着她什么事儿。外头该布置的也差不多了,现在多一个人加入这个站圈儿,不过就只是让这潭子水更浑浊些,更方便林家余家还有十六皇子的人在外头行事而已。 因着是皇帝发问,自然是不好不回答的。故此,代钰便继续用她惯用的面瘫脸面对皇帝,平静无波地道:“因着灵药剩的不多,臣女也无法担保……” 当然,她话没说完,早又被打断了。 皇帝冷冷道:“若是无用,那留着你们,便也就没有用了。” 这语气森冷之极,还真是有了些早年同先帝征战天下时候留下来的杀气。 不过代钰却是完全不为所动,只后退了半步,握紧了自家小弟的手。 这种场面她是无所谓的,但是小弟到底年纪还小,这皇帝现在情绪也不怎么稳定,若是不小心在御前失了仪态,被借机发落了,可就亏大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握住小弟的手的时候,却发觉他虽然免不了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是却还是坚强站在原地,根本没有什么怯懦之意,倒也算是胆子不小。 因着到底是在御前,不便多言,代钰便轻轻握了握小弟的手,以示赞许和肯定。 林家小弟会意,也愈发地淡定从容了起来,只静静同代钰并肩站在一起,等着皇帝的发落。 太子生死未卜,太医们轮番会诊,也说不出饿所以然了。 当然,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至少没有恶化的迹象。 如此一来,皇帝当然也就不能拿他们姐弟怎么样,只得吩咐人叫他们送这姐弟俩去偏殿厢房暂住。 太子妃倒是想跟他们再多说两句,不过到底还是担心太子,便就主动请命留下来照顾太子了。 代钰冷眼看着,觉得她看太子的眼神,已经一点儿夫妻恩爱模样的感情都没有了。 估计她可能比谁都巴望着太子就这么着别醒来算了,好叫她的儿子长大,直接封了皇太孙,那简直就是从太子妃一步跨越到太后,直接走上人生的巅峰。 可惜,这也就只能想想而已。夫妻情深的戏还是要接着演下去的,万一要是救回来,可不能因着这个事儿动摇了她和她儿子的地位不是? 故此,面对太子妃探究的眼神,她到底还是有点儿脑子的,并没有试图将代钰留下来。于是代钰和自己小弟被一起带进了一间偏殿,有紧邻着的左右两个厢房,但来人却偏偏将他们姐弟关在一间,代钰对此不置可否,只领着小弟坐在了凳子上,帮自己和小弟各自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喝。 有温热的茶水,说明这屋子是早就预备了要住人的。 想来皇帝没有那么好心,专门给她们姐弟准备这些小东西。 那么,这背后的人,简直就是可以呼之欲出了。 只不过,听说太子躺倒了之后,诸皇子都被训斥,各自在各自的院子里关着禁闭,他到底是怎么传递消息出来的呢? 难道是……惠妃或是九公主? 不对,如果是她们的话,就太明显了。 代钰想着这个事儿,便稍微有些走神儿。 平时没有其他人,或是跟不怎么熟悉的人还好,因着根本就看不大出来她已经神游去了。 但林家小弟不同,他自小就跟着代钰厮混,对她这张面瘫脸早就免疫了不说,更是锻炼出来个能从她这个常常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表情来的技能。 这会儿他一看就知道,自家姐姐这是又在想其他的事儿了。平日里也就算了,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却也是很懂事儿的,并不想着要打扰姐姐思考。 然而今儿他却不干了,好歹也是被皇帝老爷扣押在宫里头了,姐姐她怎么就不能有点儿危机感呢? 好歹跟他说说话儿啊。 想到了这里,林家小弟主动开口,跟代钰说道:“姐姐,父亲要我跟你说一句话。” 这句话成功地唤回了代钰的注意力。 听说林如海只教她们姐弟见机行事、不要害怕之后,代钰心中有了点儿数。这就表示,她们在这里并没有危险。 因着知道了有林如海做后盾,代钰心情愈发轻松了起来。这个时候也想起来问小弟药的事儿了。 皇帝这一手真是绝,知道她把药曾经给过小弟,竟要人将她的小弟和那个小瓷瓶一起带来。不选林如海和贾敏两个大人,只选了小弟这个小孩子,想必是认为小弟年纪小,好对付吧。 幸好小弟机灵,此前见情况不好,早已经将那个瓷瓶的药倒在了一坛子酒里头,只剩下个小半个底子,如此带过来,方才显得灵药的珍贵。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将这个药给太子灌下去之后,姐姐和自己也并没有被放回家,而是被关在了宫里一个偏殿中。 这皇帝果然如他想象的一般出尔反尔,真是没意思的紧。 不过,能跟姐姐关在一起,总还是好的。 只要有姐姐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想了一阵,到底还是敌不过困意,一面打着瞌睡,一面抓着代钰的衣襟睡着了。 代钰叹了口气,看看小弟,随手将旁边的锦被给他盖上了。 夜色已经渐渐深了,她刚刚迷糊过去,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儿了。 正想着起来看看究竟,冷不丁一个人影蹿了进来,直接朝着她和小弟扑来。 第86章 八十六死局 八十六 代钰一愣,还不及反应,已经被来人一把抓住。 她本能地想要挣动反抗,却忽然听得来人低声道:“是我。”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代钰挣扎的动作微微一顿,觉得来的可能是个熟人。 可是因着房内没有燃灯,来人又是忽然闯入,故此她这会儿是看不清楚来人面容的。 而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故此一面说话,一面又凑得近了些,好让代钰看清楚他的脸。 代钰虽然素来反感与家人之外的人离得太近,但这会子也来不及反应,没留神的时候,竟与他靠近到呼吸相闻的程度。 也因了此,借着外头不知道为何燃起的火烛映照进来的光,她也总算看清楚了来人是谁。 原来,来的竟然是余泽。 但这可是皇宫大内。 深更半夜的,他到底如何进来的? 而且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似乎看出了代钰的疑虑,余泽只匆忙说了句:“时间紧急,多余的事儿你就不必想了。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同你说。” 代钰点了点头,放下了准备拿贰号药剂的手——原本她是想着摸出一瓶儿来防身的。可这来的既然是熟人,那么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只不过,她转头看见小弟还在睡着,便也没想着弄醒他,只低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林家小弟这个时候已经被惊醒,看了这个阵仗,却也不闹,只静静躺在床榻上,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余泽进来一次似乎很不容易,但却只缓了一口气,便同她道:“太子没了。” 听了这句话,即使素来冷静如代钰,脑子也不由得“嗡”地一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她立刻便想到,这回的事儿麻烦了。 竟然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下手,那么无论怎么样,她和小弟甚至林家恐怕都无法全身而退了。 虽然她自己知道她的那个药剂是绝对不可能毒死太子的,而且不但不可能毒死他,原本也还真的是能够保住他的命的。 即便是因着药量少,不能让太子马上清醒过来,但是要保住他的性命却是没有问题的。 她的药没有问题,但是太子却死了。那么就只能说明是有人赶在这个时候对太子下手了。 虽然说太子早就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很多人必须要除之而后快的存在,可是今儿这个事儿,却实在赶得太巧了。 本就中了毒的太子刚刚喝了她手里头的那什么神仙给的药,还没过上一个晚上就死了,若是说他的死没有她一点儿事儿,恐怕谁都不会相信的。 再加上,她和小弟原本就是个“收监察看”的处置,这会儿人果然死了,那皇帝老爷就更是不会放过她们的了。 这会子他想必还在全力“抢救”太子呢,或是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故此虽然说现在还没动静,但想必等他一回过神来,就会想起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了。 那么他的人要杀到这个小小的偏殿来,也是迟早的事儿了。 只是,如此紧急的时刻,余泽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呢? 事实上,他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这个事儿也很是可疑。 莫非这事儿,还另有蹊跷? 这些念头闪电般自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神色不变地问道:“那你此来,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余泽的手顿了顿,苦笑道:“我能进来报个信,已经费了许多力气,要带着你们两个人离开,却是不能的。” 代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的信儿既然已经带到,这便就赶快离开吧。” 余泽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那你们……” 代钰叹了口气道:“你回去转告他们,不必担心我们,我们自有脱身的法子。” 她说着便要抽出自己被余泽握着的手,余泽却忽然有些不想放开。 其实,他知道自己今晚这番举动,对她们姐弟是没有任何帮助的。 今日他之所以出现在宫中,其实原本是有其他任务要做的。 谁想到,正经要办的事儿还没完,却恰好见到太子毒发咽气的一幕。 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了一眼,没有法子上前确认,可是,那个样子,不似还能活过来的了。 这种时候,依照他平素的风格,应该马上冲出去寻法子来解救才是。 可是,不知道为何,他一得知了这个事儿,便就直接寻着她来了。甚至连十六爷那边儿都没来得及报告一声。 这等完全失去理智的行为,完全是出自一时间的冲、动,就好似完全不像是他自己了一般。 不论谁来看,这都是个死局。 特别是,最为林余两家同十六皇子联盟的核心人物,他掌握的信息,原就比她多了不少。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他应该去做什么,也知道,延误了正事儿会有什么后果。 可是,他却还是想着先见她一面。 即使他们两家和十六皇子在外头的布局颇好,即使对于他们余家和十六皇子来说,太子这个时候没了,并不是什么坏事儿。 甚至如果把握住时机,抓住先手,还能更进一步。 可是,即便千般万般好,但是这个事儿对林家来说,却无异于是个灭顶之灾。 甚至,这个事儿,是谁动的手,他心中也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那最有可能的几个人里头,便就有那一位爷的生母。 她的可能性甚至超过其他的好几个人加起来的全部。 可是,这些事儿,牵涉太广,他都不能说。 正是因为看的清楚,所以,他才觉得悲哀和气愤。 甚至,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有这么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今天的一切,原本都是他最想得到的。 可是想到她有可能折在这儿,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如果她没了,就算最后十六爷登上了那个位置,又有什么意思? 踩着林家的鲜血和眼泪上去,就那么心安理得么? 反正,他不会好过。 故此,一得了太子没了这个消息,他竟然什么都不理会,冒险只身冲进了这里,好似那种毫无头脑的小孩子一样。 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即便不想承认,这也许会是他见她的最后一眼了。 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也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同她说了,她却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还是如此平静。 哪怕连握住的那只纤瘦的手,也并没有一丝的颤抖。 太子服过她献上去的药就没了,盛怒之下的皇帝会做出什么事儿来,简直不用想都知道。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如此大的灾祸即将临头,这可是抄家、掉脑袋的事儿,她居然还是一贯冷静的模样。 她是不是没有心? 她还在用力挣脱他的手,余泽却忽然咬了牙道:“要不然,我带你们走。” 半明半灭的火光映照之下,他的脸上竟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代钰微微一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没有可能的事,便不必再说了。此事你纵然有心也是无能为力的。劳烦你出去转告我家老爷,说不必担忧我们,万事我自有分寸。” 晦暗不明的光线之下,她的面色却仍然沉静如水,连眼中的笃定和淡然也是一丝未变,似乎光着看着她,整个人便就会安静下来一般。 余泽心中一动,只觉得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好似瞬间被什么盈满,连眼眶都有些酸涩了起来。 可是他却并不是那种什么事儿都不做,只看着事态恶化下去的人。他略微一思索,便重新开口道:“那,可要我做什么事儿?” 代钰看了看他,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认真看了他一眼,继而忽然笑道:“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一件事儿要你帮忙。” 余泽道:“但说无妨。” 代钰叹了口气:“但能不能先放开我的手。” 注意到进来之后,就不自觉地握着人家姑娘的手没放,余泽脸上一红,即便再是恋恋不舍,也终究还是放开了。 代钰微微一笑,却是主动靠近了他的身边,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然后在他忽然僵硬的愣怔中,将他推了一把,低声道:“快走罢,再不走便就来不及了。” 余泽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恰好来接应他的那位护卫这个时候也来了,他十分不舍地又看了代钰一眼,便就决然地回过头,同那护卫两个人迅速地撤离了这个房间。 人已经见过,也开始相信这个“必死之局”说不定还有转机,那么,他也要打起精神来,为了她出上自己的一份力才行。 看着那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代钰暗暗松了口气。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小小少年,居然还有如此的能耐,竟能在这皇宫里头来去自如,也真是个人不可貌相。 不过,谁又能想到,她看着如此普通弱小的一个小姑娘,手里会有那样厉害的灵药呢? 敢算计她,就要有付出更惨烈代价的觉悟。 只不过,这第一步,还是要先搞定那个刚死了儿子的、恐怕已经要发疯了的皇帝才行。 代钰想了想,心中愈发有了打算,便就又重新躺回了床榻之上,几乎是与此同时,她们这间屋子的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了。 第87章 八十七问罪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林家姐弟暂住的这间小小的厢房之中便就是灯火通明,里里外外都被围得铁桶一般,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如此大的响动,想要不被惊动都难,故此,代钰和小弟差不多是一起从床上坐起来的。 几乎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重新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在一队重甲卫士的护卫之下,一个身着总管服饰的内监出现在了房内。 代钰抬起头看了看,一眼便就认出来这个人是大内太监总管是皇帝身边儿的红人儿,一向跟在皇帝的身边儿伺候的,平日里没有什么大事儿,他是不会轻易出来的。 今日他既然都亲自来了,想必是真的出了大事儿了。 只是代钰因着早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儿,当然便照旧还是那一副淡然的模样,但是林家小弟到底年纪还小,即便也听了一鳞半爪,猜测出了些什么,却仍旧还是不够坚韧到若无其事,面色当即便就是一变。 刚刚那些话,他都听见了,虽然方才一直忍着没跳出来添乱,但事情真的来了的时候,他却终究还是没有跟代钰一样坚强的心理素质。 故此,他虽然面色平静,但是难免还是有一丝惊慌。看在代钰的眼中,便就是他对方才那个事儿一无所知,想来是完全在状况之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的模样。 终究还是连累了小弟了。 代钰在心中叹了口气,顺手握住了小弟的手,给了他一个“别怕有我”的眼神之后,便将目光转到了那个内监的身上,从容开口道:“不知道公公深夜前来,是有何事?” 因为她实在是太过从容淡然,连总管太监都觉得看着这样的她有些心惊。 他身为大内总管太监,对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不说是门儿清,也是知道个十之八、九的。 而且他也最擅长看人。一见到代钰这个模样,他哪里还不知道,她这一回大约是被人算计,被拖下了水的。 估计前头殿里的事儿,她很有可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过,不管知道不知道,这个事儿既然已经是出了,那她肯定也是凶多吉少了。 之前代钰入宫做九公主的伴读的时候,他作为皇帝面前的红人儿,伴驾去惠妃宫里的时候,也是见过她几回的。虽然接触不多,但他也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是不错——作为早年就跟在万岁爷的心腹他也知道,万岁爷心里头对这位小姑娘的前程还曾经有过极好的安排的。 想到这一位小姑娘很可能就要折在今晚,他心中一阵可惜。但是可惜的同时,却也觉得,即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这小姑娘这份镇定也足以表明,她可能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才十来岁的年纪,竟然就有了这么一份镇定,着实太过不寻常了。 若是真的被有心人安排过来,趁机对太子爷动了手儿,那其实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他心中思绪纷杂,一时间觉得代钰是无辜的,一时间又推翻了这个结论,一时间又想起近来风头又松动起来的十六皇子,不知道怎地,竟然有些无法直视这林家小姑娘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看向了旁边那个林家的小公子,见到那小公子脸上明显的惊慌,这才缓过一口气儿来。 这才对嘛。 这才是正常的小孩子遇到这个场面应该有的样子。 林家这位姑娘,的确是有些太过早慧了些,刚刚她那一句话问出来,让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过,原本,他也不必同她多说什么的。 他来这儿可是办差事的。 不管十六皇子那边儿许了他什么好处,他也不敢真的应了他什么。 这位林姑娘犯的事儿实在太大了,若要是真的答应了十六皇子,日后再多的好处,他可也得有命去用才行。 故此他只苦笑了一声,却并不回话,只吩咐那些铁甲卫士道:“将这丫头和那小子一起押了。” 原本按着他的脾气在这种场合儿该用点儿“小蹄子”、“贱种”之类的词儿的,好歹看着十六皇子和林家、余家的份儿上留了点儿尊重,但是再多的,他却也是不能做了。 他一下了令,铁甲卫士们齐声应答了一句,便立刻有几个人过来,将代钰和林家小弟从床榻上拖下来。 代钰微微皱眉,却也知道,再跟这个太监多说什么也是白费,便不再多言。 可是看着年幼的小弟被推搡,她心中还是不爽之极,若是搁她平时的脾气,早动手用药了。 但今日不行,他们人在宫中,又是如此敏感的时期,自然是要小心低调才行。 只是,虽然如此,她却仍是挣扎着转过头,从容地安慰小弟道:“不必害怕这些人,一切圣人自有决断。” 林家小弟点了点头,却也没多说话。 那内监总管也不是个想要多同她们说话的。想来皇帝那边儿等着也并没有什么耐性,故此他见卫士们将林家姐弟拖下床榻之后,便也不再耽搁时间,径直抬手比划了个手势,直接将他们押解到了此前救治太子的屋子。 这个屋里,此时已经是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 太子躺在床榻之上,穿着的还是此前她喂药的时候他穿着的那件儿浅黄色的中衣。 只是,那中衣的胸前已经满是污血,地上也是一片狼藉,唇角乌黑,显然死于毒发,而且已经断气有一会子了。 太子妃带着几个皇孙、皇孙女跪在太子身边儿,哭的已经快要死过去了。 皇帝颓然地坐在旁边,地上跪着一堆太医。 再旁边儿却是皇帝的那些个皇子们。 短短的时间之内,人到得倒是很全。不单年纪比较大的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几个都在,便是连最小的皇子也在。 原本被关了禁闭的七皇子也来了,九公主和几个年长皇子的皇子妃在前头扶着太子妃,一群姑嫂妯娌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惠妃也在不远处跟着几位高位妃嫔抹眼泪。 代钰被卫士们押着,却也勉强迅速扫视完了在场的全部人等。 还真是一个不缺。 不能不说这宫里头的人的反应,就是十分灵敏,这深更半夜的,居然就能一个不差地穿了大衣裳过来,还人人都做出了一副看着真挚到不能再真挚的悲痛欲绝的神情,也算是个特殊技能了。 见到这个场景,代钰心中叹息,看看身边儿小弟,却见他似乎一副完全淡然的模样,竟是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害怕。 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小弟还努力看过来,做了个安慰和鼓励的眼神。 代钰忽然便觉得有些心酸。 原本,她是想保护小弟来着,所以才把那药瓶子给了小弟。 谁料道,他却莫名其妙地被皇帝派人连人带药一起弄进了宫里,跟着她一起被关在这个小屋子里,连个安稳觉都没睡上,却就又被人摆了一道。 太子薨逝了。 她成了首要的嫌疑人。原本什么事儿都不该有的小弟也要被当做共犯一起押着,实在是让她心疼。 可他却一点儿也不吵闹,眼中不但没有怨愤,还满是关怀。 代钰忽然有了一种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感觉。 也忽然觉得,此事虽然难了些,但是还是要速战速决。 她可没兴趣留在这宫里头继续掺和他们夺位那点子事儿了。 铁甲卫士们将她押着跪在了离着那些人们不远的位置,代钰顺从地垂着头,带着小弟给他们见礼: “见过圣人、各位贵人。” 因着儿子死在了喝了她的药之后,皇帝对着她当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不开口,其他所有人当然也就不敢说话。 代钰便同小弟继续跪着。反正,现在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候,今儿这场面这么大,怎么也不能问都不问一句,就直接杀了她。 有林如海在,对她这个林家女还是有几分保障的。 她这里很平静,但是那一堆哭着的人里面却有几个完全平静不下来的。 皇长孙素来稳重,看着她恨得牙关紧要,但倒也没说什么,两个年纪小些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撑着断断续续地哽咽着: “皇爷爷,是不是她害死了我们皇父,您杀了她替皇父报仇啊。” 这两个皇孙女年纪本就小,又是女孩儿,说这些话倒也不让人觉得突兀,至多觉得她们是因为年幼丧父而有些激动罢了。 但是她们虽然够激动,可最疯狂的却还是太子妃。 她见到代钰进来,几乎是立刻扑上来道:“你为何要害他?” 她情绪十分激动,抓着代钰的手十分用力,代钰猝不及防,竟直接被她抓住,幸而早有宫人将她拉住,又有铁甲卫士们上来将她们隔开,代钰才总算没有被太子妃继续撕扯。 太子妃的情绪过于激动,所以显得场面有些难看了。皇帝却到底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人,故此,虽然太子的死让他很是悲痛,但是他却也还不至于如太子妃那般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心里知道这个事儿跟林家这小丫头的干系不大。 毕竟那药早被反复验查过,又怎么可能有事。 但是,他到底还是个父亲,失去了儿子之后,强烈的悲伤和愤怒早已经让他没了耐心,也想着直接处置了这个丫头泄泄愤。 可是看到这个丫头的瞬间,他却忽然改了主意,平复了些心情之后,对着她开口发问道:“林氏女,你可知罪?” 第88章 八十八审讯 皇帝这话一说,在场许多人都是一愣,十六皇子宗祈跪在一堆兄弟中间,更是觉得如遭雷击。 他很少听见皇帝用这种语气说话。 仅有的几次,发生的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如此一来,这林家姑娘很可能就是凶多吉少了。 虽然已经派了余泽出去给林家和余家送信,但是,太子薨逝这么大的事儿,要是想要全身而退,几乎就是个不可能的事儿。 可惜,这位林家姑娘现在已经定给了余家,不然,他倒是可以冒险一搏,另外想个办法。 宗祈心中焦虑不已,却不知道他这点儿神色变化全都落入了他生母惠妃的眼中。 惠妃哭得依然很是悲切但又绝对地端庄有礼,但是心里面却早已经是冷笑连连。 这个儿子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看着林家那个丫头,委实是太拎不清了。这种时候,要彻底划清楚界线才行,他倒好,还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似的。 余家还不是他们这一派的人。 还真以为,他们那个秘密的结盟是天衣无缝的呢。 再这么看先去,皇帝老爷便是不知道,猜也猜的到了。 她心中十分不悦,但也无法,只得愈发凄惨地哭了起来,似乎用这种方法就能够唤回儿子的神智一般。 左右,今儿圣上的心绪紊乱之极,也注意不到他们这里来。 今儿的正主,不管怎么看,都是底下被押着的那个小姑娘才是。 惠妃一面隐约担忧,一面又不是很在意地继续她的哭戏。不论怎么样,太子死了,对于她们母子来说,是件好事。 九公主宗馨陪着太子妃在继续哭着,不过,跟惠妃不同的是,她同代钰之间到底还是有些真情意在的。 旧年好歹也是一处儿读了几年的书,她自然知道黛玉这个人,虽然冷清了些,但是不论人品、学识还是容貌,那都是上上品的。 现下见到黛玉那么一个柔弱的大家闺秀被那群粗鲁的铁甲卫士们押解过来,她的心中十分不忍。 可是,即便是这样,她却也知道,这个时候,她的太子哥哥没了,父皇正在震怒之中,无论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帮着黛玉求情了的。 可怜,她那样的人,居然要受这种委屈,也真是,让人有些不落忍了。 七皇子跪在靠后面一些的位置,半垂着头,墙壁的阴影之下,旁人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自己却十分利于观察场内众人的细微表情。 不知道场上诸人的底细,他观察到了多少,总之他的表情倒是一直表现得十分冷静自持,走得是神情悲痛,但并没有掉眼泪的路线。 这种表情固然真实可信的多,但是,想必早晚会因着“不够悲痛”而被皇帝训斥罢。 不过,处在他那个位置,太子死了,不管怎么样,皇帝都会迁怒于他的。与其装做哭得痛彻心扉,被骂“虚与委蛇”、倒还不如诚实点儿,扮成个“冷心冷肺”了。 不管怎么样,就冲着这份冷静自持、深藏不露的功夫,也就难怪,他能够以庶子的身份,同太子这个嫡子抗衡这么久了。 代钰扫视众人的时候,只在七皇子和太子妃的面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在她心中,这一屋子人里头,除了皇帝,也就这两个人,才值得关注一下了。 至于十六皇子宗祈,她们家已经上了他的船是不假,但是,越是这样,这种时候她越是要避嫌才行,故此,反倒没有细看,甚至,连他跪在哪里都没有十分看清楚。 但是重要的事儿,她却没有拉下,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虽然,并没有什么用,但是,到底也算是个精神上的支援罢。 然而说到底,这在场的人,她是一个都指望不上的。 这一关,还是要靠她自己才能过的去。 看皇帝今儿这阵势,她原本还以为,真是个不问就会直接被治罪的意思。 但是没想到,她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这位皇帝老爷憋了半天,居然还是先问出这一句话来。 虽然,他这句话也跟直接问罪差不多了,但是,既然问了,就是准许她回答的意思了。 这么一来,或者,还可以想想其他的法子。 转瞬之间,代钰脑子里头已经翻转过了几个想法。 皇帝这话音方落,她便已经做好了决定。 既然有这么个缺口,那就还是要赌一把试试了。或者并不用“鱼死网破”就能破了这个局。 于是,在众人的惊讶中,代钰这个刚刚被太子妃落实成“准杀人犯”的下毒凶手,缓缓抬起了头,竟然真得回起了皇帝的话来。 虽然经过这个混乱的场面,代钰的面色却仍是十分平静,她看着皇帝,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地道:“臣女不知道有何罪?” 皇帝看着她过分冷静的表情,心中愈发有数,面上却仍是冷笑道:“欺君罔上,毒害储君。” 代钰心中啐了一口,暗道,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要真是这样,你还能让我这么囫囵地站在这儿啊?也太假了。这个锅,我不背。 不过这话,当然是不好拿到面上来说的。他是皇帝,既然想要做戏,那么她就陪他做一次好了。 故此,她继续平静地道:“看来陛下已经认定了是臣女所为了,那何必还要再问?” 虽然知道这事儿多半不是代钰做的,但是她这个态度也的确是太不恭敬,皇帝心情本就不好,又想着借着这个事儿把水再搅浑点儿,故此毫无忌惮地就准备发一场脾气。 可惜,他正待暴起,代钰却已经接着冷笑道:“只是可怜太子殿下,原本该是明日天亮的时候就能醒过来的,却不料连今儿晚上就没过去,死在了最崇敬的万岁爷的殿中,而万岁爷竟狠心不为他找真正的凶手,如此惨事在前,臣女这点儿冤屈算是微不足道了,又如何还能抱怨半句?” 这话若是平时说,说不定皇帝还能赞叹她两句,但是,今儿这个时机实在不巧,皇帝此前已经快要暴怒了,再听了这番话,竟然不怒反笑了起来。 只是,他不笑还好,一笑更是让人觉得从心里头瘆得慌,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才是他气急了的表现。故此,在这个诡异的笑声中,跪着那一屋子人都忍不住垂下头去,想着,这一位林家小姑娘今儿是完了。 不但她完了,她的家族也跟着要完蛋。 一片鸦雀无声中,皇帝起身走到了代钰的身边,看着她道:“这么说来,你不是谋害太子的凶手了?” 代钰配合地做了个“威武不能屈”的高冷表情,成功地引爆了皇帝的怒火。 他冷笑道:“林家的丫头果然伶牙俐齿,你有何凭证?” 代钰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略微停顿了夏,然后继续恭敬地道:“还请万岁爷准许让臣女靠近看一眼太子殿下。” 这就是要验毒的意思了。 不管真的假的,做戏总要做全套才行。 皇帝虽然生气,但当然也是关心这个问题的,故此他“纠结”了一阵,便也就同意了代钰这个请求。 当然,她现在还是没有恢复自由的,故此照旧是由两个铁甲卫士押解着靠上前去。 代钰细细地看了一遍太子的尸体。虽然她在医术上基本是个门外汉,但却也看出了,这位倒霉的太子殿下果然是被人家毒死的。 因为那中毒的痕迹实在是太明显了。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有这个便利在这里下毒杀害太子呢? 代钰给太子行了个礼,然后便就退回了原地。 皇帝在她方才查看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直到见到她给太子行礼才转过身,心中的痛楚愈发剧烈。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了。 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找到真凶出来。 他缓和了一下情绪,然后问代钰道:“看的如何?可是有什么话说?” 他的表情仍然很是凶悍,代钰却完全不为所动地道:“已经不必再看了。因着,臣女已经知道了那下手的人是谁。” 此语一出,震惊四座。 一屋子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当然,也有人开始要蠢蠢欲动了。 毕竟,代钰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太过笃定。 这种在皇帝威仪重压之下的沉稳和笃定,实在是大大超出了她的年龄、让人忘记了她性别,实在有着一种更为巨大的压迫感。 虽然下手的人都觉得自己这一次做的天衣无缝。但是在代钰的这种神态和气势之下,心中莫名地就开始没底了起来。 是不是真的被这丫头发现了什么马脚? 代钰却看着一屋子屏住呼吸的人,彬彬有礼地同皇帝说道:“还请万岁爷借一步说话,此人便是……” 第89章 八十九上策 代钰原本是真的想把那个人的名字说一个完整的出来的。 因着这个事儿本身,对于她来说,并不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事儿。 甚至,她一旦说出来,她身上的危险就立刻消失了。 新的嫌疑人出来之后,她的嫌疑自然也就洗脱了。 不过可惜,既然是做戏,皇帝当然不会让代钰就这么直接地把什么当真要紧的话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 他们到底算是初次合作,又是没有说破的那种,他也估摸不准,林家这个看着就很聪明的小姑娘,到底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她这番看似冷静又大胆地举动之后,又到底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语来。 而一旦说出来,哪怕是她声音再小,也不能保证不被人听见的。 即便他已经站在远离几个儿子媳妇、和后妃们的位置,但近处总是还有几个铁甲卫士们在的。 且,他们因着要做护卫工作,难免就比常人更加耳聪目明些,要在他们跟前儿说话还不被他们听见,那愈发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故此,看见代钰居然真的有不管不顾直接说出来的架势,皇帝只得轻咳了一声,阻止了代钰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事实上,在皇帝的心中,林家这小丫头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的线索还是个未知数。 然则他自己的心里却并不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只是,他宁愿故作玄虚,也并不想承认这个现实罢了。 太子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不假,可是,他已经死了。 若是为了追查这个再折进去那个他其实更加看好的人,那可真是愈发雪上加霜了。 因着这么个纠结的心理,他少不得要再演一会儿,竟不让代钰口述,而是直接将代钰带到了书桌上头,命她直接写出来。 代钰一眼看过去,便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还真是个纠结的老头子啊。 代钰心中无语至极,却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愿,立刻不加推辞地走上前去,提笔就要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出来。 因着这个揭露谜底的时间有意无意之间又被拉长了不少,偏偏代钰那一脸笃定淡然的神色从来未变过,故此,那真正紧张的人,便也就愈发紧张了。 等到代钰提笔在哪个纸上写了一个字,又小心地将那纸折起来,准备将它呈给皇帝看之后,这个戏终于是再也演不下去了。 不过好在,她本来也猜到了那个人是谁,看皇帝的样子,也并不是一无所觉,只不过,恐怕他并不想要承认罢了。 毕竟,不管是谁都好,他都能随意处置,但是这一个……若是真的现在就处置了,那么很多事情,便就是再也没有办法回头的了。 代钰看着皇帝貌似平静,但是实则纠结之极的表情,忽然间有些同情。她将那张纸恭敬地举过头顶,准备递给皇帝,便就是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大殿中的灯火忽然被扑灭,不知名的冷风吹卷而来……这是要刺杀的节奏? 看起来,目标还不只是她一个人。 代钰叹了口气,正想着要不要象征性地防卫一下,奈何她这个年纪这个身板儿,就算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也并没有什么用。 小弟还在铁甲卫士的手里,想必,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不管怎么样,她废了这么大的劲儿,肯定是最吸引仇恨的一个,如此一来,小弟暂时便就会是安全的了。 而同时,她也判断出来,皇帝既然还要用她,便绝对不会让她在眼皮子底下被杀掉。 如同她预料的一样,在这一场忽如其来的混乱中,果然有人夺走了她手中的纸,还顺便送了她一个手刀。 那手刀不偏不倚地朝着她劈了过来,她没有悬念地倒在了地上,心中同时却也愈发安定了。 用的手刀劈晕了她而不是直接给了她一刀,那么这个人必定就不是要她的命的。 而不想要她的命的,显然就不是真的凶手了。 能在这个时候搞风搞雨,还不是真的凶手的,那就十之八、九就是皇帝那边儿的人了。 或者,还有宗祈的手笔? 她很想琢磨一番这里头的细节,可惜根本就没来的及。 这人的手劲儿很巧妙,足够将她劈晕过去,又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虽然如此,却也没有什么时间给她,让她仔细思考。 于是,很快地,她便就迷糊了过去。 完全失去知觉之前,她还在暗暗咒骂皇帝这过场真是多,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却已经离开了那个大殿,竟是在一间只有一个小窗子的房间里。 除了她一个人之外,竟然是连小弟也不见了。 门外依稀有个人影,看样子,竟好似是皇帝的模样。 她缓缓回过神,暗道这皇帝真是愈发神经,把她弄到这里来,却又不近距离地盯着她的动向,也不过来说话,倒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脖子上隐约还有些酸痛,不过,却好似是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了。 她稍微活动了一下,便起身观察起囚禁她的这间小房子来。 这看着似乎是个暗室之类的地方,莫非她这又是暂时变成了阶下囚的节奏了。 也不知道外头如何了,那一位真凶,他到底如何处置了。她家小弟呢?可还安好? 正想着的时候,外头门扉轻轻一响,那位原本站在外头的人,倒是进来了。 她方才看的果然没错,进来的果然便就是那位皇帝。 借着方才那一点子时间,她也已经看过了外头的天色。不知道距离她晕过去的时间到底过了多久,看着依然还是发黑的天色,她想着不是天还没有亮,便就是天又黑了。 皇帝进来之后,并没有靠的太近,也并没有说话。 就好似在远远观察着她一般,又好似等着她先开口。 代钰也没说话,她还在整理思路。 她原本很有信心,今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直到在此见到了皇帝的本人,她却忽然有了另外的想法。 此前的一切都是她的推断,现在小弟生死不明,她也算是着了皇帝的道儿,故此,其实她的心情是很有些不爽的。 若不是现在落入这皇帝的手里,不知道深浅,也不知道外头家人们的情况,她大可以甩开了大干一场,用她的灵药毒翻了全场。拼着个鱼死网破也不会认了这个怂。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可以再探探口风。 这皇帝虽然神经质了些,但并不是个蠢人。相信,他也撑不了多久,早晚还是要主动说话的。 一念未了,皇帝果然开口道:“倒真是个沉稳的性子。只是,今夜数次乍逢巨变,都是这等沉稳的模样,也未免太过沉稳了罢?” 似乎终于被一系列的事情弄得没有了耐性,皇帝的语气并不算好。 原来,这还是同一个晚上啊。 倒也真的称得上是漫漫长夜了。 经过方才那一系列的折腾,代钰此时面对着皇帝的冷脸却也愈发不觉得什么了。 她可素来都不是什么柔和的性子,皇帝这么一问,她便也不想再废话,只冷冷道:“想来那一位真凶是谁,万岁爷心中已经有数了。” 皇帝面上又出现了那种叹了口气道:“朕若是说真凶就是你,你又当如何?” 代钰仍是淡淡地道:“虽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女以为,这并非上策。” 皇帝终于重新对这个话题发生了兴趣:“那何为上策?” 不过代钰却也开始提条件了:“臣女斗胆先问一句,臣女的幼弟不知在何处?” 皇帝冷哼道:“这个自然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回答朕的问话便是。” 代钰无奈,便就只有道:“上策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资质再是出众,若是因此而对储君下手,也不可再用了。还请万岁爷大义灭亲,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 皇帝听了此言,沉默片刻,继而勃然大怒,甩开袖子离开了。 暗室的门立刻被关上,代钰叹了口气,想来,这是戳到了这位万岁爷心中最不想让人触碰的点了。 毕竟,这一次下手的,可是他心尖子上的人啊。 不过,到底还是没有下令当场要了她的小命。 这是不是就是说明,她赌对了呢? 不知道小弟如何了? 林家又怎么样了。 可有人要来营救她一下不? 在这种心情中,代钰该吃吃,该睡睡,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正准备接过送饭的小太监手中的食盒,却忽然被他捏住了手。 代钰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只手一眼,正想着挣脱的狠厉忽然变成了惊异。 一个送饭的小太监如何会有这么纤细白嫩的手呢? 抬头细看时,果然见到那小太监的面容别扭中透着几分眼熟。 她又看了一眼,终于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惊讶之下,差点儿把食盒给打翻,连挣脱都顾不上,便就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不要命了么?” 第九十章 探看 九十章 她的话音未落,那个小太监已经把脸上抹的药粉擦了一部分下来,灰黑皮肤下隐约露出一半莹白如玉的面容来。 这一下子,她是再也没有疑虑了。 这个小太监,居然真的是十六皇子宗祈假扮的。 在这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他居然还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潜入到这里来。 即便他是个皇子,但是,这也太轻率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他的这个身份反而比什么都更加要命。 不但是要她的命,也是要他的命。 代钰一面屏住呼吸,一面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 可惜,跟此前的两个晚上一样,还是静悄悄的一片,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种静谧让人愈发觉得煎熬。 因着就算是被关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但是外边儿发生了什么事儿,代钰其实也勉强猜得到。 没有动静也是一种结果。 三天了都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估计,皇帝老爷是还没下定决心下手呢。 但没下定决心,不代表他放松了皇宫之中的监控。 说不定,此时此刻,即使是在这样静谧漆黑的夜晚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皇帝的眼中了。 这个道理,难道这位已经跟他那群兄弟们混战了许久的十六皇子居然不懂么?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啊。 这位十六皇子,平时看着也是挺有心眼儿的,莫非大家是看错了不成? 他其实是个脑子不好的? 想到这里,代钰觉得心情愈发抑郁了起来。没有什么比大家努力了半天,却很有可能摊上个脑子不清楚的领头人更悲催的事儿了。 她们一家子还有余家、李阁老家,这半年多的糟心事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要是这位十六皇子现在掉链子,代钰觉得,她很有弄点儿贰号药剂把他弄死的冲动。 那一边儿代钰在心中已经盘算着要不要下药了,宗祈这边儿却还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 他握着代钰的手,眼中满是担忧和喜悦,竟似丝毫没有被代钰严肃的神情感染,也对她方才那句话中明显的警示视而不见,只微笑道:“我来看看你。” 那眼中的深情,再无遮拦,真是能够闪瞎狗眼一般地直白而强烈。 代钰心中一沉,暗道不是吧?到了这个时候,还来这一套,殿下你脑子没事儿罢? 不过这到底不是能够恣意说话的地方,代钰看了看外头黑漆漆的天色,忍住要打他一顿的冲动,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此来万分凶险……他们如何会同意你独自过来?” 宗祈见到她完全没有半点儿被感动的意思,心中微哂,面上却半点不显,只叹息了一声道:“他们当然是不会同意的。只是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我都要来看看……我不放心你。” 代钰听着这话好似愈发往着奇怪的地方拐去,再看自己的手仍被握着,觉得这一方斗室之中愈发让人喘不过气来了。 她连忙又试着把自己的手给抽、出来,当然,还是没有抽得动的。 这一位十六爷,今儿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这么一反常态地握着她的手不放,可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事儿。 代钰的力气原本不算小,可是他到底是男子,力气大,加上此时代钰也不敢下死力气挣动,因着生怕惊动了外头的守卫,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故此她只得忍耐下来,低声道:“殿下请快放开臣女罢,时间紧迫,可是外头有什么事儿要跟臣女说?” 她心中不悦,也过了最开始那一点儿的紧张劲儿,故此便又恢复了过去那种“殿下”和“臣女”的称呼。 不过,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这话也就是多此一问罢了。 她都已经被关在这么个鬼地方了,还能对外头的事儿有什么帮助啊?只希望皇帝老爷没有疯狂到随意迁怒,为难她的家人就行了。 故此,这问话的真正意思,其实是想问问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但是,在这种狭□□仄的地方,被个半点儿都不想打交道的人死死抓着双手,她真的没有什么放下防备、好好谈心的心情。 好在这位十六爷虽然看着有些魔怔,但到底还是把脑子带来了。 他略微停顿了片刻,见到代钰没有继续挣扎的意思,便抓着她的手,开始讲了讲外头的情况。 原来,这三天里头,外面的世界其实一点儿都不平静。皇帝不声不响地简直是要把整个后宫,甚至是整个京城都弄了个底儿朝天。 就为了找他所谓的杀人的证据。 或者,是在等那个杀人的人,自己暴露出什么证据。 林家小弟早在大殿刺杀发生的当晚便就已经被送回了林家,代钰却是被扣下了。 虽然说皇帝对外宣称林家姑娘是重要人证和嫌疑犯,要绝对保证她的安全,所以暂时押后审问。 不过,具体的细节他却是什么都没说的。 林如海也因为担忧她,在大殿上“顶撞”了皇帝,而被勒令回家“软禁”了起来。 也因了此,林家的日子不怎么好过。 因着这事儿牵扯太大了,虽然说皇帝并没说是代钰直接投毒杀害了太子,但是这么把她扣押在宫里头,证明她到底还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样一来,太子一派的人,便就开始了疯狂地行动。朝堂内外,到处都能看见他们疯狂掐架的身影。 在他们眼中,太子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然则现在这样好的太子,竟然被毒死了。偏偏皇帝不知道为了什么,还不追究凶手。要他们如何不痛心?如何不会为柔弱的太子妃和可怜的皇长孙讨回个公道。 因着太子死去之前,是他地位和势力最鼎盛的时候,故此投靠他的人也是空前的多。 很多附庸在他那一派的人的脑子不怎么灵光,特别是有一批武将,只懂得声高气大,每每吵嚷得人脑瓜仁儿生疼,却也让人毫无办法。 太子妃带着皇长孙一身缟素地蜷缩在角落,拥立皇长孙为皇太孙的风声就愈发地强烈了。 眼看着几日之内,皇长孙的威望水涨船高,他的几个叔叔们当然也就坐不住了。 于是,陆陆续续地便有传言传了出来。 包括林家小姑娘是被冤枉的。原本太子殿下的毒素已经被林家小姑娘进献的神药救治好了,是另外有人下的黑手。 这个幕后黑手,毫无疑问,很大的可能就是跟太子素来不对盘的七皇子了。 不过显然七皇子那边儿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于是传言便愈演愈烈,最可怕的是,居然有人谣传说,下手的就是太子妃本人。 这就太过分了。 太子妃当即就病倒了,她们几个独自守在东宫,孤儿寡母地,愈发显得可怜了起来。 不过这种为了皇位的事儿,总是没有那么容易摘出去的。太子妃这一倒下,倒是又有人说,她这是做贼心虚了。 种种传言说的是神乎其神。林如海原本就被勒令在家反省,翰林院是去不成了,倒也落得个清静。 虽然有些激进的太子一派人马,也有想要进入林家这个疑似直接下手害死了太子殿下的姑娘的家里动些手脚,但是他们虽然凶残,十六皇子和余家那边儿的人却也不是吃素的。 再说了,太子既然已经没了,那么储君之位又重新陷入了空悬的状态。 太子妃和皇长孙固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地关联,但其实七皇子和他的母妃是有最大的嫌疑的,其他的皇子、包括十六皇子虽然表面上看着并没有并没有多大的嫌疑,但也并不是毫无破绽的。 故此,除了七皇子好似要出局之外,其他几个皇子倒是都重新陷入了对皇位的角逐之中。 原本在林如海和余家的建议中,十六皇子是该走低调路线,等着那些皇子们掐架告一段落之后,再高调入场的。 这会儿的功夫,正好是他厚积薄发的时候,根本不能冒头儿做点儿什么事儿的。 奈何他一打听到了代钰在何处,便就再也坐不住了,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跑了来,甚至连个护卫都没有带。 代钰对他这种抽疯一般的行为,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难道说之前那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样,都是骗人的。 其实,他就是真的傻吧? 根本就不是装的傻,反倒是之前偶尔冒出来的精明能干像是假的一样了。 其实除了这个解释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甚至另外的那种解释,此情此景之下,才更加合理一些。只是,代钰偏不往哪个方向想而已。 刻意无视掉他眼中的情意,等到宗祈说的差不多了,代钰方才插了一句嘴道:“那么现在外头是觉得七皇子和太子妃最有嫌疑了?” 宗祈笑了笑:“每个人都有嫌疑,端看父皇如何断案了。”他说完了这句,又正色道:“然而我真的担心,你会出事。” 听完了宗祈这些话,代钰不免也陷入了沉思。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真凶到底是谁,还就真的是看皇帝的一句话了。 包括她在内,若是皇帝想要息事宁人,用她来做替罪羊是最好的办法。 现在,就只能赌皇帝的脑子进不进水了。 除此之外,倒是还可以再做一手准备。 想到了这里,代钰低声道:“时间不早了,殿下速速离去罢。若是方便的话,顺便帮臣女同家父带句话。” 第91章 九十一角逐 宗祈听得代钰的话,只觉得好似有一桶冰水自头上淋下,此前因着握住了她的手自心中涌上的那一种柔情蜜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果然,竟是半点儿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中的吧。 他忍住了心中不断泛起的酸楚,却还是忍不住努力地自我安慰了一下:其实黛玉会如此对待自己,也不全怪人家性子冷淡。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也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同她好好谈谈心,现下忽然便就这样热情,也的确是突兀了些。 可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忍不住了。 记得初见她时,她还不过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自己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然而那个时候,她的锋芒却已经展露,他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便被她吸引了目光。 即便他们那时尚都还年幼,那一种吸引无关风月,但是接下来的时光,即便只是远远旁观,却仍旧足以让他慢慢沉沦。 其实他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以大业为重,行动上也努力朝着母妃和皇妹期盼的方向努力,一点一点赢得父皇的注意,一点一点靠近那个位置。 然而,到了今日,在三哥已经离世,他明明已经离着那个位置是前所未有的近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这一切了无意趣。 因着他的心底深处,一直觉得欠缺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来,眼看着她平静而淡然地慢慢变了模样,那一份锋芒却一直隐在秀美的眉梢眼角、藏在如水的眼眸中,即便并无多少机会接触,但就是仅有的那几次,便就已经足够。 直到煞费苦心地同林家结盟,知道了她站在自己这一边儿的时候,他的心情竟比被父皇夸赞的时候还要高兴。 心里头的那颗种子终于慢慢发芽,见到她在宫里头出了事儿,他几乎失去了理智,那个时候,他便就知道自己大约是在劫难逃了。 不过,她毕竟不是寻常的女子,恐怕并不能以寻常的方式得到。 好在,若是大事成了之后,也有足够的时间和权力,能够再慢慢同她培养感情。 他看中的东西,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的。 不管是皇位,还是女人。 宗祈垂头敛去眼中的暗光,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代钰的手。将特制的药粉重新抹在脸上,恢复了来时的那个黑瘦的小太监的形象,将食盒里头的饭菜放下,这才领着空了的食盒离开了这间暗室。 代钰要他传的那句话,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背水一战、放手一搏”罢了。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她已经准备好了必要的时候做自我牺牲。 然而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毫无变化,便是眼神,也是连一色波动都没有,冷静得仿若没有感情、没有心。 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沦陷了。 越是控制,就越是情不自禁。 明知道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却还是要尝试。 明明都下定决心要放弃了,却在最后关头,过不了自己的心。 比如今天这事儿,他是背着人偷偷来的。 为了此,还煞费苦心地做了许多事情。 结果,来了这半天,这姑娘完全不为所动不说,想的还都是其他的事儿。 就好似根本没有见到过他这个人一般。 她看着的是更远的东西。 在她的脸上,他看不出半分女子该有的温柔和情感。 真是个冰雪一般美好,却也如同冰雪一般冰冷的佳人。 看来,这一回,真的要好好地努力,先登上那个位置再说了。 宗祈带着离开了关押代钰的屋子,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早有人守在那里等着对他发难——在这么重要的时刻还敢一个人偷偷乱跑,简直是胡闹,那几位都是支持他的人里面的重磅人物,自然是没有那么容易简单放过他的。 饶是宗祈有了心理准备,却也少不得被扒了几层皮。宗祈被折腾得苦不堪言,谁料由此竟然愈发地促成了那件事,倒也是个意外的收获。 他那边的事儿暂且不提,只说代钰这里,她送走了宗祈,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吃起那还有些许温热的饭菜来。 说实话,她方才很是觉得有些惊悚的。 今日这位皇子殿下,神情态度都不似往日,竟好像对她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一般,那看着她的眼神,直似好像要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的确是瘆人得很。 她自问平素也并未同这一位皇子殿下接触过多少回,仅有的几次也好似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愉快的经历,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位皇子殿下忽然对她如此着迷。 是的。 虽然说,她在这男女之事上,并没有多少经验,但他方才那个眼神,若是她再看不出来其中的含义,那也只好去做瞎子了。 那是一种可怕的、带着*和占有的眼神。 她不得已才下了一剂猛药,做出一副要舍生取义的模样,只是似乎用力过猛,加上他的思路似乎也一直歪在了这男女之情上头去,不但没表现出什么挫败的意思,竟还觉得很是痛惜的模样——她真的不是为了他才舍生取义的。 事实上,她根本也就没想着要舍生取义好么。 她只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他赶紧走了,再被他用那样的眼神看下去,她就可以提前升天了。 幸而他总算还是走了。 好不容易略微平复了下心情,草草吃过了饭,代钰便就躺上了床榻,随意地歪倒准备休息一番。 谁料道,刚刚迷糊了过去,便又被响动声吵醒。 这一次来的,竟然又是几个铁甲卫士。 打头的依然还是那日那个太监总管。 然而这次,他甚至连话都不想跟代钰再说一句了。 他的表情也十分凝重,只是挥了挥手就命人将代钰拖起来带了出去。 被几个沉默着的人拖着在黑漆漆的宫殿间穿行,代钰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但是仍是按捺着没有行动。 她觉得可以再等等看,若是皇帝真的要处置她,也绝对不可能是悄悄处置了——如果真要如此处置她,那么那天早就应该处置了,就不必等了这么多天了。 再说,就算是皇帝纠结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舍不得处置真正的凶手,要拉她出来垫背了,那么也应该大张旗鼓地走个过场,让大理寺或是什么的刑狱部门给她立个案、定个罪什么的,甚至弄个大点儿的场面,比如株连九族什么的,这才像样嘛。 如同代钰预料中的一样,他们果然并没有直接将她丢在井里或是砍上几刀,而是将她带到了前头的大殿中。 这儿是皇帝歇着的养心殿暖阁,在这种深秋初冬的时节,暖阁里火龙烧得十分火热,但是被摔在暖阁的地面上的时候,代钰却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因着就在这里,她看见了皇帝。 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威仪严肃的皇帝,而是躺在床榻之上,好似一株枯木一般的皇帝。 原本她实在不能理解,他这样蹉跎了几天,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不过看见他现在这个模样,她倒是瞬间明了了。 原来,皇帝的身体居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 这才几天? 从太子出事儿到现在,不过三日,他的身体便就已经灰败成这个样子了。 可见,这个儿子,是真的在他的心里头的。 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这么快。 那么除了痛心太子的事儿之外,便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让他如此了。 想到太子的遭遇,代钰能想到的第一个异常事件,便就是下毒了。 她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皇帝的脸色,果然见到他是脸色灰黑、形容枯槁,便是没有中毒,也是中毒之后毒素没有被拔除干净的模样。 完全地是已经呈现了油尽灯枯之态。 这样的情况,就算是用最纯粹的壹号药剂来救治,也不过多拖延些日子罢了。 忽然之间,她已经明白了皇帝为何要找她来了。 因着,那个人,在弄死了太子之后,终于也朝着皇帝下了手。 所以这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要除掉她了么? 皇帝看着代钰,久久没有说话,不过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好似通过她,在看着别人。 良久,他忽然开口,说了句:“你来了?可她何时来?”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愈发浑浊了起来,这种情况,大约是说明他的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皇帝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年我第一回见到她,她也就只有你这么大。但是远比你要好看的多了,又爱笑……” 代钰一听这个开头,便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 同皇帝青梅竹马、年纪仿佛的后宫妃嫔,只有一位,那便是早就死去的先皇后、太子之母,同时也是皇帝的表妹。 据说当年帝后的感情很好,可惜皇后剩下太子就撒手人寰,死前泣血恳求皇帝好好对待他们唯一的孩子,这也是为何太子这么多年都被皇帝放在手心儿里头宠着、甚至早在他满了周岁就封了太子的绝大部分原因了。 先皇后是皇帝心中唯一的白月光,之后换了两位继后,一个比一个下场凄惨,第一位被打入了冷宫,好歹有个命在,第二个直接就横死在了伴驾出宫巡幸的路上。然后近十多年来,后宫后位空悬,再也没有人能够当上一宫之主了。 七皇子之母贵为皇贵妃,也不过就是个副后,还因着上次的事儿,把那个“皇”字给丢了,现在也就是个贵妃,说起来,也不过比十六皇子的生母惠妃高了那么一点点。 看他提起七皇子那个厌弃的样子,代钰觉得,贵妃娘娘这个“贵”字也贵不了多久了。 皇帝的追忆还在继续,但是神智似乎更是已经完全涣散了,看这个样子可能熬不了多久。 代钰静静跪在一旁,等着他发疯。 便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件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情忽然地发生了。 第92章 九十二服毒 原本寂静一片的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 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代钰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而太监总管和那几个铁甲卫士竟如同什么都没有见到一样任由她来去,不由得有些震惊了。 不过很快地,她却也回过了神来。 虽然早已经有所猜测,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能够确定,对太子和皇帝动手的果然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直到现在都掌管着东宫,也本来要在将来掌控整个后宫的女人——太子妃。 她现在出现在了这里,又是这样一副模样,此番想要做什么,真是猜都能猜得到。 而那一位看上去很是老成稳重的内监总管,还有旁边儿那些铁甲禁卫,却居然都是这位太子妃的人。 原本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贵妃、惠妃几个有成年或是即将成年皇子的妃嫔身上,却没有想到,尚且还年纪轻轻的太子妃在几位后宫大鳄的厮杀中寻到了空隙、不但站稳了脚跟,还低调地组建了自己的势力——然后一击即中。 这样的女人,当然是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的。 她既然肯亲自出现在代钰的面前,那说明,在她眼中,代钰已经是个死人。 似乎感觉到整个殿内的气氛都随着她的到来而压抑了起来,事实上下一瞬间就被碎尸万段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可是这种情形之下,代钰却反倒是愈发地冷静了,开始认真思索了起来。 如果是现在这样的情况,那么要见她的到底是皇帝还是太子妃,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虽然很可能是来要代钰的命的,但太子妃进来的时候,她面上的表情却还是很完美的。 她的太子丈夫刚刚死去,她的皇帝公公也气息微弱,外头几个小叔子们对她和她的儿子虎视眈眈,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各分了派系。若是寻常的女子,在这个时候,应该是凄苦无依、惊惶不已的模样。 而她现在看上去,也的确如此。 她那么一副柔弱而凄凉的样子,的确很像是乍然失去依靠的菟丝花,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不过对代钰来说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对太监总管和那几个雕塑般的铁甲卫士似乎也没有什么用——想来收服他们,完全还用不到她的女性、魅力。 若是皇帝还清醒,想必是会对她这个样子产生些怜惜的——毕竟她是最疼爱的儿子的正妃,未来的一国之后,又是他当年亲手挑选出来的母仪天下的姑娘。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自然是该怜惜的。 特别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还是他最爱的先皇后的侄女,那就更是如此了。 当年为太子选正妃的时候,皇帝曾经听见人家说,先皇后的哥哥家有个小女儿,同先皇后简直一模一样。 他也是一时兴起,便就叫了小姑娘进宫来看。也开玩笑似地同有些不愿意小女儿入宫的国舅说了句“若是真的像,就给了老三做正妃”。 谁料道,那不仅仅只是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 他见到她的瞬间,立刻很是后悔,自己之前说了那样的话。 如果早知道她同死去的先皇后那么地相似,他便不把她给老三了。 可惜,终究,还是无缘错过了。 皇帝也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娶了妻子的侄女儿做继室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他是皇帝,若是操作得当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他怕伤了老三的心。 他是自己亲自带大的儿子,那个时候也一直乖巧听话,故此,皇帝在那个时候也是真心地将他当做心肝宝贝来疼爱的。 甚至于为了太子,放弃了酷似最心爱的女人的她的侄女。 他也想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能够如同自己一般,跟青梅竹马的表妹相亲相爱、顺利成为下一任的皇帝和皇后。 皇帝当年决然放手,这位先皇后的侄女儿便就成了太子妃。 而这一位太子的表妹也的确很适合做太子妃。 入住东宫之后,不但同太子的感情十分和美,还在第二年便就生下了皇长孙。 这是名副其实的皇长孙,是皇帝的第一个嫡出孙子。 而且她之后几年又是跟着生了两个儿子,这一点,可以说,比先皇后要走运多了。 不但如此,太子妃还给太子选了好几个侧妃,侧妃们也各有所出,东宫渐渐热闹了起来,很能抚慰皇帝因着儿子日渐长大而孤寂起来的心。 因了此,皇帝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他甚至将她所出的皇太孙也比照当年的太子一样疼爱。 原本,他们的关系一直很是良好。 皇帝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儿。 他自问已经将太子妃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了。 可是她呢,用什么来回报他的回护和宠爱。 用毒、药。 太子是她下的手。 他却为了皇太孙和先皇后昔日的情分而不忍心直接杀了她,费尽心机考虑她的生死,不过,没有沉得住气的,却是她。 她确实继承了先皇后的美貌,有着比先皇后强健许多的身体,但却也有着不同于她的野心。 皇帝默默躺在床榻上,继续保持气息微弱、神志不清的样子,却将病榻前发生的一起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的心中很是酸楚,但是却也并不打算出手做什么,只准备看着她们进一步的动作。 是的,比起同太子妃这些经年累月的“爱恨”纠葛,他甚至有些期待起林家这个小姑娘的表现来。 即便都是无法预测动向的女子,但这林家的小姑娘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种奇异地笃定和淡然。 让人看着看着,连自己的心都跟着安定起来。 总之,他现在还是个神志不清的老人,且让年轻孩子们折腾去罢。 代钰已经做好了迎战这位彪悍太子妃的准备,谁料情况却在一瞬间发生了逆转。 她自进门起就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看着代钰,片刻之后,却忽然笑了。 似乎拼尽了全部力气,才笑着说出来一句话:“你……很好……放过大郎……不然……” 不然什么呢? 她却并没有能够说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看着她口吐乌血倒下去,代钰甚至来不及做出来任何动作。 这事儿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完全反应不及,甚至连伸手扶住她来不及,都更不要说摸出药来对她进行个急救什么的了。 其实若不是因着来不及,还有在皇帝的地盘儿上,她倒还真是想出手留她一口气的。 这样强硬的女子,到底为了什么会服毒自杀? 想到方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代钰心中有些了然。 是为了皇长孙么? 也就是说,她这次服毒,是被逼的了。那么藏在她背后的、逼她来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范围,似乎愈发缩小了。 代钰沉思不语,皇帝却是再也躺不住了。 在失去了先皇后之后,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最喜欢的儿媳妇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一次真的是生无可恋了。 太子死了之后,他便很有种消极厌世的感觉,那个时候起,太子妃和皇长孙便是他唯二的牵挂了。 现下太子妃为了皇长孙从容赴死,皇帝也愈发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起来。 意识到太子妃这么会儿功夫就已经死透了,根本没救了之后,他索性挥退了内监总管和那几个铁甲卫士——可怜太子妃临死还觉得自己掌握了他们,其实,不过是皇帝纵容她,逗着他玩儿罢了。 她以为自己赢了,其实,不过就是徒增笑谈罢了。 代钰看着她自尽服毒的惨状,也觉得这事儿挺没有意思的。 不过,更加让她觉得没有意思的是,皇帝对太子妃的态度。 他看着死去的太子妃,眼中露出的情绪太过复杂,那样的眼神,即便是代钰,也觉得一种莫名地别扭感。 若是仔细一想,他同唐明皇也不过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了。 之前听说贾府里头,宁国府的贾珍被老仆骂过“爬灰的爬灰”,想来这事儿,并不罕见。只是,皇帝终究没有贾珍和唐明皇那么无耻罢了。 为了“真爱”就抢自己儿子的媳妇儿什么的,真心让人齿冷。 但是,现在,发现了这个秘密的自己,还有命活着么? 就在代钰天人交战,想着要不要干脆也弄死皇帝算了,他却忽然开口,缓缓道:“你是十六的人?” 第93章 九十三陷害 代钰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问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故此一时间,竟然也有些愣怔,想着该如何回答皇帝这个问题才好。 问她是不是十六皇子的人么? 这要怎么说呢? 因着林家同余家结了盟,故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的确算是十六皇子宗祈那一边儿的人,只不过,恐怕皇帝问她的却是另外一重意思。 是想要问她是不是十六皇子的女人么? 若是这个意思的话,那她这么说却又不大妥当了。 在这些微的犹豫之间,代钰没有能够及时开口回答,而皇帝那边儿却似乎是已经当她默认了。 他叹了口气,重新躺回了床榻之上,眼神有些阴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方才开口道:“你早就知道是她下的手?” 代钰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道:“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 只是,没想到,明明儿子才是你老人家亲生的,也是你老人家一手养到那么大的,最后你老人家却竟然不管死的不明不白的儿子,而转去操心杀人凶手儿媳妇儿的死活。 只是这话要是直接就这么说出来,未免就太过诛心了。 眼看着皇帝的脸色也不怎么好,代钰便就也不想再给他添堵了,想必不必她多说,皇帝也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的。 在不装情圣的时候,皇帝的智商还是很够使的。 这也是代钰觉得不能随便下手的原因之一。 果然,听得她说的这话,皇帝叹了一口气,也猜到了她想要说什么。只不过,他这么做自然有他这么做的道理,很多事情,没有必要同个臣子之女说那么多。 即便,这是个他很看重的臣子的女儿。 即便,这小丫头看着是十分聪慧的样子。 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只不过,她居然那么有眼力,竟跟了十六。 也罢,原本按照现下这情形,储君之位也本该就是他的了。 皇帝想起自己的那些儿子,一时间竟有几分落寞。 自幼年登基至今数十载,也曾经被称作明君,却没想到到了老了,仍旧不能诸事顺遂。 在继承人的选择上,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可惜,太子被杀,七皇子心思过深、且冷血歹毒,其他几个年长皇子也不过就是他们两个的附庸,只知道跟在人家背后,根本不怎么成器,就更是不用考虑了。 至于皇长孙,原本一向聪慧讨喜,很是被他看好的,此番出了这个事儿倒是可惜了……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便是皇长孙没有那样的一个娘亲,自己恐怕也没时间再好好教导他为君之道了。 至于其他几个年龄还小的儿子,也是一样。 算来算去,眼下能够指望的,便竟然就只有十六了。 不过,在传位给他之前,还要再做一件事。 这件事,要寻个最妥当的人来做才好。 皇帝在心中寻思了一圈儿,便就定下了日后的章程。不过,在准备叫人把代钰弄走的时候,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日后,你可会安心辅佐十六?” 这话的意思,是要把皇位传给十六皇子么? 代钰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皇帝。正巧见到他也是带着一副探究的表情看过来,似乎带着期盼也带着无奈。 她微微一愣,略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道:“若是陛下的意思,臣女自当领命。” 皇帝笑了笑,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不过终究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因着不过就是说这两句话的功夫,他本来就不大好的身体又一阵不舒服,竟是连原本还想再问问代钰的那个问题都没力气再问她,直接挥手让人将她带走了。 代钰从容地被带回此前的那个斗室,听说是预备第二天给她送回林家去。 而皇帝没有能够说出来的话,其实是很要命的一句。 等过几日,我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他竟然是想着让代钰做十六皇子的正妃了。 只不过,他觉得方才那句话,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自思这后一个问题也根本就不必再问了。 作为一个女子,要辅佐一个皇子,还是他已经内定为下一任储君的皇子,可不就是要嫁给他为妃嘛。 作为一个很早就登基,后宫佳丽无数的君王,在这位皇帝老爷的脑子里头,男女之间,是根本没有其他的相处模式的了。 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现下代钰觉得自己只是承认了林家上了十六皇子的船,反正这事儿,看来皇帝现在也已经知道了。而皇帝,却是觉得,代钰这就是表示她答应了同十六皇子的婚事。 其实这事儿,之前皇帝也曾经同林如海说过一次。 不过,当时林如海已经禀告过他,这小姑娘已经许配给了余家的小儿子。 余家那小儿子皇帝也很是熟悉,正好就是十六的伴读——这孩子进宫做伴读,还是他亲自给十六挑选的呢。 余家的儿子,想来都是好的。 可惜他家没有适龄的女孩儿……不过林家的也不错。只是,在他帮着十六站稳脚跟之前,这小姑娘,恐怕还是要受些委屈,暂时留在宫里头了。 他可不想着这小丫头落入那对儿恶毒母子的手里。 当然,更加不想自己属意十六皇子的事儿从她那里传出去。 哪怕,是传给林如海和余家那些人也不行。 别以为他们那些小动作自己没发现——不过只是,想着看看十六这个儿子到底有多大的能量,顺便,看看那些臣子的能耐罢了。 这么看下来,果然,也只有十六,最想他当年了。 可惜他没有得力的母族,臣子也不过就只有那几个,的确是单薄了些——也的确是太过小心了些。这作为皇子,当然是不错了,但是要作为储君乃至以后继承皇位,就有些不够看了。 那么,至少要再帮他一把才行。 皇帝忍耐着身体上的不适,努力地想为了自己终于选定的继承人,多做点事儿。不过到底还是精力不济,做事没有此前那么天衣无缝,也暂时没有管照到宫里了。 这种情况之下,宫里头自然是又人坐不住了。 这一次跳出来的是七皇子和贵妃。 事实上,他们原本可不是这么冲动的性子。 但是,这几天宫里头发生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太子中毒,皇帝抽疯了一样给他寻医问药,终究还是没救过来,因此还扣押了巴巴请进了宫里头救治太子的林家姑娘,弄得朝堂上下腥风血雨。 奇怪的是,神神秘秘地拖了几天,林家姑娘没事儿,太子妃倒是忽然身故了。 虽然皇帝下令封死了消息,但是以他们的耳目人脉,哪里还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太子妃居然是自己服毒自杀的,听说当时就只有皇帝和林家姑娘在场。 这也就算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儿,那林家姑娘还是毫发无损,被皇帝关押在了密室中,也不知道是关押,还是保护。 不单如此,连太子妃的事儿,也被压下去了,说是太子妃伤心过度、陪着太子去了,直接给了封号,同太子一起合葬。 皇帝直接发话,林家知道代钰平安,便也乐得配合,并没有出来闹腾,于是虽然有人诧异为何林家姑娘还在宫里头关着没放出来,但因着林家没出声儿,别人也不好出头,这事儿便就不了了之了。 太子因着是中毒死的,总要做几日的法事,法事上人多杂乱,皇帝对诸位皇子及后宫嫔妃的监视便就宽松了些,便就是借着这个机会,七皇子和贵妃也想着派人来寻代钰——经过了这么些事儿,这小姑娘居然都还没被弄死,也算是个奇事儿了。 莫非是她手里头有什么要命的把柄,以致于连皇帝都忌惮起来,既不敢将她怎么样,也不肯放她出宫去么? 太子死了之后,皇帝如同疯了一般,四处找人撒气。 尤其迁怒贵妃和七皇子母子。 没过两天,贵妃的贵字也终于被夺了,贬为普通妃嫔,位置甚至在惠妃之下。 七皇子和同他交好的几位皇子都被斥责、勒令在自己府里头反省,而十六皇子和其他几个年幼的皇子也被皇帝抬起来,每日里头表扬鼓励。 七皇子同他母妃当然不是傻子,这样明显的信号,代表着什么实在太明白不过。 也是这些信号,终于还是让他们有些沉不住气了。 因着有这种猜测、甚至还因着另有心思想要利用代钰做些事儿,这对母子也不想多假手他人,竟是想着亲自会会代钰。 因七皇子不便在宫中随意穿梭停留,贵妃竟自己过来了。 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妃那张虽然有了些年纪,但是仍旧艳光夺目的脸,代钰心中不胜唏嘘,可惜,还没轮到她发挥什么,贵妃就倒了霉了。 原本,今日宫中事儿多,的确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冷宫一般的角落的。 贵妃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只身来见代钰的。 谁料道,她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才找到代钰被“关押”的地方,就被皇帝发现了。 看着皇帝愤怒的脸,贵妃的脑子却忽然回过了神来,脸色当即一白,随即忍不住哭着跪倒在地道:“万岁爷明鉴,臣妾是被陷害了。” 皇帝冷笑道:“你若是被陷害,又怎么会带着毒、药和这么几个强壮的嬷嬷、太监们来?” 贵妃颤抖着瘫倒在地上,皇帝看着她愈发觉得心中满是厌恶,当即挥手道:“来人,把贵妃带下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外头有人喊道:“万岁爷还请息怒。” 第94章 九十四赐婚 说这话的人很快就进来跪倒在地同皇帝见礼。 代钰转头一看,来人居然又是宗祈。 当然,来的并不只他一个人。七皇子跟在他后头,见到贵妃跪在地上,便也就一言不发地跟着跪了下来。 皇帝刚开始见到宗祈来了,还有些高兴。连贵妃都顾不上训斥了,便想着叫他免礼起来说话。 可惜,还没等他说出这句话来,却不巧正好见到了他身后的七皇子,他的脸便就又黑了下来,冷哼了一声道: “这是你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居然还要让你兄弟先帮你替她求情,她有你这么个儿子,也就难怪会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儿来,愈发往下坡儿走了。” 这话着实有些诛心,皇帝当着宗祈、代钰,还有那么一大群宫人们的面儿就这么说出来,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打七皇子的脸了。 即便平素并没有直接打过什么交道,论起江南那件事儿也可以称得上是有些过去的旧恩怨,但饶是如此,代钰也觉得对这位七皇子有些同情了——摊上这么个爹,也是够倒霉,高兴起来就把你捧到天上去,不高兴了,就好像你不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带着这种类似精神分裂的毛病教育孩子,也就难怪,几个皇子们会长成这个样子了。 代钰心中唏嘘不已,但觉也仅仅是有感而发、随意感叹了两句罢了。 说实话,她对这几位的遭遇并不怎么同情。 关键是他们自己犯疯无所谓,可不要连累别人啊。 皇子党争到底连累了多少人家,远的不说,就光被卷进来的姑娘还少么? 包括封了妃却“花无百日红”的元春、甚至订了亲又退了亲的宝钗,倒的霉或多或少都有他们的影子。 再比如,今儿她原本睡得好好的,忽然被闹起来折腾这么一场,也真是够受的了。 偏偏那贵妃还是有备而来的。 带着那几个胖壮的嬷嬷和太监还不要紧,居然还带了毒、药,这是准备当场将她给“正法”了么? 可是,不应该啊。 便就是她们怀疑是她的药害死了太子,也不该再拿着药来想要弄死她——且不说有没有“班门弄斧”的嫌疑,便就是真的有用,这位贵妃娘娘又到底为了什么要她死呢? 按理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若是真的是她代钰弄死了太子,贵妃和七皇子应该来同她结盟才是。 莫非真的如同贵妃所说,她是被陷害的? 原本没想着带毒、药来的么? 代钰微微陷入了沉思,不过皇帝却压根儿没想到这些。 或者,他只是不愿意想。 莫名的怒火炙烤着他的神经,他重重将一排瓷器扫落在了地上,冷哼了一声道:“太子尸骨未寒,你们竟还在宫里头搞这样的事,朕定然不会轻饶。” 这话一说,满室寂静。 七皇子跪在地上,虽然微微垂着头,但是也能看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看起来这一次皇帝是完全不像给七皇子留情面了。 七皇子没了脸面,贵妃的脸面当然也就全没了。 事实上,从刚才皇帝当着代钰的面儿一个台阶都没给她的时候,她昔日的脸面就已经全部没了。 至于她辩解的时候说的什么“被陷害”、“原只是想来看看这丫头生的什么样子”、“因着太子的事儿,寻常并不敢独自来看,那些毒、药和嬷嬷们都是用来防身的”,如此种种,皇帝自然不会理会。 事实上,他本就在找借口想把贵妃和七皇子除去,这下子,这对母子竟正好自己撞在了他手里,他如何又会放过他们。 他直接命人将贵妃和七皇子拉下去,贵妃却忽然笑了: “万岁爷好狠的心,原来,你一直属意的就是十六……可怜皇后姐姐同我都是你拿来做样子的,太子殿下和我的小七都是他的挡箭牌……你……”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早被皇帝派人堵住了嘴,直接拖了出去。看皇帝的脸色,估计贵妃这一次恐怕是连“妃”都做不了了,很有可能就直接被扔去了冷宫里头去了。 而七皇子这里,显然也是落不着好的。 他看着眼前的局面,莹白如玉、总是鲜少有表情的脸上竟破天荒地也露出一抹微笑来,他定定地看着皇帝道:“您总是说儿子冷血无心、狠辣歹毒,但,今日看来,若论起冷血歹毒来,儿子尚不及您的万一。” 皇帝一听这话,愈发暴怒了起来,只不过,表现在外在,却也是露出了一个冷笑。 这个儿子,在歹毒冷酷方面,的确最是像他,不过,这是他自己掩饰还唯恐不及的缺点,这个儿子竟奉若圭臬,简直是每天都在戳他的心窝子——这个时候,皇帝已经进入了非常偏执的状态。 出自太子妃之手的毒、药,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是让他的思维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说实话,他现在已经跟个偏执精神病患者没有什么两样了。 不过,最奇怪的是,他的偏执只是针对其他人,对着十六皇子宗祈的时候,却很是正常。 甚至,正常到让人有些惊骇的地步。 可以说他现在对宗祈,比原来对太子还要好。 可怜太子下葬的法事还没做完,便就已经被他的父皇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代钰一面在心中暗暗叹息,一面也暗暗观察皇帝和宗祈的动静。 皇帝处置完了让他看着不顺眼的七皇子和贵妃,再看着让他分外顺眼的十六皇子,心情便就十分愉悦了。 他一时间想起了几件事,想要同这个小儿子说,便竟也不管代钰还在旁边,径直拉了宗祈到了密室的外头,席地而坐,开始聊了起来。 代钰深感无语,觉得这皇帝老爷的“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只是,不知道宗祈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叫皇帝这么听话。 该不会,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吧。 代钰心中寻思着这些有的没的,却还是小心地暗暗留意着皇帝和宗祈。 皇帝这会儿的兴致不错,拉着宗祈不停地巴拉巴拉,说到兴起时,面色都有些胀红了。 宗祈说的话却并不算多,多半是皇帝说,他听着,偶尔会回头看看还被关在密室中的代钰,那眼中照旧是她看不懂、也并不想看懂的情绪。 因着他这个总是回头看代钰的动作太过频繁,终究还是引起了皇帝老爷的注意。他跟着宗祈一道儿看了看代钰的方向,然后便笑着同宗祈说了句什么。 因隔着太远,他们说什么,代钰完全听不见。 不过,那表情是一个没落地都看在了眼里的。 那个笑容,真是让她无端打了个冷战,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了似得。 好在宗祈一直是个极其有孝心的皇子,如此深更半夜,就算是皇帝的兴致再好,他也劝服了他回去歇息了。 不得不说,他那样的人,若是对一个人好起来,会是让人十分地受用的。 昔年在宫中,那一票伴读小姑娘里,因着数面之缘对这位十六皇子暗生情愫的可是不少呢。 虽然他那张过于好看的脸对此事有不少影响,可是更多的,还是他那种时刻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当然,这也表示,这位十六皇子很会看人下菜碟。至少,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人缘儿自然就是相当好的了。 因着平素里将这个技能练习得如火纯青,故此宗祈很顺利地就把皇帝哄走了。 他自己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恭送了皇帝起驾之后,又缓缓地转过身,朝着代钰走来。 代钰原本已经很是困倦,不过折腾了这么半天,倒也是没有什么睡意了。 她看着宗祈走过来,也并不觉得意外,只不过,她自觉也并没有什么好痛他说的,便也就只有沉默着,等他先说。 宗祈却也是半晌没有说话,正当代钰想着,要不要委婉地提醒他一下,天色已经很晚,如果不说话,不如回去睡觉的时候,宗祈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方才父皇说,等过了太子哥哥的孝期,便给咱们赐婚。”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很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代钰淡淡道:“十六皇子如此说,可是对这门亲事也并不满意?” 宗祈还没来得及接话,外头已经有人接了一句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第95章 九十五僵持 代钰已经没心思看来的人是谁了。 她觉得,这里身为皇宫大内、重兵把守的皇帝私人密室,居然可以任由各色人等随时闯入,可见,所谓的将她保护在“绝对安全”的密室什么的,纯粹就是骗人的。 这哪里有什么“密”字可言,再这么下去,不说什么密室了,跟那村野的集市也差不多了。 若是之前,代钰还可能会猜测,是不是皇帝忽然兴起,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但是,在皇帝下着下着,玩儿死了太子和太子妃之后,代钰便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儿。 再大的棋,死了两个人之后还在这么玩儿的话,那这个棋下得也的确是太大了——这真的不是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胡乱行事的么? 这些也就罢了。 还有刚刚宗祈说的那是什么事儿——要给他们俩赐婚。 呵呵。 他们还真当,这天下都是他们家的,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其实,按照现在的实际情形看,不过一个是快要落山的日头,一个是还没升起来的太阳罢了。 真是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这么自信,竟然想要再次插手她的婚事。 她以为,关于这件事儿之前林如海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 便就是有什么不清楚的,伴随着她和余泽婚约的宣布,那想必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也都该清楚了。 林家无意送女儿入宫,林家姑娘也无意攀龙附凤。 且不论她这婚约看上去是完美还是不完美了,只要是有双方父母正式的约定,那么肯定就是算数的了。 除了婚约双方反悔、自愿解除之外,即便是皇族也不能恣意践踏。 更不要说,她的未婚夫婿可是余家二郎。 算起来,还是跟这宗祈一起长大的兄弟。 更不要说,余家和林家都是累世清流,出过好几位宰相的。 连这么个面子都不给,就不顾人家的婚约,要将姑娘拿来给自己儿子赐婚什么的,这位皇帝也真是可以的。 只是,虽然皇帝如此胡乱折腾,但若是这位十六爷念着他这位兄弟的情面,果断地拒绝了,想必此刻便也就不会再将这个事儿以如此一种表情对着她述说了。 想必,说到底,对这个事儿,他心中也是并不抗拒的吧? 想到这里,代钰愈发觉得这事儿没意思之极。 皇家的这对父子,一个脑子不大清楚,一个吃相太过难看,真是让人懒得理会。 而她在这里陪着他们玩儿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也实在是太久了,也是该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虽然,不知道来的那一位是谁,她还是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寻个机会出宫去——反正,现在对她来说最大的危机,并不在宫外,而是在宫里头这对儿不知道会怎么继续抽疯的父子们身上。 必要的时候,她不介意送他们点儿效果超好的灵药试试。 因着这些事儿,代钰微微走了下神,等到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也不由得有些愣住了。 原来,方才这来的也并不是别人,而是……余泽。 被自家老爹装样子定下来的“正牌儿”未婚夫和被皇帝老爷强行塞过来的“钦定”未婚夫,两个昔日的好兄弟,终于齐聚一堂,开始“正面对决”。 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然而,代钰却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兴致缺缺。 她甚至连旁观都不想旁观,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开始打起了瞌睡——今儿这几位的一通闹腾,颇有些持续一整个晚上的意思,她这睡眠是严重地受到了影响,原本就有些困倦来着。 过了刚刚费脑子的阶段,现在这种类似于小男孩儿争宠吵架级别的事儿,她懒得关心,于是压抑已久的困意,便就又重新弥漫了上来。 而另外一边儿,余泽一时冲、动说了那么一句话,跑进来之后,那一股子郁结之气却也还没散出去,故此便也还在同宗祈僵持。 此前为了保护这位十六皇子的安全,余泽原本是同十六皇子平素最信任的几个心腹侍卫站在门外暗处来着。 他原本也是十六皇子宗祈最信任的心腹,且同那些只会舞刀弄枪的侍卫们不同,他是作为谋士和智囊存在的。 只是讽刺的是,守了一个晚上下来,危险倒是没有碰见,却是将宗祈同皇帝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 虽然开始的几句倒也算是一个皇帝老爹对自己重点看好、想要传位的儿子的勉力。但是接下来的一番话,就是有些脑子不大清楚的表现了。 他现在还想着袒护毒杀太子的太子妃一家,甚至连名声都为太子妃那个毒妇顾虑到了,也真是有够让人无语的了。 这么看来,他虽然是看好十六皇子,但是对那个也是一手养大的皇长孙也不舍得放弃吧。 可惜,皇长孙才只有八岁,便就是再聪慧,也抵不过已经十四五岁的十六皇子了。 这些话说起来都是废话,即便不是十六皇子这种脑子转的很快的天才,便就是一个一般人应付起来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余泽原本也觉得,以宗祈的手腕儿,一定能够摆平他那个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的老爹。 谁料道,对于皇帝那个荒谬的赐婚提议,他却并没有当场表示出拒绝。 不但如此,他还径直同代钰说了。 以余泽跟着十六皇子多年的经验看,十六皇子这个完全异于平素的举动,很明显就是对林家姑娘当真有些意动了。 他竟然也喜欢上了黛玉么? 这怎么可能? 惠妃娘娘那里且不说,便是皇帝老爷,难道会是真心要赐婚的么? 皇帝说了那么多废话,这一句又能真到哪里去。 他可没忘记就是不久之前,皇帝还很介意将林家女纳入皇室的。 他会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么? 若是真是神智不清也就罢了,若只是装做如此,实际用意却是试探……那就麻烦了。 余泽的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思维之谨慎周密,却是连老狐狸一般的李阁老都称赞不已的。 原本,十六皇子虽然不及他,却也不至于如此掉链子的。 他平素那些小心谨慎都到哪里去了。看看方才他的表现,真是让人汗颜。 他们家和林家,甚至李阁老家,曾经可是皇帝为太子留着的。 即便他作为十六皇子现在离着太子的位置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了,但是,一日没有登上那个位置,便一日不可大意。 七皇子和贵妃虽然一个被幽禁,一个被打入冷宫。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再说,太子和太子妃虽然没了,但是太子一派的势力也并没有散完,五皇子那边儿和皇长孙那里可也是聚集了一些人的。 这个时候,可是争夺帝位的关键时刻,他竟然因为一个女子而如此草率行事……真是让人心痛。 余泽一面刻意地略过自己心中不知道怎么泛起来的酸楚和愤怒,一面却仍是正色地同十六皇子理论起这些个正事儿来——他同十六爷可是不同的,他既然认定了黛玉,便就不会再让此事多生枝节——十六爷,倒也果然是该有个正妃了。 但,不能,也不会是代钰。 余泽掩去眸中的暗光,开始对宗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可惜宗祈也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内心所想,心中当即燃起了熊熊怒火——明明开始,是他先见到林家姑娘的,凭什么最后定下婚约的是他。他明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却来这里指点江山。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余泽和宗祈两个人即便是自幼相交,感情深厚,但在这种“原则”上的问题上,却也是丝毫不肯相让的。 直到看到代钰的头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两个少年人才同时停止了说话。 夜已经这么深了呢,不知不觉间,便就已经打搅了佳人入眠。 这可真是罪过了。 两个人依依不舍地看了看代钰的睡颜,然后悄悄离开了。 第96章 九十六逼宫 因着没有了干扰,代钰总算在天亮前睡了一个安稳觉。 虽然说,她此前已经决定了要采取点儿行动,却没想到一觉醒来之后,还没等怎么样呢,便已经觉出整个宫中的气氛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这变化十分突兀,首先就是从周围的人员变化上头感觉出来的。 她被暂时关押的这间暗室的外头,原本是有几个守卫的,但通过这几天的实际情况来看,其实他们说是守卫,却也不过都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因为除了只是站在那里之外,他们根本没有认真看着不准人进来,也更是半点儿都没有注意盯着她。 除了不能随意离开之外,她在房里不管做些什么都没有人管。 这也是她想着应该随时能够采取行动的原因。 因着他们这么松懈,让她完全觉得这事儿不用着急,又想着难得在宫中,方便掌控各方消息,这才没有轻举妄动,直拖到了今日。 却没有料到,只是一夜之间,情况便就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不但守卫的人数大大地增加了,而且每个人的面上都很是肃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之前对她明明是种不闻不问的模样,现在却是连她稍微靠近门窗一点儿便就警觉了起来。 最让人在意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代钰总觉得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些血腥气,便就是外面的天色也很是应景地阴沉了起来。 代钰心中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不安。 不过,因着已经被困在了这里,现下她能够做的,便也很是有限了。 当然,灵药系统还是很有用的。 她的那些药物,在这种情况下拿出来,未免太过打眼,恐怕还是要转换一番,才能够放手使用了。 毕竟,这可是在宫里。 在这个一举一动都有人留意、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被放过的地方。 若是再用传统的那种混入茶水里头的办法,可就不怎么合适了。 这也是她为何一直任由皇家折腾,没有用任何一种药剂的原因。 在这种非常时期,她可不想冒着可能暴露的危险随便动用自己的底牌。 如此,这一个白天和接下来的几日,便就在她沉思如何更好地用灵药保护自己,杀出重围中度过了。 好在,虽然这个暗室被重甲的守卫们围得跟铁桶一般,服侍的宫女也换了一批,但是却并没有人关注她在做什么。 事实上,便就是认真关注,最多也不过就是发现,林家的这位姑娘静静地坐了一天,在几案旁鼓捣那些茶具而已。 都中有名的世家大族本就有着各种各样风雅的爱好,林家更是极负盛名的书香世家,林家嫡出的大姑娘喜欢摆弄些茶道之类的雅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 何况,宫中的女官、侍女们,许多也都是出自官宦富饶之家,自幼也是受到过严格的多种技艺培养的,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山野村姑。 然则即便以她们中极其懂得茶道的人的眼光来看,这位林家姑娘的茶艺也是十分出色的。 别的不说,便就是那种从容优雅、淡然稳重的姿态,便就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 茶艺的培养最是花费时间,且长久不习练也很容易荒废,故此,今日林家姑娘忽然练习起茶艺来,虽然与前几日不大一样,但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当然也就不需要特意关注了。 代钰只是专心摆弄那些器皿,根本没有功夫关心那些宫人们是不是在盯着她。 反正,因着那个系统并不是此间之物,虽然手里头可能忽然出现不明液体这种事儿有些玄幻,但是,只要动作迅速,投入器皿中的时候自然得当,也并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此前一直只是用那救命的灵药来救人,这一次她要研究的是怎么把伤害的药剂做成足以自保的“武器”。 可惜这里没有喷水枪,不然,也不必要这么麻烦地调整比例混在专门磨制的茶粉和脂粉了。 代钰在这里钻研如何“害人”,宗祈和余泽那边儿也并没有闲着。 甚至,宫里头如此戒备森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的行动。 皇帝身体的状况愈发不济,夺嫡大战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各路人马也都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毫不留情地相互厮杀了起来。 七皇子和已经没了封号地位的贵妃当然早就已经不甘寂寞,之前不过还是顾虑着皇帝还有后手,加上还是要做好准备工作所以才暂且隐忍不发罢了。此刻见到皇帝明显已经撑不住了,便就立刻开展行动,率先启用了此前埋在各处的暗桩。 因着此前七皇子便就是能够同太子一争短长的强悍存在,故此,一旦他开始全力以赴地运作,很快地就有了些扭转乾坤的意思。 而原本没有什么声音,只知道跟在太子身后的五皇子,竟然也开始有了动作。不但在朝堂上的表现忽然亮眼起来,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群支持他的世家。 这些支持五皇子的人里头很多甚至是之前支持太子一派的,太子死了之后,这些世家选中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五皇子,倒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儿。 只不过,通过这一点来看,这位五皇子却也非如同之前看起来那样是个一无是处的书呆子,这种低调而冷静的做法,很明显不是“忽然开窍”,而更像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七皇子和五皇子几乎是同时发力,很快就收到了显著的效果。 因着皇帝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了,没有出来主持大局,朝堂上原本还是忠君中立一派的大臣们也有很多撑不住了,纷纷选择了阵营加入,一时间,这两派竟似又有些势均力敌的意思。 不过,没过多久,除了厮杀得正酣的七皇子和五皇子之外,另外有一派人马又异军突起了起来。 那便是皇长孙一派。 虽然太子和太子妃双双过身,七皇子和五皇子也各自兵强马壮,但皇长孙不声不响地竟然也纠结了一班人马,似模似样地同这几个叔叔们混战了起来。 因着皇长孙身为太子和太子妃的嫡长子,又是打着父母都被恶毒叔叔和那些庶祖母们害死的悲情牌,竟很是赢得了不少同情。成功搭上了“嫡出正统”、“父死子继”的伦常大车,很快就获得了不少支持。 虽然支持他的人不少,不过认真看起来,比起七皇子和五皇子来说,他的人马还是稍逊一筹。 因着这些人里头有很多是原来支持太子的,但是质量却跟投奔了五皇子的那些没法儿比。 因为即便皇长孙虽然地位勉强还算是够资格,但到底年纪还小,比不过原本就是太子一派的五皇子看上去更有赢面,故此除了几个一直忠心于太子的老牌儿世家之外,更多的却是原来还没有机会混入太子核心心腹集团、想投奔五皇子也被嫌弃了的家族,比如贾家。 不过,耐不住皇长孙有个极其能干的舅舅。这人在太子和太子妃在生的时候,本来不显山露水的,就在翰林院领着个闲散职位,以示对权势毫无兴趣,给太子和太子妃事亲至孝、对皇家政权什么时候更迭毫无企图心这种好名声打了很好的广告。 然而太子和太子妃一死,他便就住进了皇长孙宫里,很快地,皇长孙就有了一个队伍,而且愈发壮大。 这么一番运作下来,他们三方混战之下,竟隐约成了三足鼎立的形势。 说起来虽然周折,但是因着这是分秒必争的事儿,且皇帝已经完全没有精力管,所以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发生在几天之内。 在这片混乱之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十六皇子宗祈的动向。 这个曾经在皇帝面前得过一两次好脸儿但是很快就因为太过“张狂”而被勒令在家反省的十六皇子,在三派厮杀得最激烈的时候完全地销声匿迹了,就好似从此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一般。 算起来,在太子暴毙、林家女儿被扣押在宫中那夜,是大家最后一次见到他。 因着他此前一两年的时候,有段时间在御前稍微露了几回脸,受过皇帝几回称赞,虽然被训斥过,但是后来到底还是被放了出来,看着也沉稳了不少,倒也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的。 特别是,太子暴毙那一晚的事儿发生了之后,更是让人有些在意起来。 因着太子身亡,所有皇子都被骂的狗血喷头,只有以十六皇子为首的几个年纪尚小的皇子得以幸免,甚至听说后来他还被皇帝单独约见过一两回,故此原本他也曾经被七皇子、五皇子等几个人列为过假想敌的。 只是很不幸的是,等到七皇子他们准备好了,开始发力的时候,他们的这位十六皇弟却已经再度被皇帝贬斥,竟是连禁闭都懒得关了,直接将他发配了出去,负责把太子和太子妃的灵柩送到皇陵安葬。 “然后,你就给朕在那里守着你三哥别回来了。” 这是皇帝当时的原话。 据说说了这个话之后,皇帝就开始陷入了长久的神智不清状态,但也足以让十六领命出了城,且无诏不得回京。 从这点可以判断,十六是没有什么机会再掺和夺嫡的事儿了。 几位皇子松了口气之余,却也为这个已经没有了威胁的弟弟觉得有些可惜了起来。 他会遭遇到这一切,说到底,也不过只是因为一个女子。 因为将太子毒杀的嫌疑人是那位林家女。 这位十岁多的小姑娘竟是那位风流放荡的十六爷的心上人。 而靠着七皇子等人各自灵通之极的消息网,早就将他们之间的那点儿情感纠葛探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这事儿竟然是真的。 还很是曲折、别有内情。 虽然十六老早就把人家小姑娘看上了,可惜林家根本就不同意。 而且听说这林家小姑娘原本是已经许了人家了的,就是原来的余太傅家的二公子。 谁料道,因着林家小姑娘入宫献药出了事儿之后,除了她自己的老爹肯在朝堂上为她鸣了一番不平之外,那余家竟是半声都没吭的。 而林如海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皇帝据理力争了之后,也被盛怒之下的皇帝勒令回家不准出门。 林家小姑娘就这么被扣押在宫里,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而,听说,十六皇子却为了这个姑娘,深更半夜同皇帝争执了一番,还因为她,跟她的未婚夫婿余家小公子,也就是他的伴读大打出手。 就是因为这个事儿,皇帝震怒,才罚了他去给太子守陵了。 至此,一个母族不显、没有势力、又因为一个女人做出那等没脑子的事儿被皇帝厌弃远远打发了的年轻皇子,是彻底地没有了翻身的可能了。 这样的人,又有谁会多注意呢。 几乎所有参加夺嫡之战的人,都没有再关注宗祈的动向。毕竟,每一派人马的眼前都至少有另外两派人马跟自己为敌,实在也是分、身无暇。 故此,等到宗祈最后发难的时候,竟是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带着皇帝安排在皇陵的御林军禁卫一路杀入皇城的时候,正好是他离开皇宫的七日之后。 也恰好,是代钰将她想要的那些杀伤性极强、却又看起来不过只是普通的脂粉制作完成、想要动手的时候。 那天半夜时分,听得外头已经安静了下来之后,代钰悄悄自床榻之上爬起来,检查了下中了特制药粉的几个宫人,果然见到他们都昏睡得不省人事,便就放心地起身走到窗口,正想着借着风力将守在四周的守卫迷、昏。 便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皇宫之外喊声震天,隐约有火光传来,竟然是有人要杀到宫里来了。 代钰心中一颤,却已经猜到,多半是余泽和十六皇子他们动手了。恐怕谁都没有想到,最后赢得会是他。 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暗道这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便就连忙又回到了床边,路过昏迷宫人的时候,顺手将解除药性的药粉又撒在了那些宫人身上。 刚刚脱掉外衫,重新躺好,然后,便就在一片灯火通明之中,同几位如梦初醒般的宫人一起,被冲进来的内监总管带着人拖了出去。 这一次的目标,竟然是皇帝上朝的大殿。 第97章 九十七赢家 代钰被径直拖进了皇帝早朝的大殿,然后便被如同一个物件儿一般地丢在了地上。 大殿中燃着灯烛,传言中已经神智不清,整日昏迷不醒的皇帝居然正端坐在龙椅上,面色冷漠、眼神阴郁地俯瞰着整个大殿。 代钰忍不住愣了愣,若不是看着他穿着褚黄色的龙袍,她一时间竟有些无法将这个坐在龙椅上的人同印象中的皇帝联系起来。 说起来,距离上一次见到皇帝,已经过了七日。 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七日时间里,皇帝却是已经老了许多。 然则同传言中不同的是,他看着虽然苍老而虚弱,但是眼神却很是清明,根本看不出半点儿神志不清的意思。 见到代钰被带进来,他挥了挥手,似乎是想让内监总管等人退下。 可是那个年纪已经跟他差不多大,却明显比他健壮得多的老太监,竟忽然跪倒在地,有些泣不成声地道:“万岁爷,您好歹留个人伺候啊,就让老奴陪陪您罢。” 皇帝有些不耐烦地道:“都给朕滚,朕都要死了,别叫朕再多废话。” 那内监流着眼泪退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大殿瞬间便就空荡荡了。 皇帝一个人端坐在龙椅上,看着竟似有说不清的寂寥和凄凉。 冷风吹进殿内,让本就瘦的好似人干儿一样的皇帝愈发显得要随风飘走了一般。他看着代钰,似乎想要说话,奈何话未出口,已经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代钰看他这个样子,也隐约猜到了他大约是大限将至,故此才终于放下了所有伪装,想找人说说真心话了。 可怜,他所有年纪稍微大些、能够说上几句话的儿子们都在外头厮杀,后宫里头也是一片死寂,想要找个人说说临终遗言,却竟然也是如此艰难的事儿了。 只是,为啥又是她? 纵然贵妃因着七皇子的缘故已经不可信了,可他不是一向宠爱十六皇子的生母惠妃的么? 便是妃嫔们都不行,不是还有他最心爱的女儿,九公主宗馨的么? 倒是为何要找她一个外人来说话呢? 这怎么说,都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进宫这几日来,代钰每每对这个皇帝做出一种判断,他却总是能很快就将其推翻,偏偏此前还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这不能不说,也的确是很让人有些无奈的事儿。 原本以为是明君,但却是个神经病。 以为他已经变成了神经病,他却忽然又表现得无比清醒。 这位皇帝老爷到底是怎样任性的存在啊。 不知道,给他喂点儿壹号药剂,管不管用。 身体的病可以医治,那脑子的病可以么? 她正想着这些,龙椅上的皇帝却忽然发话了。 “林家丫头,你走近些,我同你说几句话。” 代钰便就依言起身,朝着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走过去。 其实她此前也只是被扔在龙椅一侧,并未站在丹墀之下。 因着她是自大殿后头密室里被拖出来的,当然也就不可能从朝臣们进入的大殿正门进入,乃是从侧门被拖进来的。 这么算起来的话,她原本其实离着皇帝的龙椅也并不远。 只不过,皇帝既然吩咐了下来,她倒也是乐得配合。 他专门支走了所有的人,想必接下来的话,是完全不足为外人道的。 而且,他如此地不设防,留她单独说话,大约是除了因着自己很快就要死了,颇有点儿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意思之外,想必也是觉得代钰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儿,根本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的。 他肯定是没有料到,她手中已经有这么犀利的武器了吧。 也是因着此,代钰也不怕他忽然发难。 与之前几次不同,她的确已经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 现在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放倒这个大殿中所有的人,而且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这种情形之下,她没有必要再怕任何人了。 何况,不管怎么看,眼前的这个,也不过就是个可怜的、快要死了的老人了。 那么,不管他想要做什么,就更加没有什么所谓了。 代钰神色平静地走到了皇帝的身边,然后按着他的吩咐,在龙椅旁坐了下来。 这是她两辈子里头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龙椅。 虽然这把宽大的椅子果然是精致又繁复,宝光闪烁、即便在烛火的映衬下也颇有些闪瞎人眼的意思,但是,想到为了这个位置,各朝各代都是血流成河不说,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事儿也是层出不穷。代钰便就觉得,真的得到了这个位置,恐怕也没有什么意思的。 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也不过就是这样罢。 代钰平静地看着皇帝,想着他这么费劲儿地将她弄到这里来,是要对她说什么话。 而皇帝看了看她,似乎看见了她方才看着那龙椅的眼神,忽然便就笑了:“小丫头,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把椅子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坐上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啊?其实朕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小心地抚摩过了龙椅金灿灿的把手,却忍不住道:“可是,当年是皇祖母拼了命保我上来的,我不能辜负她,还有那么多人。” 这话一说,代钰心中倒是有些无语了。 闹了这么半天,合着还是走追忆往昔、悔不当初的装逼风么。 所以说,要是为了说这个,他到底为何要专门找了她来——因为近? 想着自己那间密室本就是离着皇帝寝殿不远,同后宫其他各宫室相比较,当然也的确是离着这上朝的勤政殿最近的地方。 代钰忍不住想苦笑了。 不会真的是因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罢。 她正想着,要不要用她最新调试出来的药粉“请”皇帝放她林家回去,便就是在这个时候,皇帝忽然话锋一转,缓缓道:“你觉得今晚谁会赢?” 代钰一愣,却仍是没有开口。 即便看上去神智清醒,但是,能够问出这种话来,可见,这位皇帝绝对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并不介意跟他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不过,她却没有想要安抚他的意思,故此,她什么搜没说。 好在皇帝似乎也不是当真是想要要一个答案,见到代钰并不回答,却也不以为意,片刻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便又独自笑了起来,继而才接着说道:“那天晚上,十六求了你做正妃。” 代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皇帝看了她一眼,叹息着道:“你不肯?” 代钰道:“不肯。” 皇帝苦笑道:“朕看的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代钰道:“可惜,我并无此意。” 话说到这里,便有些说不下去了。 代钰没有解释原因,皇帝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他又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诸皇子之中,他最像我。原本,我也想让他高高兴兴地,坐上这把椅子,不必似我一样,无人相伴。” 代钰见他如此,也有些无语了。那一直说爱得要死要活的先皇后又算怎么回事儿? 不过,她懒得同皇帝争论这些,故此便就还是摇了摇头道:“陛下应该知道,这种事情无法强求。而且,既然陛下属意十六皇子,那么为何今日不请惠妃娘娘同九公主来此。”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来来回回地兜圈子,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代钰索性便就将事情挑明了说,她和十六皇子,是绝对不可能的。 皇帝看了代钰一眼,继而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好像在哭,又在笑:“谁说我属意他?他杀了我那么多儿子,我又为何留着他的母亲和妹妹?” 代钰心中一沉,却见皇帝的情况愈发不好。 他有些神经质地看着代钰,继续恶毒地道:“就算你不愿,他看上的东西,也是绝对不会放手的。他若真坐了这皇位,可就再也不会放过你了。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 代钰微微一怔,继而冷然道:“便是抗旨又能如何?我又不怕。我早已经有婚约在身,即便是皇家,也不能随意拆了人家姻缘。” 皇帝听了她这话,愈发大笑起来:“你说余家老二?你竟不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是十六的伴读……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他让个女子出来……大丈夫何患无妻。” 代钰也没有心思再同他纠缠,事实上,也没有时间了。 大殿的门被直接撞开,十六皇子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他的脸上很有几分领军人的威仪,但是眼中却半点儿胜利的喜悦都没有,反而还带着满满的焦急和愤怒。 皇帝表情自然地低下头,朝着他们看来,因着坐的高,眼神便就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些睥睨的意思。 他看着十六皇子,微笑道:“你来了?” 十六皇子目光愈发森冷,显见得积蓄了无尽的怒火。 只是,还没等他爆发,旁边却早已有人率先忍不住发飙道:“父皇,你好狠的心,竟赐了母妃毒酒,解药呢,在哪里?” 第98章 九十八稻草 说这话的居然是九公主宗馨。 原来在宗祈的身后,除了那些身披重甲、手握兵器的禁卫们,竟有几个宫人扶着面色苍白的宗馨和人事不省的惠妃一道儿进来了。 代钰因着就在龙椅的旁边儿,也算是居高临下,视野相当好,加上宗祈登场,整个大殿都被他带的人们手里的火把映衬得十分明亮,故此便也就能将众人的神色都看了个清楚。 这两位本该同着宗祈一起享受胜利喜悦的女眷,看上去脸色却都十分不好。 如果说宗馨那苍白的脸色是因为惊吓过度,那么惠妃那惨白的脸色配上发青的嘴唇很明显就是因为中毒了。 而且,宗馨方才喊出来的那句话说的是什么? 竟然是皇帝赐了惠妃毒酒么? 莫非皇帝他早就已经预料到,最后赢得会是宗祈?故此先下手断了他最后的弱点——惠妃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皇帝的心理到底是有多么丧心病狂,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而且恐怕宗馨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那怎么宗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莫非是皇帝念着父女的情分,放过了她一马? 但是,更加有可能的估计还是惠妃自己猜到了这一点,故此同皇帝达成了某种协议,要他放过女儿宗馨,然后她自己就可以默默地甘心受死了吧? 在这个瞬间,代钰很是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不过,再怎么狗血,显然也是敌不过皇帝老爷如此任性的抽疯。 说好的最真爱的女人呢? 最喜欢的女儿呢? 还有最看好的儿子……原本那样美好的假象,如今在这个钦赐毒酒的桥段下,全部都露出了真面目——皇帝老爷真是深藏不露,也真是,脑子有病。 自己都要死了,还要拉个人陪着他一起死。要是说这女子不是他的最爱,简直都没有人信。 代钰看着宗祈的表情,见到他从暴怒、愤恨、委屈到平静,竟然也不过就是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倒是暗自有些吃惊。 果然,没有比有一个神经病的爹更能刺激人的成长的了。 特别是,这个神经病还是个皇帝的时候,那这成长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了。 看看,昔日那个只会装成花花公子的十六皇子,竟然也有这么快、这么好地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时候——还没有用傻笑。 说实话,他不傻笑时候的样子,还真的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只不过,惠妃都那样了,他竟然还能这么冷静。 那可是他亲生的妈啊。 应该说,果然不愧是皇家血脉,这冷血无情的心性是刻在骨血里了。 代钰心情略微有些复杂,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皇家无情”,那可真不是说着玩儿的。 皇帝看着宗祈的表情,唇边的笑意愈发灿烂,那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一般——或者,在他的眼中,只有这样冷血无情的儿子,才能真正算做是他的儿子,才可以够资格同这龙椅相匹配罢。 所以才要弄死了惠妃么? 那两父子的对峙还在继续,不过,代钰却并没有什么心情再看下去了。 这种皇家的闹剧,旧日在现世里头,她也曾在书中读到过不少。只不过到了这边儿以后,回想起来,一切都好似是遥远记忆里头的插曲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好好地做着黛玉,跟着老爹林如海这种官场高手后头混,是断然不会牵扯到这种事儿里头的。 谁料道,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霉运,从刚刚来了开始,皇家的阴影便就如影随形。 江南那儿的事儿就不说了。 就算是到了京城的这两年,算起来,她也一直跟皇家脱不了关系。 其他的事儿也就罢了,这一回牵扯到了皇位争夺,可就有些麻烦了。 不说别的,单说他们父子两个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她的面前对决起来,真的没问题么? 想是注意到了代钰的表情有些古怪,皇帝一面微笑,一面朝着她看来,笑着道:“小丫头,你可是怕了?” 代钰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只淡淡回复了一句道:“让陛下见笑了。不过臣女谨记圣人所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请容臣女暂且告退。” 皇帝听了她这话,不免大笑道:“果然不愧为林家女、探花郎所生、书香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有点儿意思,但你如何不说那剩下还有两句‘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代钰叹了口气,觉得跟这个神经病一般的皇帝老爷说话,真是白费功夫。故此便就垂首施了个礼,然后沉默着,准备就这么径直走掉。 想来万万没想到代钰竟然会有这样的胆量,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皇帝愣了愣,却竟也未拦着她。 代钰也面色平静地朝着大殿外走去,心里头想着这个时候从这里出去,要怎么顺利回到家里去。 因着皇帝和宗祈都没有发话,整个大殿的人便也就没有人有什么动作。 谁料皇帝沉默了片刻之后,看着代钰快要走到殿门口了,却竟然又大笑了起来,但也不再跟代钰多言,只同宗祈道:“此女如何?可堪后位?” 宗祈的目光一动,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因着他们两个根本没有同她说话的意思,代钰便也就继续往前走,连脚步都是没有停顿的。 她做不做皇后,恐怕并不是他们说了算。 一个马上就要死了,一个还没有登上皇位,这样的两个人,尚且还不足为虑。 只是他们父子两个人说来说去,这么半天过去了,竟似都已经完全忘记了还躺在一旁,奄奄一息的惠妃。 全场唯一还在乎她的死活的恐怕便就是她亲生的闺女九公主宗馨了。 这位九公主原本便就面色苍白,又哭了这么一阵子,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摇摇欲坠了起来。 看着代钰从她身边走过,宗馨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 死死地,用尽全身最后剩下的力气,仿若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怎么都不肯放手。 她哭着哀求代钰道:“玉儿,好妹妹,你不是有神仙赐的神药么,求求你,看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救救我母妃罢?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她整个人都似陷入一种疯狂的偏执里,同往日那个温柔可亲、活泼可爱的小公主的形象已经是判若两人。 代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眉尖微蹙,试着想把自己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当然是挣脱不动的。 她年纪比这位公主小了些许,身子骨也一直单薄纤细,纵使用药物改变了体质,当然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变成那种强壮的类型。 加上这位九公主因着已经到绝望之极的地步,抓着她是下了死力气的,故此,代钰便更是没有简单挣脱的可能了。 代钰原本想着要不要先给她弄点儿药粉试试,反正她这个样子,就算是晕了也并不引人注意。 毕竟,看着她,就觉得,她是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的样子。 谁都不会想到,是代钰动的手。 她原本已经把手伸到了那个随身带着的荷包里,甚至都已经摸到了那些药粉了,不过听得宗馨这话,心中倒是忽然一动,停下了掏药粉的动作。 因着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或者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倒霉地同皇家纠缠不清的这件事儿。 再者说,她也实在懒得同宗馨在这大殿里头拉拉扯扯地浪费时间,倒也不如顺便做个顺水人情。 反正,她今日本就想着动用系统做点儿小事儿的。只不过,这一次,要“治”的人,还有“治”的方法,稍微变化了一下罢了。 从皇帝,换成惠妃,其实也挺不错的。 因为看眼下的情况,宗祈上位已经是必然,一个疯疯癫癫的太上皇,和一个本就不喜欢她入宫的皇太后,代钰觉得,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该怎么选。 想到了这里,代钰便开口道:“当日救治太子的神药,我还有,殿下可敢为娘娘服用?” 这话一说,宗馨立刻便就愣住了。 见到她犹豫,代钰叹息了一声,暗道这位公主想来是平日里被保护的太好了,果然胆量还是差了点儿。 方才那样要死要活地让她救人,这会儿她真的要救了,她自己反倒不敢接了。 只是看着惠妃那样子,要是再拖下去,恐怕是相救也没法儿救了。 她这灵药有点儿逆天是不假,可也不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灵药。 要是惠妃这口气儿没了,那就真是再说啥都没有用了。 代钰按捺住心中的不耐,正准备再给宗馨下点儿猛药,却不料,旁边儿忽然有个声音道:“敢用。” 原来竟是宗祈,在她和宗馨说话的时候,他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就那么丢下了还在热心给他选后宫的皇帝老爹,走到了她们三个女子身边。 看来,这“冷血无情”的段位,还是不够高啊。 对着亲生母亲,到底也是不能真地做到完全没有感情罢。 代钰转头,正好见到他的目光,那里面竟然少见地有些脆弱和依赖,一时间,她倒是有些为他感到唏嘘。 想必,皇帝老爷对他会很失望的吧? 不过,这点儿情绪也就只持续了片刻的功夫,她很快地便就回过了神来。惠妃的样子愈发不好,实在是不能再耽误了。 代钰听得宗祈已经同意,知道这事儿多半是要成了。她便也不再迟疑,立刻自身上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平淡地道:“殿下可是要亲自来?” 宗祈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你来便可,我信你。” 代钰听了这话,不由得还是叹了口气,原来,即便出了太子那个事儿,到了这个时候,总还是有人信她的。 而到了这个时候,宗馨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总算放开了拽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离着惠妃最近的位置让出来,好留给她施展的空间。 代钰照旧面色平静,但是动作却是十分迅速地上前,将那瓷瓶对准了惠妃的嘴唇,直接将那瓶子里所有的壹号药剂都倒了进去。 她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简单粗暴,就跟此前给太子喂药的时候一模一样。 宗馨想来是听人说过那个场面,见到代钰如此难免就瑟缩了一下。 宗祈却是自始至终地看着代钰,面色平静,眼中却是波涛汹涌,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看着她将药灌下去了之后,所有的人的目光便就都集中在了惠妃的身上。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分,惠妃忽然挣动了起来,开始吐血。 宗馨吓得尖叫了一声,本能地想要扑过来,却被一旁的宗祈一把抓住了。 宗馨着急想看惠妃的情况,一时气急,忍不住一面捶打着宗祈,一面口不择言地哭喊:“十六哥,你放开我,她要把母妃弄死了,我要看母妃……我要杀……” 她没能说完,便已经被宗祈捂住了嘴巴。 宗祈的面色还算平静,但是目光里却透出了几分冷冽: “九妹妹慎言,且等一等再说。” 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了惠妃的情况。御赐毒酒,只要下了肚,想要留下命来,基本已经是毫无可能的事儿。 幸而他当时带着当时他从代钰手里求来,去救治水淳时剩下的一点儿灵药,匆匆给她灌下去,才暂时保住了一口气。 听说林家姑娘在宫内,还在勤政殿上,他便毫无迟疑地带着惠妃和宗馨过来了。 他有种预感,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救他母妃的话,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林家姑娘了。 故此,他愿意相信,这是药物起了作用的原因。 事实上也果然是如此。 惠妃服药之后的症状,同当年贾敏初次用药的时候一样,正是排除毒素的表现。 吓人的、大量的黑紫色血块吐干净了之后,惠妃便就安静了下来。 代钰上前试了试她的呼吸,已经回复了平稳,便就丢过手,同宗祈道:“毒素拔除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我也无能为力了,找几个好点儿的太医,给娘娘瞧瞧,开些方子就可以了。” 宗馨闻言大喜,顾不得其他,先扑到惠妃身边儿确认她的安危,便是宗祈平静的面上也露出一丝喜色。 只是他却并没有同宗馨一起扑过去,而是简单吩咐了人去请殿外候着的太医,然后便就朝着代钰走近了一步,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第99章 九十九前途 在宗祈和代钰说话的功夫,太医们已经完成了诊治,说是惠妃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宗祈心中稍安,看向代钰的目光愈发深邃,好似挖掘到了比意料之中更大的宝藏。 不过代钰却仍是没有说出她的要求。 她只是淡淡道:“殿下既然信我,我自然也信殿下,只是现下也并无什么想要的,日后我想到了,再与殿下说便是。” 听了这话,宗祈心中暗自苦笑。其实,看到她这个疏远客套的样子,他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意思。 方才父皇同他说的话,她也应当是听见了的。 只是,便是许以一国之母之位,竟然还是不能叫她动心么? 他不等太医确认诊治便就问她想要什么,也是存了个心思,想着先感谢了这一次的救命之恩,日后他登上帝位,或者也还有机会,可以接她入宫。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再一次地感受到了挫败。 总觉得便就是没有这一回的救命之恩,没有欠她这个情,她也不会答应入宫的。 那么,到时候,他能忍下心来,逼着她进宫来么? 想不出来的问题,他索性便就不再多想,只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就改日再说。你今日也乏了,且回去歇息罢。宫中这两日事多,我便不再多留你了。” 代钰点了点头,略微施了一礼,便就转身离开。 宗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到了最后,她也没有开口求他派人送她出去。 他终究也是不够忍心,眼睁睁让她自己一个人在这样的深夜里独自归家。 挥手招来几个铁甲禁卫,吩咐他们好生将林家姑娘送回林府之后,他才重新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父皇年纪的确已经是太大了,太子三哥和太子妃的死又给了他太大的打击,本就有些迷糊的脑子变得更加不清楚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也是该请他好好到宁寿宫颐养天年去了。 宗祈转身进了勤政殿,皇帝仍端坐在那里气咻咻地瞪着他。 看起来,他果然是对自己很失望啊。 只是很可惜,他并不想做他这位父皇心中期待的那种冷血无情的帝王。 既然已经知道了他要他的母妃死,要他的妹妹远嫁,那么,所谓昔年夫妻父子父女的亲情,也就只不过是个笑话了。 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倒是简单了起来。 宗祈走向了皇帝,他觉得他们父子,很有必要好好长谈一番了,说起来,他也是很久都没在父亲膝下尽孝了呢。 宗祈按捺住心中涌动不已的暴戾,朝着皇帝露出一个微笑,果不其然,在他眼中见到了隐约可见的恐惧。 代钰辞别了宗祈,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得后面有一队人马赶上来。 她微微蹙了蹙眉尖,回头看时,发现竟然是些铁甲禁卫,一路急行而来,朝着她恭敬地行礼,说是十六皇子派来送她回府。 代钰没有推辞,她原以为这位十六皇子会提前拿着新帝的架子,为难她一番的,没想到他倒也没有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有些气量,或者也可以说,他还没有放弃吧。 有了铁甲卫士的护送,代钰很快回到了林家。 林如海带了贾敏和林家小弟出来一路迎接她进去,一回到内院,贾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玉儿,这些日子你怎么样?在宫里头,可有……” 她话没说完,已经被林如海拦住了,只道:“今日天晚,想来玉儿已经乏了,且让先她歇歇,明日再说罢。” 贾敏也反应了过来,觉得现在说这事儿不大好,看着孩子虽然没瘦,但谁知道在宫里头收了什么搓磨了呢。 那可是宫里。 她心中又是一阵心酸,看着代钰的目光愈发充满了疼惜。 她正想着吩咐人给代钰梳洗,代钰却阻止了她:“宫里头已经出了事,风云大变在即,我且先同老爷太太说说,再去歇息不迟。” 她说完,见到父母兄弟的面色都严肃了起来,便也就将宫里头的事儿简单说了说。 其实说了半天,也就是太子死了、太子妃跟着死了,十六皇子赢了,估计很快就会作为新帝登基了这么点事儿。 她说得语气平静,很有些轻描淡写,但听的人心中恐怕就颇不宁静了。 可林如海对这事儿似乎早已经预料了个七七八八,倒是不觉得多么吃惊。 而林家小弟似乎在代钰被扣押在宫中的这段日子忽然成长了起来,竟也有模有样地在一旁旁听了这些政事。虽然还做不到全然的面不改色,但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当然他还没有能够发表什么见解,但显然也并不是此前那样纯白如纸,什么都不沾染的小孩子了。 便就是贾敏,也比之前好上了不少。 至少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也并没有怎么慌乱。只是,看她那眉间愁思暗结样子,想必还是有些话想同她说的。 代钰略想了想,知道这多半就是贾府的事了。她不想与她们多做纠缠,索性便也就顺势问了出来:“外祖母那里如何了?” 贾敏一听这话,便就抱着她哭了起来:“因着宫里头的消息一直未能传出来,你外祖母忧心贤德妃、又惦记着你,故此,已经是病倒了。” 代钰叹了口气,心想估计贾老太太惦记她这个外孙女儿是假,惦记元春那个嫡亲孙女儿才是真的。 不过这也是难免的。 毕竟元春可是贾老太太亲自养在膝下那么多年,一手教养出来的,感情肯定十分深厚。 想必宫里头这阵子出了什么事儿,贾老太太便是猜不到太多,也知道事情不好了,会担心到病了也是难免的。 事实上,这种担心也并不是杞人忧天。 代钰昨日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觉得他有些丧心病狂。他既然已经能把惠妃灌了毒酒,贾元春那个新册封的贤德妃又能落着什么好。 便是不死,也没有什么大用途了。 谁能料道,这位皇帝陛下不过才过了天命之年没多长时间,竟然就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呢。 而他作死弄得几个儿子反目,便就是不病死,也会叫儿子们弄成太上皇禅位的。 如此,便是元春再青春美貌,想必,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个太妃罢了。 而且,听贾敏说,元春从太子出事儿的时候起,便就已经没有了音讯。从那个时候起,整个宫里头所有的消息都已经传不出来,若是元春还在,怎么也会想法子叫人给家里头报个平安的。既然是什么消息都没有,那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不过这事儿,她却是不便同贾敏说的。 跟她不同,贾敏跟贾家的感情太深,不管是元春的死,还是因着元春的死引起来贾老太太的重病甚至没命,那都是能够牵动她情绪的大事儿。 贾敏的身子虽然一直调理着,但因着旧日那回中毒伤了底子,加上她喜欢多思多虑,故此一直没有去根儿。 最近因着代钰被扣押在宫中的事儿,她的身子想必又亏了不少。若是再受点儿什么刺激,她恐怕就受不了了。 所以,这事儿,还是缓一缓再说吧。 故此,她只随意安慰了贾敏两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宫内的情况,便就在林如海的劝说下回房歇息了。 林家小弟也是一并被送回去。 两个人一起到了内院的时候,见到林家小弟欲言又止,代钰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问了他两句功课。如此略拖延了片刻,他却仍是什么都说,她便就转身回了房了。 这小弟一向很有想法儿的,若是他想说什么,早就说了,若是不想说,问都没有用的。既然是没想好说不说,便就再给他点儿时间好了。 如此,在经历十来天的没有自由的宫内生活之后,代钰终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她迅速地洗漱毕,躺在了床榻之上,总算觉得松了口气。 这十来天,简直像是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而这种难熬的日子,很显然却还并没有结束。 临走时候,宗祈看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以后的路,恐怕更难走。 总有些人是喜欢“迎难而上”的。这位十六皇子显然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此前她没有太当一回事儿罢了。 现在看来他若是做了下一任皇帝,这事儿便就会让人有些困扰了。她的性子真的不适合进宫。 最重要的是,她对这位十六皇子,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莫非真是要提早安排后头的归宿了? 代钰叹息了一声,暂时将这些想法抛在脑后,放任自己沉入梦乡。 她原以为这事儿可以缓上几日再说,没料到那么快就已经逼近到了她的面前。 次日起来,刚刚去林如海贾敏处请安,便听得外头有人道:“荣国府宝二爷求见。” 第一百章 人心 听到是贾宝玉来了,林如海和贾敏都微微一愣,便是代钰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她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想必是她出宫的事儿,已经传到了贾府了,那么贾府来人也是很自然的事儿了。 只是没想到,这来的居然是贾宝玉罢了。 然而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让他进来就轰走啊。 贾家虽然危急,但是到底还没有倒,宫中大事尚还未定,宗祈的心思实在难以猜测,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多事为好。 想到这里,代钰同林如海交换了个眼神,父女两个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已经与对方的想法心领神会。 代钰得到了林如海的支持,微微垂下眼眸,掩去里面的冷淡和厌恶,看了包含期待又有些犹疑的贾敏一眼,然后便面色平静地命人请贾宝玉进来。 虽然她心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见到贾宝玉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他整个人看着都十分憔悴,神色举止也同此前都不大一样,就好似因着忽然遇到了什么惨事,导致整个人被打击太大,有些痴痴傻傻的了。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出门前被耳提面命过什么的缘故,他都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却偏偏又撑着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故此看上去便就更是有些奇怪了起来。 看来贾家近来的日子的确是不好过。 这等抛头露面,找亲戚帮忙的事儿,也终于还是轮到他这个万事不管的宝贝公子出来做了。 而且,元春的事儿,恐怕是真的不大好了。 代钰想起此前那位皇帝老爷的疯狂,心中暗自叹息。可惜了,那姑娘原本还是不错的,只不过运气太差,又是个家族的牺牲品罢了。 贾宝玉进来,先给林如海和贾敏见礼,脸上还是那么一副麻木痴傻的模样,继而看见了代钰,面上的神色总算是稍微缓了一点儿,忙不迭地问:“听说妹妹昨儿才从宫里头回来,老太太便就想着来看看妹妹,因她身子不好,故此我便就替老太太来了这一趟,妹妹这一向身子可好?” 代钰点了点头道:“难为外祖母还记挂着我,此前我人在宫里头,我们老爷和太太也不得出去,没法子跟外祖母报个平安,倒是有劳二表哥跑这一趟了。” 贾宝玉听出代钰这话中的冷淡和讽刺,不觉有些讪讪的。他也知道当时林家出事儿,贾家本来是置身事外的。这会子人家放回来了,就巴巴地跑过来,也就难怪人家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其实他也不想来的。 可是,不来又不行。 老太太已经病倒了,太太也已经许久没下过床——从大姐姐没有传回来消息的时候起,整个家里头那些管事儿的人便就好像一下子都倒下去了似的。 当然老爷还在家里,只不过,他一向不是管事儿的。 凤姐姐才生了个姐儿,还没出月子,纵是想管事儿也有心无力,故此,一家子人,便也就只有他还能出来跑动跑动了。 其实,太太原本是想着叫他去找舅舅家里的人的。不过,他还没出去,便就被老太太叫过去了。一问之下,听说了太太要他去王家,气得又咳嗦了半晌。然后跟他说,王家早已经不中用了,现在宫里头的事儿,最清楚的,便就是林家。 贾宝玉一向同祖母亲近,自己也有些私心想见见听说被扣押在宫里头好多天的林妹妹,更何况,这些朝堂上的事儿,故此,便就听话地直接到林家来了。 没想到,进来一看,姑父和林妹妹比想象中对他还要冷淡,便就是一向疼爱他的姑母,也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热情。 他呆了呆,却还是忍不住想问几句林妹妹的情况。 看见她安好,他便安心了不少。 至于家里要他问的事儿,他也知道强求不得,却也是不得不问。 大姐姐进宫的时候,他虽然还小,可是,因着小的时候被她带过一段时间,也算是有感情的。何况她入宫之后也一直有信来,故此,对于这个姐姐,他即便感情不深,也是会为她担忧的。 更不要说,大姐姐她是老太太和太太的心头肉,她若是出了事,他简直不敢想老太太和太太会怎么样。 他们家又会怎么样。 这段时间宫里头出事,京城里也是腥风血雨,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最后的结果。 可是就在等的过程中,有几家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被处理掉了。 他们家虽然暂时还无事,但他们可是一向是支持太子的。太子现下是已经死了,若是上去的是跟太子不对付的皇子,日后他们家肯定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还有大姐姐,谁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宫里头,可有没有事。 贾宝玉平素最烦这种仕途经济的事儿,不过,现在家里头一片愁云惨雾,他也不得不费心想想这些事儿了。 等到他到了林家才发现,他们虽然被皇帝下令在家“反省”不准出门,但是却竟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便是林妹妹,在宫里头呆了十多天,也毫发无伤地回了家来,这便就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他忽然想起老太太说的话来,林姑父是个明白人,林妹妹也是聪慧过人,日后是个有大福气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那位老祖母果然是有眼光的。 原来京中众多世族大家,竟没有一个如林家这样看的明白。不争不抢地,便就什么都到手了。可惜太太一直反对,他竟也不知不觉地同姑母家疏远了。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 想到了这里,贾宝玉再也坐不下去,倒头便拜,含泪道:“请姑父姑母并妹妹救救我们家。” 林如海一愣,看着贾宝玉如此,不免有些叹息,他看了贾敏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贾敏心中一酸,连忙上前扶住了贾宝玉,又让他坐下,心里却知道,自家老爷这是让自己不要心软随便答应下什么事儿的意思了。 见到贾敏听话的什么话都没有多说,林如海这才道:“宝玉你何出此言?贾家如今不是还好好的么?” 贾宝玉垂泪道:“姑父莫要安慰我,老太太都与我说了,大姐姐……贤德妃不行了,我们家也要跟着完了。他们都不同我说,可是我虽然平素不成器,这些事儿也还是看得出的。” 代钰看了林如海和贾敏一眼,觉得有些话,还是由她来说更合适些,便也不等贾宝玉继续说话,直接开口道:“二表哥,这些话,不好这么说的,现在京中事多,二表哥说话还需谨慎。” 她的语气愈发冷淡,也颇有几分不客气的警告意味儿,听在耳中竟然颇有几分威慑之力。不要说没有怎么见过场面的贾宝玉了,便就是林如海和贾敏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一眼。 只不过,林如海的目光是惊讶中带着赞赏,而贾敏的便就是复杂的多了。 好似混合着惊讶、恐惧和伤感等等,好多样儿相当复杂的情感。 代钰知道她在贾家的问题上一直都没法子真正狠下心来,故此也不去理会她的这种幽怨的眼神了,只打算借着今天的这个机会好好让贾宝玉清醒一下。 如果是顺便能够让贾敏也跟着再清醒清醒,也是不错的。 不过到了如今,代钰对此也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现在贾家的命运全部都掌握在下一任新皇帝手里了。 而如无意外,下一任新皇帝便就是那位十六皇子宗祈了。他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还真不好说。只是,若是贾家继续蹦跶作死的话,不论是什么性子的人,都不能忍的。 偏偏,这位现在看起来是准备担任起一家子重任的宝二爷,也是个拎不清的。 她现在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装了,只觉得这位宝二爷自己想要作死不要紧,可千万别连累自己家就行了。 故此,她这番毫不掩饰的冷心冷面的模样,倒是很有几分唬人的。 贾宝玉吃了这一吓,倒总算是停住了眼泪,但仍是哽咽着道:“妹妹在宫里头可见到大姐姐了?她到底是如何了?” 他一面说,一面还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要握住代钰的手,可惜被代钰轻松地闪过去。 他愈发觉得心中空荡荡地,还想着再凑上前一点儿,可抬头看见代钰愈发冷淡的神色,便就又不敢了。 代钰冷淡地看着他,平静地道:“宫里头的事儿,我本也没见到多少,那些贵人们的事儿,也当真是没机会见到。还请二表哥回去同外祖母、二舅母说一声,这个事儿,还是要等着宫里头送话出来了,我们实在也是无能无力。” 贾宝玉十分沮丧,又有些不知道往何处去的茫然。 贾敏见他可怜,又想起还在贾府病着的她的亲娘,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了,但她知道的情况更少,只能伸手把抽泣的贾宝玉揽了过去,柔声问问贾宝玉贾老太太的身体情况,算是给他稍作安抚。 可惜她这样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听了代钰的话之后,贾宝玉一直很是颓废,又略坐了坐,便就告辞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比之前长进了不少,虽然颓废难过,可是在告辞之前,他还是替贾老太太转达了想要见到贾敏和代钰的愿望。 代钰想了想,贾敏必定是不放心贾老太太的,自己这边儿,虽然已经是个被盯上的状态,但好歹还是暂时无事的情况。 那么一劳永逸地去贾家那边了结一下,也是不错的事儿。 想到这里,代钰便就客气地道:“既然老太太身子有恙,我们本也该去探望一番的。我们太太也是身子不大好的,今儿天色不早了,便就明日去罢。” 贾敏对她这个提议很是意外,不过,她到底还是记挂着贾母,便就也满心欢喜地同意了这个建议。 林如海的表情却有些凝重,却也并没有马上反对,只是看了代钰一眼,示意她晚上到书房说话。 当晚,代钰同林如海在书房又秘密商谈了一个来时辰,第二天,她便就带着贾敏出了门。 林家小弟亲自送了代钰和贾敏出门,但他自己却是不同去的。 这是林如海和代钰共同的意思,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自从代钰出宫之后,他整个人愈发地懂事了起来,很多事情,即便不明说,他也能猜到了。 故此,他只是默默地对母亲和姐姐表示了关心,然后便就干脆利落地回了书房。他的年纪还太小,能够做的有限,不过,他却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以后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姐姐,以后也不会再让林家陷入到此前那种悲凉的境界。 父亲的年纪一天天大了,林家以后,终究还是要靠他的。 他要保护好这个家才行。 且不说林家小弟如何发奋苦读、准备光耀门楣,单说代钰和贾敏这边儿,顺利进了贾府之后,竟发现原本都在卧床的贾老太太和王夫人居然都撑着爬了起来。 虽然她们俩一个两个的都是一脸病容,但却还是强颜欢笑地让人好生迎接了代钰和贾敏进来,看样子是早就眼巴巴地盼着她们来,说些宫里头消息的。 按着之前说好的分工,代钰主要负责同她们说宫里头这些事儿,贾敏不过就是在旁边陪坐,说些无关痛痒的问候。 可惜贾敏连准备好的寒暄都没用上,贾老太太和王夫人眼睛直盯着代钰,就好似根本没看见她这女儿一样,让她的心愈发有些冷了下去。 自己到底是出嫁女,再亲厚也终究不是一家人了。在老太太心里,根本没有儿媳妇、孙女、孙子们重要。可叹自己为了娘家跟着自己的丈夫儿女越来越疏远,到头来,却还是个外人,甚至远远没有自己那个懂事聪明的女儿在她们眼中的地位高。贾敏心中愈发苦涩,也开始考虑,是不是按着老爷的说法,彻底断了这些念想了。 不过贾敏如何,除了代钰还能在说话的时候分心注意一下子,贾老太太和王夫人是完全没有功夫关注了的。 事实上,若是代钰身上没有她们想知道的消息,她们也会想着再同贾敏多接触的。 虽然林家此前出事儿的时候,她们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子林家又没事儿了,那当然就要继续做通家之好了。 听说是没有消息,王夫人便就有明显的失望。 贾老太太也有些焦虑,不过,她到底比王夫人撑得住场子,便就勉强笑道:“没有消息,便就是最好的消息。玉儿这几日在宫里头如何?看着都瘦了。” 代钰对这种勉强的客套并不感冒,她看着贾敏方才被冷落的时候也流露出了几分疏离来,暗暗松了口气,便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冷淡和厌恶,淡淡道:“有劳外祖母挂念,皇恩浩荡、明察秋毫,孙女儿侥幸留了条命下来,因怕外祖母忌讳我们当时是‘戴罪之身’,倒是没能早点儿登门给外祖母请安,是孙女儿的不是了。” 她看着一屋子人尴尬的神色,干脆再接再厉道:“早知道外祖母如此疼爱我们,连有罪没罪都不顾,我们怎么也要早点儿过来了。光顾忌着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是我们想多了。只是,虽然现下外孙女儿人是家来了,我们老爷和我的罪名倒是还没个准话儿,只盼外祖母别怕因着我们家的事儿,叫万岁爷不喜了便好。” 被如此直白地点明了此前的划清界限,贾老太太老脸一红,但她到底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太太,很快就回过神来,说了两句笑话儿打算将这事儿揭过去。 不过,王夫人却听进去了代钰最后那句暗示,生怕又因为这个事儿连累了她们家。她的元春还在宫里头不知道死活,她也实在没有精神应付这对母女了,这一弄清楚了代钰并没有她要知道的消息,便就又打算赶紧让这两母女出去了。 贾老太太见她如此,虽然生气这个儿媳妇没有半点儿大家媳妇的气度,却也有些顾忌宫里头追究下来。 毕竟,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儿,她其实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太子刚刚出事儿的时候,元春还是趁乱给家里送过信儿的。 里面就提到要“远离林家”,她虽然不大明白,却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故此便也就照做了。 后来元春就没有了音信,林家也看着没有什么事儿,她这才叫了她们母女来,便是日后有什么,不过也就是可以用外祖母疼爱孙女儿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外孙女儿,几日未见,竟似又厉害了些,真是,可惜了。 贾老太太一面在心中叹息她同贾宝玉怎么都弄不成的姻缘,一面还是想要再多说几句话,想着能不能套出点儿什么东西来。 代钰心中十分不耐烦,又见王夫人狠狠瞪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打算快刀斩乱麻,赶紧脱身算了。 于是她在宫里头做出来的那个药粉,终究还是用了出去。 因着分量控制的好,她只放倒了王夫人一个,不过已经足够让屋子里混乱了起来。 代钰便借此机会带着贾敏告辞,毕竟出事儿的不是贾老太太,而是王夫人。不说这位夫人在贾敏和她这儿的人缘儿差到哪里去了,单说人家的儿媳妇发病了,她们也不好在这里久待添乱了。 贾老太太本来想说什么,但是到底还是没有机会开口,只得看着贾敏和代钰一起离去。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贾敏进了这屋里这么久,她竟然都没有同她说句话,也难怪她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贾老太太心中有些不安,但因着王夫人忽然人事不省,她自己的身体也不舒服,故此便也实在没有精神再多做什么。 她想着贾敏怎么都是自己的女儿,放在心里疼了那么久的,便就是一时的冷落,她想必也不会记着的。 母女两人,哪里有隔夜仇呢? 贾老太太放心地操心自己府里头那一堆烂摊子事儿,代钰这边儿却是趁机又给贾敏下了一剂猛药。 她借着坐车的机会,三言两语点醒了贾敏,末了还压低了声音,别有深意地道:“太太可还记得默哥儿的奶娘么?” 贾敏浑身一颤,哪里还不知道代钰说的是什么。 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被母亲抛弃了。她早就已经想着算计林家,就为了给宝玉一个体面多金又没有了依靠的正室么? 其实她一早已经隐约猜到,只是不敢相信,不敢往哪里想而已。 那到底是她的亲生娘亲,竟如此狠心,要知道,若是默哥儿当时有个三长两短,她哪里还能活的下去。 贾敏本来也并不蠢笨,之前不过只是被虚假的亲情蒙蔽。这一次代钰出事,贾家不闻不问,已经让她伤了心,好容易去贾家,想着看在生养之恩的面子上,再帮一回忙,却不料,她们连句话都懒得跟她说——虽然说知道她们担心元春,想是急昏了头。 可越是这个时候,便就越能看到人心。 偏偏闺女还在这个时候跟她说了当年的事,她一时间悲愤交加,竟直接昏了过去。 不过,她的身子刚刚摇晃,便就被代钰扶住,顺手塞了大剂量的壹号药剂进去,竟是沉沉睡了过去。 代钰松了口气,暗道,这口气发出来便就好了。也不枉费她等了这么久才告诉她。亲情也好,感情也罢,不是一天培养出来的,当然也不能一下子就玩儿完。就是要等到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来一剂猛药,才能“药到病除”。 必要的痛苦也是难免的,好在她有系统灵药,可以保命,剩下的就继续慢慢调养好了。 反正最近也是多事之秋,在家里养病,倒是可以躲过很多风雨。 代钰小心安顿好了贾敏,也差不多就到了林府了。 等到坐在另外一个车的丫头们过来接的时候,见到的便就是熟睡着的贾敏,先开始还没觉得如何,不过很快地便就发现她睡得有些不寻常,这才手忙脚乱地进去通报,把贾敏弄进了正房,忙不迭地请医问药不提。 不过当然是没有什么大碍的,郎中们照旧下了“卧床静养”的诊断,代钰松了口气,这才跟着林如海和小弟一起退出了正房,到书房中简单把贾家的事儿说了说。 顺便,她还把宫里头的情况又细说了说,连贾家之前在江南动手的事儿都没落下,那父子两人沉默了片刻,便就同她商议起后面的打算来。 看上去林如海对这事儿接受得很是迅速,只是林家小弟,便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虽然他努力维持着平静,却终究还是在议事结束,跟着代钰一道儿退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开口发了问: “外祖母和二舅母,曾经要我死么?” 代钰看了看离着不远的几个下仆,也不避忌,索性转身揽住小弟的身子,柔声道:“是啊,还有很多人。不过不怕,那些人都被姐姐除掉了。” 林家小弟顺从地靠进了代钰的怀中,虽然竭力镇定,但还是有些瑟瑟发抖:“那,还有剩下的,和新来的么?” 代钰这回是真的笑起来了,目光扫过前面几个下人,果然见到有那么一两个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她愈发愉悦,摸着小弟的脑袋道:“没事儿,新来几个都不怕,来一个,姐姐除掉一个。” 林家小弟懂事地点了点头,也暗中把那几个神色有异的人记在了心里。 今日他才知道,之前姐姐都经历了什么,也就难怪,父亲那么器重她。不过,他也会努力的,这几个人,就交给他先练手吧。 他试探性地抬头看向姐姐,果然见到她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就好似,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一般。 夜色之中,她的脸庞美得好似洁白的莲花,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脸红了起来。明明答应了余家哥哥,要帮他娶到姐姐的。 可是,不想姐姐就这么嫁人了怎么办。 林家小弟纠结着被姐姐牵着手送回了房间,然后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且不管他心中如何打算,代钰将他送回房中哄睡着了之后,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总觉得自家小弟愈发聪明厉害了起来,也愈发不好哄了,居然要自己动手处置新来的那几个钉子。既然如此,她也就只好帮着他练练手了。 不知道宫里头的事儿怎么样了,还有余家,最近也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他们准备干什么呢? 她一边想着这些事儿,一边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她除了“照顾”贾敏,便就是陪着小弟,看着他在自己的提点之下轻轻松松地处理掉了那几个“钉子”,代钰愈发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 林如海也照旧每日在书房里混日子,偶尔过来看看贾敏,要不就是陪着她和小弟习字读书弈棋,日子过得很是轻松愉快。 不过,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就在眼前了。 果然,第七日上,宫里头终于传出来了消息。 皇上病重归天,传皇位于十六皇子宗祈。 第101章 一〇一选妃 这个消息如同在煮沸了的油里倒了一瓢水一般,立刻让整个京城闹开了锅。 谁都没想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十六皇子竟然是最后的大赢家。 不过,能在京城里混到现在、经历了先皇血洗清理过后还能屹立不倒的几个世家,也没有几个白给的。 大家很快地就调整好了情绪,准备迎接新朝代的到来。 这可是重新划分势力的好时候。 而想要最快地变成新皇的人,那么最快的法子,可不就是送家里的女人进宫么。 新皇年少,尚未婚娶。皇后之位,自然会好多人盯着。 新皇后必定会出自世家大族,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事儿。 新皇生母母族不显,便就是勉强从母族中选了个人进后宫,也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本。 何况,这个时候,正是新皇接收先皇势力,笼络重臣的时候,肯定不会浪费皇后这么个宝贵的位置去给毫无用处的舅家的。 毕竟,刚刚坐上江山,因着势力不够,很快就被拉下马的皇帝,前朝又不是没有。 比起外戚专权,连个专权都没能力专权的外戚那就更是凄惨了。 对此,惠妃……不,应该说已经要尊称一声文惠太后的这位娘娘,心里门儿清。 故此,她直接打发了哭着喊着要把女儿送进宫里来的哥哥嫂子,然后派人去请皇帝,叫他下朝之后,来她宫中用膳。 新皇登基,自然是有一大堆的事儿的。 宗祈忙活了一个早晨,其实中午很想着清静清静,自己安静地吃个饭的。 不过既然母亲来请,他又不好不去。 自从知道母亲差点儿被先皇弄死之后,他对她的态度比之前还要恭谨孝顺了不少。 不过这也不是说,他就没有底线。 今日她找他去,是为了说什么,他大约也能猜测的到。 但是这一件事,他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松口的。 往太后宫殿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很久没见的舅母和表妹。 看她们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是刚刚自江南赶过来,就进宫来见太后了。 而那个连脸长什么样儿都记不起来的小表妹,被打扮得异常鲜亮,连国丧都不顾及了,是为着什么,他猜也能猜得到。 看着舅母带着表妹给他行礼,那种刻意而谄媚的模样,让他一阵心烦。随意应付了两句之后,他便想着走过去了。 偏偏这个时候,那位舅母忽然咬牙奔过来道:“陛下,你这表妹即便没福气做皇后,做个贵妃也是不错的,还请陛下跟太后娘娘再说说……我们不想回江南去了。” 听着这话儿,是太后已经拒绝了让这表妹进宫了。宗祈心中一阵轻松,只笑笑道:“既然是太后的意思,朕这做儿子的也不好说什么,表妹在我心里跟妹妹是一样的,既然舅母不想回去江南,便就在京城置办个好宅子,我再帮表妹选一门好亲事,岂不便宜?” 那舅母好似就等着他这一句话,听了他开口许诺,哪里还有不肯的,连忙拉着他那位小表妹连连谢恩,然后才兴冲冲地出门去了。 因着这个事儿,宗祈稍微缓和了些情绪,再到了太后的宁寿宫的时候,便就心平气和了不少。 他想起母亲并不是平常的那些愚昧无知的深宫妇人,在很多方面,都很有见解的。若不是这样,他也没有办法成长到现在这个样子,顺利地干掉那些哥哥们登上皇位。 若是如此,说不定,她肯听自己的分析,让自己如了愿呢。 后位,他只想留给她,其他的人都不行。 带着这样的想法,宗祈跟已经贵为文惠太后的他的生母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开始了午膳。 原本九公主宗馨也该来的。可惜上一次的皇帝事儿弄得太大,九公主到底还是个小姑娘,撑着服侍了生母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自己就病倒了。 故此,这几日给弄到了别庄里静养,还没回来。于是这次吃饭,就只有太后和皇帝两个人吃了。 不过,这也并不影响他们借着这次吃饭把该说的话,都给说了。 文惠太后素来懂得察言观色,而且今非昔比,她已经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很多事儿,已经不用刻意安排人去打探,也有人争着抢着报给她知道了。 故此,她自然对方才在她宫外,自己嫂子、侄女同皇子儿子的那段小插曲了如指掌了。 嫂子和侄女的想法,她早就摸透了,不过也就是求个前程罢了。 她早已经看出那小侄女不适合进宫,直接拒绝干净,正好给她们去儿子那里哭求搭个台阶。 至于儿子心里想的什么,她也知道。 只不过,皇后之位,她已经有了好几个不错的备选。儿子的帝位必须尽快稳固下来,所以必须要找个很可靠的联姻。她自己的亲生侄女儿都不能添乱,那个丫头当然也更是不能。 虽然说听说今日上朝,那丫头的父亲已经被提到了正二品,但是,正二品的臣子之女,又怎么必得上手握重权的四王八公? 当然,四王里头有几家没女儿,八公里头如贾家、牛家也已经没有了什么势力,可以排除。但是剩下的几个,可是完美的后族人选啊。 再不然,还有丞相家、阁老家和神威将军家。 无论最后皇后出自哪一家,都比林家强。 他们家除了是个清流,还有什么用?至于所谓的“清流”,也不过就是说着好听,跟手握实权的重臣相比,是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的。 母子两个各怀心思地吃过了午膳,宗祈作为儿子照旧是要留下来陪母亲喝茶闲聊一会儿的。 宗祈看着他母亲文惠太后并没有先提起这个话题的意思,便就主动说道:“母后今日召了舅母和表妹入宫?” 文惠太后笑道:“不过是很久没见,叫她们来坐坐。怎么,皇帝你见着她们了?” 宗祈笑道:“是啊,儿子还答应,给表妹选一门好亲事,舅母和表妹听了似乎很高兴。” 文惠太后道:“得到皇帝金口玉言的许婚,你表妹将来的夫婿肯定差不了,她们肯定高兴啊。” 宗祈微笑不语,文惠太后却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儿子方才已经先开口了,她总不能再端着架子。虽然说她是皇帝的生母,但是,皇帝就是皇帝,有些事儿,她也不能做得太过了。 故此,她品了一口香茶,便就径直道:“不过,说到这个事儿,哀家也忽然想起来,皇帝的婚事也该要操心操心了。今儿个礼部给呈上来好几家儿的闺秀的画像。左右今儿皇帝来了,不如就同哀家一道看看?” 宗祈笑道:“母后又再拿儿子玩笑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儿子的心思。” 文惠太后叹了口气道:“就是因为哀家知道你的心思,才会叫你看的。”她顿了顿,看着儿子的脸上又露出那么一副倔强的神色来,便知道这事儿,断然没有那么简单就能过去的。 至少不能采取太直接的法子。若是不然,恐怕他要是真的铁了心地要把那林家女弄成皇后,一切可就白瞎了。 文惠太后心中念头一转,已经想到了一个迂回些的法子,便就立刻道:“你这孩子,在其他的事儿上,从未教哀家费过心,怎么就在这个事儿上,不怎么动脑子了。哀家问你,你喜欢人家林家姑娘,但是人家林家是个什么态度?” 宗祈当然想说“那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他看着母亲似笑非笑的表情,再想想今日朝堂上林如海的态度,忽然觉得有些挫败。 稍微思忖之后,他还是坦白道:“那照母亲所言,该当如何是好?” 文惠太后看了看宗祈的表情,哪里还猜不到他是在林如海那里碰了钉子了。 只要林家不同意,那这事儿铁定就成不了了。她觉得心情大好,便微笑着同儿子道:“这个容易,既然是皇帝喜欢,那么就叫林家姑娘也一起进宫来看看罢。” 宗祈笑道:“她那个时候是九妹妹的伴读,母后不是见过了很多回么?” 文惠太后听得他这么说,心中又有些火起,看来这儿子是一心沉下去了。不过好在,她和林家都不同意,这事儿,绝对不能成的。 只不过,还是要大家碰个面儿,商量一番才好。想到这里,她便勉强扯出一个微笑道:“我当然是见过她许多回了。不过,这选后妃的事儿,怎么好那般儿戏。既然是相看,也要给别人家的姑娘一样的机会,方才显示出皇家的公允。” 她见到宗祈似乎把这句话听进去了,便就再接再厉,继续道:“不然,即便是林家姑娘愿意了,以后入了宫也不好相处。你说是不是?”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文惠太后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宗祈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果然是亲妈,到处都为自己着想,竟然还有些感动。 于是,母子两个人愉快地喝过了茶,敲定了三日后,让那几位画像上的姑娘和林家姑娘一道儿进宫,然后便各自回到各自的寝宫午歇。 文惠太后和衣躺在床榻之上,眼前似乎还浮现着儿子见她支持他的时候,那高兴的表情。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直到快要睡着之前,心里还在想,若是儿子实在喜欢,那林家也识趣儿,让那林家丫头进宫也不是不行。 但是,绝对不能是皇后。 听说她们那些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家,很多都是想着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皇帝娶了她做皇后。总不能,真的要后宫虚空,只有她一人吧。 听说她身子不好,开枝散叶的事儿,可也得考虑着啊。 文惠太后带着淡淡的担忧进入了梦乡,等到她醒来之后,便就立刻开始筹备这件事。 宫里头自然是因着这个事儿有些人仰马翻。再说宫外头,接到了太后邀约的人家,俱都是喜气洋洋,只有林家,颇有些愁云惨雾的意思。 贾敏的病才刚好一些,但是听说贾府那边儿贾母和王夫人都病的很重,便就又有些心思郁结。 贾母和王夫人这一次的病倒,是因着元春的事情,终究还是随着皇帝的登基而传了出来。 贤德妃薨逝,最惨的是,还没随葬在皇陵里头,也算是个带着不明原因的污点走的人了。 这么个消息一出来,贾家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贾母和王夫人又是心痛、又是害怕,原本就已经是因着担忧病倒了的身体,便就更是一病不起了。 代钰知道贾敏听了这个消息便又想去贾府看看,但是她也知道贾母和王夫人这会儿应该还能撑得住。因为真正让她们倒下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那事儿,虽然离着不远了,但是也没到时候。 故此,这一回,贾敏既然没好意思提出要回去看看贾母,她也就没有主动提起。上一次去,贾母几乎是已经把跟贾敏之间仅剩下的最后一点儿母女亲情给消耗得差不多了。 贾敏不主动要回去,她也犯不着多这个事儿。 至多是等着那件事儿出来之前,叫她去见贾母最后一面罢。 因着这么个事儿,林家的气氛本就受了点儿影响,再加上接到了那个很用心很明显的太后的进宫邀约,一家子的心情便就愈发不好了。 林如海觉得自己白天上朝的时候已经拒绝得很明显了。没想到皇帝那里没说什么,这回倒是太后出手了。 林家小弟气鼓鼓地,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然还是长大得太慢,说好的要保护姐姐的,结果,还是只有看着她被皇家的人欺负。 不过,余家哥哥呢。不是说,他们有婚约的么?怎么姐姐还是要进宫去选妃呢? 林家小弟带着这个疑问,看了看父亲、母亲,又看了看姐姐,还是识趣儿地没有把这句话问出来。 总觉得,姐姐那看着平静的样子,非常可怕,怎么办? 与父母兄弟相比,代钰算是里头最平静的了。 她早就知道,皇家那边儿的事儿还没完,得找个时间了结。 现在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仔细思考了可能的遭遇和对策之后,她面色平静地安抚了下父母兄弟。反正,进宫也不是第一回,上一次连老皇帝那么奇葩的人都没吃亏,这一回遇到的不过是惠妃和宗祈……应该称呼他们是太后和皇上了。 但,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太后估计是不会待见她的,至于宗祈这个新皇帝……倒是有些棘手。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法子。 代钰平静地准备进宫用的东西,每天该做什么做什么。很快地,便就到了约定要入宫的这一日。 这日晨起,她将要带的东西收拾了一番,便就上了马车,准备入宫。 父母兄弟都到门外来送,她朝着他们露出了一个“敬请安心”的微笑之后,便就上了路。 到得宫门的时候,见到那里已经停了几辆车马。上面的标志都是非富即贵的京中大世家。甚至还有四王八公的人。可见,这一次的阵仗,到底是有多大了。 代钰心中愈发也有数,便就低调地坐在车内,等着宫人们将她引入宫里。 很快地,她同那几家的姑娘们便就一道儿被安排在了太后寝宫偏殿的暖阁里。 一进暖阁,她便发现,她好似进入了一个春天的花园。众佳丽们穿得姹紫嫣红,简直是争奇斗艳,反倒衬托得她这一身素净的衣裳有些特别了。 不过,能入了太后法眼的姑娘,当然不会是蠢货。那些佳丽们虽然看着代钰有些别扭,可没有一个表现出来的。有几个还很温和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代钰随意客套了几句,便就一个人躲在了角落。她跟她们的目的截然相反,压根儿就不想引起任何注意。 大家等了一会儿,里头便就有人传召了。说是叫进去旁边的大殿,给太后娘娘请安磕头。 代钰微微吸了口气,起身跟着众佳丽们一道儿入了大殿,很快地便就听着上头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子声音:“都起来坐罢,在哀家这里,随意一些,不必拘束。” 众佳丽一起谢恩落座。代钰一坐下,便就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这是就要开始了么?她微微将脊背又挺直了些,准备接招。 第102章 一〇二秀 文惠太后看着代钰,心情颇有些复杂。 虽然说林如海才升了正二品,而且听说新皇对其颇有器重,日后前途想必仍旧是不可限量的。但即便如此,他撑死了也就是个一品的重臣罢了。 这样的家世,当然不能算是差的。 可是要看跟着谁对比。 比如在今儿底下坐着的这一群王公贵族出身的小姑娘里,这位林家嫡女可就算是出身最低的了。 她穿得衣服也是最为素净简单的。首饰也只有简单的几样,虽然并不能说是失礼于人的程度,但是比起其余的小姑娘们,却是逊色得多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她却仍是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与魅力,轻而易举地在那样一群娇美高贵、性情各异、精心打扮、盛装而来的闺秀中脱颖而出。让人在第一眼就能看见,然后便就再也移不开眼睛去。 看着她那张如清水芙蕖一般娇嫩冷淡的小脸儿,不要说是男子了,便就是她这个老太婆,看着也觉得十分赏心悦目,有种说不出的好感。 任是无情也动人。 文惠太后微微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旁边儿看着这小姑娘看直了眼睛,几乎已经完全无法掩饰自己表情的皇帝儿子,觉得一阵心累。 原本,她是想着多叫些适龄的姑娘进宫,来个“乱花渐欲迷人眼”,分散下皇帝的注意力的。她也好趁机多帮着他选几个可人儿入宫、早日开枝散叶。 谁知道,满园春色,都比不过人家一枝独秀。这林家小姑娘什么都不必做,光是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坐在那里,便就已经牢牢抓住了儿子的心。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看来今天这个相亲大会,注定就是要走个过场了。 只是,虽然是要走过场,但这过场还是得走得好看些的。 文惠太后强打精神,让底下的佳丽们一个个地上前做自我介绍,顺便展示才艺。 而同她的猜测一样,无论底下的闺秀们如何地燕语莺声、笑颜如花,又是如何地多才多艺、令人惊叹,她的皇帝儿子对这一切的反应都是淡淡的。 他的目光就从未离开过林家的那个丫头。 而最让她痛心的,却是林家的那个丫头,竟也自始至终地没有同她的皇帝儿子有任何的目光接触。 即便是最后,轮到她展示的时候,也都是谦恭有礼、没有丝毫的热络。 她对他无情。 这也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看着这样的两个人,文惠太后觉得一阵心塞。 她想了想,觉得再这么下去要不行了。得立刻采取行动阻止这一切再继续下去。不然,恐怕又要成为一桩悲剧。 故此,她等着代钰一说完,就先将皇帝儿子轰走了——反正林家这丫头说了并没有什么才艺要展示,那也就是说,现在这个相亲大会第一阶段的展示就已经结束了。 虽然说这同她的本意并不吻合,但是总算也能够防止进一步的损失——若是等一会儿皇帝这个心思被佳丽们发现了,那可真的就是要不好收场了。 皇帝被她弄走了之后,场上的气氛不觉便就有些放松了下来。 就算是这些被家族精心培养的女孩子们,也到底还是些年幼无知的小姑娘。既然知道自己来的使命,面对着很有可能成为未来夫君的年轻皇帝,怎么可能不会紧张。 即便表现得再大方有礼,也都是暗自绷着一股子劲儿的。 如今皇帝走了,剩下了太后,那感觉又是不一样了。 虽然都是考校择选,但是和蔼可亲的太后,可不是比冷冰冰的皇帝陛下看着让人放松多了。 文惠太后敏锐地发现了小姑娘们情绪的变化,她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情绪,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性质的微笑,有意地引导她们说话。 很快地,殿中的气氛就越发地活跃了起来。此前她看好的几个小姑娘,也并没有让她失望地表现出或稳重大方、或天真娇憨、或温柔可人的特质。 其他的姑娘们也各有特色,端的是百花齐放,让人眼花缭乱、心旷神怡。 不过在这许多闺秀们中间,最冷静淡然的,却仍然还是林家那丫头。 她便就好似一抹冷色的风景,总是能够轻易地牵动人的注意力。 文惠太后忍着心中的烦闷,继续同她看好的几个姑娘多说了几句话,稍微为之后她要做的事情做了点儿铺垫之后,便就让众人散了。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她却没有留任何一个此前看好的姑娘说话。而是单独将从头到尾都没多问过半句话的代钰留下了。 代钰对此倒是并不吃惊。 她在众佳丽或震惊或艳慕或了然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行礼,垂首站在一旁,等着下一步的吩咐。表情自然地好似被单独留下的是别人一样。 太后都已经发了话,很快地这整个大殿中参加相亲大会的闺秀们便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代钰一个人,静静站在原地。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文惠太后看着她这样的表现,心情愈发复杂。 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她想了想,索性命人将那殿上的东西都撤了,让代钰跟她到旁边正殿,陪着她一起用餐。 代钰恭谨地行礼谢恩,表现得并没有什么过大的情绪波动。 很多时候,事情都是要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谈成的。她很明白太后此时的心情,也乐得配合她——如果能够不进宫,是她们俩共同的想法,那么,说不定,这事儿今日便就能够一并顺利解决。 如同她预料的一样,到了正殿之后,文惠太后便就收起了她那太后的架子,开门见山地道:“小丫头,你想不想进宫?想不想做皇后?” 代钰摇了摇头顶道:“陛下高山仰止,臣女不敢高攀,并无此意。” 文惠太后笑道:“你倒是直接。” 代钰垂首道:“臣女不敢。” 文惠太后一辈子对付了无数女人,才爬到了太后的位置,自觉对女子的心理把握得是极好的。但是对着代钰,她却觉得十分棘手,感觉怎么都看不透。 实在不得已,她便就只有叹了口气,继续实话实说道:“但是皇帝似乎是非你不可。今儿还同哀家说,要把皇后的位置给你留着的。” 代钰的面色还是很平静,缓缓答道:“承蒙陛下厚爱,臣女恐怕没有这个福分。” 文惠太后愈发心塞,却也只有苦笑道:“皇帝……那孩子,自小便就是个执拗的性子。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没有一样是得不到的。” 包括皇位。 文惠太后没有明说,但是代钰却也已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故此点了点头道:“陛下雄才大略,原是该如此的。” 代钰的回答总是平静又冷淡,就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却又让人挑不出半点儿不恭敬之处,让文惠太后想要发泄一通脾气,都无从发泄。 她忽然有些不想管了。恰好此时,皇帝身边儿的总管太监来传话,说听说太后请林家姑娘吃饭,皇帝也想来蹭一顿饭吃。 文惠太后一听这话,立刻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儿子真是长大了,这才多久没见到,就这样巴巴地要来她宫里捞人了。还是说他现在连她这个亲生的娘都防备上了么? 虽然,她的确不喜欢林家这丫头进宫,但也还做不出直接弄死她这种事儿来啊。 文惠太后心中满是委屈和难过,再加上方才在代钰那里并没有占到什么言语上的便宜,她的火气直接便就爆发在了皇帝的身上。 于是文惠太后便就一点儿面子不给地让那内监回去禀告,说她们两个已经吃完了,让他只管忙他自己的事情,不要到后宫女眷这里掺和。 太后如此冷冰冰地表示了对皇帝的不欢迎,那内监大吃了一惊,却也没奈何地,只有回去禀告皇帝了。 按下皇帝那边儿的事儿不提,被这个事儿一闹腾,文惠太后也没有什么精神同代钰多说什么了。 大家彼此的态度原本也已经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一直纠结不肯放手的,从来都只有那么一个人罢了。 文惠太后想起自己那个皇帝儿子,便就觉得一阵无力,她看着已经准备告辞的代钰,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你们的事儿,哀家是管不了了。不过,哀家记得,你好似是同余家老二订了亲的?” 代钰一愣,继而点了点头。 文惠太后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倒不算埋没了你……若是得空儿,就把你们的事儿早点办了罢。” 这位太后娘娘为了她的归宿还真是操碎了心啊。代钰心中暗自叹息,不过面色上却是不动声色地道:“多谢太后娘娘提点。” 文惠太后看着她这个样子,愈发觉得没趣儿起来,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一脸疲累地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代钰刚从太后的寝宫出来,那边儿宗祈却已经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他方才虽然是被太后赶出了相亲大会的现场,但是心思却还是一直都没有收回来。 在御书房枯坐了一上午,一直挨到吃午饭,听说那些女孩子都被太后打发出宫了,但是偏偏只留下了林家的姑娘。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太后不喜欢林家姑娘,这他是知道的。那么就绝对不是因着聊得投契,才留下她吃饭的。 自己母后是什么脾气,他可最是了解的。而林家姑娘的脾气,他也十分了解。 这样的两个女人坐在一起吃饭,真是怎么想都觉得心底发凉。得赶紧来看看才行,宗祈当即就扔掉了奏折,起身往太后寝宫赶。 当然,为了全礼节,还是先让太监总管来通报了一声。可惜,他这个想法儿却被他那位母后给断然拒绝了。 因着担心会出什么事儿,他连饭也顾不上吃,便就直接赶了过来。 快要到宫门口的时候,正见到代钰从太后寝宫出来。 她看上去毫发无损,他的一颗心便就落在了肚子里,顾不得旁边的宫人们在场,上前了几步,关切地问道:“怎地这么快就出来了?吃饱了没有?不如陪着我再吃点儿。” 他情急之下,居然连“朕”都没称,而是直接用了“我”。 代钰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满眼的焦急和担忧,此外便就是见到她的欣喜。她不微微免一怔,心中也忍不住暗自叹息: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这么执着,但这一份情意,看着多少也是有几分真诚的。 只是可惜,齐大非偶,他们终究还是没可能的。 他或许真的很不错,可是她不喜欢。 想到这里,代钰敛眉道:“多谢陛下垂问,太后娘娘已经赐过了饭,臣女这便就告辞离宫了。” 她话是这么说,却当然是没有这么容易就能离开的。 所以最后,坐在他寝宫偏殿里看着他吃完了一顿饭,又被留下品茶的时候,代钰都还是很平静地接受下来。 午后,大殿中空寂无声,除了他们两个,并没有其他的人。 代钰看着坐在她身边儿喝茶的宗祈,知道这是要单独谈心的意思,却也并不担忧什么。 摊牌是早晚的事儿,今儿既然进宫来了,那么没说清楚,她原本也就没打算出去。 一盏香茶下肚,宗祈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太后同你说了什么?” 代钰淡淡道:“不过几句闲谈……哦,还有便就是问问臣女的婚事。” 宗祈挑眉道:“婚事?” 代钰点了点头道:“便就是臣女与余家二公子的婚事。” 听她提起余泽,宗祈心中一痛,却反倒笑道:“哦?原来是这事儿。可是我怎么记得,这不过是林大人和余大人为了配合先皇清除朝中乱党而做的权宜之计?” 代钰听他这话,知道他是真的打算无视这个婚约而硬要她入宫了。不过,虽然那婚约本就是权益之计,即便被他发觉了,也不代表她就无计可施。 代钰微微一笑道:“陛下圣明。不过家父与余大人后来又觉得便就这样假戏真做也不错,便就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太后娘娘对此也很是支持,故此专门留臣女用饭,言及余家二公子曾为陛下伴读,是娘娘看着长大的,知道臣女与余二公子这个婚约,很是高兴呢。” 宗祈对她拿太后出来做挡箭牌的做法并不以为意。看着她提起和余泽的婚事的时候太过平静自然,半点儿娇羞之意都没有,反而有些安心。 那是不是表示,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余泽。 这即是说,他还有机会? 这念头一转,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倒是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一并处理了。故此,当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不若这会儿便就叫余泽来宫里罢。我也许久没见他了,正巧大家一起坐坐,说说话儿,就当是贺一贺你们的婚约之喜了。” 代钰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哪里猜不出他要从余家那边儿下手。不过,原本余家不过就是她寻的一个借口,真正的杀手锏她还没有使出来呢。 他们都觉得她是一定要嫁人的,可是她若是偏偏不嫁呢? 恰好还能用这个机会,用最小的代价达成这个目的,自己一个人落得清静,岂不是更好。 两个人各怀心思,笑得风平浪静,静待人传召余泽入宫。 只是,让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一人兴起、一人没有阻止的余泽这一次进宫,竟然让事情朝着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了。